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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編年史:我的1998

2011-12-29 00:00:00肖逢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1年3期


  被兼并
  
  1月7日,在遠處嗥叫著的那頭“狼”——企業兼并,終于來到了我們身邊。
  曾經水旱無憂的國企,走到1998年時遇到一個大“坎”,翻不過這個“坎”就意味著出局。以兼并、破產為主要方式的國企改革“攻堅”階段,在這一年的搏殺尤其慘烈;無數弱勢、劣勢企業“突圍”無路,紛紛中箭落馬,我所在的鋼鐵廠也沒有逃過這一劫。
  新年伊始,廠里沒有往昔萬象更新的氣氛,而是籠罩著一片慘淡愁云。主業鋼鐵產品已經停產近一年,資金運轉空前困難。主要原因是產品銷售市場飽和,但是原材料漲價還緊缺,不如停產免虧。在很長時期里,一個怪現象嚴重影響了國有企業的生存發展,這就是“三角債”。企業間交易互相拖欠貨款,還理直氣壯地說“欠債不賴債”,其實后面還有一句——也不還債!“楊白勞”每每逼得“黃世仁”走投無路。不少國企就是被“三角債”拖得元氣大傷,最后邁不過“改革攻堅”這道坎而死掉。本來我們廠的附屬產品水泥、焦炭質優產能大且暢銷,如果能收到錢,日子還能對付,但概莫能免地也陷進“三角債”怪圈,動彈不得。當然也有自己瞎折騰的原因,我們廠原來有一座生產主廠,三座礦山,由于采礦成本太高還不如買礦,礦山被逐步廢棄。有一段時間鋼鐵、水泥很好賣,廠里賺了些余錢,日子剛好過一點,又盲目擴張,在臨近江油市區的鐵路邊,新建一座產能超過老廠的煉鐵廠及焦化廠,由于成都無縫鋼管公司提供了部分資金,就為對方生產生鐵,后來還不起債,新廠就被鋼管公司收為下屬企業。新廠走了,老廠接著又新上馬一座大型機械化焦爐和附屬的發電廠、污水處理廠等,資金不夠,到處拆借融資,用了七千多萬,這在1998年是一筆很巨大的錢。經過這一番折騰,企業終于累得趴下了,于是由政府主管部門決定了“被兼并”。
  1月7日,綿陽市主管部門到廠來召開干部大會,宣布由四川永安電力公司來兼并我們廠。永安方面提供資金,使工廠恢復生產經營;同時,永安方面派出廠長黃涯漳和黨委書記李澈霄全面負責工廠工作。瘦弱白凈的黃廠長三十多歲,戴眼鏡,言行溫和;李書記是個矮胖的中年漢子,說話帶點霸氣。正缺錢時有人來送錢,工廠方面多數人并不怎么反感兼并,只是覺得我們這么個國家大二型重工業工廠,被一個地方小水電企業“吃”掉,氣不太順,卻也無可奈何,只是在廠里流傳了一句頗帶情緒的話:“大魚終于被小魚吃了!”
  始建于1950年代的永安電站是一個在涪江三臺縣蘆溪段引流發電的小型電站,后來擴建了一個3萬千瓦的文峰電站;1993年加上一些別的產能改制為股份制企業,最近想上市,但是自身資本量不夠,就由政府“拉”來跟我們廠“打包"PA做大資本規模。據永安方面來的人說,是遂寧市射洪縣的明珠電力成功上市激發了永安上市的熱情。遂寧原來是綿陽地區的一個縣,1985年劃出遂寧、射洪、蓬溪三縣成立地級遂寧市,1997年又將蓬溪縣一分為二增設一個大英縣。如網絡語言所說的,雖然換了馬甲,但彼此的家底都是知道的。射洪緊鄰三臺。原來也是百萬人口農業縣,后來有了沱牌酒業等企業,地方工業得到發展,該縣的明珠電力公司實際是由一個裝機3萬多千瓦的螺絲池電站、一個裝機5千千瓦的東風電站,加上一批更小的發電站,以及供電、送變電、電力安裝等附屬機構組成的地方企業,但是打個包注冊資本就有8594.55萬元,竟然成功上市。永安電力見此大受鼓舞,自己的產業構成和資本規模跟明珠電力大體一致。但是晚了一步,申報上市被卡住。說是資本總量不夠。綿陽市的主管部門就想到了我們這家最大的市屬企業。按照市里和永安電力的如意算盤,把這家鋼鐵廠跟永安“打包”上市。既壯大了良性運轉的永安電力,說不定也帶活了疲軟的鋼鐵廠。
  1月下旬,永安水利的景總來廠里參加年度總結會,這邊迎接的低姿態和那邊蒞臨的高姿態構成了帶點“呼兒嗨喲”的意味。下車伊始的黃涯漳以廠長身份宣讀了這邊提供的1998年度生產經營計劃報告。景總高瞻遠矚地講了永安集團的發展宏圖,歡迎鋼鐵廠加入永安大家庭,說總公司會給廠一定幫助,但是又委婉而明晰地傳達著“主要靠自己”的意向。
  說是被兼并,實際上從永安過來的管理人員除黃、李兩人外,只有財務方面來了一個負責人,廠里的架構和人事沒有改變。同時也造就一個怪現象,原廠長書記并沒有被宣布職務變動。兩套廠長書記班子并存。日常生產經營由黃涯漳負責,他不懂這邊的生產,生產管理也就是由各個分廠車間按慣性運作,他實際上只管供應銷售和財務的審批。原來的廠長陳昌化樂得只負責焦爐建設的收尾工程,而原來的黨委書記劉佩湘就白天在辦公室讀閑書寫閑文章,晚上聚集一伙人在辦公室打牌。永安方面的人沒有帶家屬,每到周末就由廠里的車送回三臺度假,周末廠里就只有值班的副廠長管事兒。
  我這時在廠工會工作。在此前廠工會主席多由老革命擔任,其中一位是抗日戰爭早期入黨的,解放后當過縣長;一位是八路軍回民支隊排長出身當過軍分區司令的。本屆工會主席萬主席已經在去年底退休,在任的凌主席是副主席接替的,也到了可退年齡。當時企業員工的離退休管理還沒有完全移交地方社保局。員工的生養死葬全由企業一手包攬,企業還養著子弟學校、職工醫院等福利機構,自己有自來水和天然氣的管網配輸系統,還從川西北氣礦在我們廠附近鉆出的“自留井”中買下一口小型天然氣井的產量專用。廠工會除了管理離退休人員(包括設在江油市區的一座干休所)外,還要管全廠職工文體活動、職工生活困難補助、女職工權益和福利、計劃生育、職工幼兒園、電影院、電視接收系統及有線網絡、舞廳及小賣部。
  我自1981年從省商校回廠以后,在車間工作過,又教過一年多子弟學校,再考進四川教育學院中文系讀專升本;然后結婚、生子,老婆是廠職工醫院的醫生。畢業回到廠里繼續教書,但是在晉升職稱的時候,本該我的中級指標硬被廠里給了一個資深廠級領導的兒子,接著這個毛頭小伙被提拔成校長。在被正式任命之前,他跟我訂了一個君子協議,希望我在面子上要給他全力支持,他也會回報我以相應的寬松環境。比如容忍我不愛坐班、不愛寫重復繁瑣的備課本等缺點。為什么要這樣打招呼呢。因為這時候學校的教師要么是跟我一樣從建校時就進入的老同事,要么是剛從師范院校畢業的小字輩,有的還曾是我的學生。我不但在教師里人氣足夠,還有很多學生家長是跟我差不多時期進廠的老哥們,連周邊的砂石老板、鐵路員工、菜販、漁夫、船工以及地方干部都跟我熟識。沒辦法,這就是“地盤熟”的優勢。
  我本來就沒有要跟他作對的想法,能有這么個君子協議當然好,我也就真心幫助新校長開展工作,但是他屁股坐穩之后,可能出于他生就睥睨眾生的德行,就單方“撕毀”協議,逐漸找機會跟我生事兒,顯示他很強悍。我歷來厭惡“窩里斗”,遇上這么一個沒規矩的小師弟,只好認輸跳出這一角江湖。企業內對人的評價體系,是建立在資源實力、利害關系和利用價值基礎上的,我這樣的所謂“知識分子”在企業里如果不教書。就基本等于無用。新校長認為我沒有留在學校歡欣鼓舞地為他捧場就是跟他叫板。我就等于得罪了一個看不見的權力圈子,所以我被“晾”在一旁很正常。當然國企的干部制度也保證了在我上班的位置上必然有一張辦公桌,而且工作沒有考績指標,收入水平與條件相當的多數人一致,這些都有效地保證了心態的平衡。退出學校后,我從1989年以來先后在機電車間、廠工會混著,安享計劃經濟時代國企最后的清閑生活,把兒子送進小學,忽而就混到了中年,忽而就混到了國企改革的危機時刻。
  我進人工會以后,還是發揮了一些作用,就是寫各種開會和參加評比競賽的材料。上級考評機構一般不會到現場檢查,就看材料。我寫了若干讓領導認為很“動人”的材料,還總結出了一個被上升為經驗的“車間班組工會組織的工作體系”,彌補了本地工會組織這方面的不足,受到上級工會的推廣。我們廠工會成為得獎大戶,在綿陽市工會,經常與長虹集團、九州集團這樣的特大企業工會同臺領獎。一個企業工會能夠掙到的獎項,差不多都有了,某些很“偏”的獎諸如“八五期間全國群眾體育先進單位”,發得極少,我們都有。而且已經有車間、班組工會掙到了全國總工會表彰的獎牌。只剩全國總工會頒發的“先進職工之家”沒有掙到,如果企業不垮,抱回這個獎牌是指日可待的。
  此時我是廠工會副主席兼離退休管理科科長,由于萬主席在一年多前不顧臨近退休年紀而堅決參與到機焦工程建設指揮部中負責材料采購,當然這邊主席的職權也沒有放棄。凌副主席對此很有情緒,工作愛管不管,事來了就支我去應付;除此之外,我還要經常聆聽離退休老革命的教誨。為他們解決生活中的大小事務。計劃經濟時期大批資格很老的干部分派存國有企業任職,國企干部就是國家干部,因此我們廠也有不少離休干部,對他們的生活待遇,政府只出政策文件,企業出錢出力,虧誰也不能虧老革命。他們家里水龍頭壞了,一個電話打來我就要忙不迭地派車派工人到城里干休所(當時我們廠干休所的設計、面積是江油市區首屈一指的。還配有伏爾加轎車專用)去維修,有什么待遇方面的文件下來,我得立即找廠長批示落實,還有節日慰問,療養治病,去世追悼善后,都是我負責的事。我成了江油、綿陽、成都的病房、太平間、殯儀館的常客,目送一個個音容笑貌幻化成靈魂。曾經為了找一個不知運到哪里去了的病逝干部遺體,我在一天內跑遍成都的殯儀館火葬場挨個翻找,嚇得我帶去的隨員直喊腿軟得挪不動。開追思會致悼詞,就說不清楚有多少次,這也練成了我臨死別不掉淚、睹悲情不動容的本領。
  一月份還是各級企業工會跟上級總工會清賬的時候。根據《工會法》和當時的規定,企業要按照工資總額的2%提取工會經費撥給廠工會,這筆錢加上會員個人交的會費后,其中40%要上繳市總工會。市總工會不靠這個錢吃飯,他們的工資和日常辦公經費是有保證的:這些錢除了按比例再上繳外,大多用于搞各種工會活動、會議培訓、文體表演比賽、慰問企業員工、補貼基層工會組織活動等,當然會在貧富差距上有所平衡。(最近這個情況有些改變,全國很多地方的上繳部分提高到50%,還有更高到70%的,讓基層工會叫苦不迭;有些省份的郵政、電信、移動、聯通、網通等國企,基層工會只上繳10%給地方總工會,另上繳40%給所屬產業或系統工會。)在企業方面,就算不差錢,廠長一般不會主動給工會撥款,在批錢給工會時都是作肉疼狀。景氣的年頭,工會經費大體能兌現;到不景氣時,非但撥款不能按時,工會賬上的錢都保不住要被廠長“借”去。我們工會積存的幾十萬元“箱底錢”,也被陳廠長厚著臉皮“借”了去,最終成了爛賬。在錢的問題上,企業工會主席很難當,要在廠長和總工會兩邊搞平衡,一邊要保證不會逼死廠長,一邊要承諾不會拖垮總工會,還要擠出錢來完成訂閱工會系統報刊等任務。綿陽市總工會很體諒企業工會,不會催,但是在年終時候??偟糜袀€了結。今年的要錢空前困難,但還是給了,只給了上繳總工會的那部分,廠工會應留的、此前“借”工會的,都繼續欠著。
  繳了錢,我才敢到綿陽總工會交年終總結。市總工會原來的主席已經調到省總當副主席,現任主席是市紀委書記兼任的,由陳副主席主持日常工作。得知市總工會立即要下到各地慰問困難企業,看了一下“困企”名單,比往年增加了很多,我們也在內。就是相對好過的企業,也免不了受“株連”,聽說江油電廠等一些相對殷實戶,就在被地方政府部門動員協商后,提前預繳了若干稅款。
  回來的時候,我順便在綿陽的商場給兒子買了一套課桌,兒子在廠子弟學校上四年級,坐的還是低年級的桌椅,孩子長高了,只好佝著背寫作業。不久前廠里給錢買了部分新課桌,但是校長發了一個通知,要用這些新課桌,得交100元使用費并且不退還。這在當時是一般工人的三分之一月薪,很多家長不滿意,就向廠里反映,陳廠長照例裝“吊(川方言音dia)眼皮”,置若罔聞。家長扛不住,只好紛紛交錢。為了兒子不受委屈,也為了不讓為所欲為的人太高興,我就自己買,以后不在這里讀書搬走就是。本來我以為校長會出來阻擋“自帶課桌”,但是這一個回合是他假裝“吊眼皮”。
  
  春節慰問
  
  1月28日就是農歷虎年正月初一。節前是工會最忙的時候,企業工會和省市縣總工會的工作重點都是一致的,就是慰問企業員工,慰問離退休人員,看望因公死亡、負傷或長期患病的員工及其家屬。各級工會也都要忙著接待來自政府和上級工會的慰問。
  1月12日,綿陽市總工會就召開扶貧送溫暖工作會議,說市里非常重視,由一位副書記掛帥,財政拿出220萬元,還從各方募集到1013余萬元;大致分配給市屬企業250萬元,縣屬企業40萬元(縣屬企業還能由各自縣政府解決一些)。市總工會趙副主席介紹了綿陽市的企業情況,說去年市屬企業破產25家,縣屬企業破產40家。全市有308戶困難企業,下崗5萬余人(注3)。會議要求,錢從銀行匯到各廠,每個對象受助額不超過500元,名單公示上墻,簽字領錢后的名冊在春節前上交市總工會。另外,市領導還要分頭帶領慰問團到各個企業看望職工,每個企業由廠黨政工負責人等候迎接,要準備一份簡短的匯報。事先確定3戶困難職工家庭,每個家庭的情況介紹要有百字左右打印材料。由各廠自己準備3個紅包,每個裝500元,慰問的時候由市領導發到受助職工手中。還特別要求教育職工不要群體聚集向領導提要求,領導不會當場解決問題:要保證領導的安全,慰問團在每個廠停留的時間不超過1小時。
  隨即來我們廠慰問的是綿陽市總工會趙副主席率隊,送來了5萬元象征性支票(錢已經到賬)。按慣例江油市政府和總工會也要到各企業慰問,在江油地盤上的大企業不屬本地管,工會關系也分別在成都或綿陽。所以江油市的慰問一般是禮節性的。說說暖心窩子的話,烤烤火,喝一會兒茶就告辭。但是今年的慰問不同,是由江油的市委書記、人大主任和工會主席聯袂來的,還象征性地送了5000元慰問金,分給10戶困難職工。省政府和省總工會過節前照例也要到川西北的廣元、江油、綿陽、德陽等工業集中地區慰問,也是到事先選擇好的企業。這年是由一位省委副書記帶隊到江油慰問,對象之一是江油鈦廠。這個廠是被不斷轉型拖窮的,原來是四川農藥廠,還沒有建成,國家產業政策改變就讓這個廠由化工轉冶金,生產鐵合金;待生產出硅鐵,剛剛出口看好,又叫轉產鈦金屬,鈦的產能還沒有形成,企業已經轉不動了。省領導來慰問,不啻是給這個廠打強心針。但是這一針的“注射費”及其“消毒費”也不菲。據一位鈦廠的熟人說,可能地方政府為了避免這個旮旯里的人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官而過分熱情圍觀影響行程,在當天出動了若干警力和鎮村基層干部民兵在寒冷的公路旁維持秩序,當浩浩蕩蕩的慰問車隊到達時,卻因為下雨無人圍觀而一路順暢無阻。雖然慰問金只能解決部分困難員工生活的燃眉之急,但是企業干部職工還是由衷感謝,來自領導的巨大關懷,會激發企業員工的奮發斗志,能夠創造于慰問成本多少倍的財富啊!
  三臺、中江、射洪和蓬溪等縣是我們建廠(礦)時招工比較集中的地方,也是慰問退休和傷病人員的重點。這幾年的春節前慰問都是我在跑。帶一些慰問品、現金,在退休人員集中的城鎮,就召集在一起開個短會,發慰問品,收集意見,現場報銷一些數目不大的醫藥費(數額大的還得到廠里解決);住得零散的人員就選汽車能到達的地方;正在住院的一定要去看望。這次還是照舊,一輛越野車載著我天不亮就出發,要馬不停蹄地跑幾個縣,最好一天跑完,寧愿半夜摸黑回來。司機老笪是退伍軍人,身體特棒,也能吃苦,開到100公里外的三臺縣,正是早飯時候,匆匆吃罷,我就到預定好的縣招待所接待退休人員,因為事先電話通知過,所以能來的人很整齊地來了,一年到頭,又感受到來自組織的關心了,接過慰問品,有些人的眼里分明閃現著感動。
  那個年頭的老工人,絕大多數勤儉樸實,能按時領到退休金,能報銷醫藥費,子女可以招工就業,過年還有人來看望,他們對企業的感激是由衷的。這樣說。是因為還有個別不夠樸實的讓廠里很頭疼,接下來要去的是射洪縣城和青崗鎮,那里有兩個著名的病號。在縣城的姓馮,生病休養已經十多年。他曾經在礦山的基建科做測繪,工作不久就生了肝病,回到他妻子所在的射洪,在縣城租房養病,他的妻子作為廠里聘用的護理,有工資。他的治療費用基本是實報實銷,就這樣,企業十多年來一直養著他夫婦和兩個孩子。為什么對他這樣特別寬厚呢?除了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外,還因為他和現任陳廠長是同鄉兼同學!
  我這次來,想到醫院看看究竟老馮的治療情況,因為他的妻子每次拿來報銷的醫藥費數額讓人看了心顫。而且早有傳聞,他們和醫院“配合”得很好。到了射洪,我先完成了多數人的慰問事宜,就打老馮留的醫院電話。接電話的人怪怪地說老馮不在醫院,我叫笪師傅直接把車開到射洪縣一家大醫院,隨便問了幾個穿白大褂的,果然,老馮真的是這里的著名病人,醫生護士們說起他,眼角眉梢都是感動。老馮的主治醫生小跑著來了,我叫他拿出住院病歷及其治療記錄給我看,他尷尬地笑笑,說一時找不到。我要看有關老馮的藥房發藥記錄(這都是廠醫院院長委托辦的事),這是不可能失蹤的,他也說找不到。我說,再磨蹭我就到縣衛生局去了,他才起身出去,回來沒有帶來記錄冊,帶來了一個老先生,說這是院領導。院領導對我又是鞠躬又是拍肩膀,說的都是云山霧罩的話,其實這個結局已經夠說明問題了。放棄了跟醫院較勁,我到了老馮的租住房,看見他清癯的面容和他妻子的滿臉堆笑。我一句沒有說醫藥費超標太多的問題。這次他向廠里提了一個要求,要求招收他的一個兒子當工人,我想這應該不是問題,國企的優越性就是體現在這些方面的,反正每年都要招很多員工子弟進入技校,畢業就上班。后來他的孩子很快就被招進廠了。
  青崗是射洪的一個區鎮,區醫院住著的是老何,據說他早年在礦山受過工傷,經常見他來廠里報銷出自青崗區醫院的大堆藥費單據。他每次來報銷的時候都是一個模式——來時拄著雙拐,顯示老傷復發很嚴重,然后不屈不撓地到退管科、廠醫院、廠長處審批那些可疑的單據,結果總是如愿以償,最后寄存雙拐輕松回家。這次青崗醫院照例沒有老何,但是如果我不來,他會在下一次回廠時眼淚汪汪地說他在醫院難過得幾天不能入睡。醫生說,他剛剛回家去取點東西,下午要回醫院的。我本來不想費口舌,聽他這么說就還是請他帶我到老何的病房看看。區醫院的醫生顯然不如縣醫院的會圓場,尷尬地說,其實是前幾天走的,都收拾清洗了,沒有什么看頭??吹结t生的難堪表情,我也就不想再拷問他治療和發藥登記是怎么失蹤的了,就把慰問品留下請醫生轉交。想到廠里的狀況,我難免要杞人憂天地感嘆一次:如果破產了,他們到哪里去報銷哦!
  眾所周知國企的漏洞豈止這些小窟窿,我不是跟這些可憐的人過不去,是想通過自己經手的事例說,當時國企辦社會的境況很無奈,既有體制上的缺陷,也有管理上的失控,才導致這些現象產生。這些跟“大鍋飯”一樣,不是合理的人性化管理。何況對他們太“大方”,就是對大多數職工的不公正。
  往常工會還有一些傳統的過年活動項目,就是放電影、組織文藝演出、組織球賽、辦游園會等,把廠區的過年氣氛渲染得溫暖熱鬧。在沒有影院的時期,放壩壩電影,露天文藝演出都會引得職工、家屬和周邊居民熱捧。電影隊還經常進礦山,大白天在井巷里扯起銀幕關了燈就可以放映(鐵礦礦井里沒有瓦斯),后來給每個礦山也配備了電影隊。再后來廠里修了影院配備了專業設備,火了幾年,電影業卻萎頹了。有線電視在廠里辦起來后,電影就更不叫座,工會的專職放映員老曹的大半精力放在了管理電視系統和幫人修理家用電器上。去年,無心戀戰的老曹提前退了休。此后偶爾放幾場電影,就由工會干事老黃客串;過去電影多的時候,我為了練習“立”著懸腕寫毛筆字,還給影院的廣告牌用水粉寫影訊,如今電影少了,影訊也由老黃寫去。今年工會沒有錢,也渲染不出像樣的春節氣氛??匆娖髽I如此境況,職工也缺少興致,演出打球什么的自然也沒有人愿意參加,廠區的春節就在一種惴惴不安的情緒中安靜地度過。
  
  職代會
  
  三月份,廠里例行要召開全廠職工代表大會,按程序是審議批準上年度的生產經營結算報告,審議通過本年度生產經營計劃,還有本年度的職工集體福利事項等。從制訂的開會程序看,起承轉合完全符合規定,能夠體現國有企業職工當家作主的宗旨。實際上呢,廠領導班子早已經在主管局那里和班子內部把一切都擺平了,給職代會一個冠冕堂皇的結算報告和一個大而化之的計劃,算是給領導階級一個參與和監督的機會。職工代表的產生不是海選,而是各基層單位按照分配名額,確定等額候選人,交由班組車間走走民主過程;在其構成中,大多是管理層、中干、工段班組長,普通員工有幾個點綴。就算是代表的構成能夠代表民意,在短短一兩天會上,憑著一份語焉不詳數據可疑的結算報告,又能審出個什么結果來?何況在重工企業中,員工的文化水平普遍低,看得懂那種報表的是少數;多數員工最多只關心一點:是賺了還是賠了?只要工廠煙囪還在冒煙,有活干,按時發工資,福利不減,別的事操心也是白操。工人階級在政治上當家作主那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在我們廠,要想對廠里具體的經營狀況“當家”或“作主”,用一句四川話說就是“空了吹”。
  而我卻無法不關心這些事。我在廠工會做了幾年辦公室工作,每次開會用的廠長述職報告先要給我看,我得根據報告的口徑和數據,擬寫廠工會主席的職代會報告。這種報告只需要寫一次就夠了,以后每次開會前只需要在上一次的文本上改寫一些新年度的目標任務的提法和數據就行了。辦今年的職代會時,一應文字還是我準備的。
  職代會上工會還有一個慣常節目,就是給職工代表和參會人員發放紀念品,比如時尚旅行包,不銹鋼廚具,床罩枕套,石英表等。這幾年,給我們提供紀念品的是一個叫李世提的浙江蒼南人,小伙子當初上門時,以產品新穎、價廉、先供貨后收款的方式和講信用、態度好贏得了我們的信任。這些沿海地方來的年輕推銷員。掌握了內地國企的各種“節氣”,沿著鐵路公路挨個上門推銷,成功率很高。他們經營手段靈活,可以退貨換貨,到貨快,在不通鐵路的地方設立火車貨物代理站的方式就是他們創造的。他們個體之間既競爭又互惠,如果客戶要得急,能迅速在附近同行中作現貨調劑,當然他們也帶來了回扣之類的正?;蚍钦I銷手段。李世提來簽訂合同和收款就只跟主席一個人談,價格如何,回扣多少,怎么交付,我就從來不知道,這也說明人家的商業保密做得好。其實這些是做生意的本分,但是在內地國企中固步自封且散漫慣了的我們看來,吃苦耐勞、務實高效的浙江商人是值得學習的好榜樣。
  這次來推銷職代會紀念品的是一個跟李世提長得極其相像的小伙,起初簡直就是看成了一個人。我們問起了李世提,他就順竿爬說自己是李世提的兄弟,我們沒有懷疑。當然,這次訂貨價格品種的拍板。照例是凌主席單獨跟推銷員議定的。凌主席雖然平時不管瑣碎事務,但這些事情還是要來親力親為把關的。貨物很快到了。這次購買的是不銹鋼盆子和組合飯盒。接著李世提也興沖沖地來了。他聽說是他的“兄弟”來搶先做了生意,很吃驚。聽我們描述了那個人的相貌特征后,他明白了,那人叫陳細扣,和他不但沒有親屬關系,也不是很相熟的朋友。后來李世提又來過廠里,他在綿陽投資建了一個塑料制品和包裝材料廠,希望我們的水泥能用他的復合包裝袋。不過陳細扣這次生意還是沒賺到什么錢,他在給我們發貨時,多運來一部分可能是用于儲備周轉的,他就要求存放在我們工會的庫房。但是直到十月份企業破產散伙時都沒有來拿走,我們沒有他的電話,又不愿讓清算組白撿便宜,于是我作主把這批不銹鋼盆和飯盒分給了當時在場的員工。
  這一年的職代會上,有代表提出了報告“被兼并”以來的財務狀況的要求,這顯然是不合時宜的建議,永安方面的李書記沒好氣地一句“這不是開會的議程”就頂回去了。但是還有一個大家關心的主題,就是投資巨大的機焦工程,究竟花了多少錢,是不是超過預算很多的七千萬?在使用開始即有主廠房地下基礎斷裂的傳言是否真實?當然這些也是得不到陳廠長明確答復的。“大道”的信息不通暢,“小道”信息就活躍,有人說,年初供應公司盤點時,有價值七八十萬的生產設備有賬無貨,但是陳廠長過問了就沒有了下文,據說是核銷了。大家都知道,管理這個公司的人,有好幾個是陳廠長的同鄉甚至本家親屬,是一個關系很鐵的利益圈子,私下有人叫他們“××幫”。會上公開的質疑和會下的種種小道消息,我也相信并不完全是空穴來風,那幫老鄉膽大著呢!
  在開職代會的第二天下午。天上出了太陽,一直憋悶在會場里討論的代表們要求到樓頂露臺去曬著太陽開會,主席同意,于是大家把椅子搬到露臺上,沐浴著早春的暖陽繼續開會。大家都知道,把開會的過場走完了。一切都還是按照原來的樣子進行,而且今年的嚴重不景氣也使得代表們正視現實,沒有提福利方面的要求。正議論著,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急促的射擊聲,人們急忙站起來看,只見一輛上海牌轎車快速從廠生活區外面的市場旁小道沖向田野機耕道,射擊是從轎車里發出的。周邊的人紛紛涌向出事的地方看熱鬧,樓頂的人看見,轎車開了一段停下,下來兩個便衣男人。用微型沖鋒槍向前面兩個奔逃的男子點射,但跑動的男子很機警,往田間有人勞作的地方跑,開槍者投鼠忌器,停止射擊,跟著追去。但是兩個目標進入生產區以后,就在錯綜復雜的廠房設施掩護下不見了蹤影。追趕者搜查一番無果,很快撤離。
  這可是當天的大新聞,聽保衛科的說,逃跑的是幾年前廣元白龍江淘金大火并案件的被通緝逃犯,追擊開槍的是便衣警察。這件發生在廣元的事曾經在江油也造成很大的影響,因為這里面有來自江油的勢力卷入,警察在這里抓逃犯并不奇怪,連我們這里廠內廠外都有人參與。
  當然沒有停止追逃,這是個公安部的部督大案。在2009年的夏天,又一個主犯落網,由于案發當年成都的媒體不知道,這次就借主犯落網的由頭把這件事炒了一遍。
  
  山雨欲來
  
  要說步步緊逼的國企改革造成的人心動蕩,莫過于身在國企的人,春江水暖鴨先知嘛。好多人習慣了關注新聞動態,有動靜就要分析,看看跟自己的距離有多遠。有的人憂患感重敏銳度高,有的人說說而已,有的人卻覺得這個命革不到自己頭上。但是這一年關于這方面的動態異乎尋常地頻繁,簡單搜索一下,不算地方的,國家關于國企改制破產的重要會議和重要文件就有:
  4月28日,國務院派出的第一批國有大型企業稽察特派員培訓班在中南海開班,朱镕基出席講話,指出要用三年時間,通過改革、改組、改造和加強管理,使大多數大中型虧損國企脫困,力爭到本世紀末大多數大中型骨干國企建立現代企業制度。
  5月14日至16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在北京召開國有企業下崗職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業工作會議。
  6月9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于切實做好國有企業下崗職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業工作的通知》。
  7月9日,中共中央大型企業工作委員會成立,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吳邦國擔任中央大型企業工委書記。
  7月10日,國家經貿委發出《關于禁止出售國有小企業成風有關問題的通知》。
  8月7日,勞動和社會保障部等六部門聯合發出《關于加強國有企業下崗職工管理和再就業服務中心建設有關問題的通知》。
  11月30日,中央財政專項借款80億元,支持地方確保國有企業下崗職工基本生活和企業離退休人員養老金按時足額發放。
  12月22日,國務院發布施行《失業保險條例》。
  看到這么多會議和文件,再愚鈍的人也知道這次的“砸三鐵”要動真格了!
  我老婆的醫院同事羅遠衛兩口子就是敏銳者。羅遠衛是部隊醫務軍官出身,在廠醫院做檢驗,他老婆李小玲是廠質檢科的技術人員。他們一家和我們家關系很好,兩家孩子玩得像兄弟。羅是重慶萬州人,李是貴州遵義人,他們在這個廠已經生活了十多年,并不是非走不可,李的姐姐一家也在江油的另一家鋼廠,而且她們姐妹還準備到綿陽買房子。可是形勢讓他們沉不住氣了,羅遠衛決定立即調回萬州;由于那邊關系過硬,一個新建的央企很快接受了他們。在這個風聲鶴唳的時期,想走的人不少,能調到一個相對穩定的單位,還保得住國企工人階級身份,可是像他們這樣能迅速敲定調動談何容易!
  看見好友一家走了,我心里也很發虛,但是沒有辦法,這之前我已經做了一次嘗試,動用了自己最“王牌”的資源,卻是討了個無趣。我在五月份就給一個本家叔叔寫信求助,這個叔叔年紀和我相仿,川人說是“幺房出老輩子”,在我的爺爺輩里,他的父親是老幺即最小的,所以他就成了我的同齡長輩。他的官運好,還比較年輕時就在江油做過副市長,當時我去考過工業開發區管委會,招40個,公榜我考了第六名,但是卻沒有被錄取。我曾找過主管工業開發區的副市長叔叔,他說我散漫,不追求政治進步,最好不要進政府機構工作,我當時傻乎乎地以為那里面真的是風刀霜劍,也就很釋然地放棄了。眼下眼看飯碗要被砸,只好硬著頭皮再找他。這時候他在綿陽市一個相當有實權的局做局長,下轄若干企事業單位,我在信里希望他給我安排一個調動的機會,總不能一家人突然沒飯吃吧!我害怕信寄不到他手里,發的是掛號信。我想就算他幫不了忙,出個主意指條路的話有吧;鼓勵我要相信政府、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光明要提高勇氣的話有吧!誰知沒有任何回音,可能是我給他出的難題太大,害得他只好裝聾作啞了吧。
  廠里還有一群人的恐慌度也很高,他們是來廠不久的林業職工。為了落實國家保護長江上游水源森林的決策。四川裁減了川西一些林業企業和人員,裁下來的人就分散安置到省內企業;我們廠也接收了幾十個人,他們每個人帶來了幾萬元安置費指標,廠里當時是飲鴆止渴。見錢就收人。這些人來了,剛適應新的生活。而且這次看來是要徹底卷鋪蓋回老家,怎么不焦急!我們工會的老黃就是林業轉來的,老婆孩子都來了,來的時候廠里房子不夠,住得很緊促。還眼巴巴地等廠里下一次集資修房子。保衛科的小伙子余志勇也是林業來的,是個攝影發燒友,剛剛在廠里談了個對象要結婚,所以說起這個話題,老黃小余們就很窩火。但是我們工會的凌主席開始還不信這個邪,他是部隊政工干部出身,政治理論素質高,他認為社會主義制度絕對不會讓工人階級失業的。話雖然這樣說,在下半年看見永安電力撤退后,他也就放棄了堅持到底就是勝利的想法,趕忙辦理退休。當然,他很不甘心,前任萬主席占著位置卻長期參加機焦建設,好容易“轉正”了,板凳還沒有坐熱,就被形勢逼迫退下。恐慌度最低的是剛招收進廠的技校生,他們說,看破產在前的企業都有遣散費,好歹能夠領到跟老職工一樣多的一筆錢。怕個鳥!
  當然,恐慌歸恐慌,生活還得繼續。職代會之后趁春暖花開,我組織了一次離退休人員的春游,有一百多位住在廠區和城區的人參加,租了兩輛大客車,開到綿陽富樂山景區,觀光加聚餐。這里是綿陽市區邊緣的最高點,除了園林,還有一座類似黃鶴樓的新造仿古閣樓。退休人員的心情普遍比在職員工好,歡聲笑語不斷。在這里我遇到了緊鄰這里的綿陽療養院的一個副院長,我們過去有不少業務交往。他很感慨地說,計劃經濟時期,發給企業的療養指標俏得很,然而這幾年門可羅雀,已經在考慮改行了。他說,過去客戶資源很多的成都工人療養院等省總工會管轄的療養院都很艱難,就更不要說市一級的了。成都工人療養院等療養機構這幾年確實不景氣,我們出于支持工會的事業總要派人去那里療養,但派去的人員,住不夠時間就要溜回來。因為位于城北將軍碑的療養院沿門前的路往北走不遠,就是某國有系統的醫院,再往前走不遠,就是北郊火葬場和磨盤山公墓,很容易給人“一條龍服務”的聯想,說起來是有點夸張,那條路從頭到尾我走過多次,看慣了就淡然了。這對我后來的勵志還有過正面的鼓舞作用,在考慮離開國企后怎么辦時,就想到被送進磨盤山的人,什么原因的都有,惟獨沒有活人被餓死的(活人被尿憋死的在醫院里倒是有不少,這句俗話該改了)!所以很快就找到了平衡點。樹立起了奮斗的信心。
  我們的日子不好過,外面來添堵的卻不辭辛勞照樣上門。其中最多的是上門推銷和一些媒體來拉宣傳贊助費。來推銷的多數是中原某省的,或自稱是福利企業產品、或說是某個偉人生辰忌日的絕版紀念品,甚至冒充聾啞人來強賣垃圾似的“藝術品”。這些人懂得門徑,先到廠行辦,不得逞就奔廠長辦公室。起初陳廠長總是做好人,多少都買一點。我為這個事寫了一篇文章《××騙子與四川好人》,在成都的報紙刊登了,如果在今天,肯定會引來某省網民鋪天蓋地的磚頭。上門的越來越多,廠長招架不住,就全推給工會處理。工會如果是萬主席處理,他是明知會受騙而出于花錢買太平,有選擇地要買一些;如果是凌主席,他也會有選擇地買,但他是屢屢真受騙。后來推給了我,我是基本不接招。凡是真真假假的媒體來拉贊助,廠長都要給錢。一次來了一群人自稱是省上某機構宣傳中心的,要報道我們工會的計生工作,因為我們的計生工作在如此不景氣的年頭都蟬聯了“紅旗單位”稱號。廠長軟磨硬抗一番,還是批了6000元錢贊助費。我看到他們給的名片都是很嚇人的頭銜,而且幾乎都是文學博士碩士學歷。他們要拍照,說沒有膠卷,我給了他們,誰知其中一位裝膠卷時,竟把膠片全拉出來看了一遍然后就不知怎么收拾了!五一節剛過,又來了幾個漢子推銷“軍工技術”制造的鋼筆,他們是典型的霸王推銷,不買不行,買少了也不行。我只好叫護廠隊把這一伙自稱“部隊家屬企業”的漢子請出去。因為派出所此前通報過,有這樣一群人在本地行騙干擾單位工作秩序。這類推銷絡繹不絕,我就明白說廠都要關門了,想買也沒有錢!
  工會還有一方面的職責是管理生育和離婚事務。廠里的計劃生育工作第一責任人是廠長,但是具體工作是工會和廠醫院。工會負責計劃生育宣傳教育、育齡女工建檔和獨生子女保險以及跟地方計生部門對接,為此專門設置了一個女工委員,兼任廠計生委副主任,享受中干副職待遇。廠醫院分工管理避孕藥具和計生治療手術費用及休假審批。在計生問題上政府主管部門對企業的監督是很嚴格的,提高到“一票否決”的程度,廠里曾經有一個很胖的女工想生第二胎,就利用自己的胖身材打掩護,生了第二個孩子。除了她和老公受到很重的經濟處罰外,廠里也為此受到批評和處罰。從那以后,計生工作就更規范了,在分廠和大車間工會還有兼職的女工委員,于是就連續幾年得到計生紅旗單位稱號。要結婚的職工去登記之前,是到廠行政辦開未婚證明,工會只管離婚。鬧離婚的夫婦要先在工會作調解,調解不成才開調解失敗證明,否則民政部門不給辦離婚證。開調解證明是我的事,因為我管公章。往常,我對鬧離婚的都是很干脆地問:“想好沒有?要離我馬上蓋章,不離就好好回去過!”這辦法很管用,鬧到工會來要求評理的?;旧鲜遣淮蛩阏嬉x的,鐵心要離的一般不吵鬧也不要求評理,直接要求開證明。但是在這一年來鬧離婚的,我都要在自愿的前提下詢問真實原因,因為家庭出問題的數量明顯增多,離婚率空前地高,這是反常的現象。國企的生活圈子相對封閉,人際關系交叉互通性很強,信息傳播和深挖內幕的效率非常高。問題家庭的隱私很難受到保護。所以從另一個角度看。在這樣的環境中敢于出問題,除了需要要勇氣支撐外,實在是還有不得已的背景。在1998年,這個背景在很大程度上與國企連續、大面積破產產生的震蕩效應有關。
  我們工會下屬小賣部是婚變“重災區”,一共兩個中年女員工,全都因為男人“出軌”而離了婚。其中一個叫晁玉的,有兩個孩子,她的丈夫陶業是廠里的科長,他們是從礦山過來的。眼看孩子大了,丈夫卻跟同廠一個女人好上了,從此不回家。那個女人的丈夫是廠里的職工,陶業的同鄉,生病去世了。這個被稱為“第三者”的從外表到能力以及經濟狀況都比晁玉強,而且根本不在乎人家說她搶奪晁玉的丈夫。沒什么文化的晁玉只好盡她所能,連打砸潑糞都做出來了,男人絲毫不為所動。組織做過勸解,男人說,當初在礦山擇偶空間太小,結婚就很勉強,現在沒有感情了,怎么過下去?協調工作無效,晁玉技窮,只好離婚。接下來。好心人給晁玉介紹了喪偶已久的文科長。文科長是從林業轉來的干部,帶兩個兒子,經濟不寬裕,又是病怏怏的身體,續弦的事一直拖著。晁玉未必喜歡窮且蔫的文科長,但是廠里的未婚科長就剩這一個了,晁玉也就嫁給了文科長,她不能讓那個“狐貍精”低看了自己。而另一個離婚女員工前夫是廠里的實權派中干,找的“新歡”是個“下一代”。但是這女的再嫁的對象竟也是一個堪稱“下一代”的主動追求者!那小伙是個在附近修寶成鐵路復線的工人,這樣的發昏當然不能持久,結婚后沒多久又分手了。工廠里不乏敢恨敢愛的男女,在這一兩年里形態多樣的婚變重組事件頻發,可歌可泣的事實在太多了。寬容地看,那些婚姻的破裂未嘗不是好事,而且這些當事人的新生活也不容易,雖然各自重組了家庭,大家卻都還在一個圈子里時常打照面,恩恩怨怨還要明里暗里地繼續著。
  我家里卻是下崗破產的“重災區”,弟妹們多數處境不好。當初大家都進了國企,安穩日子過了這么些年,都到了孩子讀書最要緊的時候,卻走起了下坡路。我哥稍好一點,大女兒已經工作了,二女兒剛考進了四川大學。他所在的單位物資局不景氣,但他和我嫂子是行政事業單位編制身份,工資和退休待遇有保證。我嫂子是當地有名氣的會計師,總是有事務所聘請她幫忙。后來我哥對弟妹們的孩子上學多有資助。我妹妹所在的鋼廠雖然效益不好,由于是為軍工供貨而沒有倒閉,她老公在廠技校當老師,兒子去了部隊。后來她下了崗,只能領很少的生活費。三弟和妹妹在一個廠,他的部門是做鋼材加工貿易的,也下了崗,只能領微薄生活費,三弟媳所在的企業早就倒閉,而他們的兒子正在讀高中。三弟是個有想法而且能動手的人,他就做起了舊木器家具收購修理翻新的活。他有創意,手藝好,仿做的“舊貨”完全可以亂真,成都的古舊木器商也來買他的東西,就這樣他供兒子進了大學。我五弟是個工作很努力的人,在物資局的一個公司升到了副經理,沒當多久,公司就垮了;五弟媳所在的食品工廠也垮了,他們的女兒和我的兒子一樣大。看到這些,我媽心里也不好受,但是她不太明白社會主義企業怎么會這樣。我老婆娘家的姐妹也和我們家差不多,三妹在劍閣。單位破產失業,好在老公是公務員還能對付;四妹兩口子都是江油國有商企財會人員,男的還是市總公司的副總,破產失業后,兩人做起了個體戶;弟弟在綿陽,工廠也垮了,好在地盤被政府征收,工人得到再就業安置,他被分到公交公司賣車票,后來實行無人售票,就改當司機,收入還是不高。
  知道了最壞的結局會是什么,怕也沒有用了。除了應付工作,我還是能夠沉下心來碼字,過去寫更多地是為了滿足成就感。最近兩年有一種感覺,好像今后還得憑這個吃飯。我沒有規劃,寫成什么算什么,主要是為報刊寫雜文、評論、隨筆等,稿件被采用率比較高,《人民日報》、《經濟日報》、中宣部《中流》雜志等都不止一次地采用過,一些“中”字頭的報刊和省級報刊也用了不少,總共有兩百多篇吧。這些后來在進入《商務早報》時還真是起了作用,這是后話。我還業余兼任廠報的撰稿和編輯,這是我自己愿意做的義務兼職。大中型國企辦內部報紙是個時尚,大約領導們很享受有自己掌控的輿論工具。我們的廠報算是辦得稍遲的,也有四年多了,在廠礦圈子里有點名聲。廠報是半月刊,有必要就隨時增刊。四開兩版或四版,我是主要撰稿之一,另一個是廠團委書記,員工投稿由我們分著編輯。排版印刷外包,跑腿的是團委的小鄭。為了不讓人看出寫稿的就那么些人,我們都取了幾個筆名換著用。黨委劉書記一貫很看重廠報,永安公司來“兼并”后,李書記一度說要停辦;劉書記說,這就是小企業的眼界,李書記只好作罷。劉書記被晾在一邊做“八賢(閑)王”,就很熱心地用“超脫”的筆名給廠報寫稿件,連續刊登,還經常指示增刊,擴版。他的那些文章,像是專門寫給陳昌化、黃涯漳和李澈霄這些人看的,都是帶點耳提面命的氣勢,講現代企業管理的ABC,他大學就是讀的工業管理專業,講這些道理是長項。
  
  悲劇還是發生了
  
  沒等到劉書記用心良苦的文章把黃涯漳、李澈霄等人教育成現代企業家,永安電力就悄然撤離了,那是個周一,卻不見黃、李兩位上班,也沒有招呼不來的原因——就這樣不辭而別了。接著主管部門就來宣布,由陳昌化和劉佩湘重新主持廠務。散伙的原因官方沒有說一個字,但顯然是永安上市無望,“兼并”的戲也就不用再演下去。在“兼并”期間,雖然景總和李澈霄書記都曾動情地在大會上宣布永安方面要拿錢解決工廠經營困難,其實只象征性地撥了100萬元來,這點錢在我們廠的賬戶上放了一段時間又悄然全部轉回去了。永安方面非常明顯地是在玩企業規模的概念,可以想象,就是上市成功了,也沒有這個廠的好處。這期間工廠的運轉開銷還是靠賣自己的產品,即所謂“丁丁貓(川方言,即蜻蜓)咬尾巴,自己吃自己?!焙螞r,據財務方面說,在“兼并”期間,李書記等人在江油的交際應酬很頻繁,公款消費將近10萬元,看來喊慷慨激昂的口號容易,經得起財務審計難。聽說黃涯漳在這方面比較克制一些。直到現在,永安公司也沒有上市,發電總裝機量也不過7萬千瓦上下,在川西北的眾多河流上,到處都是比永安和明珠的骨干電站裝機大得多的電站。射洪明珠電力實在是幸運兒,這也許就是股市上說的“丑女先嫁定律”,當然也聽一些關于他們是用了什么出奇制勝的辦法“搞定”上市的說法。不過這支股票后來在股市中還是發生過新聞的,并非默默無聞之輩。
  主管部門對“兼并”散伙的事沒有給廠里一個說法,他們照例在做了糗事之后裝得于己無關。在一些“有關部門”的眼里,一個企業只是本地經濟“宴席”里的一盤菜,這場宴會怎么吃,哪些菜怎么烹調,做成什么風味,上桌擺在什么位置,規則都由自己訂立??梢苑Q贊好吃再來一盤,可以嘗嘗味道,可以放餿,也可以倒掉。不存在浪費問題,更不存在決策失誤或瀆職問題,大不了寫個經驗總結材料,說成績還是主要的,只是略有瑕疵,算是交了第N次學費罷了。這些年看過了好多次,想搞一個項目的時候有一萬條好理由,轟轟烈烈就上馬了。同樣是這個項目,需要讓它垮了。也有一萬條該垮的理由,接著稀里嘩啦就垮了,沒看見過決策人為此付出什么代價。
  這以后,風雨飄搖的感覺更明顯了,凌主席忙不迭地隨著這一股退休潮辦了退休,工會就剩我這個“末代”副主席支撐著了。究竟會是怎么個結局,豈但工會,廠行政和黨委方面都說心里沒底。其實工人們也意識到了,工廠已經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只是都不愿意說破,就等著“上面”來決定這個企業的命運了,八月份就在沉悶中慢慢捱過。但是這一個月中國的另一個地方卻吸引了全國乃至世界的視線。長江湖北段和黑龍江的嫩江、松花江發生了特大洪澇災害,大批部隊上江堤搶險,中央領導人頻頻趕赴抗洪前線慰問抗洪軍民,全國各地紛紛伸出援助之手,很多可歌可泣的人和事成為全國媒體的報道主題。
  我每天到辦公室坐著。工會的日常工作跟別的部門一樣,減少了許多,辦公樓里最忙的只有勞資科,很多人來查詢退休、社會保險、工傷鑒定、工齡認定等政策文件,很多條件接近的人希望能夠辦理提前退休。重工企業的一些有毒、有害或繁重體力工種是可以提前退休的。一些能量大的人,不是上述崗位也竟然辦成了,其中不少是干部家屬,那些人過去總有輕松的崗位,有的連正常上班都保證不了。陳廠長的太太是最典型的例子,她在老公當干部后“農轉非”,待老公當了廠長,她才改小戶口年齡被招工,崗位是給一個輔助車間洗工作服,沒工作幾年,居然也辦了提前退休。我曾經的鄰居老唐是陳廠長的“圈子”成員,他的太太在1986年還是個農轉非的家屬,當時我的一個好朋友養了兒子,請她當過保姆。不久老唐去支援綿陽的一個新企業建設,幾年后調回來當了車間主任,唐太太已經成了正式職工,安排到職工食堂賣飯,不久唐家兒女也次第參加了工作。到了破產時,她和陳廠長的太太一樣,辦到了提前退休。不過眼下是非常時期,勞資科抱著能“解救”一個算一個的態度,就不那么認真了。而且勞資科還做了一件“好事”。對一些接近符合提前退休條件的人認定為符合條件,當然這是得到社保局的同意才敢做的,隨后社保局還發了“一對一”的書面通知文件。當時這樣做,大約是出于減少不穩定因素的考慮,所以拿著文件去辦退休的人,去得早的就給辦了;晚幾年年齡才夠的,這個書面文件就不算數了,社保局說過去錯了現在要糾錯,大約是認為這些少數人鬧不起事了。隨著清理勞保問題,還有一個嚴重問題也顯現出來,自實行社保個人賬戶以來,廠里經常沒有按時或足額給員工賬戶繳費,而且繳費標準是最低的檔次,而且,廠里的醫療一直是自行管理,沒有辦理社會醫保,以后破產失業了,這個問題怎么解決?如果說繳社保費的高低廠里還有責任的話,那么醫保問題這時還怪不著廠里,像我們這種“廠辦社會”的國企基本都是這樣。江油的另外一家特大型國企,連社保都是拖到此后的十余年才移交江油地方管理。
  上班大家蔫蔫的,下班后的議論卻很熱烈,在生活區、廠區道路,只要有人提起話頭兒,很容易就聚集起一堆人,很容易就能說得慷慨激昂。一種集體性的焦躁情緒在潛滋暗長。但不幸的是,那時沒有心理疏導的意識也沒有相應疏導機制(就是現在,心理疏導很大程度上也是說說而已,否則那些維權群體事件是怎樣“毫無預兆”地就發生了),凡是在冊的人都可能被砸飯碗,誰有本事靠三寸不爛之舌平息這種揪心的憂患?拿川人的調侃話說就是“自己的屁股上還在流鮮血,怎么好給別人醫痔瘡?”話難聽,就是這個理。
  我不想去參加討論,就在辦公室里懶心無腸地寫文章,同時學著畫鋼筆畫。因為一個偶然機會,我發現自己拍攝的一些風光照片,如果抽象成線條,會是很特別的一種表現形式。我就買來一些鋼筆畫的入門書和畫筆,學了一些基本筆法,就對一些照片進行“再創作”,一些比較成功的,還博得愛好者的稱贊。在這段等待的時間里,我害怕看各種文件、情況通報以及媒體報道的國企狀況,又忍不住要看:也想找個地方或找個人說說,但是看到工人們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又不愿意去火上澆油,只好壓抑著忐忑不安,靠碼字和畫鋼筆畫混時間。有一天晚上我輪值參加生產現場夜間查崗。剛剛下過暴雨的天空雷聲隆隆,閃電不斷從云層劈下,我在一個分廠辦公室的窗口看著霹靂下忽明忽暗的生產區輪廓,想到可能不久后我就要跟這些我看著發展起來的熟悉環境告別了。心里格外惆悵。
  就這樣熬到了9月底,大約是在國慶節前兩天,綿陽市一位副市長帶著一些人來到廠里,次日召開全廠干部大會,副市長宣布了市里決定這個廠破產清算,廠黨政協助清算組的工作,沒有提到工會或職代會的一個字。我當時就很吃驚,這一兩年來,我參加過幾次市總工會的培訓,其中有一個被再三強調的程序問題,就是企業的改制或破產必須通過職代會,未必到了我們這個廠面前就可以例外?我在1997年12月編輯當年最后一期廠報時,刊登了當月召開的全國總工會十二屆五次執委會的報道,全總主席尉健行在會上說:“國有企業改革必須發動職工參與,方案必須交職代會討論。有的企業被兼并了,破產了,拍賣了,既不讓職工參與,也不提交職代會討論,而是少數人甚至是個別人說了算。不僅極大地傷害了職工的積極性,而且由此引發了不安定因素?!边@段話不幸成了我們廠悲劇性結局的預言。
  但是沒有等到有人提問。副市長一行就匆匆走了,然后廠辦公樓門前貼出了一張法院的破產公告。干部們被告之要全力維護秩序。服從清算組的領導。清算組由主管局局長領銜,副組長姓李,是個女的;組里還有江油市政府部門的人,因為離休干部和退休人員以及廠里的一些社會功能立即要剝離給江油。
  這一年的國慶節和中秋節是連接在一起的,廠區里沒有節日氣氛。我老婆在路過廠辦公樓門前時,看見破產公告被人扯下扔在地上,就撿回來,說留作紀念。過完節,工人們積累了很久的疑惑、憤怒失去了繼續壓抑的必要,人們要找一個對象問責,但這時廠里的主要領導都消失了。到了中旬,江油市委一個副書記來廠了解情況,被工人圍在生活區的球場里,工人們提出了很多問題要求現場解答,其中很多是關于社保、破產善后及再就業等具體要求。這顯然不是副書記職權中的事,于是工人們認為這是敷衍塞責,有的人就很氣憤,圍住副書記不讓走。說了很多激烈的話。這位副書記一直保持友好態度,工人們也很克制,只是動嘴,沒有激化矛盾,后來副書記在保證把工人們的意見轉達給兩級市政府之后,才在警方的協助下“突出重圍”。
  接下來大家把矛頭集中指向法人代表陳昌化,要他站出來給大家解釋破產的理由。很多職工認為,這個廠是可以養活自己的,沒有必須破產的理由,這后面一定有什么不可見人的交易;何況破產的程序也有很多不合規定的地方,但是陳廠長一直沒有露面。職工們要求清算組找出廠長來。我相信清算組知道廠長在哪里,可能是出于對廠長人身安全的考慮而沒有讓他出面,因為很多職工也提出了對陳昌化進行審計的要求,要求對一些經營中涉嫌違規違法的問題進行調查。人心洶洶的場面屢屢起伏,清算組并沒有對策,也沒有發揮原來工廠的管理系統與工人對話溝通;對話也許不能解決實質問題,但是局面可能不會迅速惡化。我知道在別處發生過失控的事件。但這個廠的工人大都膽小怕事,“文革”中都只有極少人鬧騰,“文革”后至今更是“平安無事”,他們不會輕易動粗,“球場事件”就是證明。
  我沒有向清算組建議采取措施安撫工人情緒,這樣只會立即成為群起而攻之的“工賊”,也沒有出面對工人勸說,我知道警方早已悄悄介入了,在江油的副書記受困球場時,就有一批生面孔進入了廠區,我怕自找麻煩。何況自己也是失業隊伍的一員,只能很糾結地看著局面一天天失控。也許沒有人能說清楚矛盾究竟是怎樣激化的,有人說是久久不見廠長出面對話清算組還幫著遮掩使人們失去耐心。有人說是這時清算組公布了破產清算期間生活費的標準是每月129元,工人問這點錢怎么養活一家人,但是清算組的一位成員說129元足夠了,是這樣激怒了工人。反正在10月22日上午我得知工人們嚷著要去阻斷鐵路的時候??匆娨淮笕喝艘呀浝锨逅憬M的副組長和劉書記走出了廠生活區大門,當時我在職工醫院門前,看見人群過來就迎面跑過去,張開兩手攔住了隊伍,我說:“堵鐵路的罪名是破壞鐵路運輸罪;在廠內怎么鬧都沒關系,上了鐵路性質就變了,我們搞不過警察的!”
  隊伍里一個人大聲喊了一聲“主席”之后說:“知道你是好意,你不去就算了。我們沒有辦法,只有這樣才能驚動上級來管我們這個廠的事!”走在人群中的清算組副組長和劉書記很無奈的樣子,他們沒有說話。人群撇開我繼續往前走,他們一行人到了緊挨著焦化廠的火車站,坐在了鐵軌上,上下行的幾列客車貨車阻滯在站內,寶成鐵路為之中斷數小時。
  我開始沒有到現場去,坐在辦公室里,總希望接到上級工會的電話,好及時匯報情況,調停事態,我知道拖延下去后果將不可收拾。但是始終沒有任何來自上級的電話,倒是接到另外單位同仁的電話,問我需要什么幫助,我說,什么幫助也不要,沒有辦法可以幫助那些卷入的人,也堅決不能讓更多的人涉入此事!后來實在坐不住,我去了車站,看見全廠大部分職工和家屬以及很多周邊居民聚集在鐵路兩旁。路基下,武警部隊陸續開來,本地警方在維持著秩序,一些工人和家屬給現場的人們送來開水。停止行駛的列車沒有開門,旅客們很平靜地看著外面這沉重的一幕。沒有人來協調勸解鐵路上的人們散去,等到武警部隊集結布置完成,指揮的高音喇叭響起,我們最不愿看見的事終于發生了……
  當天晚些時候,鐵路恢復了通行。
  據江油市區的人說,當天城里的人也知道我們廠出事了,因為有救護車不斷亮著燈開進醫院。我當天徹夜未眠,一閉眼就是那些讓我不能忍受的畫面;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勇氣描寫那些令人痛心的場景。
  第二天,一些來自綿陽、江油的領導進廠。他們分別找了一些廠里的人談話,這時候廠里的氛圍是一種隱晦卻很深重的哀傷,昨天晚上,廠里有人開車載著家屬去本地警方探視被抓的工人,但是沒有找到。直到凌晨生活區的人聲才靜下來。許多人上鐵路,為什么要抓那幾個人?有人說可能是他們幾個鬧得最兇。有人說可能認為他們是組織者,但沒有官方的說法。下午,通知我到廠工會辦公室,幾位來自綿陽、江油的領導跟我談話,我認識的只有綿陽市總工會主持工作的陳副主席;另外有一個始終沒有出聲的中年男人,我知道他是警方的,以前見過。領導們對我說,在這個事件中,他們知道我的表現是好的——這是指我出面阻擋人群上鐵路;處理問題是正確的——這是指我在電話中謝絕外來聲援?,F在工廠不能繼續停下去,要恢復生產。保障工人生活。因此決定在清算組的領導下,由我暫時主持廠里的工作。
  我提了三個問題,要求領導回答,否則我無法從命。第一,抓的人放不放?什么時候放?群眾要求追究陳廠長的責任,市里管不管?不解答這些問題,我在工人面前沒法說話。第二,恢復生產要資金,市里給不給錢?給多少?第三,等我把過渡工作做完辦移交的時候,我是什么下場?能不能免于失業?
  我說完了,領導們一片寂然。我卻忍不住了,大哭了起來,把這么久以來直到昨天積累的憤懣都發泄了出來,言辭不乏尖銳激烈。我無所顧忌地哭完說完,掏出辦公室等一應鑰匙交給陳主席,對領導們說:“我不干了,你們可以審查我,有問題我馬上回來接受處分,我不會逃跑,但是我要去找工作養活老婆孩子!”在國企這么多年,臨到離開時能夠痛罵一番然后拂袖而去,也算小小地出了一口氣。
  我回到母親那里住下,想冷靜下來盡快進入另外的角色,我不能繼續攪工廠的那潭爛泥。雖然知道工廠破產并非正常原因,下一步肯定要重組,多數人是能夠重新上崗的。但是我已經心灰意冷,打定主意要離開那個地方。其實廠里的事情遠遠沒有完,還有一些自稱媒體記者的人到廠區和廠交通車在城里的停車站附近攔住工人了解情況;后來還有中央一個部級官員領銜的調查組到江油調查此事:還有對被抓工人的審判。更有意思的是,“鐵路事件”后,法院又來貼出一個新的破產公告,內容與上一次有了不少改變,引得人們罵太“歪”(川方言,讀第三聲,意思是假、亂來、不正規)了。
  
  到成都打工
  
  我要求職,只能在自己的“專長”里選,當工人顯然沒人要,雖然讀過會計專業,卻沒有考過職稱證書,只好尋找“文字”類工作。于是把我在這幾年在公開報刊上發表的一些新聞時評和雜文隨筆復印件及求職簡歷寄給在成都的方林,他是我的教育學院“上鋪兄弟”,當時在《廠長經理日報》做經濟新聞部主任,我請他幫我留心新聞出版業的招聘信息。如果一時沒有去處,就先在他那里謀個職。其實在兩年前我就到他所在報紙去應過聘,還接受了總編輯龍良賢的面試:當時卻沒有跨出丟掉國企“鐵飯碗”的一步,誰知道兩年后還是要走這條路。
  材料寄出幾天,方林就打電話叫我去。我趕到成都,方林帶我去新辦的《商務早報》,那里正在大規模招聘,方林說:“你的那些報刊文章管用哦!”報社籌組新聞采編部門的負責人廣巖是原“廠經報”的新聞部主任,方林把我的求職資料給了廣巖,廣巖看了就叫方林通知我來面試。筆試免了。我們到了位于太升北路的華信大廈,看見樓下“高薪招聘”的廣告很是醒目。在報社新聞出版部所在的16層,辦公設施還在安裝布置,進進出出都是朝氣蓬勃的俊男靚女。廣巖是個風姿綽約的30來歲美女,跟我談了幾分鐘,感覺到她認真看過我的求職資料。她讓我填一張招聘登記表,說:“你有照片沒有?沒有就去拍個快照,明天就上班?!蔽覇?,“擬聘崗位”一欄是填記者嗎?她說:“你不用做記者了,做本地新聞的編輯?!币詾闀軓碗s的求職,就這樣搞定了。
  沒有事先租房,也沒有帶行李,就在距離報社很近的石油路附近的郭膺家書房暫住,郭膺夫婦都是我的教育學院同班同學,畢業以后一直保持交往,他對我來成都打工很支持,他在成都著名的舊貨市場“會府”幫我買了一輛八成新的阿米尼自行車,在電信買了尋呼機,他的太太就幫我在附近找出租房。
  第二天,我見到了同事沈哥和張哥,我們三人是本地社會新聞版的編輯組成,張哥是責任編輯。他們兩人年齡稍大于我,都是做報紙的熟手,沈哥當過成都一家大型國企的宣傳處長、企業報總編;張哥當過成都市總工會機關報的新聞部主任。廣巖安排我們立即和本地新聞采訪部門對接,醞釀創刊初期新聞策劃部分的選題。
  《商務早報》是當年四川唯一被國家新聞出版總署批準的新報刊號,主管單位是四川省外經委。報紙的設計定位是綜合性日報,偏重經濟類報道。雖然社方一再強調這一點,但是在當時成都報刊市場異常激烈的競爭格局下,實際上走的都市報路子。在此前,不到300萬人的成都市區,綜合性都市報類已經有國內知名的老牌城市晚報《成都晚報》、全國都市報的先驅《華西都市報》,有與前兩者貼身緊逼的新軍《成都商報》;與《商務早報》同性質的加入者,緊隨而來的還有新華社四川分社的《蜀報》、四川日報集團的《天府早報》,團省委的《四川青年報》等。好在那個時候網絡等新媒體還不成氣候,閑適的成都人民還很熱愛報紙,廣告業除了電視和報紙這些傳統媒介外。也沒有太多選擇,這些條件支撐了成都報業的群雄紛爭階段。
  在商務早報社感覺不到主管方和投資方對具體工作的干預,我是到了兩年后才知道投資人是誰,總之業務氣氛很好??偩庉嬓贞?,大家背后叫她陳大姐,她年齡可能比我小一些,很有氣質的重慶美女。她有重慶人的耿直大度。卻沒有重慶女子普遍有的火爆燥辣。她的最大優點在于能擔待,寬厚待人,知人善任?!渡虅赵鐖蟆泛髞碜鲂侣勅橇瞬簧佟暗湣?,她都保護當事部下,自己承擔責任去擺平。記者編輯都可以和她平等討論業務,只要員工說得對,她都采納;發現誰有過人才干,她就敢破格提拔。報社的中干和普通員工都是招聘來的,人際關系簡單和諧,這使經歷了國企溷雜人際關系的我和沈哥、張哥很享受。廣巖負責新聞編輯中心,她是一個很敬業也很強勢的領導,在籌備創刊期間,不斷地開會商議題材,要求采編一定要在創刊的時候拿出有“爆炸”威力的新聞。但是開始采訪和編輯兩塊負責人的分工界限不是很分明,因為不斷有人員的變化,陳大姐不斷地從別的單位挖人,許以優厚待遇。有幾個能人來了“晃”一下,就離開了,直到幾個月以后才相對穩定。陳大姐為了采編盡量溝通,要求編輯部全面介入采訪,編輯可以直接指揮記者按照編輯意圖采訪寫稿。采訪中心主任大海,跟廣巖的配合很好,記者隊伍雖然新人居多,但是有效率,在同行競爭中有“殺傷力”。大海這時30來歲,他做廣播出身,普通話很好。凝聚力特別強,跟他共過事的人,能把友誼延續很久,不少成為鐵哥們。
  為了讓報紙以較高起點面世,陳大姐請來了市場化做得最好的黨報《廣州日報》來打造報紙風格和訓練員工。廣州方面非常重視這個合作。派來了出版部的蔡主任指導我們的出版。馮小平、王放兩位博士出身的中干做值班副總編。我們的版面先后有周、胡、彭三位女“師傅”指導。派來的都是業務骨干,可能有順帶鍛煉干部的意圖。他們對我們的指導很真誠,不敷衍,更沒有居高臨下的姿態,相處很和諧,那時接受的一些業務觀念、形成的工作能力,有力地支持了我以后的工作。而上述提到的幾位廣州的“師傅”,以后都在一些國內著名報刊當過負責人。
  我住的猛追灣街3號是一個很大的街坊組合,臨街是一排與街道平行的三層紅磚樓房,一樓都是門面,能通往街里面。里面有大約十來排與街道垂直的自建樓房,每排由材料、格式不一樣的七八戶連在一起,排與排之間通道互聯,可以勉強過一輛面包車。整個區域有三道大門,我半夜下班,門都關了,要進去就得喊門衛,先給一元錢才開門。門衛的脾氣很壞,天冷季節要喊很久才罵罵咧咧起身。后來我就從一家營業到凌晨兩三點的“串串香”店進入,老板看見我的車筐里有報紙,就向我要報紙。當作穿行的代價。開始一段時間,我要經過的一家茶館的麻將也要打到半夜,我下午出門就放一個8磅保溫瓶在茶館,回來就有熱水洗漱。經營茶館的是郭膺太太的一個本家姐姐,她連水錢都不收,還經常給我講街坊里面的情況。她說,這里面住的人很復雜,干什么的都有,賊、“小姐”什么的多了,她囑咐我要低調,避免跟這里面的人發生糾紛,免得吃虧。但是后來有幾次我下班晚了,茶館已經關門。主人的女兒還很耐心地蹲在門口等著我來提開水,我就趕忙買了一個電水壺自己燒水,不再去麻煩人家了。
  下班后,我大多時間在住處窩著,看看閑書,有時給本報的“早報之聲”寫評論稿。還有就是看一些“專業”書,方林給我找了一批關于新聞報刊的采訪、編輯、排版、評論、標題等業務書,畢竟此前我只是客串編過企業報,那是依樣畫葫蘆模仿;雖然書上的東西不是全都適用,必要的理論和操作中的行業規矩還是要懂點才行。我們報社是學廣州日報的操作程序,劃版是由責任編輯動手的,責任編輯不在,就該做版的編輯自己完成。為了使自己做的版式適應內容的要求又有新意,我有時在家里模擬劃版,把做過的好版式描摹下來做資料,經常對比參照,不久就可以劃出值班總編很認可的版式了。不過做美編的美女們一度很不爽,我在做版時經常越俎代庖,順便把人家的活都搶了,好在美女們給了等我自己認識錯誤的時間,也幸好我在美女們的忍耐期限內就省悟到了這個問題。
  
  謝絕回頭
  
  我在成都,最不放心的是家里的兒子,廠破產前夕,我把他從廠子弟校轉到了江油市區的一所小學,這會兒剛進五年級,住在我母親家里。我母親已經70來歲,管不了孫兒的學習,只能夠指點著保姆做飯。我老婆還在廠職工醫院混著,雖然知道最后是個走人的結局,但當時廠里還沒有遣散人,破產重組以及社會功能剝離等善后事宜還沒有完成。她每個月可以領300多元生活補貼,在正式遣散前,我也能領129元生活費。
  為了讓兒子適應沒有父母每天照管的生活,我就給他寫信,每周一封,每次說一個生活或學習中可能遇到的問題,我知道不會有很大作用,但可以讓他感到來自父親的關懷。他也給我回信,這孩子似乎理解父母工作單位破產意味著什么,也為父親找到在報社的工作而自豪,幾次畫了想象我在報社工作的畫給我寄來。我在報社運轉正常有了周末休息后,經?;亟?。成都到江油的鐵路交通很方便,成綿高速公路客運的價格那時也很便宜,汽車不到兩小時就到。聽兒子的老師說,這孩子的性格也有改變,過去一直與老師有些距離,現在愛跟老師接觸,班級的活動也喜歡參加了。他的特長是繪畫,經常給學校的墻報畫圖。
  在廠里的破產善后事宜中,首先是將子弟校的教師和校舍設施全部移交給江油市教育局,教師就進入了“國家隊”;子弟學校教師和同時移交給江油老干局的離休干部是企業破產后因禍得福的僅有的兩個群體。學校的中學部組合到了地方,中學老師分別去了江油市區的幾所學校;原校址保留辦小學,跟當地另一所小學合并,校長由那位讓我落荒而逃的師弟擔任。廠醫院由國資委出售,最后由一個有“來頭”的人購買了,成交價便宜得驚人。聽廠醫院的人說,清算組的人很囂張地說過,原廠醫院的人拿再多的錢也不賣!
  最后的全廠資產評估出來,被評估為剩余資產三千萬,指定由國有企業綿陽燃氣集團來接收。我沒有見到過評估報告,但是我知道,機焦工程是新的,投資七千多萬;鋼鐵生產系統、二十萬噸產能的技術先進的水泥生產系統都是通電就能用;送變電、供水、技術檢驗、輔助生產、鐵路延伸線、運輸倉儲、供應采購、基本建設等系統,各級辦公房屋、生活后勤系統,都是設備完好功能完整;還有相當寬敞的生產區、生活區的土地以及未完工的余熱電廠等等。這賬究竟該怎么算?不過這時候,原來企業主人翁的精氣神都散了,人人都在為接下來的生計問題揪心,沒有多少人想爭取質疑和維權的權利。在清算組眼中,由于“鐵路事件”,廠里的人自動失去了平等說話的資格,就算有人不服。也諒你不敢當出頭鳥!有幾個不想罷休的干部,給我提供了一些線索,說我在媒體工作,正好把這些國有資產流失的事曝光,我預計到這個艱巨的任務要正版007才有完成的希望,但還是在回廠時試過詢問,根本沒有人接招!據說這是那會兒處理破產企業資產的習慣做法,評估剩余資產很低,冠冕的理由是可以減少債權人索要的補償數額(后來果然有某礦務局為此扭著不放跟綿陽主管部門打官司)。評估無標準、程序不公開、執行無監督,能保證沒有人上下其手?一些國有破產企業被賣白菜一樣“拍賣”后,成了民營股份制企業,時間稍長,就會在股東會里發現一些躲躲閃閃的身影。有增值潛力的“被破產”國企“賣”得便宜,一般人肯定是無法染指的,這里面的很多深微內幕,也許就成了永遠的秘密。
  破產企業的員工處理是最棘手的??缛雵筮@道“門檻”之后,多數人都是把身家性命押在了這里;還有很多家庭是代代傳承的,所謂“獻了青春獻子孫”。現在不要說鐵飯碗泥飯碗,整個的飯碗都被砸了,可謂“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怎么可能讓人屁顛顛夾起被蓋卷就“爬”(川方言,意為“滾蛋”)?在分工很細的冶金企業,除了機電修理水電配送和車輛駕修這些通用工種,一個工種只是生產鏈上的一個小節點,工人的個體技能專屬性很強,離開特定的生產鏈就等于“屠龍術”,再就業很受限制。但破產重組是不可逆轉的,個人能不能適應,已經不是清算組要考慮的問題。凡是符合提前退休條件的給辦理退休,原有退休人員移交地方,離休干部也有相應接受對口,這是要給江油市政府添負擔的,但這是大局,地方政府盡可能地給予了支持。其余的職工予以遣散,說是進入“再就業管理中心”,實際上在江油以及很多地方并沒有這樣一個實體機構。當時綿陽市的破產企業遣散費是每人15000元,不問工齡或別的資歷一視同仁;領錢簽字之后,把社保關系轉到地方,社保金由原企業負責繳到當年的9月(實際上有很多月份沒有繳夠甚至缺繳,這些虧空后來都只好由個人補繳了。我除了把遣散費都轉手繳給了社保外,后來查出另有企業缺繳一萬余元,也是我自己補上的),有工傷鑒定的一次性補償買斷,這個人就與原企業以及國有體制無關了。這個最后程序在廠里進行得很平靜,到這個時候,心里有多少不平都不想糾纏了,人人都想盡快進入下一個程序——再就業。
  綿陽燃氣集團受命入主后,只是把原廠名的“廠”改成了“公司”。新企業實行招聘合同制,原來的職工可以應聘簽合同,但是得把15000元遣散費交作押金,合同期滿可以退還;如果干到退休。這筆錢就不退了。超過半數原有職工和干部選擇了應聘,其中很多工人為了被錄用,還忍痛給有用人權力的干部送錢;破產和再就業使原來國企工人干部的改變了價值觀念,他們很快學會了遵循“市場”法則行事。收錢的干部明白,自己和送錢的人一樣,再沒有過去那種就業保障機制了,所以有權不用過時作廢:送錢的工人知道,不如此就得不到這個就業機會,現在是真正的“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了。新機制下工人的收入與績效掛鉤,過去的很多保健補貼和福利沒有了,總體收入在當地職工平均工資中屬中偏下水平。原來的干部,除了廠級的有些低聘了,其余大多受聘了與原來職務相當的崗位,起初干部的收入比破產前有較大增漲,但后勁不足。落聘和拒聘的小部分人,因為沒有所謂的“再就業管理中心”收納,他們成了真正的社會無業人員,而且能得到“失業證”的極少;其中有來自農村的回鄉后,既沒有土地也缺乏再就業條件,境況很糟糕。主動離開原企業的人當中,多數是技工、工程技術干部和腦子活絡的人,他們中間有很多人后來發展得很不錯,有的被別的企業聘為廠長經理,有的自己創業;還有一批技術人員專門為企業新建生產線做安裝試產一條龍服務,以至于把業務做到了國外。其實這個廠在綿陽素來有“工業干部搖籃”的聲譽,在計劃經濟年代,這個廠堪稱綿陽工業的干部養成所和蓄水池,走出去的企業領導干部和地方黨政干部數量相當多;破產后,這個傳統優勢也就完了。
  11月中旬,我領到了報社的第一個月試用期工資1800元,說三個月后轉正還要增加,這是我在廠里工資的幾乎三倍。當年四川省的國企職工年平均工資是6441元。
  距離出報的11月18日越來越近。報社的各方面工作都加快速度,我們準備了不少覺得有分量的策劃新聞,還連續幾天按照正常程序天天出模擬報,做出來貼在編輯部墻上自己挑毛病,然后改進,廣州日報的“師傅”們提了不少很中肯的建議,廣州方面一些高層也趕來為這張新報紙“接生”,編輯部里天天高朋滿座,議笑風生,新創意迭出。創刊號的一版主打獨家新聞是“趙暉啊,你在哪里?”趙暉是成都岷江音樂臺的著名主持,她的嗓音甜,善解人意,很受聽眾喜歡。但是最近突然失蹤,據說是跟一個房地產大腕一起悄然消失,有人說出國了,但沒有證實;這個新聞在成都應該是能夠轟動一下的。為了保密,知道的僅限于具體操作的幾個人,招呼還打得很嚴厲,樣報只做了兩份,由陳總掌管。在正式出報前,陳總造訪川報集團某報,由于之前沒有預告,貿然進入總編辦公室,卻在這里意外地發現了自己秘不示人的首日樣報!陳總明白了“內鬼”是誰?;貋砭妥尨司詣印伴W人”。
  11月17日,報社開始正式運轉,制作次日將面世的報紙。我正在編輯部忙著,晚上八點左右,呼機接到一個來自江油的號碼,打過去,是廠里的原煉鐵分廠廠長老丁。老丁說。眼下廠里的行政暫時由他負責,準備組建一個社區,把原來的生活后勤服務部門的功能剝離出來由社區管,希望我能回去負責組建。我謝謝老丁還記著我,但是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回去了。老丁說,留一周時間讓我考慮,最好回去和幾個老哥們一起干。
  我從在綿陽的原同事那里得知。工廠在正式重組之前就部分恢復生產,開始是劉書記臨時主持工作,但是因為主管局的干部主動出馬給廠里采購的煤炭質劣價高,還催著立即付款,劉書記在廠部辦公樓跟局里的人大鬧一場,局里就把劉書記給免掉了,讓老丁主持工作。重組之后,燃氣集團派人當公司經理,只給了陳昌化一個顧問的虛銜,他的那個利益圈子也作鳥獸散。大約是這個結局使他覺得組織低看了自己,就到綿陽市計經委,找到原來在廠里工作過的老領導老韓,哭訴自己的委屈。老韓是個文化和思想水平比較高的部隊轉業干部,我當年去參加高考報名時的單位政治鑒定,就是他寫的,很有個性。他對陳昌化哭訴的答復是一頓呵斥,指責陳沒把企業搞好導致后果嚴重不可收拾,還好意思哭?陳此后也就低落下去不再強出頭。5·12大地震后我回江油,在公園遇到他和當年的那位鐵桿本家兄弟在喝茶,這時的陳已經完全沒有了做廠長時的深奧復雜表情,完全是面團團良善富家翁的風貌了。
  一周以后,老丁的電話如約打來。問我考慮得如何。我說,感謝老丁和兄弟們這么仗義,但是我決定賭一把,看看打工能不能養活老婆孩子。過后我回江油,到清算組處領了遣散費15000元(這筆錢馬上繳給了社保局充當個人繳費部分),簽了一份關于與國企c3c920a5c5e8667e000f2ad8ee617f96ddda7c720a11bdba83a8149b2c1f6ded解除勞動關系的協議;按照規定,事先還要我寫一份申請。以證明是我發自內心地懇求政府,自己情愿脫離國有工人階級隊伍,自愿淪為個體勞動者,今后也絕不找政府的麻煩。我不寫申請(如果政府那里有一份署名是我的申請,也絕對不是我授權的),還半開玩笑地對清算組說:“你們干脆學黃世仁把我打昏,然后強行按個指印吧!”就這樣,一個前領導階級的一員就被簡單利索而且廉價地“賣”給了社會。我老婆隨即也辦了“買斷”手段。我在廠生活區的一套住房是按照房改政策低價買下的,有產權證、土地證。后來我在江油城里又買了一套房子,但是被告知,必須把在廠區的房子以原購價退給社區,才能辦新房子的房產證。我起初沒有理睬,誰知清算組的一位主要負責人三番五次地打電話動員我退房,還不辭辛勞地趕到成都請我喝茶,我不勝其煩就退了房產證,辦到了新房子的產權證。我以為退還的房子應該是國有資產了吧,后來才知道,廠里像這樣的情況很多,實際上我們退回的房子的登記產權并沒有變更為國有,而是被清算組和社區管理部門拿來“代”原房主出租或加價賣了,買房人履行的手續是直接從我們原房主手里購買過戶的方式:我們實際上沒有出具的手續是怎么辦到的呢?我堅信,世上沒有他們辦不到的事,只有我們想不到的。而且,即使我們打維權官司,他們也有足夠的資源讓我們勞而無功。
  沒有留在廠里的人到成都謀生的不少,廠行辦的小趙開始到一家貿易公司做辦公室工作,他的妻子小楊原來是廠醫院的護士,后來兩人就在成都刃具廠立交橋下做小食品批發生意。大約是女方太強勢,小楊做事非常精明利索,所以生意越做越大,兩人卻因為性格沖突離了婚,小趙另起爐灶去做香煙生意。后來又各自重組了家庭。我老婆的另一個姓楊的中醫同事,本來是廠醫院的“末代院長”,被清算組誆著留下來搞“和平過渡”,清算組許諾說,可以給他特殊政策保留國企身份,他把忽悠當了真,誠惶誠恐地為之效力。等買下醫院的“老板”接下資產、擺平所有麻煩后,他自然沒逃脫最缺乏創意的“兔死狗烹”下場。有人介紹他到成都的一個私人診所坐堂順帶管日常經營,他的老婆從江油一家國企退休,兒子讀大學畢業后在成都做事,他買了房子,一家人在成都扎下根來。在我們廠工會當過會計的李英早幾年就離了婚,她也到了成都,一邊照管女兒讀大學,一邊在一家貿易公司做出納,也找到了新的生活伴侶。這幾個人是和我們不時有往來的,還有一些交往不多但偶爾要打電話聯系的,有時候因為子女升學、就業、嫁娶或別的節慶聚到一起,也能湊兩桌。
  破產后的廠里還有一個變化,就是孩子們讀書普遍用功了。重工業職工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多數子弟學校的教學水平比不上地方,加上廠里勞動密集型的用工機制能完全解決子女的就業。讀大學不是必須的選擇。也許是破產和“鐵路事件”給所有人都烙下太深刻的傷痛印記,促使孩子也懂事了很多。子弟學校解體后。廠里的孩子們進入地方學校讀中學,讀小學的也大多到城里的學校;他們中的很多是各自學校的尖子生,每年高考都有較高的比例進入重點大學;讀研讀博的、出國留學的也有,至今如此,這在當地教育界是有點口碑的。
  
  與賊為鄰的日子
  
  《商務早報》創刊取得了成功,成都報業市場又騰起一陣硝煙,原有的都市類報紙不甘心讓新面孔搶風頭,也是各有應對,競爭使得報紙的讀者很受用。自“趙暉啊,你在哪里”一炮打響之后,《商務早報》一連幾天都是扯眼球的題材和火爆的大標題。以至于比現在寬松得多的主管部門監管,都忍不住敲打提醒不要過火。比如頭版通欄標題“提著褲子滿街找廁所”之類。而報社的主辦單位省外經委卻沒有過多來干預具體事務,只是傳達過一些很原則的指示。報社一邊招呼員工注意上面的批評。一邊鼓足干勁地往前推進,全社上下充溢著蹈揚奮發的精神。當時報社給發行人員制作了紅色的工作帽,同時發動采編人員戴上紅帽子上街賣報,每天早上,成群結隊的“小紅帽”像鳥兒出巢一樣,撲啦啦地飛向大街。報社還要求發行人員到寫字樓逐層挨家宣傳本報并征訂。被稱為“洗樓”;采編人員也要體驗性地參加,我所在的一個組合被分配到成都當時最好的寫字樓川信大廈“洗樓”,結果被保安擋駕,說是“嚴禁推銷”。不屈不撓地擠了進去,卻都是“叫好不叫座”收效甚微。廣州日報方面又來過好幾個領導給新生的報紙鼓勁打氣,領導們晚上守在編輯部,把一次次的樣報貼在墻上。熱烈討論,不斷提修改意見。記者、編輯和出版制作人員都是毫無怨言地改了又改,還主動給自己找碴。我就很感慨,要是國企的職工都能這樣發揚“主人翁”精神,國企是想垮也垮不了的啊!
  按照廣州方面設計的版面風格,商務早報確實跟別的報紙版式大不一樣,應該說是吸取了當時廣州報紙的特點。比如一以貫之的逐條新聞劃框線,制作成都報紙過去少用的大幅主圖,超粗黑字體的大標題,新穎的“假彩”圖片;頭版每天有言論“早報之聲”。固定在一個位置,采用新穎的窄豎條形,選稿注重貼近性。還有,新聞的電頭不打慣常的“本報訊”,而是用“早報訊”;記者署名不用“本報記者”,而是“早報記者”(商務早報關閉之后,四川的另一家“早報”馬上接管了這些標志元素,至今還在用)。在做版前,先劃版樣,稿件的增刪服從版式表達效果,以前排版學上的“套路”可以打破,比如很忌諱的“斷版”、“破欄”都可以不管。廣州“師傅”還教我們,做小標題的時候,如果某個小標題位置恰好“頂天立地”不好看,可以不管內容。錯開位置安放,讀者是不會太計較的。道理就是,我們是新報紙,采編實力肯定不如“前輩”,要想讓讀者對本報產生興趣,在形式方面有所突破見效最快。在當時的成都報業市場看來,商務早報的風格比較“洋派”,有現代感。加之采訪編輯都以新人為主,初生牛犢不怕虎,稿件或版面有生氣有銳氣,往往能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好效果。當然凡事都有利弊兩面。“牛犢”們也能制造麻煩。不斷地有采訪不到位、寫稿疏漏、甚至報道失實的情況發生。報社為了保護大家的昂揚斗志,一般問題都內部低調處理,并加強編輯、校對及審簽環節的完善、糾錯和補救功能,也還是留下了很多遺憾。在一家報紙真正成熟之前,挫折和教訓確實不少。
  新記者吳春有采訪了一個自稱超過百歲的老人。這個老人以其長壽,多次成為媒體熱點人物。這篇稿件寫了洋洋灑灑5000字,責編張哥分給我改,我按照版面大小刪減成1500字,編成一個“倒頭條”。過了一會兒,負責采編兩個部門的張曉拿著版樣找到吳春有。把他帶到我面前,問他:采訪時看過這個老人的身份證件沒有?在戶籍部門核實過沒有?就算他自己說的年齡屬實,他的哥哥在1944年也在50歲以上,怎么可能加入只招收大中學生的“青年遠征軍”?雖然在批評吳春有,我卻羞愧難當,這些是常識啊,怎么我就放過了呢!張曉命令吳春有。馬上到彭州的某個鎮上去找到老人核實!當時天已經開始黑了,報社沒有可以派出的采訪車,吳春有哭兮兮地向我借了50元錢,乘郊區客車趕往彭州去了。這件事打破了我有些良好的自我感覺。此后我經常拿這個事反省自己。
  報紙惹來的首個大的新聞官司。是一條新聞的標題。在成都鬧市之一的騾馬市,有一家國有商業企業當時不太景氣,面臨關門的危機,記者寫了一條新聞經濟,落點是希望有關方面就此改善該街區的商業環境。在晚上討論版面標題時,陳大姐說原標題太“平”,能不能改成“XX大廈瀕臨倒閉”?編輯們覺得這樣可能會惹麻煩,陳大姐沒有堅持自己的建議。但次日見報的卻竟然是陳大姐的建議標題,而且真的惹來了官司——這個商業單位不接受任何來自官方或民間的調停,沒完沒了地打官司,索要天價賠償,還讓職工群體到報社抗議,一直鬧到很久以后。
  做記者的從業動機固然復雜,最大的動因恐怕還是逃不脫“掙錢吃飯”;還有些是沖著“無冕之王”的美譽想來過一把癮的,也有喜歡記者職業的自由度大不用打卡坐班的,還有想利用記者接觸面大邊干邊尋找更好發展機會的,當然也不缺乏真正熱愛這個職業的,哪怕是階段性的?!渡虅赵鐖蟆烦跗谟袀€攝影記者叫齊游,現役軍官(大約是少校),可能準備退役而比較閑散,就自帶越野車和照相機來當記者。他很敬業,半夜有采訪任務,一個電話就趕赴現場。后來他自己開了廣告公司。掙了錢就國內國外地攝影,回來出畫冊辦影展。做老板了,有重要拍攝業務還是親力親為。成都女孩小豫,父親是警察,她警校畢業在派出所做見習“戶籍”,見報社招聘,就放棄了轉正可能極大的警察職業,至今還在媒體。新聞單位遠不是超凡人圣的地方,現實很嚴酷,很多人黯然神傷地離開,一些人還在煎熬中徘徊,一些人經受住磨煉能夠堅持下去,也有這些能夠保持著熱情的人在“痛并快樂著”。
  我跟原來綿陽市總工會的領導取得了聯系,我直到現在都認為她開明而且有見識,她主持市總工會期間,那么多大型國企的工會主席都很認可她的工作能力。這時她在省總工會做副職領導,我本來想去與她面談,但考慮到她可能有所不便,就打電話。我說,我們那個廠就算應該破產,也不等于政府主管部門可以越俎代庖代替企業做決定。破產意味著要砸那么多人的飯碗,別說職工群眾事先不知情,連工會主席都不知道,更遑論通過職代會,這樣的破產程序合法嗎?而且事后有沒有追究有關部門的責任或者總結教訓?她沒有正面回答,很誠懇地說,如果我個人和家眷有什么問題需要解決,她很愿意幫忙。其實我知道說這些沒有什么作用,只是心里有一口氣憋著,想把弱勢的一方對這個事件的看法和屬于常識的道理告訴上面而已。這是我最后一次與工會組織打交道。
  12月份我領到了2500元工資,財務部解釋說,我已經被提前轉正了。
  1998年在心靈的顛沛流離中結束了,對于我來說,它是一個新的開始。
  
  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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