蛀

　　假如我們什么都不怕。
　　我再次想起這句話，原因很簡單：我在牙醫診所里等著，一想到稍后那些鋒利的器具在我口里鉆來鉆去，而我只能乖乖地面對著戴上口罩只剩下一對眼睛的牙醫，一如被迫招供，但即使張開嘴巴，卻又說不出話來。便害怕。
　　我有如此聯想，跟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有關，里面一場：有人被迫招供，對方用的正是牙醫電鉆，假如不透露實情，便鉆入牙中，從此，我便染了輕度的牙醫恐懼癥Dentophobia。幸好我的情況不算太壞，我的病友D1根本不會看牙醫了。
　　D1的病因與我的不盡相同，卻又呼應。假如我是害怕被迫誠實，他就是擔心說謊太久。
　　小時候，他母親總愛用一句話來鼓勵他說實話：講大話，掉大牙。從這句話，年少的D1便推斷，萬一他有了蛀牙，一定是說了太多謊，而最令他害怕的是這個“蛀”字，是不是牙中有蟲？有一次，他牙痛，牙醫說是蛀牙，D1相信自己牙中藏著一條條不斷碰觸他神經的蟲，而蟲生，是因為謊言。
　　不要笑啊。事實上，“牙蟲”引致“蛀牙”引致“牙痛”，從公元前5000年已有記載，印度、希臘，和我們中國都有類似的曾經是真理的傳說。
　　至今，D1依然深信蛀牙真的被蟲蛀的，所以即使他牙痛，也永遠不看牙醫，他恐懼電鉆觸怒了牙蟲，牙蟲洶涌爬出口外，令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的謊言。所以過去十年，他在某大型跨國機構任職，專心研發麻醉藥，服務人民，即使牙痛，也不用看牙醫，也就可以繼續說謊。
　　誠實也好，說謊也好，對我另一個朋友D2來說，基本上沒有什么分別，因為他患了Doxophobia(表達意見恐懼癥)。我曾經忍不住問他，這個病與其說是病，不如說是人之常情，不敢誠實也不想說謊，生活之中太多這樣的困局，終于也就沉默了，是不是這樣？D2說，不是。我再說，在這個人人爭著表達自己意見的時代，你的這個不但不是人之常情，簡直是美德。D2說，不是。
　　D2被迫對我說，Doxophobia還累他患了一個相關的病，叫Deipnophobia，就是晚宴恐懼癥。D2說，他真正害怕的是晚宴上必須閑聊，也就必須表達意見。他很害怕，往往三言兩語便靜下來，人家都以為他高傲，他只是害怕。但生活在城市的人，不可能沒有晚宴，就在一次他幾乎忍受不住的晚宴中，他學會了一個殺手锏。
　　那次晚宴，人人都說著飲食之道，從哪里吃的云吞面最好到哪里釀的葡萄酒最醇，當中也不免詢問D3的意見。他支吾以對，終于撐到第五道菜，當話題集中在鮑魚的時候，他想起了老話“食色性也”，便向在座的朋友誠懇地發出一個問題：“你們最近的食生活似乎過得很豐富，但性生活呢？”
　　這一問，就成了他得以安靜的殺手锏。
　　除了有一晚，D4也在座中，他聽到這個問題，竟然同樣誠懇地回答：“你這一問，是不是想改善我們城市人的性生活？”原來D4是城中著名的社會運動家，他一直爭取的是街道垂直化。
　　什么叫街道垂直化？很簡單，我們一般看到的街道都是在地面橫向發展，D4正向城市規劃機關爭取的就是把街道從地面向上筑建，換言之，假如你從前住在第一街，上班在第十一街，消閑在第二十一街，日后可能變成住在第一層，上班在第十一層，消閑在第二十一層，如此類推。
　　這個主意是從一位社會學家而來的。這位社會學家提出街道垂直化，主要是為了舒緩交通，減輕污染，但對于D4來說，完全是基于她的恐懼癥。她患的叫Dromophobia，害怕過馬路。假如街道垂直化，就是住、上班、消閑等等都能在一棟大廈里進行，她就不用過馬路了。
　　于是，她便致力爭取。最近，有位義工問她，那么花街應該在第幾層，遠離住宅還是就近工作。而當D4在組織提出來討論的時候，實際問題又一如預料地變成原則爭議，其他義工關心的不是第幾層，是一棟多街大廈該不該辟出性消閑的空間。
　　D3對于此事，當然不表示意見，而假如D4收集民意的話，D2必定乘機提出，頂樓不該是花街，是牙醫。
　　你知道嗎？單以D為首的恐懼癥有二十多種，例如很多人都有的Decidophobia，害怕作決定。 例如Dextrophobia， 害怕在身體右面的東西。例如Dishabiliophobia， 害怕人前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