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崛起

　　跨境貿易結算只實現了交換媒介這一功能，人民幣真正國際化，需在全球貿易與金融體系中被廣為接受與使用，并成為國際儲備貨幣。追求人民幣國際化，資本賬戶的開放是其前提條件，更需與金融市場的完善與深化，中國社會的整體改革相互配合。未來，將是美元、“中元”與歐元三足鼎立的世界。
　　
　　就在歐債危機越演越烈，美國面臨財政赤字與就業不足壓力，全球經濟、金融市場面臨較大不確定性的時候，中國似乎加快了人民幣國際化的步伐。中國央行近年來不斷放寬人民幣在跨境貿易結算中的使用，增加了企業、機構與個人跨境貿易結算的便利程度。2009年7月，央行、財政部等六部門聯合發布《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試點管理辦法》后，香港迅速成為最重要的人民幣離岸中心，截至2011年9月，當地人民幣存款余額已經達到了6222億元。中國與越來越多的貿易伙伴如韓國、馬來西亞、白俄羅斯、印尼、阿根廷、冰島、新加坡、蒙古及新西蘭等國簽署了官方貨幣互換協議。
　　在關于人民幣國際化的熱烈討論中，有三個重要問題需要澄清：一是人民幣國際化的真正含義與影響，二是人民幣國際化的條件，三是人民幣國際化后與美元等其他貨幣的關系。目前無論是學術界的討論還是財經決策層的表述，對這三個問題都表現出不同程度的混淆。
　　
　　跨境貿易結算
　　并不等同于人民幣國際化
　　眾所周知，一國貨幣有三大主要功能：交換的媒介、記賬的單位、儲值的工具。因此，如果一國的貨幣成為國際貨幣，除了在本國能夠履行上述三大功能外，還必須在境外地區擔負同等的功能。最近幾年來，中國力推的人民幣跨境貿易結算無疑顯著增進了人民幣作為“交換的媒介”角色的作用，但是境外人民幣的其他應有功能尚沒有發揮出來。
　　目前，90%以上的國際貿易合同是以美元、歐元、日元、英鎊、瑞士法郎等作為計價單位，國際市場絕大多數的大宗商品如原油、天然氣、鐵礦石、銅、黃金、大豆、小麥、咖啡等也都是以美元作為主要計價貨幣。盡管中國是全球第一大出口國和第三大進口國，但是，人民幣在許多商品貿易合同中還不是被廣泛接受與使用的計價貨幣。絕大多數境外企業、金融機構、投資基金或國際組織的內部賬目或公開財務報表也不以人民幣為記賬單位。至于國際金融資產包括可交易證券，使用人民幣作計價貨幣的，就更為鮮見了。
　　人民幣作為國際貨幣的第三功能—儲值手段，更是受到了巨大的限制。除了在香港市場發行的數量品種極為有限的人民幣債券與銀行存款，境外人民幣持有者幾乎沒有其他投資選擇。作為對比，據美聯儲估計，在世界上流通的美元存量中，只有約28%用于商品跨境貿易以及包括教育、旅游、醫療在內的服務類貿易，其余的72%都是用于金融投資。
　　國際貨幣還具備一個與貨幣三大功能密切相關的重要特征，就是作為儲備貨幣，成為各國官方外匯儲備構成中必有的幣種。目前全世界9.7萬億美元的外匯儲備中，美元約占68%，歐元占19%，日元占5%，英鎊占3%，其余分散在加幣、瑞士法郎等貨幣中。而絕大多數國家的官方外匯儲備構成中還不包括人民幣，人民幣也不是IMF特別提款權（SDR）的成員貨幣之一。
　　一國持有外匯儲備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滿足國際支付與流動性的需要。如果一國的貨幣成為真正的國際貨幣，那么至少在理論上，它可以創造足夠多的本國貨幣（恰好是被廣泛接受的國際通用貨幣）滿足其國際收支的需要，而無需持有任何他國貨幣作為儲備資產。這就是為什么美國作為全球最大貿易國與最大債務國竟幾乎不持有外匯儲備，因為它永遠不必擔心缺乏國際流動性的風險。
　　相比之下，日元的國際化程度有限，所以日本持有超過1萬億美元的龐大外匯儲備。中國雖為世界第一債權國，卻坐擁全球最大的外匯儲備—3.2萬億美元，也正是因為人民幣不是國際貨幣。
　　毋庸置疑，擴大人民幣在跨境貿易結算中的用途，具有降低交易成本，提高交易便捷度與可靠性等積極意義，值得大力嘗試與推廣。但是，單純增加人民幣在貿易結算中的作用卻并不意味著能實現人民幣的國際化。
　　
　　資本賬戶開放是必要條件
　　中國1996年底承諾IMF第八條款，實現了人民幣經常賬戶下基本可兌換，這是中國貨幣與匯率體系繼1994年外匯制度改革后的又一個重要里程碑，為中國作為貿易大國的崛起打下了基礎。然而，即使在經常賬戶的交易項目上，中國還是保留了一些限制，如強制結匯、換匯額度控制管理等。理論上，在經常賬戶開放后，跨境貿易結算中幣種的選擇，應由貿易企業各方自行商議自由決定，但是實際上，多年來對于人民幣的使用仍存在多種限制。現在推廣人民幣跨境結算，可以視為經常賬戶項目下的進一步放松，但它離資本賬戶的自由化還相去甚遠。
　　縱觀國際貨幣演變史，任何一種國際化的貨幣，必須滿足兩個尺度的衡量：其一，它們在全球貿易與金融體系中被廣為接受與使用，這種接受度不是簡單依靠貨幣發行國政府或央行主觀力推的結果，而是全球企業、金融機構與私人投資者自愿的認同與偏好，即市場的自然選擇；其二，它們是國際儲備貨幣，即被各國央行、政府與IMF等國際組織普遍采納作為一種儲備資產。
　　同樣，人民幣最終是否成為真正的國際化貨幣，最重要的衡量標準就是看它是否被全球貿易與金融市場廣為接受使用，并是否成為了一種國際儲備貨幣。
　　中國繼續維持的資本管制體系嚴重束縛了資本的跨境流動，從而從根本上限制了人民幣在跨境金融交易與國際金融市場的作用。只有資本賬戶開放了，人民幣才能在國際市場上充分發揮貨幣的三大功能—交換媒介、記賬單位和儲值工具。因此，人民幣要成為真正國際化的貨幣，必須先實現在資本賬戶下的可兌換。解除資本管制是人民幣國際化的必要前提條件。
　　值得指出的是，資本賬戶的開放雖然是人民幣國際化必不可少的前提條件，但卻不是充分條件。除了人民幣的可兌換性，中國還必須深化金融體系改革，建立一個發達、高效、透明、多層次、有深度的金融市場，包括股票市場、債券市場以及外匯與商品期貨市場。中國還必須有一個獨立專業的央行，擁有維持堅挺貨幣、低通脹與金融系統穩定性的良好記錄，在國內與全球金融市場享有較高的聲譽與可信度。同等重要的是，中國必須完善法治，司法公正，樹立尊重財產權利與遵守商業契約合同的傳統，有效保護國內外人民幣資產持有者（投資者）的利益。
　　歷史上，英國在19世紀、美國在20世紀分別成為全球領袖，英鎊與美元也分別相應成為了主要的國際儲備貨幣，在全世界廣為流通使用。印有女王頭像的英鎊、印有喬治·華盛頓或亞伯拉罕·林肯頭像的美元實際上成為了代表英美國家軟實力的重要象征。
　　那么，人民幣國際化是一個有意義的政策目標嗎？我認為是。本質上，人民幣國際化是中國成為發達市場經濟體的一個重要標志與自然結果，綜合體現了中國的經濟規模與實力、金融市場的成熟發達程度、中國法制的完善、經濟的自由，以及央行的專業水平與維系堅挺貨幣的良好記錄。追求人民幣國際化，實質上就是要深化經濟、金融制度的改革，與中國社會的整體改革與發展相輔相成，因此，人民幣國際化是一個值得追求的政策目標。
　　
　　“中元”攜手美元，
　　而非取代美元
　　自從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持續高速增長，綜合經濟實力大幅提高，金融體系也得到了迅速的發展。隨著中國作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和領先貿易大國地位的奠定，人民幣國際化是一個必然的趨勢。但是，資本的嚴厲管制，金融市場的欠發達，以及制度建設的不到位，意味著人民幣國際化絕非朝夕之功，而可能是一個將歷時數十年的漸進過程。
　　在關于人民幣國際化的討論中，一派主流意見呼吁結束美元作為主要國際儲備貨幣的時代，不切實際地主張代之以所謂的超主權貨幣，甚至認為人民幣可以很快挑戰美元地位。這種觀點沒有能夠客觀合理地評價以美元為主導的國際貨幣體系在將近一個世紀中所扮演的積極角色，包括中國從中所獲取的巨大利益，并且，輕率地忽視了美國經濟與金融制度的強大優勢與不可低估的自我調整能力。
　　隨著中國的崛起，人民幣必然也會崛起成為一個重要國際貨幣。但是，在可預見的將來，“中元”不會取代美元，而是將攜手美元，與美元一起構筑一個更加多元平衡的國際貨幣體系。未來的世界是美元、“中元”與歐元三足鼎立的世界，而非一霸獨強的世界。
　　歐洲當前面臨尖銳的債務與銀行危機，危機處置與重組步履維艱，前景黯淡。但是，歐元保持其國際貨幣地位，仍是大概率事件。因為除了美國和中國，少有其他經濟體有足夠的規模與實力可以對鼎歐元。即使希臘這樣的邊緣小國最終被迫退出歐元體系，由德國、法國、荷蘭、奧地利及北歐諸國構成的核心歐元區仍具備基本面的實力與優勢，確保歐元的國際地位。無論如何，歐元的基礎是德國馬克。即使歐元體系瓦解，德國馬克也可以立即重拾其國際貨幣角色。
　　在美元、“中元”和歐元之下，其他幾種貨幣包括日元、英鎊、瑞士法郎、加幣、澳元等將繼續扮演輔助性角色。巴西里爾、印度盧比與俄羅斯盧布等也將日顯重要，但它們最可能挑戰的對象是日元和英鎊的地位，而非美元、“中元”與歐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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