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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砍了我一刀

2011-12-29 00:00:00范金泉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1年5期


  一
  
  出事的那天正是黃昏。
  那天,日頭帶著酒意和蒜味,伴隨著湖邊的涼風,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就落入湖堤下面的槐樹林。日頭落入林子里,驚飛了一群鳥兒,它們在飄散著野花香的樹林里,留下了無數道暗綠的弧線。我開著四輪農用車,剛從城里賣蒜回來。
  今年的蒜,價格糟糕透了,一車蒜僅賣了八十塊錢。早上五點多出來,到了下午四點多,才找到買主。蒜越賤,冷庫的主人就更不敢收,好說歹說,總算賣出去了。數畝地的蒜,還沒有賣夠化肥錢。我的心情一路上很沉重,肚子也咕嚕咕嚕直響。中午,在城里飯都沒舍得吃飽,我只吃了一碗羊湯泡饃,也就吃了半飽。到了火頭灣附近,湖堤上高大的白楊樹、槐樹已經遮蔽了天空。黃褐色的土路變得有些黛藍,像是一條幽深渺遠的隧道。
  早知道這個熊價,我種什么蒜?我該多種幾畝洋蔥或者棉花就好了。有人勸我,我咋就沒聽呢?當時有人說,蒜這個熊東西,狗一年,貓一年,兩年了價格都不行,甭種了,改種春棉花,里面再套上西瓜,旱澇保豐收,準行??晌矣彩潜е鴥e幸心理沒聽,總想發個大財,到頭卻賠了個屌蛋精光。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走了運,獵槍也打不著。只能說咱沒那運氣,也沒那熊眼光。我正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有兩個小青年攔住了我。
  “停車!”
  他們光著膀子,手里還拿著劈刀,身上的文身看上去很嚇人。他們就站在路中間。我有點怕,便把車停下來。
  “你是干什么的?”
  “我家就在前面的漁王寨,我進城賣蒜?!?br/>  “賣了多少錢?”
  “賣了八十塊錢?!?br/>  “拿來。”
  “操啥?前后兩莊上,親戚禮道的,我上有老下有小,還全靠這兩個小錢給孩子交學費呢。”
  這地方離漁王寨也就二里多路,我家就在村頭上,遠遠地,能看見我的房子。我想這兩個人也許是喝醉酒的操蛋孩子,惡作劇什么的,日頭剛落下去,天還沒有黑,怎么就會有攔路搶劫的呢?
  我的話剛說完,其中一個就繞到我背后,猛地朝我背上砍了一刀。我兩眼一黑,便栽倒在地上。
  我醒來之后,月亮已經升起來。湖面上的風帶著魚腥味,濃濃的直往我鼻孔里灌。我慢慢地爬起來,后背依然在疼,有粘糊糊的東西流下來,我摸了一把,是血。我嘴里也有血,我吐血了。
  攔路的劫匪已經不知去向。他們搶走了我身上的八十多塊錢和一包大雞煙。
  我雙臂發麻,腳像踩住了一團棉花似的。車是沒法開了,就扔在了湖堤上。我蹣跚著走回家。妻子和孩子正著急地等我,看見我回來,她們驚叫起來。
  妻子的哭喊驚動了鄰居,本家的兄弟都跑過來。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遇上劫路的了,把俺給砍了?!逼拮涌拗f。
  這時候,村里又有人來看望我。
  村長也來了,村長問:“這事兒在什么地方?”
  “就在火頭灣附近的湖堤上。我的車還在那兒扔著?!?br/>  “我日他老囡囡,咱這兒也有了強人。他們搶了你多少錢?”
  “我賣了一車蒜,八十多塊錢?!?br/>  “錢倒不多,可惡的就是傷人,狗熊們。明天一定要報案。”
  “先去醫院吧?!?br/>  鄰居們真好。有的幫我去湖堤上開車,有人幫著把我送進醫院。
  我背部骨折,傷口長十幾厘米,逢了二十多針。醫生說必須住院治療。
  第二天,妻子扶我去派出所報了案。
  所長姓王,四十多歲,酒糟鼻,很富態。他認真地聽了我的報案,并詢問了我的傷勢。另外,又讓一個年輕的民警做了筆錄。
  “你對他們有什么印象嗎?”他問。
  “當時,天還沒有黑,我以為他們是開玩笑呢。這兩個人我見過,我絕對見過,總感到他們眼熟面花,不知道是附近哪個莊上的人,都二十出頭,留著小日本平頭,還文著身,狗日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鳥。如果再見著他們,我一定能認得出來?!?br/>  “你有這個把握?”
  “我有。只要碰上,我就能認出來。”
  他說:“這就好。走,你帶我們去看看現場。”
  我便坐著王所長的車來到現場。地上還留著一攤發暗的血跡,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了。
  王所長看了看四周密匝匝的槐樹林,又朝湖中的蘆葦叢看了看,那兒有一群水鳥在飛起飛落,湖面上還有野鴨和鵝的影子。有幾艘木船,停在火紅的荷花深處。湖堤這邊是玉米地,離案發現場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是一家養鵝鴨的,成群的鵝鴨在湖灣里鳴叫,煞是熱鬧。
  王所長問:“這兒就是火頭灣吧?”
  我說:“是火頭灣?!?br/>  王所長說:“就在這火頭灣附近,去年也發生了一起搶劫傷人案?!?br/>  我問:“案子破了嗎?”
  王所長說:“沒有。”
  這時候,湖面上刮過來一股涼風,湖堤上槐樹的葉子發出一陣颯颯的響聲,似乎在偷偷地議論著什么。
  
  二
  
  我花了三千多塊錢,住了十天院出來。心里的怒氣一直未消。那兩個劫匪太可惡了。搶劫就搶劫吧,他們傷人,這狗日的算什么事?我的經濟狀況本來就不好,上有老下有小,住院花的三千多塊錢全是借的。
  這天,我來到鄉派出所,想問問那兩個劫匪有線索了嗎?正好王所長還在。我和王所長十年前就認識,對王所長心里一直很敬佩。那一年,我喂的狗讓人藥死了,我那個心情也是像今天一樣,恨不得將那個藥狗的壞人吃了。夜里藥死了我的狗,天一亮,我就報了案。王所長那時候也和現在一樣,我一看見他的酒糟鼻心里就發毛。但是我還是大著膽子告訴他。我喂的黑狗讓人藥死了。它可不是一般的狗,我夜里澆地、看場、看果樹園、看棉花,它都是我的伴兒,您是咱鄉的父母官,您可要為我做主??!王所長說那當然,我早想抓藥狗的熊人了。果然,第二天,根據我提供的線索,抓住了那個藥狗的壞人。從此,我就非常佩服王所長。
  我拿著一盒大雞煙,掏出一根讓王所長,他接了。我忙給他點上。
  王所長手里拿著一個玻璃茶杯,他說:“湖里的一個小漁村,離這兒三十多里路,幾個漁民用魚叉,把村里的漁霸給叉了。我們剛接到報案,這就出警。你的事以后再談吧?!?br/>  我說:“謝謝王所長。我也沒什么事,就是想問問那兩個砍我的壞人……”
  王所長臉色變得有些異樣,他打斷了我的話,說:“你回去吧。現在還沒有什么線索,你等等吧?!?br/>  我本來是想打聽一下,那兩個劫匪啥時候能落網。王所長工作忙,他不讓我提這事,我也不好意思再問,便走出鄉大院。這天,老漁洼鄉駐地是集,我便來到集上。
  空氣悶熱。太陽已經爬上樹梢,潮濕的陽光帶著灰蒙蒙的塵土味和魚腥味,在表情各異的人群里擠。好久沒有下雨了,該下場雨了。街道兩邊的楊樹,樹葉上已經粘滿了塵土,我朝楊樹上看了看,有幾只鳥在那兒飛。賣魚的、賣蔬菜的、賣瓜果桃梨的、賣衣服鞋襪的,在街上擺滿了一長溜。吆喝聲像是雨后一池塘青蛙。
  “三弟,你也來趕集了?”一個聲音從人群的縫隙里擠過來。
  這聲音很熟,我馬上聽出來了是大表哥。我尋著聲音望去,見大表哥在那邊賣魚。人太多,我從一邊繞了過去。
  “你的傷好了嗎?你該在家里多躺幾天,讓涼風吹著可不是玩的?!?br/>  “沒大事,拆線了。我大姑啥樣?她老人家還好吧?”
  “還好,還能摸個紙牌。只是這幾天,天天惦記著你,讓我再看看你,是否好利索了。昨天夜里,湖里的魚群又上來了,我的網壞了,才捕了這么一點。我打算賣完魚就去你那兒。”
  “你不用去了,你就說在集上碰上了我。傷口好了,不痛了,什么都能干了。說真的,今天不下雨,我明天就得澆地,不然的話,我種的豆子、棒子都旱壞了,收不了什么?!?br/>  
  “還是養養傷吧,真不能干,晚兩天,我給你去澆地?!?br/>  我說:“不用?!?br/>  我說完看了看路邊的商店,我過去買了一箱純伊利牛奶。又要了一籃雞蛋。
  大表哥說:“你這是做什么?我知道你住院的錢都是借的。”
  我說:“我兩個多月沒去看大姑了,不遇上這爛事,我早去了。我今天不去了,你給俺大姑捎點東西吧。不值什么錢?!?br/>  大表哥又說:“聽說你讓劫路的砍了,你大姑哭了一兩天,后來告訴她,你沒大事,她才放心了?!?br/>  我小時候,家里窮,我爹把我送到大姑家,我從七八歲就跟著大姑,她把我一口氣養到十五六歲,直到初中畢業。盡管大姑家里也不富裕,但她待我比那些表哥表姐們都好。大姑在我心里就是娘啊。
  我把東西放在大表哥的三輪車上。大表哥拉我到一個墻角,他貼在我的耳朵上神秘地問:“這事你打算下一步怎么辦?”
  我認真地看了大表哥一眼,說:“這事讓派出所查唄,惡有惡報,還能跑了他們?”
  大表哥說:“這樣最好?!?br/>  一眨眼,秋天過去了。樹上的葉子黃了,落了,地里的農活也忙完了。麥苗也已經長出來,早晨起來,我站在自己的地頭上,看著麥苗尖尖的梢頭頂著晶瑩的露珠,在晨曦的霧靄中閃爍。我心里就有說不出的滋味,這些可愛的莊稼需要化肥,我第一茬肥料還沒給它們上呢。我需要去到城里掙錢。我有個絕活瓷磚貼得好。不過呢,自從讓那兩個劫匪砍了一刀之后,那兩個劫匪就像是在我腦子里扎了根,一想到他們就頭痛。這段日子,我去了數次派出所。王所長還是老樣子,讓他一根大雞煙,他也吸,也不嫌孬。態度也不冷不熱,說不了兩句話,還是那一句話:“你回去吧!現在沒有什么線索,你等等吧?!蔽乙坏染偷搅巳攵?,也就等不下去了。我決定再去找一下王所長,按理說這案子也不難破,那兩個劫匪我面熟,也許是老漁洼鄉里的人。干公安的人不都會排查嗎?難道就找不到他們。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王所長的時候,王所長笑了。十年來,我第一次看到王所長笑。他一笑,他的酒糟鼻倒不難看了。
  “你小子!我原來還真低估了你。”
  “電視里,公安破案不就是這個樣子嗎?”
  “兔子不吃窩邊草,哪有在家門口搶劫的?不像你說的那樣簡單,我認為肯定是流竄犯。等等吧,等有了線索會通知你的。你回去吧?!?br/>  “我已經等了幾個月了?!?br/>  “那有什么辦法?我這個所長只給你一個人當?你知道不?去年的一起綁架殺人案,還沒破哩?!?br/>  王所長有點不耐煩。我不再說什么就回來了。我不再找他,再找他也沒意思了。我決定自己找。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他們。一但有了這個想法,我便付諸行動。整個冬天,只要有時間,我就出去收廢品。其實,我收廢品是假,尋找砍我的人是真。
  為了找到我的仇人,我還專門買了破案方面的書,我覺得有一套書對我很有用,那就是福爾摩斯探案全集,我花了幾個夜晚,將這套書讀完。我有了信心,我感到我成了福爾摩斯,我有這個能力找到那兩個劫匪,一個男人就應該能做點事,連這事都搞不定,以后還能再吹什么牛。
  我把這一想法告訴妻子的時候,妻子笑了笑。
  “如果你有這個本事,還要派出所做什么?”
  “他們扒了皮,我也能認出骨頭來。找找吧,說不準能碰上?!?br/>  “你找到了他們能咋?”
  “看你說的?我操!當然要把他治進去,能讓他白砍了我?”
  
  三
  
  幾場北風過后,天就冷起來。
  我四處打聽,只要哪個村里有出名的壞孩子,我就以收廢品為由接觸他們。我調查的第一個村莊是銀杏洲,它是老漁洼鄉最遠的一個村,在湖里面,四周被無際的蘆葦包圍著。兩年前,村里以搞開發為由,讓四大金剛給占了,四大金剛把幾戶村民攆了出去。我不知道四大金剛是誰?等我劃船來到銀杏洲上見到了他們,我才知道,老大原來是老漁洼鄉政府旁邊殺狗的牛二。德性也和水滸傳里的牛二差不多。另外三個是他的拜把子哥們,手臂上也刺著龍,他們的名字我都聽說過,都有幾年這樣那樣的“光榮歷史”。我要找的不是他們,他們都是四十多歲的老家伙了。
  經過一個多月的尋找,整個老漁洼鄉四十多個自然村,除了野狼溝我沒去之外,其余的我全去了。我之所以沒去野狼溝,是因為我大姑家在野狼溝,我大姑八十多歲了,下面的兩個老表都特別能喝酒,我怯喝酒。另外,也怯大姑知道我的想法,大姑一生性格溫良,在村里從不曾和人拌過嘴。我的事,我不想讓她老人家知道。不過,天一涼,我背上的傷口就癢起來,癢的時候,仇恨就從腳底板又升到頭皮上。我決定到野狼溝去找找。
  野狼溝是個兩千多人的大村,解放前,村里有十九座廟,七座巍峨壯觀的石牌坊,村里舊社會出過狀元、舉人,有功名的很多。村莊因靠著大運河碼頭,有許多錢莊、糧店、鹽店、當鋪、茶行、酒樓,生意十分火爆。最有名的富戶有八家,他們除了做大生意之外,還各有不少莊園及數千頃良田。解放后,原來最富有的八大家死的死,亡的亡,他們迅速敗落了。
  這天,天上飄著雪花,我到野狼溝去收廢品,剛一進村,就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握住了。是大表哥。
  “大冷的天,你啰啰的啥?揭不開鍋了?跟我喝酒去。”
  村里有幾家飯店,大表哥強拉著我就進了飯店。
  我想,今天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大表哥兩個孩子,女娃在一所私立大學里讀書,學費每年貴得嚇人。兒子到了娶媳婦的年齡,房子還沒著落。別人家的男娃到了娶媳婦的年齡,村里就劃塊宅基地讓蓋房。大表哥的男娃年齡都過了二十周歲,村里卻怎么也不批給宅基地。這里面啥道道,我也說不準,反正里面有道道。大表哥曾經跟人上訪,也許是這個緣故;另外可能是因為他為人小氣。他熱喝酒,酒量還大,可是自己不買酒,喜歡喝不花錢的酒。比如說,村里的紅白喜事,誰家的也少不了他,前請后謝,每次他都喝得爛醉如泥。因此,他在村里的聲望和地位也就大打折扣,再加上他好吃懶做,地里活日鼓不好,湖里捕魚下網箱、使虛籠、使罾、養鵝鴨這些活,他也日鼓不好。日鼓不好這些農家活,咋掙錢?何況他又供著女娃上大學,因此,他就成了村里最不爭氣,最窮的一個人。按老漁洼一句很難聽的話說,就是混得不屌。
  大表哥就是這樣一個很不屌的人居然要請我,而且一進飯店就要了個上等單間。坐下來,小眼一瞇縫,蒜頭鼻一翕,張口道:“一個水晶丸子、一個地鍋笨雞、一個涼拌藕、炸個參條魚,要一個瓷鼓子。酒先來兩瓶精裝的衡水老白干?!?br/>  服務員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女孩,用筆寫在紙上,便出去了。
  大表哥看著服務員的背影努了下嘴。小聲說:“村長包的二奶?!?br/>  “這有什么稀奇的?當官的有錢的,沒二奶才稀奇?!蔽医又謫?,“你發大財了?”
  大表哥說:“我能發什么熊財。”
  “那你怎么要這么好的菜。你好像知道我來?”
  “你一進村,我就看見你了?!?br/>  “快過年了,手頭緊巴,想掙點錢過年。”
  “你蒙老哥哥!你可不是想掙錢,你有一手貼瓷磚的好活,想掙錢,去城里,一天一百多呢,你收破爛,一天能掙幾個?也就是兩包煙錢吧。”
  “我也是閑玩?!?br/>  “你可不是閑玩,我知道你還有一件事放不下?!?br/>  我笑笑?!拔夷苡惺裁葱苁路挪幌拢俊?br/>  “你是有事放不下。你想找砍你的人對
  吧?”
  正說話的時候,又進來一個人,是個黑大漢,麻臉。
  大表哥說:“他就是剛選上的村長。”
  麻臉大漢看見我,進來答話。
  大表哥說:“這是我大舅家的三老表?!?br/>  
  麻臉大漢說:“我知道,認識。他小時候還偷過我的瓜呢。真快啊,一晃就二十多年了,還像在臉前似的?!?br/>  大表哥說:“要不咱一塊喝點?!?br/>  “老表來了,也沒外人,我就陪你喝點。我呆不大會兒,鄉長在我家等著呢?!?br/>  我說:“坐下喝點再說吧?!?br/>  麻臉村長也問:“你咋收起破爛啦?這玩意臟?!?br/>  大表哥說:“我正勸他呢。他可是貼得一手好瓷磚,我請請他,想跟他打下手?!?br/>  麻臉村長的眼長得像銅鈴。說話甕聲甕氣。“有這個手藝何不到城里去掙錢?在鄉莊上弄個破爛瞎轉,弄不出個豆來,白耽誤時間?!?br/>  我說:“我也想到城里去掙錢?我有一件事要做?!?br/>  麻臉村長問:“你要做什么事?收破爛還算做事?”
  我說:“我是想尋找砍我的人?!?br/>  麻臉村長笑笑,說:“那個事,幾個月了,我也知道。沒搶你幾個熊錢?!?br/>  大表哥說:“錢到不多,八十多塊吧。這么點錢,算了吧,啰啰起來,還不夠耽誤事的。還是想想貼瓷磚的事。”
  我說:“錢倒不算多,就是他們砍了我一刀,當時,我吐了一口血,暈倒了。我日?!?br/>  麻臉村莊長罵:“狗日的憨熊!這點錢,也值得搶?”
  我說:“持刀搶劫又砍人,這罪可不是個小玩意,抓住至少要判個六七年,出來一輩子也裂熊了。”
  麻臉村長說:“這是派出所干的活,你自己要找的話,還不是大海里撈針?”
  我說:“我先私下里找找再說吧?!?br/>  麻臉村長一連喝了三杯酒,說:“鄉長還在家等著我,工作上的事。我先走?!?br/>  我和表哥站起來送他。麻臉村長又從口袋里掏出兩盒泰山煙放桌上。“您倆先喝著,我又加了倆菜一瓶酒,你們別結賬,算村里招待吧。記村委會的名下就行?!?br/>  表哥拿著那兩盒泰山煙還想還給村長。村長說:“老表不輕易吃咱一頓飯,別寒磣。吸吧?!?br/>  我知道,精裝泰山是招待鄉長的煙。這個麻臉村長還真給足了我面子。但我憑感覺,意識到這事有點貓膩在里面。大表哥在村里混得最不屌,這村長突然如此抬舉他,特批他可以用公款吃喝,這鳥面子可不一般。更何況大表哥和村長的關系也談不上好。大表哥的房子不在村里規劃線上,村委會常揚言要扒他的房子。這村長葫蘆里不知道賣的是啥藥哩?
  他走后,我對表哥說:“你跟他關系,看來滿鐵?!?br/>  “你知道啥?都是面上的事。外面近,里面不近。你也知道,當村長的都那個味,咱得罪不起。不過,這次他當選,我把本家都串起來了,給他拉了不少選票,也算幫他了。誰吃過誰的甜棗,心里都有數。給我一場不花錢的酒,算補我的情吧,要知道,選村長,拉選票可也是個大事哩。”
  我覺得大表哥的話說得也有理,便放下了許多疑惑。
  大表哥似2a135c73a916bcc32fc2fbb3c235e238bd95c689cbb9d59b1abd696e66764bb7乎看出來了,說:“咱喝酒吧?”
  我倆碰了一下杯,喝干了一整杯白酒。
  大表哥說:“聽人勸,吃飽飯。誰砍你的事,別再啰啰了。搶了你八十塊錢,砍傷了你,判不了死罪吧,弄個幾年,從監獄里出來,你也就落下個仇口,他們是有心算你無心,你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報復你?”
  “按你的意思,我咋辦?”
  “你要沉住氣。遇上事沉不住氣還行?古語說得好,欠債的還錢,欠命的還命。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你想想這作惡的人,就像賭一樣,他是有癮的,戒不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早晚要被逮住。到那時,他自己什么都招啦,一點也賴不上咱,知道不?你現在的做法可不行,你自己調查,尋找,找到他之后,你也無非是想把他弄進去,這仇,他們能不給你記嗎?你真的想報仇,我也支持,不過咱以后還過安穩日子不?我沒你貼瓷磚這個手藝,我有你這個手藝,我就去貼瓷磚了。你已經找了一個多月了,一天一百多呢,損失太大了。不然的話,你借的那三千塊錢,不就還上了嗎?”
  我見大表哥說的得真誠,就說:“我再考慮一下吧。過兩天我聽你的。”
  
  四
  
  從野狼溝喝完酒,回到家,天上就下起了雪。
  我把四輪車放進車棚。妻子噘著嘴?!皰甏箦X了嗎?喝那熊樣還開車!”
  “我沒敢喝多,就二兩酒,你知道,我一喝酒就臉紅,過敏?!?br/>  “你還知道喝酒過敏?你不知道別人說你什么?”
  “他們狗日的說我啥?”
  “說你神經病?!?br/>  “我日!”
  “說你屌根!”
  “他們沒挨過刀。不知道啥滋味,站著說話當然不腰痛?!?br/>  “總之,這事算了吧。要過年了,到城里貼瓷磚,掙點過年的錢吧?!?br/>  “這個仇我報不了,這口惡氣我出不來。我干什么也沒心。你想想,他們要是一刀砍在我后腦上,我還有命嗎?”
  “他們沒想殺你,只砍了你的背?!?br/>  “他們把我砍倒了,我要是不醒的話,不死了嗎?”
  “可是,你并沒有死?!?br/>  “我死了,他們的罪更大。我是不想放過他們,這兩個壞人一天不揪出來,他們還會禍害更多的人?!?br/>  “你一點線索都沒有,你去哪兒找他們?”
  “你別慌,我感覺他們就在附近莊上。我會找到他們的。”
  夜里,剛吃過飯。我們村的村長來了。
  老漁洼這兒有個風俗,晚飯不說吃飯,說喝湯。
  村長一進走廊,跺了下腳上的雪,張開嗓門喊:“老三,喝湯了嗎?”
  我從屋里迎出來,說:“進來哥,屋里暖和。”
  村長說:“這熊雪說不準能下大?!?br/>  村長從來不到我家串門,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我說:“這場雪是不小。是暴風雪?!?br/>  村長和氣地笑笑,說:“你小子,是對著窗子吹喇叭響聲在外啊!我今天在鄉里開會,鄉長表揚了你。我還沒受過鄉長的表揚哩?!?br/>  我一驚,說:“我有什么屌玩意值得鄉長表揚?”
  村長說:“你貼瓷磚的絕活兒,鄉長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咱鄉里辦公樓重新裝修,貼瓷磚的活鄉長親自點名讓你干,明天就讓你去報到哩?!?br/>  我說:“我停上一天兩天去報到成嗎?”
  村長問:“你這兩天想弄啥?”
  我妻子說:“他想收破爛?!?br/>  村長笑笑說:“城里的房子瘋了,一般幾十平米的房子也要幾十萬,房價高了,工錢也長了。在城里貼瓷磚,每天一百多了,在咱鄉貼瓷磚也少不了這個數。我不明白,你是真缺心眼,還是假缺心眼?放著一手的好手藝不干,你在家里收什么熊破爛?能掙到錢嗎?”
  妻子說:“他掙個猴?!?br/>  村長生氣了,樣子很難看,說:“你當倔驢可沒好?!?br/>  我朝他們擺了擺手:“兩天后再說吧?!?br/>  我決定再去野狼溝轉轉,打算轉完野狼溝之后再去鄉里貼瓷磚。我把這想法告訴妻子的時候。妻子說:“發神經總要有個完?!?br/>  “你這個熊老娘們!懂個毬?”
  這天,天很冷。寒冷的風懸掛在樹梢上,有幾朵白云既蒼老又憔悴。
  野狼溝村靠著公路。這年頭,許多人都想靠著公路做點什么,房子也就沿著公路蓋。
  我開著四輪,剛進野狼溝村頭,還沒有進村。我遠遠地就看見了我大表哥。他在雪地里站著,左手提著兩瓶二鍋頭酒,右手提著一條大頭魚。
  我走到他跟前,把車停住。“哥。你這是串門,還是走親戚?”
  “我既不串門,也不走親戚。我是在等你?!?br/>  “你等我做什么?我無功不受祿,哪能老讓你請,你發了什么洋財?”
  “我什么財也沒發,只是最近老饞酒。”
  “你自己關起門來喝唄?!?br/>  “我自己喝沒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來?你千里眼?”
  “我也順風耳。”
  我們又來到前幾天的那家飯店。大表哥對飯店老板說:“弄壺茶來,把魚先燉上,天冷,把爐子燒得暖暖的?!?br/>  
  我找個小間坐下來。大表哥又掏出一盒大雞煙放桌上。
  我吸的也是大雞煙。我笑著問:“你又請我,不是設鴻門宴吧?”
  “是,也不是。”大表哥說得干脆,認真??瓷先ニ男那楹艿吐?。
  “你有什么事就直說吧?”我立即警惕起來。
  “當然要給你說,待會把魚燉好再說。哪有什么熊鴻門宴?先喝茶,暖和暖和?!贝蟊砀顼@出一臉無奈的樣子。
  我不知道大表哥有什么事,但我知道這事肯定還不一般。我和他邊喝茶,邊天南地北地閑扯。飯店老板把燉好的魚端上來,沒有魚頭。
  “魚頭燉豆腐,最后再上,多燉會兒,好吃?!贝蟊砀缃又f,“他們要扒我的房子了!狗熊們!”
  我一聽,嚇了一跳。問:“還真地扒?為什么?扒了還給地方蓋不?”
  大表哥哭喪著臉說:“扒了也沒地方蓋,也暫時不給地方,我原來蓋的房子正好不在規劃線,只差了半米?!?br/>  聽了大表哥的話,我心里也同情他,我說:“你不是幫過麻臉嗎?這回他不能幫幫你?”
  大表哥說:“這回誰也幫不了我,只有你能幫我?!?br/>  我掙大眼睛。“我怎么幫你。”
  大表哥狠狠地抽了一口煙?!案缯f一句話,你聽不?你聽,就幫我了。不聽,就幫不上我。”
  “你說?!?br/>  “別找了,拉倒吧?!?br/>  “你這話啥意思?砍我的人和你有關系?”我站起來氣憤地問他。
  “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我也不知道是誰砍了你?!?br/>  我又坐下來,我感到不應該對大表哥發急。我喝了一口茶。“你為什么不讓我找?”
  大表哥嘆了口氣?!拔也皇菫槟愫脝??同時,也為了我自己。”
  “你要是真地為我好,就應該為我出這口氣。是誰害怕我尋找?這不有鬼嗎?”我氣勢洶洶地問他。
  “你想想,殺人也不過是頭點地?!?br/>  “哥,你想想,我要是搶了他們,砍了他們,我會怎么樣?”
  大表哥不說話了。院子上空那朵蒼老憔悴的浮云飄落在屋子里,四處游走。風打著呼嘯將窗子上的玻璃搖得嘩啦嘩啦直響。
  我嘆了口氣,說:“按你說的,我就應該吃個啞巴虧,不了了之?!?br/>  “也許這是最好的結果。真的,表弟,忍了吧?!?br/>  “我這人吃軟不吃硬,你要這樣說的話,我也把命豁出去。我今后就帶上家伙,找到砍我的人,我先下手,大不了一死,誰還比誰多長個頭,我不信邪。這是我的事,他們憑什么欺負你?”
  “你這樣做的話,你那個家不就毀啦?孩子還小著呢,要多為孩子著想。實話告訴你吧,他們不想讓你再找了,就把這事交給了村長。村長就把這事壓給了我。前天,請你喝酒,沒做通你的工作,你走后,村長就給我翻臉了。他罵我是笨蛋,說連這點小事都擺不平,你還想要宅基地建房子,我告訴你吧沒門。只要你老表再上咱村里來啰啰這屌事,他前腳走,我后腳就扒你的房子。”
  我狠狠地喝了一杯酒?!按蟊砀纾l這么厲害,還反他娘的了?他要這么說,我還非要出這口氣。我就要個說法。”
  大表哥慌了,忙給我倒上酒。“你看你,啥脾氣?咱胳膊擰不過大腿?!?br/>  我感覺誰砍的我,大表哥已經知道了。便問:“你和麻臉肯定知道是誰砍的我?”
  “我還真不知道。我就知道勸你別找了。麻臉也不知道誰砍了你,有人安排了他。”
  “看來這砍我的人,后面還大有來頭?!?br/>  “當然有來頭,麻臉村長在咱這一帶,十里八村他怕過誰?他從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他也是怕這事辦不成。所以,他才使勁壓我。”
  有人敲門,是老板端上來了魚頭燉豆腐。
  我沒了食欲,決定走人。臘月的天,白天太短了,說著,天就暗下來。
  大表哥一看留不住我,也不勉強,說:“按我說的做吧?我求你,就算你幫我了?!?br/>  我說:“大表哥,我讓你為難了。不過,我再告訴你一句,再硬的茬我也不怯!”
  出了野狼溝村頭,走了很遠,我回頭一看,見大表哥依然站在村口的雪堆上。空曠的原野雪還沒有化,天空寂靜沉默,連一只鳥兒的影子也見不到,鄉間的土路上枯藤老樹在寒風中顫抖……
  
  五
  
  晚上吃完飯,妻子不理我了。我知道,她是嫌我沒去鄉里貼瓷磚。孩子明年就要高考了,學費可不是個小數。妻子幾乎每天都把孩子的學費掛嘴上。我見妻子不說話,也懶得理她,女人就是這樣,你把她的話當個蛋玩,她就會蹬著鼻子上頭。我把蜂窩煤爐子點著,燒上水。
  外面又下起了雪。
  院子里的狗叫了起來,有人敲大門。我忙去開門。
  敲門的是我大表哥,他來了,他身邊還站著一個人,是我大姑。妻子一聽是大姑來了,忙從屋里跑出來。她幫著把大姑架到屋里,又怕她著涼,拿了一件大衣給她披上。
  妻子說:“什么事值得您老人家夜里過來?”
  大表哥說:“表弟的工作我沒做通,再讓老人家做?!?br/>  妻子說:“為了這事,我給他也吵了。我一直就不想讓他再啰啰了。”
  大表哥說:“弟妹你做得對,咱斗不過人家,硬斗更吃虧?!?br/>  我低著頭吸了一顆煙。我看到大姑端起一杯茶來喝,她八十二歲了,但眼不花,耳不聾。她從口袋里掏出幾片藥捂嘴里……
  我說:“大姑,您老人家來了,一句話砸個坑,你說咋就咋?”
  大姑說:“乖孩子,大姑就等你這句話了。誰搶你、砍你都過去了,從此別提了?!?br/>  我說:“不提了,只是便宜了這狗日的?!?br/>  大姑說:“你還不知道哩,你下午剛走,麻臉那個王八的孫子,就讓人把推土機開咱家門口啦。為了過個安穩年,今后也安靜,咱忍了吧孩子。吃虧是福,咱吃點虧吧?!?br/>  大表哥遞給我一顆煙。說:“就這樣吧?!?br/>  我也說:“就這樣吧?!?br/>  我勸大姑住下來,大姑不同意,非要連夜趕回去。
  大姑臨走時說:“你還不知道哩,孩子。解放前,他們那一窩子,吃活人都不吐骨頭。他們還活埋過兩個八路哩?,F在他們那一窩子又行了,黑的紅的啥樣的都有,還有的在外面也混闊了,混大了。咱可惹不起!”
  我把大表哥和大姑送出來,我原以為大表哥開得是輛農用車,一出屋,我才發現路邊上停了幾輛轎車。
  我的思緒一沉,狗日的,他們那一窩子是……
  
  六
  
  大姑走后,我便不再想是誰砍我一刀的事,日子過得平靜如水。一年后的一個夜晚,下著濛濛細雨,這種平靜突然又被打破了。
  大表哥和麻臉披著雨衣,他們來找我,一進門就說:“砍你一刀的人抓到了?!?br/>  經歷了上次波折,我已經對這事沒了熱情。復仇的想法也淡了,因為我知道仇恨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過日子是最要緊的,孩子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我要拼命貼瓷磚掙錢讓他讀書。相反,大表哥卻是表現得興奮異常。這事跟他有什么關系呢?麻臉村長的到來,我感覺也沒什么好事。黃鼠狼子給雞拜年吧。但是,我還是很客氣地給他們倒茶倒水。
  我問:“兩個都抓到了?”
  麻臉詭譎地一笑,說:“那還能跑他?!?br/>  我將了麻臉一下,說:“去年我找,你不讓我找,還要扒老表的房子。今年還是沒躲過去。只要作惡,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br/>  麻臉又笑了,說:“不是沒扒你老表的房子嗎?去年說去年的事,今年是說今年的事?!?br/>  我說:“別兜圈子,那兩個砍我的人是誰?”
  麻臉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說:“這是其中的一個,你看?!?br/>  我接過照片一看,馬上扔給他?!昂?!跟本就不是這個人,砍我的是兩個二十多歲的小青年,這個人尖嘴猴腮,一看就四十多了,不是他。”
  麻臉又掏出一張照片給我看?!澳憧催@一張是嗎?”
  
  我接過來又一看,是我大表哥的兒子小六子。我把照片扔給大表哥?!澳銈冞@是干什么?嫁禍于人嗎?有事直說吧?!?br/>  大表哥說:“是這樣,砍你的那兩個人,又進去了,把去年砍你,搶你的事招了,他這一招可不要緊,麻煩事就來了,他們為了孩子的前途不想被判刑,才找到了我。想讓你表侄小六子頂替,先給六萬塊錢的定金,判刑后,如果蹲監獄的話,每年三萬,你表侄小六子,初中都沒讀完,什么手藝也沒有,除了跟人干建筑,提泥兜子,他什么也不會,辛辛苦苦干一年,有時候,老板還不給工錢。因為蓋不起房,說妥的媳婦也飛了。你侄女還沒畢業,地里的莊稼又不值錢,我也是沒法。這事要是弄成的話,我在家給他蓋口屋,等他蹲幾年出來再找媳婦也不晚,到時候就有錢了?!?br/>  麻臉說:“那個人也是這種情況,上有老下有小,上不起學,看不起病,沒辦法啊,才走這條路。”
  雨水從外面的窗逢里擠進來,在玻璃上形成一條圖案,像蛇。
  我搓著手說:“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麻臉說:“關系大了。你想想,這事哪個環節都不能出了問題,法庭上,你受害人要到場吧?你要說這犯罪嫌疑人是假的,往下的戲咋演?”
  我被麻臉弄笑了,沒想到這蹲監坐牢的事,也有人敢這樣日鼓?我說:“這不是弄假事嗎?”
  麻臉說:“當然是弄假事,不過,只要大家認認真真地做,就能把假事做成真事。就像我們村,人均收入每年還不到兩千元,鄉長硬讓我報人均收入到了八千元,這不也是弄假嗎?不要怕假,只要認真做了,就有人信,這才是第一位的,然后我們才能雙贏?!?br/>  我對麻臉說:“到現在誰砍的我,我還不知道呢?你應該知道,可以告訴我了吧?”
  麻臉吸了口煙,他得意地吐了個煙圈。說:“說真的,砍你的是誰,又因為什么事進去的,我也不知道。找我的人和我也是單線聯系。誰砍的你,現在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回來咱的損失,比如藥費、精神賠償什么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手機就響了,好像有重要的事,麻臉出去接了。
  大表哥趁機對我小聲說:“去年,你要找砍你的人,被他擺平了。日他娘!他從中弄了兩萬塊錢的好處費。一會兒談到錢,可別手軟。給他要幾萬,現在我才知道他是中間人。”
  麻臉接完電話就笑嘻嘻地進來,說:“那邊吐口了,只要你承認這兩個人就是砍你的人,給你兩萬,住院治療的錢另賠?!?br/>  我說:“我給他兩萬,砍他一刀,問問他狗日的愿意嗎?”
  屋內的空氣一下就凝固了,大表哥愣愣地看著我。
  我問大表哥:“這事我大姑知道嗎?小六子樂意這樣做嗎?這是不是你的主意?”
  大表哥一臉哭相?!靶×訕芬?,他打工,上哪兒一年也掙不到三萬。你大姑那兒,我也給她說了,她很樂意,畢竟是為了孫子孫女?!?br/>  我站起來冷冷地說:“你們這趟白來了,這事我不干。這算什么熊事?作了惡不讓人查找,逮住之后還不想蹲,還找人替,這太他娘的離譜了!我不要錢,我就想讓他蹲?!?br/>  麻臉毫無表情,他開始猛吸煙,一言不發。
  大表哥這時“噗通”一聲給我跪下了,說:“為了你表侄、侄女,你可不能這樣?要不,讓你大姑來跪著求你?!?br/>  我說:“你這是干什么?好了,好了,我同意,行了吧?!?br/>  麻臉又笑了,說:“表弟,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菩薩心腸啊。下一步就是錢的事了?!?br/>  我說:“十萬,藥費另算。”
  麻臉說:“太多了,我不好協調,就六萬吧?!?br/>  我說:“少一分,我也不給你面子?!?br/>  麻臉說:“那我打電話問問。”他說完又出去打電話了。
  大表哥說:“少給點也行,別太狠!”
  “日他娘!他們不是有錢嗎?我就給他要十萬。”
  屋里有一只老鼠跑出來,呼地一下,又鉆進了墻洞。院子里雨水打在芭蕉葉上清脆有聲。鄉村的夜晚開始安靜下來……
  麻臉又回到屋里,還是臉上掛滿了笑,他說:“表弟,你也別太任性了,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錢多點少點也沒啥,咱又不是揭不開鍋?烏龜爬門檻就靠這一翻(番)!我當家,十萬一分不少你的,那個藥費,幾個小錢,也就算了吧。”
  大表哥也笑了,蒜頭鼻吸溜了幾聲。“零頭算了吧?!?br/>  我說:“就這樣?!?br/>  一切都很順利,麻臉把每一個環節都做得有板有眼。這天,他給了我一個十萬的折子。
  數天后,我突然接到一個噩耗,我大姑病危。我放下地里的活,拉著妻子就去了野狼溝。
  自從小六子進去后,大姑知道小六子犯事了,卻不知道弄的啥?從此一病不起,數天沒有吃任何東西。大姑躺在床上,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我眼前模糊起來,我想起七、八歲時,大姑收養我的時候,一個和煦的上午,大姑一手扛著抓鉤,另一只手領著我。后面還跟著大姑家喂的黃狗。大姑帶著我去河套里刨花生。那時候還是生產隊,收獲后的花生地殘存著一片一片的荒草,還有幾棵低矮的灌木。河里雜草叢生,一群一群的魚兒在游,河邊的草叢里有數不清的蟋蟀。我往河邊一站,大姑就喊:“過來,水深著呢?!彼雅俪鰜淼幕ㄉ屛页裕覓艘粋€三個仁的吃,剛一掰開,還沒吃,大姑就拿過去,放在手巾上給我擦干凈,說:“傻孩子,還有土呢,就吃?吃了帶土的東西,肚里長蟲,知道嗎?”大姑又問:“大姑待你好嗎?”我說:“好。”大姑說:“好的話,以后就喊娘吧?”我就喊大姑:“娘?!贝蠊么饝煤艽唷;貋淼臅r候,湖畔、河邊的野草發出刺鼻的香味,陽光暖融融的,鳥兒在我們頭頂上唱歌,我跟在大姑身后,蹦著、跳著、唱著、大黃狗也搖著尾巴跟著……
  大姑拉著我的手,用孱弱的聲音說:“咱家祖祖輩輩都是老實人,咋出了小六子……”
  我猛地一驚,一股涼氣直沖心窩。我的目光逼向大表哥,你不是說大姑知道嗎?原來她并不知道。
  大表哥碰上我的目光,一瞬間就惶恐地溜了。
  還沒等我再說什么。嗡地一下,哭嚎聲從屋子里頓時乍起……
  大姑的葬禮辦得隆重氣派。出殯這天,小六子回來了,他哭著告訴大表哥:“那個事泡湯了,沒咱的事了,麻臉村長讓他小舅子把我給頂了。”
  大表哥一哀杖打在小六子屁股上?!澳銌獑裁??快去換孝服給你奶奶送行。”
  送葬的隊伍很長,幡影晃動。風掛在樹梢上撕裂了歲月的弧線……
  
  責任編輯劉青
  郵箱:qingguo67@yahoo.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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