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命消逝能轉換成另一種生命形式存在著,假如真有上帝的使者到人世間安撫不安靈魂?
1
雪夜里,我被患者家屬和小病孩兒團團圍在診桌前,處理急診病人,有個護士喊了足有三遍叫我去接姚大夫電話。姚大夫是我丈夫姚革,同事都知道他是腫瘤醫院乳腺科醫生。門外的患兒家屬見我要走,罵罵咧咧一肚子怨氣。我沖出立體蜂擁的人群,到護士站分診處才能接聽電話。嘈雜的背景音很難聽清姚革在說什么,我叫他大聲點,責怪他為什么不打手機,病人太多,天亮也看不完。
電話聽筒傳來姚革提高音量后帶著慌顫的聲音:“手機打十遍你都沒聽見,江旖旎,我姑姑死了,峭峭出事啦!跟爺爺去鄉下奔喪,就,就……”
女兒峭峭會出事?我手機忘在了宿舍,連續四天加班,住在醫院一直沒能回家。我和姚革徑直奔向他父母的房子,公公沒在,一屋子人圍在婆婆床邊,不少是鄉下親戚。除了水龍頭有節奏發出滴答聲,就連公公養的那些嘰喳破鳥都乖乖地瑟縮在鳥籠子里裝聾作啞,我意識到這奇異的安靜里孕育著兇險。婆婆見我先是驚恐,而后,哆哆嗦嗦地在我沒有一點防備的情況下“撲通”跪倒,哇哇大哭,立刻被姚革攙扶起來。婆婆嗚咽著說:“死鬼老姑奶奶,把俺孫女峭峭也帶走啦,旖旎,對不起呀!”
婆婆說的是人話還是鬼話?我像被錘子當頭一擊,猛然間覺著五斗柜上的禿頭娃娃玩兒命地晃動,娃娃的臉越來越模糊,怎么晃卻也掉不下來。婆婆痛不欲生的樣子,她竟然當著眾人的面給我這小輩下跪,我顧不上理會婆婆的感受,轉過身,大聲對屋子里的人們說“都在這兒看什么?找峭峭啊!”
“發現峭峭太晚了,孩子跑出村子四公里,凍僵了,沒救活……”
這是母親的聲音!只有萬不得已我的父母才會出現在這兒呀!媽媽摟住我的手用力地抓著我的羊絨衫,她在讓我確認這個殘忍的事實,而我的腦袋里已經是一片空白,我在有意識強迫自己回避真相。再后來,眼睛里攢出無數旋轉的金星,耳朵像被塞進東西,只有嗡嗡聲,聽不清別人說話。
緊摟住我的媽媽不知不覺換成了爸爸。接著,又是姚革的聲音:“旖旎,去看峭峭吧,孩子在我們醫院太平間。”
姚革臉上那副被摔裂的鍍膜眼鏡在燈光下閃著詭譎的綠光,他跟我母親嘀咕了幾句,我像被行刑隊員押解著奔赴刑場的架勢來到姚革工作的醫院。此刻,天幕已出現了黎明的熹微,好在他工作的醫院離我們的房子不遠。太平間打開,屋子里只有姚革和他兩個當醫生的鐵哥們兒還有我的大學同學楊伊蘭,她跟姚革同在乳腺科專業組。
有人從冷凍室里抬出峭峭,我想去抱孩子自己卻被別人緊緊摟住。峭峭還是穿著紫紅色小羽絨服,身上的泥濘、稻草跟衣服纖維硬邦邦凍結在一起,她一只腳穿著棕色小皮靴,上面全是冰碴,另外一只腳光有襪子,鞋呢?因為這孩子淘氣,我從不給她買淺顏色衣服。她安詳地睡著,長睫毛上掛著細小的冰晶,嘴巴微翹浮起一抹笑容,那模樣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做著甜蜜的美夢。我拿出一個兒科醫生的工作姿態,撫摸著躺在冰盒里女兒僵硬結冰的身體確定了孩子停止呼吸心跳的事實。看到她丟失鞋子的小腳丫,我忍不住撲過去,抱住孩子那只沒有鞋的腳,仍然相信峭峭沒死,想哭,淚水跟黏膠似地凝固在眼眶。連續值兩個夜班的疲乏和缺氧加上突如其來的噩耗,感覺身上的血肉在大塊大塊地凝滯成冰坨,不再循環,天地間突然漆黑,只有一束光影向高空升騰,光影漸漸隱沒,我暈倒在姚革懷里,被送進醫院搶救。
恢復知覺第一反應是:我還活著。胸腔和腹腔都在巨疼,像心肝被摘走,是啊我的心肝的確被摘走了!女兒躺在冰盒子里微笑的臉不時閃現在墻壁、門窗或屋頂,不堪回首又揮之不去。中國公民為人類做出的巨大犧牲和貢獻就是計劃生育,每個家庭的獨生子女幾乎成了兩代人的所有寄托。而我和姚革苦苦盼了六年的寶貝。來到人世不足五載就踏著冰雪去了天國。
看見父親和母親守在我身邊,埋葬在歲月里的幼兒期重新回到了三十多歲的大腦,真想徹底斬斷成年以后的所有記憶。媽媽輕聲說:“姚革剛走,有人叫他,很快就回來!”蓄積兩天的淚水隨著無邊無際的委屈終于決堤,想起患兒家屬痛失愛子的種種絕望表現,我這三十二歲的女人開始旁若無人地大哭,像挨宰的豬一樣尖叫。讓全世界聽見我的悲嚎。跟我同住一間屋的乳癌病人是位老太太,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聽到我的叫喊也跟著流淚。
醫院領導處處給可憐的姚革大夫開綠燈,他畢竟是最有前途的醫學碩士之一。我的醫大同學楊伊蘭有時間就到病房來陪陪我,她很少說話,看著我哭,勸我閉上眼睛休息,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死人。
我媽臨走掏出一個裝鈔票的厚信封。握住姚革的手說:“和旖旎買些想買的東西,她在家最得寵,沒經歷過這樣的打擊,想接她回娘家住,考慮你們夫妻應該共同渡過這段特殊日子。”媽是大學教授,會咬文嚼字。姚革對岳母一直有種敬畏,順從地點點頭。
“姚革,你爸爸是元兇,往后,再跟你爸來往咱就離婚!離婚!”我歇斯底里地嚷道。
我在醫大上學比姚革小兩屆,怎么被他盯上的全然不知,第二次約會,這家伙像早有預謀,帶著酒氣把我領到同學的空房子。當他的舌頭在我口中攪開,那些酒精似乎蔓延到我的血管,散發出意外的能量,姚革以他的年少輕狂徹底改造了我這準處女。我為自己的屈從羞愧,抱怨姚革,他倒像家長一般武斷地說:“就得強暴你,這叫真愛。”
“臭流氓邏輯!”我嘟囔著。
“嫁我吧,男人沒膽量一事無成。”他把嘴貼在我耳邊說。
我純潔地想,非他不嫁吧。姚革除了頭發有點稀薄可謂俊朗帥氣,何況,畢業后他分配到經濟效益最好的省屬腫瘤醫院。起先,我媽到居委會秘密調查,聽說戶主姚德林大爺是位謝頂瘦老頭兒。外號“姚大吹”,心直口快,吹牛專業戶,最愛提鳥籠子逛公園、唱評戲,誰都知道他有個表姐的表兄是中央軍委大干部。姚老頭還特愛管閑事,愛替年輕女人打抱不平,這公公還了得?一向開明的父母婉轉建議我離開姚革,怕我跟未來的公婆難以相處。果然,婚后我跟姚革他爸誰看誰都不對勁兒。有一回,我公公吃了碗里的飯,姚革起身剛要給他盛,誰知他瞪著眼珠跟兒子說:“坐下,叫她盛!”他用拿著飯碗的手指向我,嘴里的飯粒幾乎噴到姚革臉上。他平時欺負慣了婆婆,這會兒想叫我當團團媳婦。我給了他面子,含淚盛了碗飯,用力暾在飯桌。從此,除了剛結婚那星期管公公叫過一聲爸,后來就再也張不開嘴。
婚后五年沒懷上孩子,天天持柳葉刀的高級屠夫姚革整天摸著各種女人的各種乳房,再用手術刀毀滅她們,從結婚那天起對我的身體就不再欣賞。跟姚革做愛無需調情,像面對一個婦產科男大夫,那程序大致是:消毒,上產床,婦科檢查,治療。然后,各自再消毒。我懷疑他做外科多年對人身肉體實在沒了神秘感。曾耳聞他跟手術室某漂亮護士關系過密,但他每周在家都交兩回“公糧”,五年愣沒懷上孩子!姚革開始郁悶,我倆的感情岌岌可危,擬好的離婚協議書正是在檢查出我懷孕的那天晚上撕毀了。
姚革取得了碩士學位,我打算生完孩子也去讀研,不得已只能把女兒日夜托養在公婆家。誰知,姚革那重男輕女的爹偏偏喜歡峭峭勝過他兩個孫子,把孫女養得像調皮小男孩。我每天從醫院下班回家,常常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要睡上二十分鐘才能起來做飯,日久天長和姚革很少一起進餐。如果說他臉上有了開心笑容,聽見他在家里嘻嘻哈哈的一刻正是從女兒出生那天開始的,我幡然醒悟,原來這姚革是多么多么地喜歡孩子,沒了峭峭我這丈夫很可能會重新找個能給他生孩子的女人!他爺爺的!
2
醫院里渡過的兩天跟兩年一樣漫長,不靠藥物助眠我根本無法入睡。第三天清晨,姚革的朋友開車把我送到另一處房子,那是半年前我們剛在房屋置換中心購買的兩室一廳。姚革這樣做完全是怕我觸景生情,為以后避免再跟他的父母打頭碰臉。幾天來,他父母仍住院治療,據說他母親除了心臟病還高血壓、腎衰,不過,我真盼望他爸死掉,在心里詛咒這個與我無血緣的禿頂老人,不管什么理由是他把我心愛的女兒丟了,凍死在荒野。
現在,我和姚革搬進了六樓到頂的兩室一廳,草草裝修,許多地方油漆未干,要通風,顯得格外空冷。原先給峭峭布置的那間童話似的屋子變成了書房,小床和長毛絨玩具、洋娃娃等女兒的東西也不知藏到哪兒去了。這些都是姚革鐵哥們兒一手操辦,峭峭失蹤那天,也是他們跑到醫院,像賊一樣砸碎了兩輛轎車的玻璃,強行把車開走去了鄉下。這段時間他們太辛苦,見到他們我只有麻木地點頭微笑。倒是姚革前兩天哭了一遍又一遍,這會兒看起來情緒稍稍穩定。
我等到晚上9點才盼來姚革。他像關節脫位似地晃晃悠悠鎖上門,轉過身靠在門上停幾秒鐘,走到我身邊,抓住我正摁著太陽穴的手說:“火化了,骨灰存在了火葬場。”說完,他用另一只手掏出了一個綠塑料皮的骨灰存放證。
“啊?峭峭,你們燒了峭峭?”
“是你爸媽叫我操辦這事,沒敢告你,買了新棉襖、新皮鞋。”
“我想看孩子,你,你們背著我燒了孩子,殺人犯,不,你爸是殺人犯!姚德林,叫他去死!”我用力掙脫姚革,又揪住他想咬他一口,我要瘋了!
“丟孩子那天我爸已經停止了呼吸,沒血壓,只剩一點微弱心跳,能活過來算奇跡了,峭峭沒了,別說你,連我也不會原諒他。”姚革滿臉淚水,用哀求的眼神跟我說。我的手背上滴落著姚革冰涼的眼淚。他說得沒錯,峭峭是爺爺手心里的寶,就愛跟爺爺瘋跑,學唱戲,挑著大拇指吹牛,用抹布擦嘴,把火柴棍弄折了當牙簽,拿報紙擦屁股。爺爺可以做她的老奴。給她當馬騎,可以拽下假發當禿子,把假頭套給她玩……
峭峭被火化那天,我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緊貼頭皮的發根全部變白,有什么會比三十多歲女人頂一頭白發更尷尬。再看看姚革的腦袋,頭發比原來更稀疏了,這讓我又想起遺傳給他脫發基因的禿頂爸爸!他爺爺的!
一個月過去,我不能回到兒童醫院上班,無法面對孩子,怕因為看見跟峭峭一樣大的小女孩而受刺激。無論是胖媽、瘦媽、邋遢村婦還是時髦女郎,即使人家的孩子感冒、肺炎,甚至腦癱都比我幸運啊,她們擁有的是我一生難以彌補的缺失。我幾乎數著心跳渡過每一秒,眼前晃動的全是各種神態各種場景里的峭峭。她笑著躺在那個冷凍抽屜里,她慢慢地從冰盒里坐起來,戴上我的聽診器給玩具娃娃打針、吃藥,淘氣地圍著我轉圈,滿頭大汗地翩翩撲來。我要伸出雙臂抱住她卻兩手空空,她跑到空曠的荒野地,一點一點地凍成冰坨,一塊一塊地融化,最后變作一地白花花的雪水……
我成了時間的奴隸,夜夜失眠,幻覺里全是峭峭、冰雪、面目可憎的禿頂老頭。舒樂安定從一片增加到一小排。起初我還食欲不振,不思茶飯,造成電解質紊亂心肌缺血,經過治療后,又變得暴飲暴食,再后來,不得不趴在床上把腸子里的脹氣放出來,滿屋全是甲烷、氨氣、硫化氫混合的味道,只好敞窗戶,讓寒風吹走房間的臭氣。我并不在意出自體內的味道。關鍵是大學同學楊伊蘭來看我的時候聞見了滿屋臭味兒。這回,她帶來一包密密麻麻的死蝎子,說是河南病人家屬給的土特產,安神鎮定,叫我泡酒或打成粉末,看見那群擁擠在透明盒里的蝎子,好像它們活靈活現地爬滿我全身,蜇進肉體,噬骨吸血,于是我大聲尖叫著讓她趕快拿走。楊伊蘭嘆口氣,裝起那個透明包裝盒。她是姚革的下級大夫也算我很多年的閨密。
西伯利亞的冰冷魔鬼噴吐出所有寒流后,終于打道回府,氣溫驟然回升。我每天拉著雙層窗簾,只吃一頓飯,習慣性躺床上悲痛。等待渾渾噩噩地死掉。幽暗房間里,總覺得有雙眼睛注視我,像是一個模模糊糊的耄耋老太婆晃動在眼前,她的臉跟我長得一模一樣,頭發蒼白,穿著跟我相同的衣服,那不正是老年的我嗎,是我臨死時候的樣子!這幻覺使我確信,幾十年內我會安然地活著,恍惚中的老太婆預示著我必然等到老成她那樣子才會死掉吧。
暮色浸染,窗外爆竹劈里啪啦,快過年了。有人按門鈴,是楊伊蘭,姚革習慣隨身帶著鑰匙。楊伊蘭提著精美的比薩餅進來,滿身涼氣。過去我們常帶著各自的孩子去“必勝客”餅店,她女兒比峭峭大點,總被我家峭峭嚇哭然后再哄樂,于是她叫峭峭小魔女。人家會背誦唐詩。峭峭背不出來就唱《花為媒》,講笑話,人家會寫字,峭峭寫不出來就畫一大堆小烏龜,都是跟爺爺學的,最可氣的是比薩餅上的海鮮、肉粒都叫峭峭用小手抓走,給人家孩子剩下的是豌豆、奶酪、青椒和硬邦邦的發面餅,好在楊伊蘭的女兒從不因此反目,我羨慕她知書達理的婆婆把孫女教育成小淑女,我家孩子跟爺爺親,學的是一套油嘴滑舌孫悟空派頭兒。
搬家以后,楊伊蘭比我熟悉家里的東西歸位情況,我找不到哪件毛衣、哪些衛生巾只要打電話問問她就能找到。這會兒,她伸手捋幾下我的頭發,不無憐惜地說:“過倆月你就變‘白毛女’了,幫你染染發根。”
“峭峭的骨灰染白了頭頂,戴著!當白毛女。”
楊伊蘭做個擁抱的姿勢,輕輕拍拍我的后背說:“別哭了!你才32,白發影響心情。峭峭回不來了,你注定是優秀的兒科醫生,孩子可以再要,哪能總像世界末日,上班吧,爭強好勝的女人。”
“爭強好勝害死了峭蛸,不然我江旖旎會把她交給二百五公公帶?”說話間,我在哭腫的眼睛上涂抹著眼霜。
“姚革母親剛死,是他拜托我來陪陪你。”楊伊蘭終于說出了今晚來我家的理由。
婆婆沒了?這位老實得近乎窩囊的家庭婦女,一輩子忍受比自己小三歲的丈夫責難,她肯為我做的事也許我的親媽都做不到。我生下峭峭乳腺發炎,夜里漲疼,是婆婆用嘴為我嘬通了堵塞的奶管,可在她生前,我也很少叫過她一聲媽。
姚革很晚才回家,他臉色黝黯,鏡片背后的眼睛紅腫著,婆婆的事情他竟然只字沒提,轉天深夜才對我說:“我媽走了,叫我當著她的面答應了兩件事。”
“答應什么?”我躺在被窩里閉著眼問。不過我能想象婆婆囑托姚革的兩件事。
“第一,叫我原諒爺爺;第二,叫我這輩子對你好,答應她,永遠不能提出來跟你離婚。”
我閉著嘴心里說,你不離也許我還想離呢,沒有峭峭等于婚姻橋梁折斷。那天距離峭峭的死整整49天,離過年還有一個星期。
這年春節有塊心病,不知道何時惡性發作,我把一切災難歸結在姚革他爸的身上,永不見他還是當面跟他算賬?一直在猶豫。從嫁到姚家就對公公沒好感,那么此刻,他的滿嘴臟話,胡吹胡侃,夏天敢于光膀子穿大花褲衩出門倒垃圾,滿屋子張貼女明星照、的行為全都撞擊著我的思緒,我敬重的父親從不會這樣不拘小節。
3
明兒是除夕,我想去見見太陽。臨出門撞上墻鏡才看到自己久違的臉,浮腫的眼袋、塌陷的兩腮、雙頰的小褐斑,還有長出半寸的白發。
傲慢的日光陰陽怪氣地灑在通向鬧市區的小馬路,乍一下樓,雙腳如同踩在海綿上,像剖腹產后第一次出門的那種虛弱。大約走了半小時,見街上有個和峭峭差不多大,穿紅色防寒服的孩子跟在一個不知是姥爺還是爺爺的男人身后,女孩蹲在地上正在撿起放過煙花的小坦克,老年男人卻仍然大步流星地朝前走。當孩子站起來的時候,我腦子里產生了一種幻覺“峭峭?”于是我緊跟幾步,喊著峭峭的名字跑過去想攔住小女孩,近處才發現,那孩子比峭峭小,臉龐一丁點不像。女孩用驚駭的眼神看看我,轉身大叫著:“爺爺!”
我有那么可怕?是小孩對醫生的恐懼?我腦門并沒寫字啊!這時候帶孩子出來的老男人已經走出去很遠又急慌慌地返回,他長得不像我家爺爺,說話的語氣和腔調很相似,他不高興地訓斥那女孩,還象征性地照女孩屁股輕輕拍了一下,瞪著我足有半分鐘,欲言又止,拉起女孩就走。
“站住!您這爺爺怎么當的?光顧自己走丟了孩子呢?天冷!孩子會凍壞的!”我摘下大白口罩,那口氣像是在教育不負責任的患兒家屬。
“倒霉娘們兒,怎么說話,啊?從瘋人院跑出來的吧,大過年,看你是女的完了,欠揍!”老人火了,兇巴巴像要打人。
被老人沒鼻子沒眼地怒罵實在窩囊,原本想跟爺孫表示歉意,告訴人家孩子會被凍壞的確是神經過敏,何況女孩穿得很暖和。看老人恨不得跟我拳腳相加的態度,話在嘴里咕噥著沒有說出口。老人肯定真以為我精神不正常,憤怒地拉起孩子揚長而去。
胸腔的邪火躥到了嗓子眼兒,舌頭發麻。看著一老一小的背影,我想,既然說我是瘋人院跑出來的,瘋一回給他們看,不能讓我的峭峭在荒郊野地白白凍死!她本該有無限美好的未來,有愛情、有孩子,享受一個從幼年直至老年的完整人生,這樣青蔥般的生命卻被無情扼殺,兇手正是那個吊兒郎當的爺爺。我不敢再往下想,盛怒之下直奔姚革爸爸家,甭叫他舒舒服服過年!
街兩旁賣年貨的攤位到處是過年的福字、肥豬拱門、各種各樣的門神、剪紙,婆婆最愛把這些東西貼得鋪天蓋地。有個攤主把一幅剪紙舉到我眼前,我看看她,的確該買點什么給那老東西,對!就去離我們原來住的地方不遠的小店,專營壽衣和花圈。我走進店內,挑了一沓冥府紙錢,幾串黃紙做的金元寶,而后對店主說:“做兩個花圈,最便宜的!”
店主用白菊花很快做成了花圈,當他要寫挽聯的時候,我告訴他死者是姚德林。店主驚魂未定地看看我:“見鬼!昨天還碰見姚老頭,今天就?”
“嗯!做完幫我送到3號樓就可以,我想買你這支毛筆和這小罐子墨汁,再要點寫挽聯的白紙,總共給您200行嗎?”
店主連連答應,并且說看我眼熟。當然眼熟,我原來一直住在這附近。我提著墨汁和紙筆朝公公家走去,在兒童醫院工作見慣了那些悲傷過激的患兒家屬們怎樣鬧事,他們在醫院設靈堂,燒紙錢,甚至把小棺材都抬到醫院胡鬧,恰恰是那些場景今天啟發了我,現在,我對家屬們喪子的悲憤感同身受,切切體昧著比他們更加殘忍的悲哀。
我在公公家門邊的墻壁寫下了兩個斗大的黑字“兇宅”。然后摁響門鈴,出來開門的正是我的公公姚德林。他并沒有誠惶誠恐,平靜地晃著禿頭轉身,扶著墻走進他的房間。據說他不到四十歲就掉光了頭發,一直戴著假頭套,等到峭峭三四歲的時候就專門愛摘下他的假發當玩具玩,于是他也就光著電燈泡似的大腦袋滿不在乎了。
中廳擺放著婆婆遺像和一些供奉的食品,鳥籠子沒了,貼在墻上的美女照不知被誰撕得滿地都是。被暖氣烘烤的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叫人想吐,最噎人的氣味不是尿臊而是狗皮膏藥,老頭子剛才扶著墻跌跌撞撞進屋肯定是渾身疼,滿處貼了膏藥,活該吧!踏入這套熟悉的房子,我放下手里的墨汁和毛筆,大聲地直呼其名:“姚德林,為了不要你這號長輩,我可以跟你兒子離婚,今天,你得講清楚,峭峭怎么死的,她怎么會跑出村子那么遠的地方,你說,說!”
公公坐在床鋪對面沙發椅上,像從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專心致志地瞅著眼前的桌子做出一副沉思狀。
“說!為什么峭峭跑丟?一個人跑到荒野地!?”我哭喊著,把他桌子上的報紙和藥瓶子等雜物呼啦啦全推到地下。
“江旖旎,縱然老姚罪該千刀萬剮,峭峭不是你的,她是姚家的過路孩子,那天下了長途汽車,峭峭在地上撿起十塊錢,說了句話,當時我沒太在意,過后可就越想越蹊蹺。”他的語速變得從沒有過的遲緩,整天領著峭峭像老頑童一樣打打鬧鬧的公公格外沉穩了。
“啊?峭峭說什么。”我急切地叫嚷。
“孩子撿到十塊錢,像是跟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念叨:‘姑奶奶要帶她走啦,叫她拿這錢打車,10點鐘要帶她看評劇。”’
“鬼話!峭峭是喜歡評劇,能跟死姑奶奶去看嗎?別拿迷信當借口!”
“找到峭峭那天晚上已經10點,差不多就那個時辰,你該知道,出事后,我也跑到閻王爺門口敲門,不收,又被推了出來。”
“裝神弄鬼!殺人犯,別演戲,你去死吧!”
聽他滿嘴胡話我的肺要氣炸了,推卸責任、胡編亂造!我不迷信,一定跟這二百五爺爺算賬!我像個悍婦舉起微波爐里的盤子砸向電視,然后,抄起地上的板凳把能砸碎的東西砸得稀巴爛,只要能想到的臟話會立刻不管不顧地隨口而出。奇怪,老頭子并不覺得我行為極端,紋絲不動。他越是穩坐釣魚臺我越是暴跳如雷,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我仍然旁若無人地拿出那只毛筆和墨汁,在他家的墻壁上畫骷髏,寫完姚德林的名字,然后在名字上狠狠畫x,還注明“殺人犯姚德林”。我把剩下的黑墨全都潑在墻壁上,把那只空罐子扔到床上的時候,不偏不斜,正好擊中了峭峭的電子琴,發出當當的聲響,天哪!我驚呆了,那是誰?恍然間,電子琴上有個小女孩穿著峭峭的衣服。
仔細看看,是經過改造的硅膠娃娃,那娃娃站在床上,頭上頂著蝴蝶結,穿一件峭峭兩歲時候的毛衣和小褲子,瞪大眼睛兇狠地看著我,是幻覺?是峭峭?是不是?我跑過去抱住那個娃娃,我緊緊地抱著她,喚著峭峭的名字。
姚革的漂亮大嫂帶著兩個鄉下人早就開門進了屋子,看樣子那鄉下人是年邁的母親和年輕的兒子。大嫂已經搬進了我們原來住的舊房,離著爺爺家很近可以總過來看看。剛才他們見到了我在墻上涂鴉,沒阻止,看到我抱住床上的娃娃在哭,喊著女兒的名字,這才過來安慰我。鄉下人瞪著眼睛不知所措,大嫂告訴我,這不是峭峭,是奶奶活著的時候找出了峭峭從小最喜歡的硅膠光頭娃娃,好像是峭峭過生日爺爺給買的禮物。他們找出峭峭的衣服給這娃娃穿上,把爺爺的假頭發給男娃娃縫在腦袋上,用紅綢子給他梳小辮,戴上了蝴蝶結,還把男孩娃娃的小陰莖挖下來,叫娃娃改變性別。
我的公公依然端坐在沙發椅上,他對鄉下來的母子和大兒媳婦進屋視若無睹,這是個從來不會說句軟話的倔老頭兒,除非跟孫女峭峭。他锃亮的禿腦殼落著一粒黑東西不知道是黑瓜子還是鳥糞,他的雙眼專心致志地盯住貼著木紋紙的骯臟桌子,仿佛桌子里正在上演著一場令他著迷的電影,他爺爺的!看他平靜如水的神態,電影不見得是悲劇。
4
從公公家大鬧出來,老鄰居們用同情并略帶陌生的眼神看著我,就連平時總麻煩我給孩子看病的人家也沒敢跟我打個招呼,也許他們當我是精神分裂了。一個不想活的女人歇斯底里之后,在我快要崩潰的身體里無疑打開了一條泄憤的縫隙,吐給公公的污泥濁水叫他自作自受吧!那時候,我沒有心思去琢磨公公活得好壞,也不想知道。
姚革畢竟是他小兒子,他肯定去看過父親,尤其是我婆婆臨終前囑咐他原諒自己的親爹,姚革對他爸爸的怨恨也就是一陣狂風。前一陣子有幾天回來很晚,肯定是去看他老爸了。姚革在春節的期間病了一場,發燒感冒,我一直給他打針、輸液,這樣一來增進了夫妻感情。陰歷年就稀里糊涂地過去了。好朋友楊伊蘭有時來看我,每次必帶些我愛吃的東西,有一回她下夜班,真就給我帶了染發膏非要給我染頭發。我承認,楊伊蘭除了有討巧姚革這頂頭上司的微弱因素,的確是我多年來精心栽培的友情奇葩。我聽從了楊伊蘭的善良建議,把長出兩個月的白發全都染成了深棕色。
氣溫回升,第一場春雨無聲潤來,一大覺剛醒,楊伊蘭敲門。她沒拿食品卻帶來了一個蒙住毛毯的小鐵籠子,打開一看,里面有只黃毛小狗。看樣子那狗也就兩個月大小,不是什么名犬,棕黃的狗毛里面參雜著幾處白色斑點,鼻子中間有一條雪白,襯得黑皮子般的小鼻頭油兒亮,這是條在農村隨處可見的小菜狗。
“拿它干嗎,你上班這么忙還養狗?”我問。
“給你拿的,想到你最近歇假,不如養條小狗作伴兒,這種狗皮實,好養活,即使你上了班它也會照顧自己。”
哭笑不得,竟然整只菜狗,我說要養狗也弄只博美、吉娃娃、貴賓之類的才對呀!我告訴楊伊蘭絕對沒興致。她一聽,干脆把那只小黃狗塞到我的懷里說:“崇洋媚外,養中國狗愛國。”
我猝不及防地接過那只小狗,聞見它身上散發的香波,知道是楊伊蘭給它洗過澡,仔細看,這并不是地地道道鄉村菜狗,有點小浣熊血統。當我跟它目光對峙的剎那,忽然覺得是我似曾見過的眼神,褐色的眸子透著清澈純凈,我甚至不敢繼續回味這眼神預示著什么!它真的很像我女兒小時候午睡后剛剛睜開眼睛的瞬間。小狗垂下眼簾,像嬰兒一樣軟軟依偎在我的懷里,安靜不動,就在它的嘴巴蠕動,面部痙攣一下的時候,我發現它好像瞇起眼睛在沖著我微笑,有點調皮卻也透著憨厚。天哪,會笑的小狗?我想沖著它笑笑卻怎么都笑不出來。我把狗放地下,鄭重其事地說:“它好像會笑呢,討人喜歡,不過別留下,我潔癖,懶得伺候它。”
“嗯?它會笑?這倒是沒看出來,狗可以治療你的潔癖,大老遠抱來,留下!我是為你好,旖旎!”
姚革帶著速凍水餃回來,見楊伊蘭在,挽留她別走一起吃。小黃狗見到姚革竟然搖頭擺尾地湊過去,像是老熟人。飯桌上,姚革表示非常歡迎楊伊蘭帶來的小黃狗,問起這條狗是男是女,楊伊蘭說是母狗,出生兩個月,開春的狗比秋天的好養活。這時候那只狗恰好跑到我的腳下,在我的鞋邊蜷縮著,讓楊伊蘭更有了新詞兒:“看,小狗就喜歡你,偏偏愛聞你腳丫!哦,還能沖你笑。”
“瞎說,怎么會喜歡我的氣味?”
“一直趴在你的腳面啊。光跟你笑可不跟別人笑。”姚革說。
兩人一唱一和地表揚小母狗。我站起來倒水,小狗竟然扭動小屁股,顛顛兒地跟著。撂下飯碗,我抱起小黃狗,把臉貼在狗身上,小黃狗撒嬌似哼哼唧唧,用爪子輕撓我的頭發,讓我心靈溫暖頓生憐意,好久沒這么激動了。
“給狗起名兒,姚主任,你有才,起一個。”呵,楊伊蘭愣說姚革有才,看來他在單位還是顯山露水。
“靈感來了,叫笑笑吧,隨意的名字吉利。”我說。
姚革也覺得標新立異,他也很難像今天這么咧開嘴傻笑了,小狗和楊伊蘭的到來像戶外即將發芽的樹枝給這個悲悶已久的家庭帶來了一絲春意。我站起來送客,小狗又到楊伊蘭的腳下討好,楊伊蘭帶著大功告成的表情跟姚革說:“怎么樣,笑笑就托付給你們啦!”她依依不舍地抱抱小狗,囑咐我早晨遛狗的時候在外面解決它的大小便,省得弄臟屋子。
小狗笑笑住下了,它起先睡在廁所旁邊,后來住進了原先給峭峭留的那間屋子。我和姚革嘴上沒有說出把笑笑當作孩子養,而行動上,我倆都在默默地像對待孩子一樣跟它親近著,看見它巴望著我們的那雙眼睛,姚革也說過它太像小時候的峭峭——我們的孩子。
每天早晨,我牽著笑笑跟居民區主婦們一樣去遛狗。有些年齡不大的女人得意地談論著她們的愛犬怎樣去寵物俱樂部做美容、美發。她們花多少錢去寵物店買指甲刀、梳子、牛奶棒、狗鞋、狗T恤衫。看著我家的笑笑身上既沒有裝飾物又不是高貴血統,從她們的表情里明顯流露出對這只小黃狗的不屑。聽見我喊笑笑的名字,她們故意問我為什么這條狗叫笑笑呢?給狗上戶口沒有?買鈣粉了嗎?也許她們認為我給這樣一條不值錢的狗上戶口很可笑。我看看姐兒幾個和那些狗,懶得跟她們說話。無所事事的閑婦,跟她們在一起不光沒安全感,更不愿意讓她們知道我女兒的不幸。也有時候她們的狗過來找笑笑挑釁,笑笑會很巧妙地敬而遠之,雖然圍繞在我的前后左右。它可是從不自卑也不惹禍生事的小乖狗,為樹立笑笑在家的公主地位,我們也開始帶它到寵物商店享受國際名犬的消費級別。
我的病假條開到了五個半月,決定下周上班。懇請醫院能照顧我調離臨床,受過喪子刺激的母親,實在難以面對那些孩子和患者家屬。當今社會不比我們小時候一家三四個孩子,獨生子女生病陪著來醫院的至少兩位家屬一輛汽車,跟醫生周旋起來可謂軟硬兼施。六七十歲的老人撲通給大夫下跪簡直是家常便飯,在我們這個計劃生育三十年以上的國度,孩子是堅決不可以死的,只能活!醫生不可以叫兒童死亡,我這樣脆弱的兒科醫生再也無法承擔如此心理壓力。
吃過晚飯,我和姚革打算一起去遛狗。這次是小狗笑笑故意用嘴巴去扯姚革的褲腿。它的意圖很明顯,想叫男主人一同去。姚革高興,脫口說:“哦,好孩子,叫爸爸媽媽一起出去是吧?”笑笑意識到了我們將是它的父母,撤著歡兒,搖著尾巴,在前面一路小跑,只要我和姚革發出命令:笑笑,慢點!小狗立刻就停下來,等我們。這讓我想到了淘氣的女兒峭峭,她是那么好動,一眼沒看見就會丟掉,如果她像笑笑這么乖,何至于一個人跑出村子,迷失在荒野地,掉進小水溝。想起峭峭已經欲哭無淚,經過幾個月的煎熬。更叫我看到人的生命有時薄如脆紙,有時候堅如磐石。
笑笑畢竟是可愛的寵物,在我的眼里它還是會笑的小狗,但它不是峭峭,無法替代我的女兒,也許姚革和我正是把對女兒的愛轉移到了笑笑身上。
5
小狗笑笑像一顆止血陣痛的麻醉藥丸,恰好貼補在我心坎的傷口,在我流淚的時候。它會立刻跑到我的腳下,抬著頭睜大眼睛看著我。它的眼睛很美,明亮的瞳仁里蘊含著猜不透,讀不完的溫良柔順。有一次,那雙眼睛竟然濕潤地看著我,好半天不眨,我吃驚地發現,在小狗笑笑臉上一會兒是峭峭的眸子,一會兒又變成了婆婆慈愛的目光,于是,我忍不住抱起笑笑哇哇大哭,哭得昏天黑地,此刻的笑笑馬上把嘴巴撇下來,垂著眼瞼傷感地蜷縮在我的懷里。從那天起,笑笑變得比原先更溫馴。它不光能聽懂人話,還能聽懂我的哭聲。它寸步不離地守候著我,見我不開心,它會搖動著尾巴在我的身旁轉來轉去,直到我對它說:“寶貝,笑一個吧!”我俯身摸摸它得意又帶著幾分驕傲的腦袋瓜和小皮子一樣油亮的鼻子,它果然無聲地把頭低下,微微翹起嘴巴,重新調整情緒。也許,這是一張只有我能讀懂的狗臉。你很難想象笑笑到底有多聰明,多神秘,它的自尊心極強,第一次我斥責它不許隨地大小便之后,給它一個固定的木盆,從此,那木盆順理成章當了它的迷你廁所。
醫院為照顧我不再接觸病人,把我調到圖書館擔任科研課題的檢索。這項工作需要扎實的醫學基本功、醫學英語還有計算機操作技能,我是碩士研究生做起來輕車熟路。
一晃五年過去,姚革當上了腫瘤醫院副院長。我們家搬進了三室一廳雙衛生間的高層新居。是一套以雅典花園命名的洋房式建筑。坐落在繁華的市區卻有鬧中取靜的氛圍,黃狗笑笑五歲多了,肥碩又健壯,相當于接近天命的中年人,我們把雙衛生間中的其中之一裝修成了笑笑的狗房。在它兩歲那年,姚革勞煩他哥們兒給笑笑找了個冷俊帥氣的德國犬交配,生出來四只小狼狗,全都被姚革和楊伊蘭送了朋友。后來,姚革為了讓笑笑免受生狗之苦,索性給它做了絕育手術,小黃狗變成了大黃狗,論年齡它已長大成人,在我家卻依然像個小公主。姚革學會開車以后,笑笑經常被他的灰色寶來拉著和我們一起出去玩。
搬家前一天,笑笑不知從哪兒把峭峭的東西翻騰出來,一件件叼在嘴里,把它們集中在一起,守著那些寶貝看啊看不夠,這狗半夜三更不肯睡覺,興奮得一會兒把那些東西藏到床底下。一會兒全部弄到門后,最后又一樣一樣擺到床上來,真不知它到底想把這些寶貝藏哪兒。我和姚革看到它認真的樣子覺得可愛又可笑,我們嘆服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神奇的巧合,決定把這些寶貝帶上,全部歸笑笑所有。五年來顧不上整理峭峭的東西,這回搬家,黃狗把峭峭用過的小玩具、識字卡片、影集,還有《機器貓》、《獅子王》評劇《花為媒》的VCD全都呈現在眼前,我們把DVD放進機器,笑笑會在電視前目不轉睛地看片子。那個歡跳著、快活著,爬到她爺爺身上一把抓下假頭套的小女兒重新回到我們的記憶,這個時候,我已經不像五年前那樣剜心挖肝地疼痛,想起來的反而是峭峭給我帶來的快樂和每次找不到她化險為夷后的狂喜場面。時間啊,讓人離開了誰都能活下去,世界啊,離開誰都是一樣地旋轉不停。
峭峭夭折后的第五個春節,37歲的我再次有了孩子,懷胎六個月就在B超中確認了男孩。女兒死后,剖腹產的刀疤留在我的肚子上,每次看到這傷口,姚革的表情里自然掠過一絲悵惘。我更是覺得那條記錄著峭峭生命最原始印記的傷疤足以毀掉我和姚革在床上尋找快樂的興致,所以,我們的夫妻生活籠罩在死去孩子的陰影里比從前更乏味。也許是有了小狗笑笑的緣故,我和姚革增添了共同話題,偶然的一夜,讓孤獨的卵子在億萬個精子中相遇,我把這孩子視為老天恩賜。
姚革給白白胖胖的兒子起了個小名叫臭臭,他常常抱著兒子對笑笑說:“你是大姐姐嘍。可要照顧小弟弟!”笑笑聽懂了主人的話,乖巧地搖頭擺尾,出來進去追著姚革。笑笑早學會了去衛生間大小便,后來它竟然還能拉水箱,只是我們搬家后改換馬桶,笑笑不能再為我們表演拉水箱的動作。它比原來更懂事、更安靜、更像老淑女,那雙成年狗的眼神總是親切地看著我等待指令。
意外得子和姚革在事業上的步步攀升,使我這個幾年前跌入低谷的家庭又慢慢走出了陰霾。久違的口紅、蕾絲內衣、高跟鞋,偶爾也重新拿出來體驗一回。遺憾的事也有,在我家干了兩年的保姆不得不回到安徽老家,據說她丈夫身患絕癥。
突然沒有了幫工真折手,房子越來越大,要有人清掃,兒子臭臭又遺傳了爺爺的猴脾氣,沒他不敢碰的東西,還像個小老虎一樣貪吃,黃狗笑笑要有人給洗澡、剪指甲、散步,我和姚革在短時期苦于找不到看護兒子的幫工,不光我在家里泡病號,連好朋友楊伊蘭也常來幫忙。終于有那么一個星期天,難得姚革休息的日子,他大嫂敲開了我家的門。幾年過去,這位早年的漂亮妯娌比原先胖出了一個人,成了地地道道的大嬸子形象。
姚革最反感有人來家里串門,當上院長后,也許去看他爸幾乎沒時間跟他兩個哥哥走動。大嫂找到我家也算是用心良苦,她進了門,首先把我的兒子舉過頭頂夸獎一番,又對我的房子贊不絕口,接著,她一口一個“你大侄子”地跟姚革說起了她自己的兒子。是啊,我孩子才兩歲,我孩子的堂兄都已經上了大三,成了我和姚革的校友,也上了醫大。大嫂的用意很明顯,特意來巴結這個當了腫瘤醫院副院長的小叔子,過兩年她兒子分配不就自然而然進入全省效益最好的三甲醫院了嘛!姚革是那種智慧內斂的男人,論個性跟他爸迥然不同,從不吹牛,說話嚴謹,看透了大嫂的心術他卻故意繞開了那個話題。
手機不停地發出各種提示音,姚革晚上有應酬,見大嫂來,提前一小時就溜走了。如果是初次見面的人,黃狗笑笑會本能地叫喊兩聲,等著主人告訴它這是親戚朋友,可大嫂從進門到現在似乎沒有正眼瞧瞧黃狗笑笑,而笑笑見她到來也愛搭不理,沒反應。大嫂看看我家那么多家務忙不過來,一通登高爬梯地擦洗、收拾,又把幾間屋子地板擦了一遍,胖胖的身子很快就像洗了桑拿。她真能干,下崗多年的居家女人,干起活來頭頭是道。她知道我家急缺保姆,滿口答應在找到保姆之前義務來做幫工。當她收拾到笑笑的衛生間,有點不情愿,數落起這條溫馴的黃狗。
“旖旎,這么多年了你還在養這條蔫狗啊。老幫子‘姚大吹’真會算計,它在你家果然成了寶貝。”
“你說笑笑?它跟老幫子有什么關系?”我問。
“嗨!這狗是老幫子從鄉下弄來的!”大嫂說的老幫子姚大吹當然是我們兩個共同的公公。我已經很少提起他,也不想知道這幾年他活得怎樣,還住在離我家不遠的那套曾經被我寫上過“兇宅”的房子嗎?莫非黃狗笑笑跟姚革他爸有什么瓜葛?
“你真不知這條狗是哪兒來的嗎?”大嫂神秘兮兮地問我。
“是大學同學楊伊蘭怕我寂寞,在峭峭剛出事那年給我抱來的啊!”
“哦,哦,不知道算了。”大嫂也許覺得自己說錯了話,也許是在故意吊我的胃口。
“大嫂,既然你話到嘴邊就別吞回去了,說說,到底怎么回事?姚革他爸還住那兒?”
“實話告你吧,這黃狗是老幫子當年帶著你閨女奔喪那村兒的,叫西坳村。它媽生下了九個小狗就死了,說來話長啦,老幫子在那村還有個老相好,是大母狗的主家,也是死去姑奶奶的發小,都管這老太太叫崔大娘,你不知道,前兩年,鄉下老婆子崔大娘跟他爺爺還在市里住過一陣呢,對了,那年春節你在爺爺家摔東西見過的那鄉下娘倆兒。”
天哪!有這樣的事?想起來了,那年春節在爺爺家大鬧是見過兩個鄉下人。老風流,這黃狗笑笑不成他派遣我家來的小特務了嗎?笑笑遠遠地注視著我們,好像它很清楚這個不速之客在說著有關它的來由。
“老幫子是覺得他跟這狗不對靶子,說這狗的秉性像峭峭媽,像你。”
“嗯!笑笑的確比較斯文,前世投胎做人的話準保是大家閨秀。”
那天下午,兒子睡著了,黃狗笑笑異常安靜,我的大妯娌一口一個老幫子地講起了我們的公公……
6
我的腦子里依照大嫂的敘述浮現出不同的場景。
峭峭出事那年,因為我在公公家演了出鬧劇,老人幾乎好幾天沒做飯,誰也不搭理。鄉下來了老同鄉崔大娘母子看望他,因為慘遭老頭子冷落只能轉天回去。他餓得頭暈眼花才撿幾個花生或是餅干吃。大嫂說他始終悶在桌子上寫寫畫畫一整天不出門。他在紙上畫孫女峭峭的笑臉,畫飛雪、白云、畫田埂、墳地,最后畫了條嘴里叼著小皮靴的老狗。看著幾張擺在桌子上的畫,他覺得那只狗的眼神在太陽下放出奇燦的光芒,對呀!不正是那雙狗眼找到了凍死在荒野小河溝里的峭峭嘛。想想自己怠慢了這條老狗的主人崔大娘,他覺得對不住人家,又把老太太畫到紙上。畫著畫著,老爺子立馬來了食欲,穿上棉衣,帶上背包,走出樓門又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屋抱抱床頭那個穿著峭峭毛衣,被他做了“變性手術”的假娃娃說:“爺爺再走一趟西坳村,去找見過你的狗伙計,過年啦。沒給峭峭買新衣服穿,這次回來一準兒買。”說完,他頂著劈里啪啦的鞭炮聲進了一家飯館。狼吞虎咽地吃了飯,坐上最后一班通往西坳村的長途汽車。
公公要去找那條叼著峭峭小靴子的大黃狗,他總覺得那雙狗眼忽閃忽閃地分明是想告訴他什么。原來,姚家姑奶奶下葬后,公公才意識到一直沒看見孫女,他請求村人分頭去找。直到天黑仍不見孩子蹤跡,公公蹲在馬路邊上大哭,捶胸頓足。忽然,暮色里有條大黃狗出現在眾人面前,那狗肚子很大,像懷了孕的母狗,嘴里叼著個東西。公公立時不哭了,仔細看看,狗嘴里是一只棕色小皮靴,正是峭峭的靴子。村民們提著節能燈和手電筒跟那只大狗走出村子大約四公里,終于在一條凍冰的小河溝找到躺在冰面上的峭峭,孩子凍僵了,有只腳上沒有鞋。爺爺看見孫女立刻脫掉自己的羽絨服把峭峭包裹起來,大聲叫著孩子的名字,一會兒就昏厥過去。姑奶奶家的兒子說,好多手電筒和兩盞節能燈照在峭峭臉上的時候,孩子是個笑模樣。好看得實在叫人心疼。
公公坐長途汽車再次到達西坳村已經是晚上。養狗的主人正是公公的同鄉,春節進城來看望過他的崔大娘。這次到了崔大娘家,公公像見到親人的樣子老淚縱橫,是啊,他們認識六十多年了,前不久崔大娘帶兒子進城看看姚老頭,并沒得到他的正常款待,只能快快地回村。崔大娘聽說老姚是來問狗的下落,面帶傷感地說:“你怎么早不問俺,大母狗一胎生九個崽兒,沒想到,生完小狗不到一個月就死了。九條狗崽兒死的死。給人的給人,現在只剩下了這條最蔫最弱的小母狗。”崔大娘把軟軟的小母狗抱起來說。
“多虧大母狗找到了我那凍死的孫女,可惜,這母狗也死了。”
“大黃狗不光忠心耿耿,還料事如神,它死了,我不再養狗,這只最后的小狗挺通人性,誰要誰拿了去。”
“給我,別看這小狗鼻子尖有條白道兒,它可長了雙笑眼,我能養活它。”我的公公說。
這次去鄉下,公公不光帶回了一條小母狗,還帶回了寡婦崔大娘的惦念,這就是為什么后來崔大娘再次跑到城里跟我家公公同居一段的緣由。至于后來她為什么離開了我公公家,姚革的大嫂沒說,很有可能是大嫂把人家崔大娘攆走的,因為她一直惦記著公公的那套房子,怕將來被外人占據。不過,我真沒有興趣關注姚家那些破事兒。
大嫂滔滔不絕地講完了黃狗笑笑的身世,不知她是為投我所好還是對公公恨之入骨,扭動臉上的肌肉狠罵著我倆共同的公公,她對公婆一貫是軟硬兼施,背后把他們罵成狗屎,當面給卻是滿嘴抹蜜。說實話,五年過去,公公在我的腦子里漸漸淡出,我砸過人家的鍋碗瓢盆,他又不再吹牛、不再唱戲、不再養鳥,深居簡出。我也就不愿想起過去那個瘋瘋癲癲的老人,更不愿再把女兒峭峭跟他關聯在一起,待我知道黃狗笑笑是公公和姚革精心策劃的小陰謀,心里雖說有些失落,還是理解此舉完全是姚革父子為了填充我當時喪女的哀痛。大嫂還說,公公至今還把峭峭的娃娃當作孫女天天擺弄,這反而叫我對那個五年沒見一面的公公頓生惻隱之心,更何況,老天又賜給我一個生龍活虎的兒子臭臭。
姚革出去應酬回來很晚,見大嫂還在跟我說話,沖她點點頭就徑直走進自己臥室。大嫂這才意識到自己該回家了。親親睡在我懷里的臭臭才肯離去。姚革疲憊不堪地倒在沙發上睡著了,我只好把他拖上床,去掉鞋襪,弄塊濕毛巾給他擦洗一番,然后看著他和孩子安然入睡。七年過去,也許是因為我給姚革又生了兒子,姚革并沒有因為當上院長自我膨脹,對我和黃狗笑笑比從前更好了。是那種簡單幾句話說不清楚的好。想起來今兒是同學楊伊蘭的夜班,忍不住打電話給她,問起當年她到我家送小狗的細節。楊伊蘭笑了。她承認那天是姚院長和他老爸導演的把戲,不能叫貍貓換太子也勉強可以認為是用這小狗崽叫我分散一些想念峭峭的精力。
有個夜晚,好像是進入三九的第二天,我在狂風的嘶吼中做起了夢。被睡眠障礙折磨多年,判斷自己睡著了沒有的唯一見證竟然是做夢。這回,從沒夢見過的峭峭出現了。她像條魚在水里晃晃悠悠,笑啊笑啊看著我,一個字也不說,難道她連媽都不認了?那眼神分明是瞅著陌生人。這時,有條狗出現在眼前。狗頭很夸張地如一扇大門離我很近又慢慢縮小成一個核桃大小,接著,核桃大小的狗頭越來越多,連接在一起變成了一條土黃的蛇。一圈一圈地纏繞在峭峭身上,長著狗臉的蛇緩緩拖走了峭峭,明明是雨水嘩嘩響卻落在凍結的冰面,峭峭在冰面上被那條長著狗臉的蛇拖走了。她的笑聲回蕩在雨水里,那條拖走峭峭的狗臉蛇甩甩尾巴,留下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那樣子熟悉得我不敢去對號。
兒子的哭聲驚醒了我,他尿了床。打開壁燈,借著昏暗燈影,見黃狗笑笑直立在門口正用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我呢。它怎么不睡覺?我為什么做這樣的夢?睡不著了,起床去給姚革做早點。打那天起,忽然覺得黃狗笑笑那種別人察覺不到的竊笑里隱含不祥之兆,幸好這念頭一閃而過。
第二天早晨,和往常一樣,姚革開車去醫院,臨走他猶豫了一下,對我說:“單位買輛新奧迪,你上個駕校,我這車歸你,大嫂不是愿意幫忙嗎,反正她也下崗了,給她雙倍工資。”
“好,我當了七年管家婆,想到臨床看病了,手癢癢,賤命,累也愿意。”
“你江旖旎骨子里根本不是做主婦的女人,歸隊吧!尊重你選擇,重新掛上聽診器吧!”知我者莫如夫!姚革變得不光人性化而且比從前增添了許多成熟男人才具備的寬宏大量。
我打電話告訴大嫂,家里保姆丈夫死了,過完年才回來。對大嫂每天到我家幫忙做家務表示真誠地感激,問她可不可以暫時幫兩三個月的忙照看孩子,大嫂滿口允諾。不到十點,大嫂就騎著電動自行車來到門口。我拿出早準備好的1500塊錢給她,讓她給兒子買雙運動鞋,算是這兩天的工錢。她當然不好意思接錢,跟我推了幾個回合才收了起來。吃過午飯,我跟她說起了昨夜的夢,誰知,大嫂竟然大驚小怪地嚷嚷:“啊?你怎么跟我做了同樣的夢,咱姐倆同時夢見了狗。”
“會有那么巧?”
“騙你我是狗。”大嫂急赤白臉的樣子。
“也許跟咱倆那天說起笑笑有關?”
“既然你做了不吉利的夢,我就實話跟你說,笑笑若是條好狗,姚老幫子能給你才怪,笑笑從腦門到鼻子有條白是不是?”
“對,它從小就有。”
“那叫孝狗,是戴孝的孝,不是哈哈的笑,兇多吉少,話趕話說到這兒我才實話告你。”大嫂說完還故意走過去摸摸笑笑腦門到鼻子之間那道白印兒。
“孝狗?”
“沒錯!頭些年我娘家老城那地界兒出過這么檔子事,有個男孩專愛養小狗,等狗長大就送人,養過七八條唯獨一條小花狗他最喜歡,樣子跟你家笑笑類似。”
b2zONLx07DJJC1TPvjP99Q== “笑笑還算不上花狗,而且也不算漂亮狗啊!”
“是,男孩的狗是黃白兩種顏色。后來他媽臥病在床,請大仙來瞧病,大仙頭一眼就瞄上那狗不對勁兒,鼻子有道兒白,四條爪子也有道兒白,尾巴尖兒有塊白,非說這是孝狗、妨人!”
“不一樣,笑笑爪子上沒有白道兒,尾巴尖也沒有。”我說。
“男孩兒是孝子,本來特別寵那狗,聽大仙這么一說,由愛生恨,關起門來,照死里打狗,他把平時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肉包子扔給那狗。趁著狗埋頭吃包子的功夫,掄起鐵棍子就打。”
“太殘忍!”
“男孩心里只想著他媽的病,他覺得打死了狗他媽才能起床。結果,兩棍子下去,把狗打蒙了,可憐對他忠心耿耿的狗啊,估計當時狗頭已經裂開,疼得嗷嗷叫著,滿院子跑。”
“這小子禽獸不如,怎么能?”
“如果他不打死那狗,很可能那狗就瘋了,后果不堪設想,男孩他爸爸雖然也看不下去,但不得不跟著一塊打,最后,活活把那狗打死在血泊里。”
“愚昧,男孩兒的媽病好了嗎?”
“說的就是呢,沒過幾天,孩子他媽媽果然從床上就能下地了。”
“學醫的人都懂,自限性疾病的病源在一定期限內會不治痊愈,男孩的媽是到病該好的時候了,跟狗的生死無關。”
“我娘家街坊老工人居多,聽不懂你這套。”顯然,大嫂不喜歡我駁斥她的論斷,以她的個性,對我已經很客氣了。見她對黃狗笑笑的態度,我有了一分擔心,生怕家里沒有人的時候她會冷淡這只與我曾經相依為命的愛犬。
7
離開臨床七年多,回到診桌要盡快找到兒科醫生的緊張狀態,像我這年齡的同事已經在各專業挑大梁了,大學同學楊伊蘭早晉升了副高。我還要當幾年主治大夫。家務事全權交給大嫂,回去一看自己的臭兒子簡直成了給大嫂生的。不得不佩服我這大妯娌籠絡孩子有鐵腕。晚上大嫂回家去住,兒子臭臭就哭鬧著找大娘娘,好幾次把手里的東西砸向黃狗笑笑,我和姚革跟笑笑親近,兒子更是玩命地哭鬧,這個三歲的男孩比他原來的小姐姐并不省心,除了淘氣也遠不如峭峭厚道。
我發現原來別人很難察覺的,在笑笑臉上的竊喜消失了,它總是垂下眼瞼,默默躲在自己房間,七歲的狗實際上早步入中年,姚革依然拿它當作寶貝女兒,喊她丫頭,可他給笑笑的時間每天不過幾分鐘,不管多晚,笑笑都等在門口迎接姚革;清晨不管多早,笑笑會蹲在門口送走我們。我呢,忙起來渾身散架,看著笑笑黯淡的目光和經常潮濕的眼神,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一天晚上,兒子臭臭在地上玩遙控坦克,小坦克開到笑笑的跟前它沒有躲閃,臭兒子抄起晾曬衣服的不銹鋼鐵棍朝著黃狗打去,笑笑躲開了棍子,卻被大嫂揪住,狠狠挨了大嫂一巴掌。笑笑一定是覺得受到侮辱,不敢看我,悄悄地躲進屋子。
心里的無名火沒處發泄,我虎起臉,叫兒子伸出肉團似地小胖手,用他打狗的不銹鋼棍在他兩個肉呼呼的手背上一只手打了一下,估計不會疼,但我的樣子很厲害,接著,我又在他的屁股蛋子上掐了一把,這回,臭臭不光咧嘴大哭,還躺地下打滾兒。我跟他說,以后再敢打笑笑還掐屁股。撒潑的兒子很快被大娘娘抱走,我到一邊去安慰挨打的黃狗笑笑。這時,姚革回家了,聽說兒子打笑笑,也過來嚇唬他。我的兒子天生怕爸爸,可能是怕再次挨揍,嘴里一個勁兒地念叨著:“不打,不打笑笑了。”
大嫂的臉上有點掛不住,她撫摸著我兒子的后背,拿出老嫂如母的架勢跟我倆說:“臭臭是你們老來得子的命根兒,不能為條狗傷了兒子,再打臭臭我都不干。”說完,大嫂穿上羽絨服,“嘭”地一聲摔門走了。
那天夜晚,臭臭像受了驚嚇,伸著小手,嘴里叨叨的全是不敢再打笑笑,直到后半夜兒子才睡著,閉著眼睛還委屈地抽抽搭搭。我心疼兒子,親吻著兒子不知所措。第二天,大嫂來了,兒子乖巧地奔向大娘娘,可是兒子哭得嗓子已經嘶啞了。大嫂見我匆忙要走,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你兩口子想好嘍,這狗送不送走?我昨夜又做了不吉利的夢,你嫂子我這把歲數不必為條狗扯謊,是為你們好,笑笑在你家養了七年,最好哪來的送回哪兒!”
“哦,我先上班,等我跟姚革商量商量。”是啊,黃狗笑笑已經是我們家庭不可或缺的成員。
離除夕還有兩天,我想休假替替大嫂,人家也要過年啊。我們除了多給大嫂工錢,家里的年貨分給大嫂一大半,用車拉到她家,好多禮品市面上還不多見呢。為找大嫂方便,還給她配備了三千多塊錢的手機。
除夕夜,難得姚革不值行政班,我們三口沒看完春晚,十點半就進入夢鄉。也許是隱約聽見爆竹聲和聞見濃烈的火藥味兒,我夢見兒子胖胖的小手被長著狗臉的蛇緊緊捆住往火里拖,熊熊火焰烤得我嘴邊起了燎泡,滾滾濃煙熏得我睜不開眼睛,只聽見兒子臭臭的喊叫、掙扎,他還喊著黃狗笑笑的名字。待我醒來,發現兒子果然在哭,小臉通紅。是屋子里的暖氣燒得過熱?姚革摸著兒子的頭說:“你還兒科大夫,孩子發燒了。”
這個懊喪的春節,兒子得了場肺炎,我第一次發揮兒科醫生的優勢給兒子治病。輸液一周,孩子好了,我和姚革打算給大嫂取消放假,祈求她提前幾天來家里幫忙看護兒子。正月初十凌晨四點,我倆睡不著,索性聊起家事。我跟他說大嫂不愿意照顧黃狗,看見它頭疼。姚革總認為大嫂為人虛偽,性格刻薄,即使大嫂辛苦地幫著我們帶孩子他也覺得這女人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說與大嫂這類人打交道最沒安全感,她為表示自己的真誠可以不惜出賣任何人。也許姚革的判斷準確,他畢竟是三級甲等醫院的副院長,但在黃狗笑笑的問題上我最終還是下了狠心,對姚革說:“把這條狗送回你爸爸家,沒商量!”
“你別后悔,當年,笑笑把咱們從暗無天日里帶出來,是福星,有了它才有了兒子。”
“未必!興許是你爸爸派來的小特務呢!”
“離譜!我爸現在每天只想著峭峭,跟假娃娃過得滿開心,即便跟他提起咱兒子,這爺爺不接話茬,更不會提出見見小孫子的要求了。”
“你爸就會制造假象,裝傻。”我想罵姚革爸爸是老怪物,想到如今他已是前呼后擁的院長,該給他足夠的尊重。
我倆很少有這樣充足的時間躺在床上等待天亮,他像布置任務一樣問我:“還有兩小時,你選擇做愛還是繼續聊天?”我立刻關掉床頭暗紅的臺燈說:“我太累!聊天吧!”夜色里,丈夫日漸稀少的頭頂露出一小塊“不毛之地”,又叫我想起了他的禿頭爸爸,無法躲避的遺傳現象也會在我兒子未來的頭頂陽性顯現嗎?他爺爺的。我順便問起了曾經叫我恨得牙疼的“老幫子”近況,還得佯裝不知道去年姚革偷偷幫他爸換了套高檔商品房。能感受到丈夫滿心的悲傷,他告訴我,老人現在除了晨練早就不去遛鳥、唱戲,也不再吹牛,如果是前幾年,兒子當了省級腫瘤醫院院長,他定會吹得滿世界都知道,現在他每天像神經病一樣跟峭峭小時候玩過的那個男娃娃說話,給它穿上褲衩和裙子,給娃娃買各種假頭發,梳好辮子再戴上,一年四季給娃娃換衣服,照相片,給娃娃唱評劇,還學會了彈電子琴給娃娃聽,他管那娃娃叫峭峭,把巧克力假裝塞進孩子嘴里。別人路過會聽見屋子里有哭有笑有歌聲,有人彈電子琴,準保以為住著好幾個人。偶爾家里去串門的他也不管不顧地當著別人面哄娃娃,說他精神不正常吧也不對,如果跟他說點正經事,他比誰都明白。還能加以分析,來了收水費、煤氣費的一分錢也算不錯。
聽到姚革講述他老爸為那個硅膠娃娃所做的一切,我忍不住趴在他懷里嗚嗚地哭,忽而有種冤屈不知道該找誰清算。早先那嬉皮笑臉的禿頂老頭像個瘦長的氣球在瞬間啪地爆裂,很快冒出來一個面部臃腫的禿頭胖子,哦,是大嫂告訴我的,她說老幫子胖了,滿臉浮腫。仔細想想,是他間接地弄丟了我的女兒,甭管他有多么愧疚,痛不欲生,在我這兒媳婦面前卻鐵嘴鋼牙。沒有說過一句服軟的話;相反,我的婆婆反倒在眾人面前給我下跪,不得不承認,古怪的公公骨子里的執拗和大男人尊嚴跟他兒子姚革確有一拼。
天亮后,姚革把笑笑裝進他的汽車。黃狗笑笑走的時候睜大水靈靈的圓眼看了我大約有幾秒鐘又看看汽車,又回頭看看我,這么多年我太了解笑笑,這就是九狗一獒里的那條沒有成獒的“狗精”,它聰明得不光能聽懂人話,而且還是個自尊心極強的母狗。晚上,姚革下班回來說起笑笑一臉郁悶。把它帶到公公家,沒料想老頭子看看他曾用心喂養的黃狗,裝腔作勢地去問問那個假峭峭,那硅膠娃娃當然不能言語,于是,老人告訴他兒子:“這黃狗自由啦,想上哪上哪,留下,我就喂口吃的給它;想走,隨時給它開門送客。”
爺爺對他自己從西坳村帶來的狗漠然了。那時候巴掌大的小黃狗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畢竟是我和姚革萬般寵愛的七年啊!誰知。黃狗笑笑被送走的第二天早晨,新鮮事又來了,小區里除了稀稀拉拉的鞭炮響還有大嫂的呵斥聲傳進了我的耳朵,站在二樓往下一看,黃狗笑笑竟然回來了,正拉著長臉蹲在樓門口。我穿好衣服,下去把笑笑抱了上來。生氣地數落它幾句,把它送回那間它住了好幾年的衛生間。笑笑一天沒吃東西,也不再搖動尾巴,它生氣了。姚革晚上下班又看見笑笑,高興地摟住它的脖子,笑笑卻面無表情。我兒子見了笑笑像著了魔,又是大哭大鬧,大嫂立刻有了說詞。我激動地跟黃狗笑笑講起道理:“去爺爺家吧,你跟臭臭合不來,他剛剛得過肺炎,不能再復發,還是你走吧。”笑笑明白我的話pjnr1HwnrzX83zFc6wE0qg==,看看我默默走開。
轉天,姚革一大早只好再次帶著笑笑去找爺爺。他說笑笑暈車,上車前我特意給它吃了三分之二片的暈海寧。我囑咐姚革,這次一定要把狗留在老人在身邊,叫他看在峭峭的份兒上好好對待笑笑。
早晨八點以前,我給姚革帶上笑笑的戶口和保健卡片,第二次把黃狗笑笑送到了爺爺家。笑笑這次準是寒心了,沒有看我,一眼都沒看,頭也不回,感覺它一直耷拉著腦袋。姚革極不客氣地要求老爸善待笑笑。誰知,老頭又去問那個硅膠娃娃說:“峭峭,黃狗又來了,你愿意不愿意叫它留下?”娃娃還是沒有反應。老人又對姚革說:“沒緣分!黃狗是留是走隨它去吧!”老人說完,又抱起那個娃娃講著無厘頭怪話。姚革手機響了,他掛斷電話后,把怯生生的笑笑關在防盜門里面,急急忙忙趕著上班去了。
8
周日,楊伊蘭打電話約我逛街,我在看門診不能去,順便對她說兒子臭臭的脾氣越來越壞,小混孩兒光聽大娘娘的,跟我和姚革作對。楊伊蘭勸我不要把孩子交給大嫂,她說我家的大妯娌是天下難找的俗姐、事兒媽。就在我接聽手機的功夫,新一沓病歷本立刻堆上診桌,我只好掛斷電話。等下班回到家,一桌飯菜已經擺上桌子。大嫂的持家能力一流,相貌也是姚家三媳婦中天生麗質的第一美人,她說我們的公公總拿色瞇瞇眼神看她,我相信大有可能,我要是男人也愛看她玉一般的膚質和水汽的大眼。她嫁給做企業會計的姚家長子,從低矮平房住進樓房,這位棚戶區姑娘知足了。話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大嫂就是嫁雞隨雞的女人,從沒使用姿色迷惑男人,除了小家子氣、愛占便宜,還總把自己是規規矩矩女人掛嘴邊。今天姚革乘飛機去南方做一臺手術,兩天后才回來,大嫂一個人不好意思先吃飯,雖然食欲不佳,我還是拖著疲憊的身體跟她一起走進了餐廳。
兒子最近總是蹣跚著跑到黃狗笑笑的衛生間去找啊找,要么就趴在他自己小床的窗臺,從白天到晚上往窗戶外面看,嘴里叫著:“笑笑,打你!”然后,輕輕拍打著玻璃。看來這孩子未必完全排斥黃狗,他也孤單啊,何況黃狗笑笑在家的時候挨他的打也不反抗,兒子一舉小手槍,笑笑還學會了裝死,回應他一個閉上眼睛趴下去的動作。
出了正月,天氣依然干冷,叫我們領略了多年罕見的倒春寒。我和姚革不管多忙幾乎每天都說起被送走的黃狗笑笑。它曾經是我們心愛的孩子啊!但愿它在爺爺家里慢慢適應。其實,我做噩夢和兒子的因素僅僅是送走笑笑的借口,直接原因是我的工作壓力大,力不從心。如果我不去上班,哪怕不搞臨床,或者是保姆在家而不是這位憎惡黃狗笑笑的大嫂,我絕不會狠心把笑笑送走。日復一日地忙碌,趕上周六日休息的概率太少,只有這個周六可以在家里干點雜活,整理衣柜。來收物業費的大姐看見我兒子光腳在地下玩,大驚小怪地讓我給他穿上鞋子,她說起了今年倒春寒凍感冒不少人,居民樓老弱病殘們辦喪事的花圈隨處可見。我家空調一直開著加上電暖氣的熱度,兒子光腳在木質地板不冷。凍得索索發抖的物業大姐也許是覺得我家暖和?竟然站在門口總在找話題,我索性把門關上,請她進屋說話。當她說起小區里有只流浪狗救了一個工地看夜老頭的時候,我忽然來了精神,問她:“什么樣流浪狗,在哪兒?”
“像菜狗又不像,哎,那狗總在你家樓下晃悠,最愛蹲在你家對面車庫的水泥洞子里。”收物業費的大姐瞪起眼睛說。
“我的狗送爺爺家快一個月了。難道它會跑回來?”
“嗯,狗可是認道兒,還不怕冷,真要是跑回院兒,那狗你肯定認不出來了,像條小臟豬,咱小區對過兒那工地蓋樓,看夜的大爺總給它吃的,也是這流浪狗救了老頭一命啊!”
“真的?快說說!”我干脆叫她坐沙發上說。我們兩口子早出晚歸,小區里的人物、寵物根本注意不到。
“看夜老頭在工地點著蜂窩煤,晚上常把流浪狗叫到屋里玩,那天流浪狗半夜才去。察覺屋子里充滿一氧化碳立馬警覺,一看老頭正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蠕動著,翻著眼白瞪著流浪狗,用手指了一下對面的物業站。”物業大姐說。
“通風!通風很重要!那狗去找了你們物業的人嗎?”我說。
“那只狗發出的叫聲極特別,讓人一聽就是緊急呼救,它把我們物業的人領到工地小屋,大伙把老頭兒送醫院救活了。哎,也說不準這狗就在你們樓下吧,你到陽臺看看。”物業大姐說。
我立即跑到陽臺,天哪!“神狗!”我的笑笑!那雙熟悉的眼睛閃動著隱隱淚光,正死死地盯住我家陽臺。我不顧一切地下樓,抱起了小臟豬似的笑笑,本來黃色的狗毛像滾過煤堆,身上還沾著黏黏糊糊的東西,連鼻子尖那道說它是孝狗的白色標志都被黑油煙糊住了,真是地地道道的流浪狗。
把笑笑接到家最不高興的是大嫂,好在還有三天保姆就從安徽回來。大嫂臨走那天告訴我,實際上她知道,送走笑笑第二天這狗就回到了我們小區的院子,每天蹲在對面一樓的陽臺下朝我家陽臺看,后來也偶爾看到笑笑在院子里出現。大嫂是故意沒有告訴我和姚革,她臨走還說:“我給那狗開個電梯也就叫它回來了,這樣做全都是為你一家,為大侄子臭臭好,既然你們非要養這條喪氣狗,出什么事可別后悔。”
我相信大嫂說的是她內心所想,她固執地認為這狗不吉利,跟她長大的環境和給我講過男孩打狗的故事一定有關。是啊,可憐的笑笑再聰明自己也不能回家呀,畢竟它不會上電梯到七樓,我想,它隱藏在一樓陽臺底下肯定是為了早晨晚上能聽見我和姚革汽車的到來,能看見我倆熟悉的身影。
我和姚革每天下班又能看到了兩張可愛的小臉兒,有時候,兒子和黃狗笑笑并排站在沙發上看著我和姚革回家,透過玻璃窗,我再一次發現了黃狗笑笑兒時曾經浮在嘴邊的隱隱竊笑,可惜,它老了,不再像從前那么靈活,變得跟中老年女人一樣屁股大腰粗,倒是比從前更加文質彬彬。被笑笑救活的看夜老人來過我家,由衷地看望他的救命犬,把一條18K金大約20克的項鏈戴在了黃狗笑笑的脖子上,我們再三推辭還是沒有說服老人的真誠,而且笑笑戴著效果不錯,也就沒想給它摘掉,笑笑因為救了看夜老人一命在我們的小區有了美名。
一切恢復了往日的安穩。兩年過去了,順暢的日子顯得光陰似箭。兒子五歲,上了幼兒園大班,他像馬戲團演員一樣教會了笑笑表演算術1+1=2。黃狗笑笑整整十歲,皮膚松弛,毛色暗淡,眼睛渾濁,上下門牙磨損得已經不再完整。它在我家依然是老公主待遇,脖子上還戴著那個兩年前看工地老人送給它的項鏈。
星期六的冷夜突然下起暴雪,大小不等的雪片亂七八糟幾乎以雨的速度飛落,這樣的雪難能用鵝毛大雪來美化,灰蒙蒙的天際不知何時能見太陽。銀裝素裹的世界在沒有太陽的視野里依然閃爍著刺眼的白光。黃狗笑笑像有什么心事,今天早早就醒來,趴在窗臺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做了兩年保姆的安徽大姐吃過午飯將要永遠離開我的家,笑笑看著姚革送保姆去車站的汽車開出小區門口才從窗臺跳下來。
姚革的汽車剛開走,大嫂來電話叫他趕緊快去爺爺住的房子。我仔細問過大嫂才知道,老頭兒天不亮就冒著大雪離家出走了。今天中午,大嫂做了牛肉餡餅要給爺爺送去,敲了幾分鐘的門里面仍沒動靜,于是,大嫂回去拿爺爺家房門的鑰匙,她覺得自己一個女人家,萬一房子里有什么變故招架不了,便拽上姚革大哥同去。等他們進屋一瞧,房子是空的,只有那個穿著嶄新棉襖棉褲的娃娃躺在了一個棺槨里,小棉襖是白雪紅梅的圖案,看來這一切都是老人特意安排啊!
9
不好!大嫂立刻覺得情況不妙,像老頭子命根一樣的娃娃怎么可能趟進小棺材?她把那娃娃拿出來,發現娃娃口袋里面裝著一個厚信封,一把抽屜上的肚臍鎖鑰匙和兩張信紙。
大嫂打開抽屜一看,是寫好的遺囑,和一封絕命書還有幾個存款單、房產證明。遺囑是在公證處做完公正的,上面寫著:價值80萬的房子產權歸大兒子所有,剩下的二十萬塊錢,除了用來作為自己的喪葬費用,買一塊墓地,把家里那個裝著硅膠娃娃的棺槨一定也埋進新墓地。余錢歸二兒子家,遺書只字沒提有什么東西留給姚革,更沒有提到我家最小的兒子臭臭。
聽完大嫂的講述我腦子里出現了片片雪花、凜冽的寒風和堅定地走進風雪中的禿頂老人。我根本沒把錢財當回事,老人知道我們家經濟狀況,一分不給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對于我的小兒子臭臭來說,爺爺這個人早已經成了符號,就連他臨死也不曾想到自己還有個年滿五歲的孫子,也沒提當年他從西坳村帶來的黃狗笑笑。
那封絕命書是寫給假娃娃峭峭的,大嫂說沒想到爺爺毛筆字那么好,記不住信上的詞兒,還文縐縐。意思是爺爺差一歲就八十,活厭煩了,耳朵聾了,眼也看不清楚東西。好不容易盼到了大雪天,趁著能走,趁著大雪,爺爺要到西坳村去,要到十年前峭峭走過的雪地和小冰河,在那兒等著天上的峭峭,還要在那兒跟奶奶團聚,共享天倫之樂!
我立刻給姚革打電話叫他火速去爺爺家,在那里跟姚革的大哥大嫂碰面。當天晚上,我一直盼著姚革的電話,卻一直是關機。醫院的請示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進家里,我只能告訴他們姚革老爸離家出走。
第二天下午,窗外汽車喇叭還沒響,黃狗笑笑就立刻躥到沙發上,站起來朝窗外看,它能聽出姚革汽車發動機的引擎,知道是家里的男主人回來了。我兒子臭臭每到這個時候也會學著笑笑的樣子站在沙發上把臉貼著玻璃向外瞧。
一看姚革沉痛的表情就能猜到他爸爸情況不妙。他不管不顧地帶滿腳泥漬沖進屋里,一把抓住我的手說:“老爺子還有口氣,他說一定見見你,有話跟你說。”
“到底怎么回事,你爸爸去了西坳村沒有?”
姚革依然緊緊抓住我的胳膊,鼻子上滲著汗珠說:“你先跟我走,路上告訴你。”
“一直不想原諒爺爺,十年過去,我從內心深處不再怨恨他已經不錯了,但是我不想再見到他,除非我能再次見到我的女兒峭峭。”
“胡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聽聽老人家說些什么?對了,他還念叨了笑笑,正好咱的兒子沒見過爺爺,一起去。”
“不!不許我的兒子去,他還好意思念叨笑笑,如果他對笑笑好點,它能跑回來嗎?”
“他現在是危重病人。以你一個醫生的天職去看看他行嗎?”姚革近乎哀求我。這時候,黃狗笑笑異乎尋常地沖著姚革大叫了兩聲。姚革俯身摸摸笑笑,想拉著它往外走,笑笑用力蹬著兩條腿后腿撐住身體紋絲不動,那姿勢分明是告訴姚革它不想去。我看出來,笑笑是聽懂我們的對話,不愿意跟著姚革去看爺爺。再有一種可能是笑笑怕暈車故意耍賴。這兩年來,每天早晚遛狗都是保姆,這回保姆走了,我必須承擔起遛狗的責任,笑笑不再年輕,它活了十年,相當于六七十歲的老人壽命了。
“媽媽,我想看爺爺,我沒見過爺爺!”我兒子臭臭立刻站在他爸爸旁邊。我們家二比二形成對陣。
“江旖旎,快走!不去你后果自負!”姚革晃動著謝頂的腦袋,大聲嚷嚷,眼鏡背后怒目圓睜。他發火了,很多年沒見過他這副嘴臉。
“我就是不去,休想干涉我的自由,再說一遍。那姚德林永遠不是我認定的父親。”自從姚革當上院長這是我第一次跟他急赤白臉地叫嚷。
“好!你等著,我們回來算總賬!”姚革抱起兒子就往外走。
“王八蛋!不就是離婚嗎!受夠了!”我嚎啕大哭。兒子臭臭也用腳踢著爸爸,從他身上滑下來。黃狗笑笑眼巴巴地看著我們一家三口,終于,它死死地咬住我的褲腿,往門口拉我,它的力氣很大,動作卻很緩慢,這時候兒子臭臭也跑來拽我,哭著說:“媽媽,咱去看看爺爺吧!我想去!”姚革的臉色變了,浮現出新的希望,他趁勢過來拍拍我的背,然后替我去拿羽絨服。我哭著去給臭臭準備衣服,為了兒子,為了我心愛的笑笑,為了給姚院長一個面子,我決定去看看那個十年沒見的老頭兒。看到笑笑苦悶的表情,黯淡的目光,我的心咯噔一下被什么咬住似的,我看懂了,笑笑一開始多么不愿意去,后來竟然用嘴死死地咬住我的褲腿,它是為了不讓我吃虧,叫我跟著姚革去看他病重的爸爸。
姚革畢竟是能夠掌控局面的管理人才,他會見好就收。在汽車上,他一直給我獻著殷勤,我當然心疼自己的丈夫。透過眼鏡片我能感到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外圍一片青暈映得臉色發綠,他太累了!
“你們怎么找到爺爺的?”我問。
“我瘋狂地把車開到西坳村的時候,天色已接近墨藍,雪后的荒野、刺骨的寒風叫我隱隱感到死神的臨近。十年前的村子變得面目全非,我擔心找不到那片丟失峭峭的荒野地還有小河溝。”
“后來呢?”
“我想到了崔大娘家,到那里一看,崔大娘死去整整一年,我問他兒子那片荒野地,小河溝呢?崔大娘兒子連忙起身給我帶路。”
“看來你爸沒到崔大娘家,直接去了目的地。”
“公路和房子、汽車全都被大雪覆蓋,開車找到了那條小河溝,河水早凍得結結實實。我大哥一眼認出了躺在雪地上像白色雕像一樣的爸爸。他的身體完全被厚厚的白雪掩埋,只露出了一塊黑色,是大哥早年給他買的一個旱獺皮帽。他故意做了一個白色墳墓,面帶笑容地躺在雪地里。”姚革的聲音有點哽咽。
“在雪地躺這么久能不凍死嗎?”
“沒有,幸虧那天長途汽車半路拋錨。他到達西坳村比我也就早了半個小時。我的車到,老爸大概剛躺下去時間不長,還有心跳,我們把他抬到車上,給他打了一針,圍上所有的棉服,后來就醒了過來。”
真是天意,我的公公命不該絕啊!也僥幸他有個學醫的兒子給他實施緊急凍傷搶救,用自己的身體溫暖著老人。我和臭臭還有黃狗笑笑都在全神貫注地聽著姚革講述著他爸爸的雪中歷險,姚革住嘴沉默,五歲的兒子也一聲不吭,笑笑可能是暈車,沒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路過紅綠燈后有個加油站,姚革說這一路耗油太多,再不加不行了,于是朝著加油站開去。
黃昏的陰冷從車窗襲來,我立刻關上那條本來想透氣的窗縫。加油站的車排成了長隊,眼看輪到我們的車,前面黑色別克轎車正在啟動,姚革拉開車門,下去跟拿著油槍的營業員說話,隨即,黃狗笑笑像是吃了興奮劑,噌地從姚革的駕駛門躥了出去,我大叫一聲:“笑笑,別亂跑!”
晚矣!一切都是那么出乎意料,最殘忍的一幕再次發生在我的眼前。黃狗笑笑幾乎是以它十歲母狗不可能爆發出的神奇力量沖向第一輛黑色別克車,嘈雜的加油站,我依然聽到了笑笑最后一聲悲壯的鳴叫,是那種剜心的聲音。
雪地被一片鮮血染紅,我驚呆了,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塊血染的地方,我看到笑笑正倒在黑色汽車的輪胎下面,瞪著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哀憐地看著我,瞳仁里濕漉漉地閃爍著晶瑩淚光。
笑笑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許多人圍攏過來,姚革好像在跟那個別克汽車司機大鬧。我有點眩暈,馬上要倒下被身旁的一個男人扶住了。黑色別克司機見我悲痛欲絕的樣子,立刻從口袋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說:“說老實話,這條老狗像是來自殺的,本不該我負責任,誰叫我遇上呢,這里面有2000塊錢給狗一個安葬費吧。”
“誰稀罕!”我把信封隨手扔回他的汽車前臉兒,也幸好那錢裝在信封沒有散開,不然會飄落一地。姚革從他的車上撿回信封,把錢拿出來看看裝進自己的口袋說:“狗要是會自殺它就不能再叫狗了,您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們還有急事,快走吧!”
昨天蓋在爺爺身上的一件灰色羽絨服現在包著可憐的笑笑。這條跟我整整十年的狗像是完成了它的什么使命,義無反顧地走了,笑笑啊,讓我到死都不會忘記你的好!此時此刻,我像木偶坐上了汽車,不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聽見兒子在我懷里說害怕,這才想起自己是臭臭的媽媽,要清醒,清醒!我得帶上黃狗笑笑的尸體直奔爺爺住的醫院。下車后,我被姚革拉著朝前走,兒子忽然長大了好幾歲,緊緊跟著我們一路小跑。到了ICU病房,門口站著許多姚革的同事,還有我的同學楊伊蘭,遠遠看見了躺在床上戴著呼吸機的爺爺,比起十年前,他已經是個大胖子禿頂老人,旁邊圍著醫生、護士,等我們走到近處,爺爺床邊那臺心電監護儀的顯示屏剛剛拉直了一條長線,筆直的長線……
一個生命結束了,也許又一個生命正在開始。姚革和他大哥迅速地給他們的父親換上早就準備好的壽衣,護士們剛要給老人蓋上白單子,我攔住他們說:“慢,去拿酒精,我給爺爺簡單化化妝。”我知道人死了還是在冷凍之前化妝效果最佳。
其實,爺爺未必真的想見我和黃狗笑笑還有他的小孫子,也許是姚革撒謊,為了叫我在他老爸臨終前做個告別?
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