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90年前——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在上海誕生,是里程碑式的重大事件。《那年七月》,帶你走進那難忘的歲月……
喬裝的“新聞記者”訪問李大釗
1920年4月初,北京最繁華的王府井大街不遠處一幢外國公寓里,來了五位新客人。客人們一律持“蘇維埃俄羅斯共和國”護照。三男兩女,其中一位男子一望而知是中國人,卻能操一口流利的俄語。
據云,五位客人是俄文報紙《生活報》的記者。他們都帶有《生活報》記者證。此次中國之行,為的是籌辦建立一家通訊社,名曰“華俄通訊社”。這家通訊社將把中國的消息譯成俄文,發往俄國;同時把俄國的新聞譯成中文,供給中國各報刊,以促進中俄兩國的信息交流。在當時中俄兩國消息相互閉塞的情況下,《生活報》的記者們籌建這樣的一個通訊社,倒是確實需要的。當別的外國客人問起這五位俄國記者時,他們總是如此敘述自己來華的使命 。
最先開始“采訪”的,是那位中國人——楊明齋。比起他的俄國同志來,他在北京活動要方便得多。雖然他的衣袋里放著蘇俄護照,但是他一走出外國公寓,便消融在街頭那黃皮膚、黑眼珠的人群之中。
對于楊明齋來說,這兒雖然是他的祖國,不過新來乍到,仍有人地生疏之感。他畢竟19歲便離鄉背井“闖俄羅斯”去了,在俄國度過了19個春秋。他這次是頭一回來到北京。
楊明齋首先“采訪”的是號稱“中國通”的波列伏依。他來到了離王府井大街不遠的北京大學,跟這位在那里任教的俄語教授用俄語交談著——雖說他們也可以用漢語交談,但是那時北京城里懂俄語的畢竟不多,保密性更好一些。
波列伏依的中文名字叫“鮑立維”,又叫“柏烈偉”。在海參崴長大的他,常跟那兒的中國人打交道,會講漢語,懂中文。他居然研究起中國的《詩經》來,成了一位漢學家。1918年下半年,他從海參崴來到天津,住在“特別一區”。臺灣王健民先生著《中國共產黨史稿》一書稱他是“第三國際駐天津文化聯絡員”,那是不確切的。他不是俄共(布)黨員,而是白俄,當然也就不可能是“第三國際駐天津文化聯絡員”。不過,他傾向革命,與俄共(布)的許多朋友有著友誼和聯系。他來到天津之后,確實跟北京、上海、天津許多進步文化人進行聯絡。他既會講俄語,又會講漢語,成了溝通俄共(布)朋友和中國進步文化人之間的橋梁。
鮑立維對《新青年》雜志非常關注,每期必讀。理所當然,他注意起李大釗和陳獨秀的大名。去北京的時候,他在北京大學圖書館里跟李大釗談得非常投機。他送給李大釗一些來自莫斯科的關于馬列主義的小冊子,使李大釗十分高興。布哈林著的《共產主義ABC》英文本,便是其中的一本。于是,李大釗介紹鮑立維到北京大學擔任俄語教員,并編纂《俄華辭典》。
楊明齋拜訪了鮑立維,說是蘇俄《生活報》記者維經斯基希望報道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領袖人物,鮑立維伸出了左手的大拇指說:“李大釗!”又馬上伸出右手的大拇指說,“陳獨秀!”
鮑立維向楊明齋說起了北京大學,說起了《新青年》,說起了去年發生的“五·四”運動,說起了“北李南陳”……這位貨真價實的“中國通”,十分準確地勾畫出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簡貌,使楊明齋心中有了底。因為他和維經斯基“初來中國的時候,對于中國情形十分陌生,他們的使命是要聯絡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領袖人物,但不知找誰是好”。(張國燾《我的回憶》,見“一大”前后》(二),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楊明齋又去拜訪北京大學另一位俄籍教員阿列克塞·伊凡諾維奇·伊凡諾夫。此人也是一位“中國通”,他的中文名字叫“伊鳳閣”,又叫“伊文”。他也是漢學家,精通中文,而且比鮑立維來華更早。伊鳳閣所介紹的中國共產主義運動情況,大致跟鮑立維差不多,他同樣提到了“北李南陳”。
《生活報》記者團的負責人是俄國人格列高里·納烏莫維奇·維經斯基(又譯為“烏金斯基”、“威經斯基”、“鬼金斯基”),他又名查爾金。后在中國曾取了一個漢名,叫吳廷康;他還取了中國式的兩個筆名——魏琴、衛金。
中等身材,溫文爾雅,學問淵博,維經斯基給以良好的印象。1893年4月,他出生在俄國維切布斯克州涅韋爾市,父親是森林工廠的管理員。
1907年,十四歲的維經斯基中學畢業以后,家庭無法繼續供他上學。他在維切布斯克印刷廠里當排字工人。
三年后,他到白斯托魯克當會計。
二十歲那年,貧困潦倒的他,前往美國謀生,邊學習邊做工。這是他人生道路上的重要經歷。來到美國之后,他的眼界一下子開闊了,閱世不深的他,明白了許多道理。他的英語也講得流暢,這為他后來成為國際社會活動家準備了便利的條件。
1915年,二十二歲的他在美國加入了社會黨。他開始介入政治。
聽說十月革命勝利的消息,他歡欣鼓舞從美國回到俄國,在海參崴加入了俄共(布)。不久,他到克拉斯諾亞爾斯克參加蘇維埃工作。
1918年11月,原沙俄海軍上將、黑海艦隊司令高爾察克叛亂,在帝國主義武裝干涉者的支持下,在鄂木斯克建立了軍事獨裁政權——“俄國最高執政者和陸海軍總司令”,與列寧分庭抗禮。高爾察克曾占領西伯利亞、烏拉爾和伏爾加河一帶,維經斯基奉命參加地下工作,反對高爾察克。
1919年5月,維經斯基在海參崴被白匪逮捕,關入監獄。他被判處無期徒刑,流放到黑龍江口外的庫頁島做苦役。他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維經斯基顯示了他的組織才能。他暗中聯合了島上被流放的政治犯,成功地進行了暴動,戰勝了白匪,獲得了自由。
1920年1月,維經斯基回到了海參崴,參加了俄共(布)東方民族部的工作。
不久,當俄共(布)遠東局海參崴分局考慮派一個代表團去中國,物色人選時,選中了維經斯基。二十七歲的維經斯基被選中,是因為他具備了這樣一些條件:經歷過嚴峻的生死考驗,表明他對革命赤膽忠心;他具有地下工作的經驗;流利的英語,使他便于在國外開展工作。
維經斯基決定訪問“北李南陳”。陳獨秀已經出走上海,他就請鮑立維、伊鳳閣介紹,前往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室訪問李大釗。
這是俄共(布)使者與中國共產主義運動領袖人物李大釗的第一次正式接觸。31歲的李大釗比維經斯基大4歲。
當時在場的李大釗的23歲的學生羅章龍,如今這樣回憶往事:
“李大釗是北大教授兼圖書館館長,他在當時寫下了不少水平很高、語言精彩的文章。《新青年》上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文章數他的最多,他公開贊揚十月革命,是我國最早宣揚共產主義的代表人物。因此,他在那時,就享有很高的名望。維經斯基到北大會見李大釗是很自然的事。”
“維經斯基訪問李大釗也不是盲目而來,而是事先做了些準備工作。首先維經斯基了解到李大釗先生是贊成十月革命的。他同李大釗見面談了一席話之后,便要求見見參加過‘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的一些同學。這樣大釗先生就找了幾個同學和維經斯基見面。人數不多,其中有我和張國燾、李梅羹、劉仁靜等。這些人后來都成為北京共產主義小組的成員。”
“我們同維經斯基見面的談話會,是在圖書館舉行的。會上,他首先介紹了十月革命。他還帶來一些書刊,如《國際》、《震撼世界10日記》(引者注:即美國記者約翰·里德的長篇報告文學)等。后者是美國記者介紹十月革命的英文書。他為了便利不懂俄文的人也能看,所帶的書,除俄文版外,還有英文、德文版本。維經斯基在會上還詳細了介紹了蘇俄的各項政策、法令,如土地法令,工業、礦山、銀行等收歸國有的政策,工廠實行工人監督與管理,蘇俄國民經濟最高委員會管理全國經濟工作的制度,列寧提出的電氣化的宏偉規劃等。他還講到蘇俄在十月革命勝利后,面臨種種困難,為了解決困難,不得不臨時實行軍事共產主義、余糧征集制等等。這次談話內容相當廣泛。當時我們很想了解十月革命,了解革命后的俄國,他談的這些情況,使我們耳目一新,大家非常感興趣。這就是我們對蘇維埃制度從政治、經濟、軍事到文化都有了一個比較清楚的認識,看到了一個新型的社會主義社會的輪廓。”
“維經斯基這個人工作很細致。他來了之后,除了開座談會,介紹蘇俄情況,了解中國情況之外,還找人個別談話。通過個別談話,可以了解座談會上不易得到的情況。他是一個有知識,有工作經驗的人,對大家提出的問題,回答得恰如其分。他的英文、德文很好,能用英語直接與同學談話。他對中國的歷史,中國的問題頗有研究。關于五·四運動,他問得很詳細;對帝國主義和中國軍閥相互勾結的情況看得也清楚;對五·四運動、辛亥革命以前我國的歷史也很熟。他同李大釗先生談得很融洽,對李大釗先生評價很高。他在座談會上曾暗示說,你們在座的同學參加了五·四運動,又在研究馬克思學說,你們都是當前中國革命需要的人才。他勉勵在座的人,要好好學習,要了解蘇俄十月革命,正因為如此,中國應有一個像俄國共產黨那樣的組織。我們認為他談的這些話,很符合我們的心愿。我個人體會,通過他的談話,使我們對十月革命,對蘇維埃制度,對世界革命都有信心了……”
維經斯基對李大釗所講的最后一句話“中國應有一個像俄國共產黨那樣的組織”,是最為重要的話,使李大釗不禁記起一個多月前坐在那輛奔往天津的騾車上,他和陳獨秀關于建立中國共產黨的那次悄聲長談。維經斯基的見解,與“北李南陳”的心愿不謀而合!
“維經斯基先生,你要了解中國的共產主義運動,不可不去上海訪問陳獨秀先生。他是《新青年》雜志創始人、主編。”李大釗說道。
“李先生,我也早已聽說陳獨秀先生的大名,不知您能否代為介紹?”維經斯基趕緊說道。
“行,行。我寫一封親筆信給他,你帶在身邊。他看了信,就會愿意接受你的采訪。”由于維經斯基一直是以記者的身份跟李大釗接觸,所以李大釗這么說道。
李大釗拿起毛筆,當即揮就一封信,交給了維經斯基。
李大釗的這封信如今已無從尋覓。據當時的李大釗的學生張國燾后來回憶:“李大釗先生介紹維經斯基、楊明齋去會晤陳獨秀先生,似乎并不知道他們的秘密使命。因為李大釗先生和維經斯基后來都沒有說過他們之間有過什么初步的商談。大概李真的以為維經斯基是一位新聞記者。維氏與陳獨秀先生在初步接觸時,尚隱藏著他的真實身份。似乎也可以推知李當時的介紹信只是泛泛的。”張國燾也未親眼見過那封介紹信,只是“推知”而已。他的回憶,僅供參考罷了。
帶著“考察在上海建立共產國際東亞書記處的可能性”這一重要而秘密的使命,維經斯基決定前往上海。他的妻子庫茲涅佐娃、翻譯楊明齋以及那位從海參崴趕來的薩赫揚諾娃,與他同行,共赴上海。
馬馬耶夫夫婦仍留住在北京王府井附近,繼續跟李大釗保持聯系。
那位來自哈爾濱的斯托揚諾維奇也去上海。1920年秋經北京的黃凌霜介紹,前往廣州,住在東山,以“遠東共和國電訊社記者”的身份發表了許多關于中國革命的報道。
就在維經斯基一行離開北京不久,俄共(布)遠東局海參崴分局的另一領導人維廉斯基·西比利亞可夫抵達北京。他和斯托揚諾維奇一樣,也以“遠東共和國”的名義在中國活動。“遠東共和國”是在1920年4月6日宣告成立的,所轄區域包括蘇俄整個遠東地區,首都設在赤塔。它在形式上是資產階級共和國,實際上是由俄共(布)領導。列寧建立遠東共和國,為的是在遠東建立一個緩沖國,便于同協約國打交道。1922年冬,當紅軍把日軍全部趕出遠東之后,遠東共和國并入了蘇俄。維廉斯基是以“遠東共和國優林外交使團秘書”的身份在北京進行活動。
維廉斯基曾召集北京的俄共(布)黨員,開了一次秘密會議。維廉斯基在會上很明確地指出:
“在中國建立共產黨已經具備客觀條件。”(《黨史研究資料》1981年第六、七期。又見楊云若、楊奎松著《共產國際和中國革命》)
此后,維廉斯基在中國工作多年,出任蘇俄駐北京的帕依克斯使團顧問。
俄共(布)及共產國際從不同途徑派出各種身份的人物來華活動,表明了他們對于建立中國共產黨的無比關切。
漁陽里石庫門房子中的密談
“清明時節雨紛紛”。4月的上海,毛毛細雨不住地飄飄灑灑。
4月下旬,渾身水濕的一列客車駛入上海站。不論是維經斯基夫婦,還是薩赫揚諾娃和楊明齋,都不習慣于上海潮濘的雨天。他們登上黃包車,把車前的油布擋得嚴嚴實實的。與他們同來的朝鮮人安氏,也雇了一輛黃包車。
打頭的一輛黃包車里,坐著楊明齋。對于他來說,上海比北京更為陌生。他平生頭一回來到這中國第一大城市,那“阿拉、阿拉”的上海話,簡直叫他難以聽懂。不過,比較起同行的三位俄國人和一位朝鮮人來說,他畢竟該負起“向導”之責。
他在北京時,便聽說上海大東旅社的大名,所以下了火車,用他那一口山東話吩咐黃包車夫拉往大東旅社。黃包車夫一聽大東旅社,就知道該往什么方向拉。后頭的幾輛黃包車,也就跟著在雨中魚貫而行。坐在這種人拉人的車上,楊明齋心中真不是個滋味兒,然而他卻必須裝出一副“高等華人”的派頭。
黃包車駛入繁華的南京路,在高懸“統銷環球百貨”六個大字的永安公司附近拐彎,便歇了下來。楊明齋撩起車前的油布一看,迎面就是“大東旅社”的招牌。
永安公司是上海南京路上的四大公司之一,大東旅社是永安公司附設的旅館,就在永安百貨商場的樓上。永安公司是在1918年9月5月開業,翌日則是大東旅社剪彩大典。在當年的上海灘上,大東旅社名列一流旅館之中。
楊明齋一行下車之后,便見到大門兩側掛著金字對聯:“天下之大,居亞之東”。那“大東”之名,便是從這副對聯中各取末一個字組成的。
進門之后,穿著白上衣、黑長褲的茶房便領著他們上了電梯。
五樓,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側是一間間客房。
客房里相當考究,打蠟地板、皮沙發、大銅床,既掛著蚊帳,又裝著水汀。剛剛在沙發上坐定,茶房便送來滾燙的冒著蒸汽的毛巾,給客人們擦臉。
楊明齋安頓好俄國人、朝鮮人住下,便下了樓。在南京路如潮般的人群中,楊明齋打聽著四馬路在哪里。哦,原來跟南京路平行的、相隔不過數百公尺的馬路,便是四馬路。順利地找到了亞東圖書館,從汪孟鄒那里知道了陳獨秀的地址,楊明齋便趕往環龍路漁陽里。
陳獨秀平生頭一回見到這位陌生的山東人,起初有點不悅,因為他那兒來來去去的都是熟人,怎么會讓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知道他的住處?
當楊明齋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一看信封上李大釗那熟悉的筆跡,陳獨秀馬上變得熱情起來,連聲說:“請,請進!”
陳獨秀關切地問起李大釗的近況,問起北京大學的近況。看罷信,知道李大釗介紹蘇俄《生活報》記者吳廷康先生前來訪問,陳獨秀馬上答應了。
“我去看望吳先生。”陳獨秀說。
“不,不,在旅館里談話不方便。我陪他到你這兒來。”楊明齋說道。
依然春雨瀟瀟。兩輛黃包車從喧鬧的霞飛路(今淮海中路)拐進了安靜的環龍路,停在漁陽里弄口。楊明齋撐開雨傘,維經斯基穿著雨衣,壓低了雨帽,消失在弄堂里。
兩位客人出現在漁陽里二號的客堂間,陳獨秀關緊了大門。
“久仰!久仰!”雖然維經斯基來華之后才聽說陳獨秀的名字,不過,他在北京的那些日子里,陳獨秀的大名差不多每天都闖進他的耳朵。他已經非常清楚陳獨秀在中國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地位。正因為這樣,他從北京專程趕往上海,“采訪”這位“南陳”。說不上“久”,但“仰”卻是確確實實的。
初次的會晤,只在三人中進行。維經斯基講俄語,陳獨秀講漢語,楊明齋當翻譯。雙方的談話,大都是彼此介紹各自國家的情況,維經斯基向陳獨秀介紹10月革命后的蘇俄,陳獨秀則介紹五四運動后的中國。
第一次談話在客客氣氣中開始,客客氣氣中結束。維經斯基和陳獨秀的第一次會面,似乎雙方都在觀察著對方。也許,維經斯基對陳獨秀的揣摩更多一些。
雨漸漸住了。天氣日益轉暖。在楊明齋的陪同下,維經斯基一回又一回光臨漁陽里。他和陳獨秀的談話,從客堂間轉到樓上,聲音慢慢壓低。
當陳獨秀知道了這位“記者”的真實身份,他們之間的關系變得異常密切。他們開始討論在中國建立共產黨這一問題……
維經斯基搬出了大東旅社,因為那個地方離環龍路遠了一些,況且長期住在那里也不方便。
維經斯基和他的代表團遷往法租界霞飛路716號住了下來(這一地址幾乎無人知曉或注意,但1933年3月出版的《陳獨秀評論》一書中仿魯的《清算陳獨秀》一文,卻偶然透露了這一鮮為人知的住處,并說三十年代已成了“道路協會”會址)。為了便于對外聯系,他們在英租界愛華德路掛出了俄國《生活報》記者站的牌子。維經斯基在上海“安營扎寨”,開始認真執行他在海參崴接受的使命。
在楊明齋的幫助下,維經斯基以《生活報》記者身份公開在上海活動。他“采訪”了很多人。據檔案記載,他會見過上海學生聯合會的正、副評議長狄侃和程天放,會見過東吳大學學生代表何世楨……
大約是白居易的詩句“漁陽鼙鼓動地來”太動聽的緣故,上海除了環龍路有個漁陽里,在霞飛路還有個新漁陽里(今淮海中路567弄)。新漁陽里與漁陽里只有一箭之距。維經斯基常常往新漁陽里六號跑……
陳望道“做了一件大好事”
就在醞釀、籌備建立中國共產黨的那些日子里,一本薄薄的小書的出版,如同下了一場及時雨。
這本書比如今的小三十二開本還要小。封面上印著一位絡腮胡子的人物的半身水紅色人坐像(再版本改用藍色),一望而知是馬克思。在馬克思坐像上端,赫然印著五個大字:
《共黨產宣言》
這初版本在1920年4月出版時,印顛倒了書名。連書名印顛倒了,都沒有發覺,這表明當時人們對于共產黨極度陌生,從未聽說。這一印錯書名的書,迄今只存兩本,被確定為《共產黨宣言》中譯本的最早版本。這一版本現存于浙江溫州圖書館。這一珍本上蓋著“蔭良藏印”。蔭良,即戴樹棠的字。戴樹棠在192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①。
《共產黨宣言》中譯本的初版本的另一本,1975年還曾在山東廣饒縣劉集村發現,書名同樣錯印為《共黨產宣言》。這個村子在1925年便建立了中國共產黨支部。書上蓋著“葆苣”印章,表明是山東早期中共黨員張筱田(又名張葆苣)的。這一珍本現藏于山東廣饒縣博物館②。
在1920年8月再版時,錯印的書名得以糾正,印為《共產黨宣言》。
現存于北京圖書館的《共產黨宣言》珍本,是這一再版本,但是封面損壞。上海圖書館保存著完整的《共產黨宣言》再版本。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保存著1920年9月所印的《共產黨宣言》中譯本再版本。
在《共產黨宣言》中譯本的封面上還印著:“社會主義研究小叢書第一種”,“馬客思、安格斯合著,陳望道譯”。這“安格斯”,亦即恩格斯。中譯本全文共56頁。
《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的名著,他們在1847年12月至1848年1月為共產主義者同盟起草的綱領。縱觀馬克思、恩格斯眾多的著作,這篇短小精悍的《共產黨宣言》概括了其中的精華。可以說,欲知馬克思主義為何物,共產黨是什么樣的政黨,第一本入門之書,第一把開鎖之鑰匙,便是《共產黨宣言》。尤其是此文寫得氣勢磅礴,文字精煉,富有文采,又富有鼓動性,可謂共產主義第一書。世上能夠讀懂讀通煌煌巨著《資本論》者,必定要具備相當的文化水平和理解能力,而《共產黨宣言》卻是每一個工人都能讀懂、能夠理解的。
《共產黨宣言》最初是用德文出版的。1850年出版了英譯本。接著,出版了俄文版(1863年)、丹麥文版(1885年)、法文版(1886年)、西班牙文版(1886年)、波蘭文版(1892年)、意大利文版(1893年)……《共產黨宣言》風行歐洲,倒是應了它的開頭的第一句話:“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
“幽靈”東行,開始在中國“徘徊”。
1905年,朱執信在《民報》第二號上,介紹了《共產黨宣言》的要點。
1908年,在東京出版的《天義報》,譯載了《共產黨宣言》第一章以及恩格斯1888年為英文版《共產黨宣言》所寫的序言。
此后,《共產黨宣言》曾一次次被節譯,刊載于中國報刊。
1919年,年僅十九歲的張聞天在8月出版的《南京學生聯合會日刊》上,發表《社會問題》一文,文末節錄了《共產黨宣言》第二章的十條綱領。
然而,《共產黨宣言》在中國一直沒有全譯本。要成立共產黨,要了解共產主義,怎可不讀《共產黨宣言》呢?
第一個籌劃把《共產黨宣言》譯成中文的是戴季陶。他在日本時,便買過一本日文版《共產黨宣言》,深知這本書的分量。他曾想翻譯此書,無奈細細看了一下,便放下了。因為此書的翻譯難度相當高,譯者不僅要諳熟馬克思主義理論,而且要有相當高的中文文學修養。
開頭第一句話,要想妥切地譯成中文,就不那么容易。
戴季陶主編《星期評論》,打算在《星期評論》上連載《共產黨宣言》。他著手物色合適的譯者。
邵力子得知此事,向戴季陶舉薦一人:杭州的陳望道!
陳望道乃邵力子密友,常為《民國日報》的《覺悟》副刊撰稿。邵力子深知此人功底不凡,當能勝任翻譯《共產黨宣言》。
陳望道此人,瘦削,那顴骨顯得更為突出,臉色黝黑,如同農夫。不過,他在書生群中頗為不凡,從小跟人學過武當拳,輕輕一躍,便可跳過一兩張八仙桌。
他原名陳參一,浙江義烏人。中學畢業后,曾到上海進修過英語,準備去歐美留學。后來未能去歐美,卻去了日本。興趣廣泛的他,在日本主攻法律,兼學經濟、物理、數學、哲學、文學。1919年5月,他結束在日本的四年半的留學生活來到杭州。應校長經亨頤之聘,在浙江第一師范學校當語文教師。
浙江第一師范學校是浙江頗有聲望的學校。校長經亨頤曾留學日本,浙江名流,后來曾任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其女經普椿為廖承志夫人。經亨頤廣納新文化人物入校為師,先后前來任教的有沈鈞儒、沈尹默、夏丐尊、俞平伯、葉圣陶、朱自清、馬敘倫、李叔同、劉大白、張宗祥等。
陳望道進入浙江第一師范學校之后,與夏丐尊、劉大白、李次九四位語文教師銳意革新,倡導新文學、白話文,人稱“四大金剛”。1919年底,發生“一師風潮”,浙江當局要撤換經亨頤,查辦“四大金剛”。邵力子在《民國日報》上發表評論,聲援一師師生。各地學生也紛紛通電聲援。浙江當局不得不收回撤換、查辦之命令。
不過,經此風潮,陳望道還是離開了浙江第一師范學校。就在這時,戴季陶約陳望道翻譯《共產黨宣言》,給了他日文版《共產黨宣言》,還給了他英文版《共產黨宣言》作為對照之用(據陳望道的學生陳光磊在1990年3月8日告訴筆者,《共產黨宣言》生前與他談及,周恩來在五十年代問及《共產黨宣言》最初依據什么版本譯的,陳望道說主要據英譯本譯。)(據云,英文版《共產黨宣言》是陳獨秀通過李大釗從北京大學圖書館里借出來的)。
1920年2月下旬,陳望道回到老家——浙江義烏縣城西分水塘村過春節,便著手翻譯《共產黨宣言》(《陳望道文集》第三卷,《五四運動和文化運動》,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這個小村跟馮雪峰的故里神壇、吳晗的故里苦竹塘,構成一個三角形。
陳望道避開來來往往的親友,躲進老家的柴屋里。這間屋子半間堆著柴火,墻壁積灰一寸多厚,墻角布滿蜘蛛網。他找來兩條長板凳,橫放上一塊鋪板,就算書桌。在泥地上鋪幾捆稻草,算是凳子。入夜,點上一盞昏黃的油燈。
他不時翻閱著《日漢辭典》、《英漢辭典》,字斟句酌著。這是一本很重要的書,又是一本很難譯的書。頭一句話,便使他絞盡腦汁,這才終于譯定為:“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
其后,羅章龍曾試圖從德文版原著《共產黨宣言》譯成中文,也深感“理論深邃,語言精練”。為了譯第一句話,羅章龍亦“徘徊”良久。如他所言:“對于這句話研究時間很長,覺得怎樣譯都不甚恰當,‘幽靈’在中文是貶意詞,‘徘徊’亦然。”(羅章龍,《椿園載記》,三聯書店1984年版)。羅章龍反復捉摸,結果仍不得不沿用陳望道的中譯文,然后加了一段注解,加以說明:“有一股思潮在歐洲大陸泛濫,反動派視這股思潮為洪水猛獸,這就是共產主義。”羅章龍思索再三,還是采用陳望道的譯文,足見陳望道譯文的功力和嚴謹。
江南的春寒,不斷襲入那間窗無玻璃的柴屋。陳望道手腳麻木,就請母親給他灌了個“湯婆子”。
煙、茶比往日費了好幾倍。香煙一支接著一支;宜興紫砂茶壺里,一天要添加幾回茶葉。每抽完一支煙,他總要用小茶壺倒一點茶洗一下手指頭——這是他與眾不同的習慣(倪海曙,《春風夏雨四十年——回憶陳望道先生》,知識出版社1982年版)。
1920年4月下旬,當陳望道譯畢《共產黨宣言》,正要寄往上海,忽聽得郵差在家門口大喊“陳先生電報”。拆開一看,原來是《星期評論》編輯部發來的,邀請他到上海擔任編輯。
二十九歲的陳望道興沖沖提起小皮箱,離開了老家,前往上海,住進了三益里李漢俊家。斜對過是邵力子家。
陳望道把《共產黨宣言》譯文連同日文、英文版交給了李漢俊,請他和陳獨秀校閱譯文。
陳望道住進三益里,使三益里又多了一支筆。他到漁陽里見了陳獨秀。正在籌備建立中國共產黨的陳獨秀,便邀陳望道參加在新漁陽里舉行的座談會。
當李漢俊、陳獨秀校閱了《共產黨宣言》,再經陳望道改定,準備由《星期評論》發表的時候,突然發生了意外:編輯部在三樓陽臺上開會,“決定《星期評論》停辦”!(《關于上海馬克思主義研究會活動的回憶——陳望道同志生前談話記錄》,《夏旦學報》,1980年第三期)。
風行全國達十幾萬份的《星期評論》,為什么突然停辦?
1920年6月6日《星期評論》被迫停刊。在終刊號所載《〈星期評論〉刊行中止的宣言》,道出了內中的緣由:
“我們所辦的《星期評論》,自去年6月8日出版以來,到現在已經滿一年了。……近兩個月以來,由官僚武人政客資本家等掠奪階級組織而成的政府,對于我們《星期評論》,因為沒有公然用強力來禁止的能力,于是用秘密干涉的手段,一方面截留由各處寄給本社的書報信件,一方面沒收由本社寄往各處的本志,自47期以后,已寄出的被沒收,未寄出的不能寄出。我們辛辛苦苦作戰,印刷排字工人辛辛苦苦印成的《星期評論》,像山一樣地堆在社里……”
顯而易見,《星期評論》的進步傾向受到了注意,還來不及連載《共產黨宣言》,就被扼殺了。
前來就任《星期評論》編輯的陳望道,尚未走馬上任,就告吹了。
幸虧因陳獨秀來滬,《新青年》編輯部(其實也就是他一個人)隨之遷滬,正需要編輯。于是,陳望道成了《新青年》編輯,從三益里搬到漁陽里二號陳獨秀那里住了。
《新青年》已是在全國最有影響的刊物,居各刊物之首,在國內43個省市設有94個代派處。1920年5月1日,《新青年》推出新面目的《勞動節紀念號》,版面比往常多了兩倍,達四百來頁。
這一期刊出李大釗的《五一運動史》,刊出蘇俄第一次對華宣言全文,刊十五個團體、八家報刊熱烈贊頌這一宣言的文章——這一宣言是歷史性的文件,全稱為《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對中國人民和中國南北政府的宣言》,以蘇俄副外交人民委員加拉罕署名,早在1919年7月25日便已發出,鄭重宣布蘇維埃政府廢棄沙皇政府在中國的一切特權和不平等條約。由于中國軍閥政府的阻撓,這一宣言遲遲未能在中國報刊發表。《新青年》以不尋常的姿態,對這一宣言報以暴風雨般的掌聲。這一不尋常的姿態,表明陳獨秀明顯地倒向蘇俄。誠如蔡和森所言,《新青年》最初曾是“美國思想宣傳機關”,后來則既“宣傳社會主義”,也宣傳過美國“杜威派的實驗主義”,而從“勞動節紀念號”開始,“完全把美國思想趕跑了”,“由美國思想變為俄國思想”。
陳獨秀除了編《新青年》外,想方設法把《共產黨宣言》付印。隨著《星期評論》的停刊,局面已顯得緊張,公開出版《共產黨宣言》會遭到麻煩。
陳獨秀跟維經斯基商量此事,維經斯基拿出了一筆錢作為經費。于是,在辣斐德路(今復興中路)成裕里十二號,租了一間房子,建立了一個小型的印刷所——“又新印刷所”。取名“又新”,意即“日日新又日新”。
“又新印刷所”承印的第一本書,便是《共產黨宣言》。1920年8月初版印一千冊,不脛而走;緊接著,在9月里再版,又印一千冊。
為了讓讀者買到《共產黨宣言》,沈玄廬通過邵力子,在9月30日《民國日報》的《覺悟》副刊上,非常巧妙地發了一則新書廣告式的短文《答人問〈共產黨宣言〉底發行》,署名玄廬。
此文妙不可言,故全文照錄于下:
慧心,明泉,秋心,丹初,PA:
你們來信問《陳譯馬格斯共產黨宣言》的買處,因為問的人多,沒工夫一一回信,所以借本欄答復你們問的話:
一、《社會主義研究社》(引者注:《共產黨宣言》是以“社會主義研究社”名義出版的),我不知道在哪里。我看的一本,是陳獨秀先生給我的,獨秀先生是到《新青年社》拿來的,新青年社在“法大馬路大自鳴鐘對面”。
二,這本書底內容,《新青年》、《國民》——北京大學出版社——《晨報》都零零碎碎譯出過幾章或幾節的。凡研究《資本論》這個學說系統的人,不能不看《共產黨宣言》,所以望道先生費了平常譯書的五倍工夫,把彼全文譯了出來,經陳獨秀、李漢俊兩先生校對。
可惜還有些錯誤的地方,好在初版已經快完了,再版的時候,我很希望陳望道先生親自校勘一道!
此文以答讀者問形式刊出,而讀者的名字實際上是沈玄廬自擬的。他提醒讀者,此書“不能不看”,又強調譯者如何精心翻譯,而且書要再版。到何處去買呢?文中點明了地址。可是,又故意來個“障眼法”,說此書是供那些“研究《資本論》這個學說系統的人”看的。借用曲筆,為《共產黨宣言》一書來了個“免費廣告”!
《共產黨宣言》的發行,使那些“研究《資本論》這個學說系統的人”——馬克思主義的信仰者們,得到了莫大的鼓勵。誠如成仿吾在1978年為依照德文原版譯出的《共產黨宣言》新譯本的《譯后記》中所寫的那樣:
當時的日譯本很可能是非常粗糙的,陳譯本也就難免很不準確。但是它對于革命風暴前的中國革命干部和群眾起了非常重要的教育作用,僅僅‘有產者’、‘無產者’、‘階級斗爭’以及‘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這樣的詞句,就給了在黑暗中尋找光明的革命群眾難以估計的力量。
是的,《共產黨宣言》具有力透紙背、震撼人心的鼓動作用,使許多人豁然開朗,明白了許多道理:
“共產主義已經被歐洲的一切勢力公認為一種勢力”;
“到目前為止的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
“在當前同資產階級對立的一切階級中,只有無產階級是真正革命的階級”;
“無產階級,現今社會的最下層,如果不炸毀構成官方社會的整個上層,就不能抬起頭來,挺起胸來”;
“每一個國家的無產階級當然首先應該打倒本國的資產階級”;
“無產階級用暴力推翻資產階級而建立自己的統治”;
“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
“共產黨人是各國工人政黨中最堅決的、始終推動運動前進的部分”;
“共產黨人可以用一句話把自己的理論概括起來:消滅私有制”;
“共產黨人不屑于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他們公開宣布:他們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讓統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抖吧。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七十多年前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音,通過一個個方塊字,終于在中國響起。
這本小書,最清楚不過地說明了為什么要建立共產黨,共產黨究竟是什么樣的政黨。確實,這本書的出版,為正在籌備建立中的中國共產黨送來了及時雨!
陳望道立了一大功。陳望道寄贈兩本《共產黨宣言》中譯本給周作人,其中一本請周作人轉給魯迅③。魯迅當天就讀了,并對周作人說了如下贊語:
現在大家都議論什么‘過激主義’來了,但就沒有人切切實實地把這個‘主義’真正介紹到國內來。其實這倒是當前最緊要的工作。望道在杭州大鬧一陣之后,這次埋頭苦干,把這本書譯出來,對中國做了一件大好事。
添了一員虎將——李達
1920年8月,一位身材壯實三十歲的男子,剛從日本歸來,前往漁陽里二號拜訪陳獨秀。
這位湖南口音的來訪者,原本只是看望陳獨秀,卻被陳獨秀留住了,從此竟住在漁陽里二號,成為《新青年》雜志的新編輯。
此人便是李達,號鶴鳴——毛澤東總是喊他“鶴鳴兄”。
李達的到來,使正在籌備之中的中國共產黨,添了一員虎將。
李達曾如此回憶道:
我回到上海以后,首先訪問陳獨秀,談起組織社會革命黨派的事,他說他和李漢俊正在準備發起組織中國共產黨,就邀請我參加,做了發起人,這時的發起人一共是八人,即陳獨秀、李漢俊、沈玄廬、陳望道、俞秀松、施存統(時在日本)、楊明齋、李達。每次開會時,吳廷康(即維經斯基)都來參加……(《李達自傳》,《黨史研究資料》1980年4月第八期)
當時的李達,正處于熱戀之中。
時值暑假,李達作為留日學生總會理事從日本回到上海,參加中國學生聯合總會的工作。
學聯有時跟女聯在工作上有些來往。女聯,亦即上海中華女界聯合會,會長徐宗漢乃黃興夫人。黃興,同盟會的元老,辛亥革命時的革命軍總司令。偶然,李達在徐宗漢那里,結識了她手下做文秘工作的一位小姐,名叫王會悟。王會悟眉清目秀,知書達理,與李達相識后彼此很快就產生了愛慕之情。
李達,1890年出生于湖南零陵縣一戶佃農的家庭。在兄弟五人之中,唯有他得到了讀書的機會。
在李達上中學的時候,有兩件事給了他莫大的影響。
一件事是學校里收到一封從長沙寄來的信,拆開來一看,那信竟是用鮮血寫成的!
寫信者名叫徐特立(后來他成為毛澤東的老師)。他斷指寫血書,號召青年學生們投入反日救國運動。
這封血書震撼了李達的心靈。他敬佩那位不惜用鮮血寫信的徐特立……
另一件事是同學們為了抵制日貨,把日本生產的文具堆在操場上,用火燒毀。點火時,發覺火柴也是日本貨!可是,點火的同學在點火之后,不得不把這盒日本火柴留下來。因為倘若把這盒火柴也燒掉的話,下一回燒日貨就沒有火柴了!
他意識到中國實在太落后了。抱著“實業救國”的愿望,在1913年考取湖南留日官費生,去日本學理工科。
在日本,他的心境是矛盾的,痛苦的:
我們一群留日的青年們,一方面感到恥辱,一方面滋長著反日情緒。老實說,我們是要忍耐著,在那里學習一點東西,以便將來回國搞好我們自己的國家。可是,當時國內的情勢怎樣呢?由于資產階級的軟弱性,使得辛亥革命終于流產,出現了封建軍閥頭子袁世凱獨裁的政治局面。袁世凱被人民推翻以后,又出現了直系、奉系、皖系各派軍閥互相混戰的局面;
同時,南方也出現了川、滇、粵、桂各派新軍閥互相爭斗的局面。各派新舊軍閥都勾結一個帝國主義國家因忙于歐洲戰爭,暫時放松了對于中國的侵略,日本帝國主義作后臺,發動內戰。全國人民在蔓延的戰火中,受著軍閥們的剝削和壓迫,都感到活不下去。另一方面,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發生以后,英、美、法、德、俄等帝國主義趁機大舉對中國進行經濟的、政治的侵略。它攻占了德國所盤踞的膠州灣,占領了山東,又以最后通牒的形式向北洋軍閥政府提出二十一條亡國條約,形成了日本獨占中國的局面。這件事激起了留日學生們極大的義憤,我們和全國人民一道,開展了‘反日救亡’運動。我們發通電,開大會,表示抗議。可是在當時的日本,連開會的會場也很難找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租到一所會場,剛剛開會,警察又把我們驅散。這時我們沉痛地感到,日子是過不下去了。如果不尋找新的出路,中國是一定要滅亡了。可是新的出路在哪里呢?這對我們仍是茫然的。當時我們就像漫漫長夜里摸索道路的行人一樣,眼前是黑暗的,內心是極端苦悶的。(李達,《沿著革命的道路前進》,《中國青年》1961年第十三、十四期合刊)
積憤終于在極度的苦悶中爆發,燃起了反抗的火焰。1918年5月,當段祺瑞政府與日本簽訂了反蘇賣國的《中日陸軍共同防敵軍事協定》、《中日海軍共同防敵軍事協定》,聲言為了“共同防敵”,日本軍隊可以開入中國東北全境。消息傳出,三千中國留日學生義憤填膺,責罵北洋軍閥政府賣國行徑。
中國留日學生組成了“留日學生救國團”決定“罷學歸國”、“上京請愿”。這個救國團的領袖人物之一便是李達。
5月中旬,李達率“留日學生救國團”一百多人抵達北京。
北京大學學生們在北京大學西齋飯廳召開了歡迎大會。主持大會的便是后來成為五四運動學生領袖之一的許德珩。李達和許德珩都在會上發表了演說。
5月21日,留日學生救國團和北京大學等校學生一起,向段祺瑞政府示威請愿。
雖然這次請愿沒有取得多大效果,不過,卻使李達由“實業救國”轉向了“革命救國”。
回到日本之后,李達找來許多日文版馬克思主義著作,埋頭鉆研起來。他讀了馬克思的《資本論》第一卷,讀了列寧的《國家與革命》等等。
一年之后——1919年6月18日和19日,由邵力子主編的上海《民國日報》、《覺悟》副刊,連接刊出《什么叫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的目的》兩文,署名“鶴”(取自李達的號鶴鳴)。這位“鶴鳴”先生終于“鳴”起來了,“鳴”出了社會主義之聲,清楚表明了他向左轉。
原本埋頭數理化的他,如今埋頭于翻譯馬克思學說著作。那在《民國日報》發表的文章,只是他在翻譯之余寫下的心得而已。他譯出數十萬言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著作:《唯物史觀解說》、《馬克思經濟學說》、《社會問題總覽》。
這樣,李達成了中國早期為數不多的對馬克思主義理論有較深了解的人物。
也正因為這樣,李達跟陳獨秀才見了一次面,陳獨秀馬上抓住了他:“你搬過來,到我這兒住,幫我編《新青年》!”
陳望道搬過來了,李達搬過來了,漁陽里二號里住著三位“筆桿子”,同編《新青年》,同商建立中國共產黨大計。
當然,隨著李達遷入漁陽里二號,那位王小姐也就常常光臨那里。
這時,陳獨秀的夫人高君曼也帶著女兒子美、兒子和年,從北京南下,住進了漁陽里二號。
陳獨秀的發妻高曉嵐所生長子、次子陳延年、陳喬年,原在上海震旦大學學習。就在陳獨秀抵滬前夕,陳延年、陳喬年獲準赴法勤工儉學,于1920年1月離滬,坐船經香港、海防、西貢、新加坡、吉布提、蘇伊士運河、塞得港,到達馬賽,在2月3日乘火車到達巴黎。
作家茅盾加入了“小組”
那時節,常常出入于漁陽里二號的還有一位文弱書生,名喚沈德鴻,字雁冰。后來他寫小說,署筆名“茅盾”,逐漸以茅盾知名,而本名沈德鴻卻鮮為人曉(盡管他在1920年使用的是原名,但為了照顧讀者習慣,此處仍用茅盾。)
這位以寫《林家鋪子》、《子夜》、《春蠶》著名的作家,在解放后當過十五年的文化部部長,人所共知的非黨人士。1981年3月7日以八十五歲高齡去世。
在茅盾病歿之后,中國共產黨中央根據他生前的請求和一生的表現,決定恢復他的中國共產黨黨籍。這“恢復”兩字,表明他原本是中國共產黨黨員。恢復他的黨籍之后,黨齡從何時算起呢?中國共產黨中央的決定中寫明:“從1921年算起”!
茅盾,跟那位進出漁陽里二號的王小姐,說起來還有點沾親帶故。如同他在《我的學生時代》(茅盾,《我的學生時代》,《東方》,1981年第一期。)一文中所回憶的:
父親把我送到一個親戚辦的私塾中去繼續念書。這親戚就是我曾祖母的侄兒王彥臣。王彥臣教書的特點是坐得住,能一天到晚盯住學生,不像其他私塾先生那樣上午應個景兒,下午自去訪友、飲茶、打牌去了,所以他的‘名聲’不錯,學生最多時達到四五十個。王彥臣教的當然是老一套,雖然我父親叮囑他教我新學,但他不會教。我的同學一般都比我大,有大六七歲的,只有王彥臣的一個女兒(即我的表姑母)和我年齡差不多。這個表姑母叫王會悟,后來就是李達(號鶴鳴)的夫人。
茅盾,王會悟的同鄉——浙江省桐鄉縣人。他從小便與王會悟認識,同在烏鎮長大。烏鎮,十萬人口的城鎮,一條市河沿鎮穿過,一艘艘烏篷船往來河上,一派江南水鄉風光,令人記起茅盾筆下的《春蠶》、《林家鋪子》。
1913年,十七歲的茅盾考取北京大學預科第一類。教他國文的,便是那位沈尹默,教文字學的則是沈尹默之弟沈堅士。“沈尹默教國文,沒有講義。他說,他只指示研究學術的門徑,如何博覽,在我們自己。”
在北京大學預科念了三年,他經親戚介紹,進入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工作。他的英文不錯,所以在該所英文部工作,后來調到國文部。這時候的他,在中國文壇上還默默無聞。
他開始給張東蓀主編的《時事新報》投稿。最初,他信仰無政府主義,覺得這個主義“很痛快”,“主張取消一切”。慢慢的,他讀了一些英文版的馬克思主義的書,轉向了馬克思主義。
陳獨秀來到了上海,住進了漁陽里。陳獨秀原本不認識茅盾,聽張東蓀說起茅盾能譯英文稿,便約他見面。
“哦,原來你也是北大的!”陳獨秀聽茅盾說起了北京大學,說起了沈尹默老師,一見如故。只是陳獨秀那很重的安徽土話使茅盾聽起來很吃力。
陳獨秀拿出一疊英文的《國際通訊》(《國際通訊》是共產國際的刊物,每周三期,用英、法、德、俄四種文字出版)交給茅盾,說道:“你把里面關于蘇俄的介紹翻譯出來,供《新青年》刊登。”
于是,茅盾常常進出漁陽里二號。
于是,當陳獨秀、維經斯基召開座談會,茅盾也參加了。
于是,他參加了一個“小組”。
關于這個“小組”,茅盾在1957年4月所寫《回憶上海共產主義小組》一文中如此敘述:
我記得小組的成員有:陳獨秀、張東蓀、沈玄廬、李達、邵力子、李漢俊、周佛海,還有一些別人(引者注:此處張東蓀有誤,他未加入‘小組’)。小組開會在陳獨秀家里。會議不是經常開,主持人多是陳獨秀。開會時,有一個蘇聯人,中國名字叫吳廷康,很年輕,好像是顧問,他是共產國際派來做聯絡工作的。……
小組在當時有個名稱,我忘記了,但不叫共產黨,也不叫馬克思主義研究會。小組沒有黨章,我記得在嘉興南湖開會前一兩個月,陳獨秀叫我翻譯《國際通訊》中很簡單的《俄國共產黨黨章》,作為第一次黨代表大會的參考。那時候,我覺得有些字不好譯,例如‘核心’這個名詞,現在對它我們很熟悉了,在當時就不知道用什么字譯得易懂明了。我們參加小組,沒有學習黨章,也沒有文字上的手續,只有介紹人。
小組是秘密的。黨成立后,有‘社會科學研究會’作為公開活動的場所……
茅盾還翻譯過列寧的《國家與革命》第一章。
茅盾是中國共產黨最早的黨員之一。正因為這樣,中國共產黨中央在1981年決定恢復茅盾的黨籍時,黨齡從1921年算起。
至于茅盾的黨籍,為什么直到他去世后的第四天才得以追認,那是由于其中有著錯綜復雜的歷史原因……
最初 ,茅盾一直作為一名中國共產黨黨員在活動著。
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后,差不多每天都有好幾封寫著“沈雁冰先生轉鐘英小姐臺展”的信,寄到上海商務印書館。
“鐘英小姐”是誰?原來,“鐘英”是中國共產黨“中央”的諧音。那些來自各地的信,是各地中國共產黨組織寄給中國共產黨中央的信,由茅盾那里代轉。因為茅盾當時有著公開的職業,比較方便。外地中國共產黨組織來人,也常找茅盾接頭,再由他介紹到中國共產黨中央機關。
在國共第一次合作時,根據中國共產黨組織上的指派,茅盾加入了國民黨。當毛澤東擔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代理部長時,茅盾是宣傳部的秘書。當時,毛澤東和楊開慧住在廣州東山廟前西街三十八號,茅盾以及蕭楚女也住在那里。茅盾跟毛澤東有了許多交往。
1927年“四·一二”政變之后,茅盾受到了通緝。他不得不轉入地下,以寫作謀生,寫了《幻滅》、《動搖》、《追求》三部曲,交《小說月報》發表。他不再署過去常用的“沈雁冰”,而是臨時取了個筆名“矛盾”。《小說月報》編輯葉圣陶覺得此名太假,令人一看便知是筆名,就在“矛”上加了個草頭,成了“茅”。從此,“茅盾”之名不時出現在中國文壇上。
1928年7月,茅盾化名方保宗,剃去了蓄了多年的八字胡,亡命日本。從此,他與中國共產黨黨組織失去了聯系。
此后,他在1930年4月5日,從日本回到了上海。他加入了左翼作家聯盟。他曾向中國共產黨地下組織提出,希望恢復組織生活,未果。但是,他和魯迅站在一起,為左翼作家聯盟做了許多工作。他寫出了長篇力作《子夜》。
1940年,茅盾受新疆軍閥盛世才迫害,帶著一家從烏魯木齊逃往西安。在西安遇朱德將軍,遂與朱德一起來到延安。毛澤東熱情地握著這位老朋友的手。茅盾鄭重地提出,希望恢復黨組織生活。毛澤東當然了解茅盾的情況。不過,根據工作的需要,中國共產黨中央認為,茅盾作為一位著名作家,留在黨外對革命事業更加有利。
這樣,茅盾一直以一位非中國共產黨人士的面目,在中國文壇上活躍著。
也正因為這樣,茅盾在去世之后,才被追認為中國共產黨黨員。在他去世后第四天,中國共產黨中央作出的決定的全文如下④:
我國偉大的革命作家沈雁冰(茅盾)同志,青年時代就接受馬克思主義,1921年就在上海先后參加共產主義小組和中國共產黨,是黨的最早的一批黨員之一。1928年以后,他同黨雖失去了組織上的關系,仍然一直在黨的領導下從事革命的文化工作,為中國人民的解放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奮斗一生,在中國現代文學運動中作出了卓越貢獻。他臨終以前懇切地向黨提出,要求在他逝世后追認他為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黨員。中央根據沈雁冰同志的請求和他一生的表現,決定恢復他的中國共產黨黨籍,黨齡從1921年算起。
1981年4月10日,在舉行茅盾遺體告別儀式時,他的遺體上醒目地覆蓋著一面鮮紅色的旗幟,上面印著黃色的鐮刀鐵錘圖案……
陳獨秀出任“小組”的書記
茅盾當年在上海所參加的“小組”,用他的話來說:“小組在當時有個名稱,我忘記了,但不叫共產黨,也不叫馬克思主義研究會。”
這個“小組”是在1920年8月成立的。如果說,1920年5月在上海成立的“馬克思主義研究會”是邁出了建立中國共產黨的第一步,那么這個“小組”的成立則是邁出了第二步。
這個“小組”是在“馬克思主義研究會”的基礎上成立的。不過,由于有人退出,有人加入,“小組”的成員跟“馬克思主義研究會”的成員不盡相同。
這個“小組”的成員,據中國共產黨黨史專家們的反復考證,有以下十七人:陳獨秀、李漢俊、李達、楊明齋、陳望道、茅盾、俞秀松、沈玄廬、邵力子、施存統、周佛海、沈澤民(茅盾之弟)、李啟漢、林伯渠、袁振英、李中(原名李聲蟹)、李季。這十七人中,年齡最大的是陳獨秀,四十一歲,最小的沈澤民,二十歲。
這個“小組”究竟叫什么名字?
施存統在1956年回憶說:“一開始就叫‘共產黨’。”(施存統,《中國共產黨成立時期的幾個問題》)
李達在1954年回憶說:“1920年夏季,中國共產黨(不是共產黨主義小組)在上海發起。”(李達,《給上海革命歷史紀念館負責同志的信》)
邵力子在1961年這么說:“研究會成立半年多,逐漸轉變成共產主義小組的性質。”(邵力子,《黨成立前后的一些情況》。)
林伯渠在1956年則說:“我在上海一共參加共產主義小組座談會四五次。”(林伯渠,《黨成立時期的一些情況》)
袁振英在1964年回憶:“共產黨小組或共產主義小組都是一樣的,是內部的名稱。”(袁振英,《袁振英的回憶》)
周佛海在1942年稱之為“籌備性質的組織”(周佛海,《往矣集》)。
陳望道在1956年則說,還是叫“馬克思主義研究會”。(陳望道,《回憶黨成立時期的一些情況》)
現今可查到的這個“小組”的七位成員,七種說法。
查閱當年的報刊,則又有第八種說法,即這個“小組”名叫“社會黨”。
1920年10月16日《申報》上,曾披露這么一條消息 :
社會黨陳獨秀來滬勾結俄黨和劉鶴林在租界組織機器工會,并刊發雜志,鼓吹社會主義,已飭軍警嚴禁。
《申報》稱陳獨秀為“社會黨”,倒是有根有據的,因為陳獨秀在這個“小組”成立不久,便在《新青年》雜志上公開宣稱“吾黨”即“社會黨”。
那是1920年9月1日出版的八卷第一號《新青年》,刊出陳獨秀的《對于時局的我見》一文。
此文是由于“昨天有兩個相信社會主義的青年,問我對于時局的意見”,于是“我以社會主義者的見地,略述如左”。
陳獨秀的“略述”,令人詫異地提及了“吾黨”:
吾黨對于法律的態度,既不像法律家那樣迷信它,也不像無政府黨根本排斥它,我們希望法律隨著階級黨派的新陳代謝,漸次進步,終究有社會黨的立法,勞動者的國家出現的一日。
此處清楚表明,“吾黨”即“社會黨”。
下文,又一處如此行文:
在社會黨的立法和勞動者的國家未成立以前,資產階級內民主派的立法和政治,在社會進化上決不是毫無意義;所以吾黨遇著資產階級內民主派和君主派戰爭的時候,應該幫助前者攻擊后者……
這位五四運動的領袖人物的文章,本來就引人注意。他口口聲聲說起了“吾黨”,警方馬上意識到他組織了“社會黨”。正因為如此,《申報》的消息用警方的口吻,稱之“社會黨陳獨秀”。
也有人稱這個“小組”為“中國共產黨發起組”。不過,這是后人取的名稱,并非當時的名稱,沒有被采用。
現在對于這個“小組”的正式的、統一的稱呼,叫“上海共產主義小組”。
對于這個“小組”,中國共產黨黨史專家們如此論述:
“實質上,共產主義小組就是黨的組織”。
“共產主義小組是以列寧建立的俄國布爾什維克黨為榜樣建立起來的”。
“共產主義小組的性質是中國無產階級的先鋒隊組織,它的工作方向、即奮斗目標是在中國實現共產主義的社會制度”。
“參加共產主義小組的人,絕大部分是接受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革命知識分子,他們承認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并且努力和工人群眾相結合,在實際斗爭中逐漸鍛煉成為無產階級的先進分子。”(《共產主義小組概述》,見《共產主義小組》,中國共產黨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版)
這個“小組”推選負責人,眾望所歸,當然公推陳獨秀。在維經斯基看來,“中國的共產主義運動必須找有學問的人才能號召”,而陳獨秀正符合這個條件。這樣,不論是“小組”的成員們,還是蘇俄的代表,都一致以為非陳莫屬。
“小組”的負責人叫什么好呢?叫“小組長”?叫“主任”?
維經斯基沿用俄共(布)的習慣,說應當叫“書記”。
“書記”一詞在中國倒是古已有之。如《新唐書·高適傳》:“河西節度使哥舒翰表為左驍衛兵曹參軍,掌書記。”不過,古時的“書記”,是指主管文書的人。后來,中國的“書記”是指抄寫員。
當楊明齋把維經斯基的意見譯成中文,“小組”的組員們都感到新鮮。
就這樣,陳獨秀擔任了“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首任“書記”。
從此以后,“書記”一詞在中國共產黨廣泛應用,黨的各級組織負責人稱之為“總書記”、“黨委書記”、“總支書記”、“支部書記”,以致到了后來設立了“書記處”,設立了“書記處書記”。
有了“小組”,有了這個“小組”的書記,中國共產黨的第一個正式組織,在上海誕生了。
就在上海小組誕生的那些日子里,列寧在蘇俄首都莫斯科主持召開了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列寧關切著世界的東方,關切著中國的革命。正因為這樣,列寧在大會上所作的發言,便是《民族和殖民地問題》。
派出維經斯基前往中國,雖然是得到了共產國際的同意,但畢竟不是共產國際直接委派的。
列寧跟出席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的中國代表——“俄國共產黨華員局”的劉紹周和安恩學晤面,在考慮著再直接派出共產國際的代表前往中國,幫助建立中國共產黨……
《共產黨》月刊和《中國共產黨宣言》
1920年11月7日,一份既秘密又公開的新雜志在上海創刊。
說它秘密,因為這份新的雜志的編輯部地址保密,雜志上所有文章一律署化名,雜志的印刷、發行也保密。
說它公開,因為這份新的雜志的要目廣告,卻公開刊登在《新青年》雜志上。《新青年》廣為發行,也就使這家新雜志廣為人知。
這家新雜志的刊名,是中國有史以來未曾有過的,就叫《共產黨》!
這家新雜志是由上海共產主義小組主辦,主編為李達。用《共產黨》作為刊名,表明這個“小組”要邁向下一步——正式建立中國共產黨。
以“共產黨月刊社”名義在《新青年》雜志上刊登廣告,在中國頭一回公開亮出了“共產黨”的旗幟。
這家新雜志選定11月7日作為創刊之日,是經過仔細考慮的。
11月7日是個什么樣的日子?
只要聽一聽維經斯基這天在上海發表的題為《中國勞動者與勞農議會》的演說,便清楚了:
“今天是公歷11月7日,正是三年前俄國勞工農民推倒資本家和軍閥,組織勞農議會共和國的成功日!也可以說今天是全地球各國勞動者的慶賀紀念日!……”(《勞動界》,1920年第十三冊)
正是選擇了10月革命三周年的紀念日,作為《共產黨》月刊的創刊之日。
陳獨秀為《共產黨》創刊號寫的《短言》,相當于發刊詞,非常明確地提出“跟著俄國共產黨”:
經濟的改造自然占人類改造之主要地位。吾人生產方法除資本主義及社會主義外,別無他途。資本主義在歐美已經由發達而傾于崩壞了,在中國才開始發達,而他的性質上必然的罪惡也照例扮演出來。代他而起的自然是社會主義的生產方法,俄羅斯正是這種方法最大的最新的試驗場……
要想把我們的同胞從奴隸境遇中完全救出,非由生產勞動者全體結合起來,用革命的手段打倒本國外國一切資本階級,跟著俄國的共產黨一同試驗新的生產方法不可。
《共產黨》創刊號,刊登了《俄國共產政府成立三周年紀念》,《俄國共產黨的歷史》、《俄羅斯的新問題》(即列寧在俄共(布)“九大”的演說)以及專門介紹列寧的文章。
文章的作者們用種種化名:
“江春”、“胡炎”,李達也。
“P生”即沈雁冰,由他的筆名“丙生”衍生,因為“丙”的英文拼音開頭字母為“P”。
“漢”,那是李漢俊。
“CT”,則是施存統。
《共產黨》月刊發行量達五千份,通過各種渠道像飛機播種似地撒向全國,為籌建中國共產黨起了很大的作用。
李達與王會悟小姐由愛而婚,在漁陽里二號客廳里舉行了新式的簡單的婚禮。操辦婚宴的,是陳獨秀夫人高君曼。李達和王小姐的新房也就成了《共產黨》月刊的編輯部所在地。
就在創辦《共產黨》月刊的那些日子里,由陳獨秀執筆,“小組”的筆桿子們參加討論,起草了一個綱領性的文件——《中國共產黨宣言》。
這是中國共產黨最早的宣言,不是陳公博論文附錄中所附的兩篇宣言。那兩篇,一篇是1922年7月中國共產黨“二大”所通過的《中國共產黨宣言》;另一篇是1923年的《中國共產黨第三次代表大會宣言》。
這篇最早的《中國共產黨宣言》,沒有公開發表過。它的中文稿原件,迄今不知下落。
1956年,當蘇共中央向中國共產黨中央移交中國共產黨駐共產國際代表團的檔案,內中存有這篇宣言的中文稿。但這一中文稿不是原件,是根據英譯稿還原譯的。英譯者為“Chang”,亦即“張”(也可譯成“章”、“常”、“昌”、“長”等)。
這位姓“張”的譯者,曾在《中國共產黨宣言》前面加了一段說明,全文如下:
譯者的說明:
親愛的同志們!這個宣言是中國共產黨在去年11月間決定的。這宣言的內容不過是關于共產主義原則的一部分,因此沒有向外發表,不過以此為收納黨員之標準,這宣言之中文原文原稿不能在此地找到,所以兄弟把它從英文稿翻譯出來。決定這宣言之時期既然有一年多了,當然到現在須要有修改和添補的地方。我很希望諸位同志把這個宣言仔細研究一番,因為每一個共產主義者都要注意這種重要的文件——共產黨宣言。并且會提出遠東人民會議中國代表團中之共產主義者組討論。討論的結果,將要供中國共產黨的參考和采納。
(Chang1921年12月10日)
這個“Chang”,要么是張太雷,要么是張國燾,因為在出席遠東人民會議的中國代表團成員之中,只有兩“張”。這兩人的英語都不錯。不過,據中國共產黨黨史專家們分析,由于張太雷“不僅負責大會的組織工作,而且負責英文翻譯”,因此由張太雷譯出的可能性更大些。
至于原先的中文稿,是由誰譯成英文,已很難查考。很可能是陳獨秀寫出《中國共產黨宣言》之后,由李漢俊譯成英文,交給維經斯基,而維經斯基把英文稿帶到了蘇俄。當然,這只是“可能”罷了。
《中國共產黨宣言》可以說是籌建中國共產黨的綱領,是中國共產黨第一篇重要歷史文獻。現據“張”的中譯稿,摘錄于下:
第一部分是“共產主義者的理想”,指出——
“共產主義者主張將生產工具——機器工廠,原料,土地,交通機關等一一收歸社會共有,社會共用。”
“共產主義者要使社會上只有一個階級(就是沒有階級)——就是勞動群眾的階級。”
第二部分是“共產主義的目的”,指出——
“共產主義者的目的是要按照共產主義者的理想,創造一個新的社會。但是要使我們的理想社會有實現之可能,第一步就得鏟除現在的資本制度。要鏟除資本制度,只有用強力打倒資本家的國家。”
“資本家政府的被推翻,和政權之轉移于革命的無產階級之手;這不過是共產黨的目的之一部分, 已告成功;但是共產黨的任務是還沒的完成,因為階級斗爭還是繼續的,不過改換了一個方式罷了——這方式就是無產階級專政。”
第三部分是“階級斗爭的最近狀態”,指出——
“無產階級專政的任務是一面繼續用強力與資本主義的剩余勢力作戰,一面要用革命的辦法造出許多共產主義的建設法,這種建設法是由無產階級選出來的代表——最有階級覺悟和革命精神的無產階級中之一部分——所制定的。”
“一直等到全世界的資本家的勢力都消滅了,生產事業也根據共產主義的原則開始活動了,那時候的無產階級專政還要造出一條到共產主義的道路。”
這篇《中國共產黨宣言》雖然沒有馬克思、恩格斯寫的《共產黨宣言》那么氣勢宏偉、文采飛揚,但寫得簡明扼要,通俗明白。這篇在中國共產黨正式誕生之前寫下的宣言,其中的原則迄今為中國共產黨所遵奉。
有了如此明確的《中國共產黨宣言》,中國共產黨的正式成立已為時不遠了。
《共產黨》月刊的創辦和《中國共產黨宣言》的擬就,把黨的名稱——中國共產黨確定下來。建黨的工作如緊鑼密鼓,在進行著。
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成了中國共產黨的發起組。以上海為中心,跟全國各地以至海外中國留學生中的共產主義者們聯絡著,商量著……
穿梭于京滬之間的“特殊學生”張國燾
“南陳北李,相約建黨。”陳獨秀在維經斯基幫助下,在上海建立了中國共產黨的發起組,第一個熱烈地作出響應的是北京的李大釗……
1920年7月中旬,一位來自北京的二十三歲的小伙子,敲響了上海漁陽里二號黑漆大門。他一見到陳獨秀便連聲喊“陳教授”。他在陳獨秀這里住了下來。
此人是北京大學極其活躍的學生。雖然他是理科學生,如今卻已是以政治為職業了。他穿梭于京滬之間:
1919年6月,當全國學聯在上海成立時,他作為北京學聯的代表到上海出席大會,住了一個來月;
1919年底,為了躲避警察搜捕,他從北京逃到上海,與張東蓀、戴季陶、汪精衛、胡漢民過往甚密,直至1920年5月才返回北京。
隔了兩個來月,這一回他又來上海——正值暑假,而北京的局勢又日漸吃緊。
這位活躍分子,便是張國燾,字愷蔭,又名張特立。1897年11月26日,他出生在江西萍鄉。
他的家如他自己所說,是“地主鄉紳之家”。張國燾的父親當過浙江省象山縣知事,算是一縣之“父母官”。
在中學時,張國燾便喜歡英語和自然科學。1916年10月,這位“江西老表”來到北京,一舉考入北京大學理學院預科。
起初,他埋頭于數理化,不聞窗外事。自從陳獨秀擔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那一期又一期在北京大學出版的《新青年》,叩響了他的心扉。他開始思索和關注國家的命運。北大,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中心。他身處在這中心之中,受到新思潮的啟蒙。
李大釗深刻地影響了他。如他自己所述,“由于他(李大釗)的影響,使我增加了對與(于)社會主義的興趣。”與此同時,他“與無政府主義的黃凌霜、區聲白等同學也來往頻繁。中文版的無政府主義書刊如克魯泡特金、巴枯寧等人的著作我都涉獵過。”
五四運動風起云涌,張國燾嶄露頭角。五四前夕——5月3日晚,在北京大學法科禮堂的全體學生大會上,張國燾和許德珩等上臺慷慨發言;5月4日,張國燾是游行隊伍中的活躍人物。
他擅長社交,聯絡各界人士。這樣,他也就被推選為北京大學學生會干事——這成為他一生政治生涯的起點。
依然是李大釗給了他莫大的影響。他晚年所著《我的回憶》,自1966年起在香港《明報月刊》連載,內中這么寫及李大釗:
“李大釗先生是北京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中心人物,他所主持的北大圖書館成為左傾思潮的發祥地。”
“我景仰李大釗先生,彼此交往,最初與馬克思主義無關。雖然他是我的指導者,我們的相處卻似朋友。”
“消息靈通的李大釗先生常以俄國革命作為談助,我們也時常據以研究俄國事態的發展。李大釗先生不是說教式的人物,他過去一直沒有向我宣揚過馬克思主義。他很注意實際的資料和比較研究。以往我們的接觸多半的為了商談具體問題,到這次我由上海北返,才開始集中注意社會主義,特別是馬克思主義。我們商談的出發點還是救國的途徑,認為舍效法蘇俄外別無他途可循。我們確認俄國所以能推翻沙皇和雄厚的舊勢力,抗拒來自四面八方的外力壓迫,都是得力于俄共的領導,換句話說便是馬克思主義的大放光芒。由于李大釗先生的啟發,認定一切問題須從了解馬克思主義著手,我才開始對馬克思主義作較有系統的研究。”
“在北京,唯有李大釗先生一人,有可能聯系各派社會主義人物,形成一個統一的社會主義運動。他的個性溫和,善于與人交往,極具耐心而又沒有門戶之見。”
在李大釗的影響之下,張國燾投身到革命活動之中。如他自己所言,他成了一個“特殊學生”:
我似乎是一個特殊學生。我的學業已耽誤了一個學期,到了無法追上的地步。教師們知道我所以耽誤的原因,總是善意地給我一個勉強及格的分數。我也就索性將我的大部分時間花在圖書館,貪婪地閱讀社會主義的書籍。《馬克思資本論入門》、《政治經濟學批判》、《哲學的貧困》、恩格斯的《家族私有財產及國家之起源》等中英文譯本,都是在這個時期讀完的。
這位“特殊學生”來來往往于京滬之間。當陳獨秀倉促從北京逃往上海,借住于亞東圖書館里,正在上海的他便“與陳獨秀先生會晤多次”。
時隔五個來月,這一回,當他與陳獨秀同住漁陽里二號,他發覺陳獨秀的思想躍入一個嶄新的階段:
“他(引者注:指陳獨秀)開門見山地說:‘研究馬克思主義現在已經不是最主要的工作,現在需要立即組織一個中國共產黨。’陳先生這種堅決的主張,我還是第一次聽見。他滔滔不絕地說明這種主張的各項理由。我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他的高論,有時互相附和,有時互相質難。這個主張從此就成為我們多次談話的題目。”
“陳先生曾是新文化運動的領袖,此時充當中國共產黨的發起人,確實是有多方面的特長。
他是中國當代的一位大思想家,好學深思,精力過人,通常每天上午和晚間是他閱讀和寫作的時候,下午則常與朋友們暢談高論。他非常健談,我住在他家里的這一段時間內,每當午飯后,如果沒有別的客人打擾,他的話匣子便向我打開,往往要談好幾個鐘頭。他的談吐不是學院式的,十分引人入勝。他往往先提出一個假定,然后層出不窮的發問,不厭其煩地去求得他認為最恰當的答案。談得起勁時,雙目炯炯發光,放聲大笑。他堅持自己的主張,不肯輕易讓步,即不大顯著的差異也不愿稍涉含混,必須說得清清楚楚才肯罷休。但遇到他沒有考慮周到的地方,經人指出,他會立即坦率認錯。他詞鋒犀利,態度嚴峻,像一股烈火似的,這和李大釗先生溫和的性格比較起來,是一個極強烈的對照。”
“陳獨秀先生是人所共知的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這不但由于他的聲望在當時起了號召的作用,而且實際上他確是組織中國共產黨的最先發動者和設計者。他具有決心和信心,擬定發展中國共產黨組織的初步藍圖,并從事實際活動。由于他多方推動和組織,各地的馬克思主義者的零星活動終于演進到中國共產黨的正式組成。”
陳獨秀向張國燾透露,“組織中國共產黨的意向,已和上海的李漢俊、李達、陳望道、沈定一、戴季陶、邵力子、施存統等人談過,他們都一致表示贊成。他特別提到戴季陶對馬思主義信仰甚篤,而且有過相當的研究,但戴與孫中山先生關系極克,是否會參加中國共產黨,就不得而知。”
在陳獨秀那里住了一個來月,張國燾忽地發覺,“約在8月20日左右的一個晚上,我從外面回到陳家,聽見陳先生在樓上書房里和一位外國客人及一位帶山東口音的中國人談話。他們大概在我入睡后才離去,后來才知道就是維經斯基和楊明齋,這是我在陳先生家里發現他們唯一的一次聚談。第二天,陳先生很高興地告訴我,共產國際有一位代表來了,已經和他接了頭,未來的中國共產黨將來會得到共產國際的支持。陳先生并未告訴我他們談話的詳情,也沒有說明他們之間曾接過幾次頭,這大概是由于他們相約保守秘密的原故。”
張國燾從7月中旬來到上海漁陽里二號,至8月底離去,這一段時間正是上海共產主義小組醞釀、成立的時候。
暑假結束,當張國燾在8月底回到北京,“即以興奮的心情將和陳獨秀先生談話的經過告訴李大釗先生。李先生略經考慮,即無保留地表示贊成。他指出目前的問題主要在于組織中國共產黨的時機是否已經成熟,但陳獨秀先生在對南方的情況比我們知道得更清楚,判斷自也較為正確,現在他既已實際展開活動,那么我們就應該一致進行。李先生相信我們現在起來組織中國共產黨,無論在理論上和實際上的條件都較為具備,決不會再蹈辛亥革命時江亢虎等組織中國社會黨那樣虎頭蛇尾的覆轍。”
“亢慕義齋”里成立了北京小組
張國燾走了才十多天,又一個來自北京大學的小伙子來敲上海漁陽里二號的門。
此人也姓張,也是從李大釗身邊來。他比李大釗小六歲,比張國燾大兩歲,本名張崧年,號申甫。后來,便以張申府為名。他是河北獻縣人。當陳獨秀對黨的名字叫“共產黨”還是“社會黨”定不下來時,寫信到北京,就是寫給這位張申府的。
張申府原是北京大學學生,此時已是北京大學講師。暑假已經結束,正是開學之初,張申府為什么從京來滬呢?
原來,羅素來華,竟是他“鼓吹”請來的,此行為了來滬迎接羅素。
張申府是學數學的,卻又對哲學有濃厚的興趣,而羅素正是這樣。張申府向梁啟超“鼓吹”羅素,那時梁啟超當財政部部長,籌了一筆錢,把“世界名人”羅素請來了。羅素要從英國前來上海,自然,張申府要從北京來滬迎接他。
張申府在陳獨秀那里住了十幾天。
他是這樣回憶的:
“在上海,我同陳獨秀談過建黨的事,我們認為既然組織起來了,就要發展,能入黨的人最好都吸取到黨內來。
“從上海回京后,我把和陳獨秀談的情況告訴了李守常(引者注:即李大釗)。當時北京只有我和李守常兩個黨員。我們一致認為要發展黨員。發展誰呢,首先想發展劉清揚,這時劉清揚回到了北京。劉清揚是天津人,五四運動中表現很積極,是一個女界的學生領袖,曾被警察關過。1919年成立全國學生聯合會,她到上海出席會議。1920年7月,學聯決定到南洋去募捐,就派了劉清揚、張國燾兩人參加。劉清揚很能干。她9月底回到北京。我和守常在圖書館主任室找她談話,準備吸收她入黨。她不干,沒有發展……”(張申府,《建黨初期的一些情況》,見《共產主義小組》,中國共產黨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版)
劉清揚是回族人。后來,在1920年12月跟張申府一起坐法國高爾基爾號船,去法國勤工儉學。在法國,張申府與劉清揚結為夫婦,介紹劉清揚入黨。此后,張申府、劉清揚又作為介紹人,介紹周恩來入黨。這是后話。
當時,由于劉清揚不愿入黨,李大釗和張申府一起發展了北京的第三個黨員是張國燾。
1920年10月,李大釗、張申府和張國燾在北京大學圖書館的“亢慕義齋”聚首。這,便成為北京共產主義小組的誕生之日——盡管當時沒有“北京共產主義小組”這樣的名稱。翌年7月,他們在一份報告中是這么寫的:“同志們,北京共產主義小組僅僅是在10個月以前產生的。”(中央檔案館編,《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檔案資料》)
這表明,當時他們是自稱“北京共產主義組織”。不過,如今人們都統一稱之為“北京共產主義小組”。
“亢慕義齋”,又叫“康慕尼齋”,不知內情者不解其意。其實,那是“Communism”——共產主義的音譯。“亢慕義齋”,亦即“共產主義室”。
在“亢慕義齋”里,懸掛著一副對聯:
“出實驗室入監獄,
南方兼有北方強。”
這副對聯表達了他們不畏艱險、投身革命的決心和“南陳北李,相約建黨”的含意。
南呼北應,北京共產主義小組成為繼上海共產主義小組之后的第二個共產黨組織。
就在這個小組建立不久,張申府隨北京大學前校長蔡元培到法國去了。三人小組變成了二人小組。李大釗著手發展新的成員。
如同上海小組最初有戴季陶、張東蓀參與一樣,這時六名無政府主義者加入了北京小組,他們是黃凌霜、陳德榮、袁明熊、張伯根、華林和王竟林。
在中國,無政府主義曾時髦過一陣。早在1914年5月,劉師復便在上海創建了“無政府共產主義同志會”。7月,該會發表宣言,聲稱:
“主張滅除資本制度,……不用政府統治。”
“本自由平等博愛之真精神,以達于吾人理想之無地主、無資本家、無首領、無官吏、無代表、無家長、無軍長、無監獄、無警察、無裁判所、無法律、無宗教、無婚姻制度之社會。”
“無政府共產主義同志會”在全國發展組織,廣州成立了“無政府共產主義同志社”,南京成立了“無政府主義討論會”,常熟成立了“無政府主義傳播社”,等等。
無政府主義的”無政府”主張,近乎荒唐;不過,也正因為他們主張“無政府”,因此也就反對軍閥政府,“主張滅除資本制度”。在五四運動中,無政府主義者也是其中的積極參加者。誠如羅章龍所言,當時“無政府主義者”和我們一起搞斗爭,是沒有界限的,是親密無間的。
正因為如此,無政府主義者們加入了北京共產主義小組。這樣,二人小組發展成為八人小組。
緊接著,羅章龍和劉仁靜加入了小組,擴大為十人小組。
羅章龍和劉仁靜加入北京小組
羅章龍乃“二十八畫生”之友。
“二十八畫生”這筆名,毛澤東在1917年4月《新青年》雜志發表《體育之研究》時用過”。其實,早在1915年,毛澤東便用過二十八畫生”這筆名。
那是羅章龍十九歲那年,在長沙第一聯合中學讀書。秋天,他忽地在學校會客室外,見到墻上貼著一張《征友啟事》。“啟事用八裁湘紙油印的,有幾百字,古典文體,書寫用蘭亭帖體”。“啟事大意是要征求志同道合的朋友,啟事原文有句云:‘愿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
這一啟事的落款是“二十八畫生”,通訊處是“第一師范附屬學校陳章甫轉交”。陳章甫即陳昌,當時在一師附屬學校任教員。
羅章龍看了之后,給“二十八畫生”用文言文寫了一封回信,照啟事上的地址寄去,表示愿見一面。信末,也署了個化名,叫“縱宇一郎”。
信扔進郵局,約摸過了三四天,羅章龍收到了“二十八畫生”的回信。信中引用了《莊子》上的兩句話:“空谷足音,跫然色喜”。二十八畫生”約這位“縱宇一郎”星期日上午在定王臺湖南省立圖書館見面,以手持報紙為互識標志。
那時的羅章龍叫羅階。他拉了一個同班姓陳的同學一起去。
據羅章龍在《椿園載記》中回憶:
我們見到了毛澤東同志。他站在走廊上,見到我們后,便走到院子門口對我們說:我們到里面談談。我們在院子里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坐在石頭上,這時陳同學就到閱覽室看書去了。院子里沒有別人,我們上午9點開始直到圖書館12點休息,整整談了三個小時。臨分手他對我說:我們談得很好,‘原結管鮑之誼’,以后要常見面。
就這樣,羅章龍成了“二十八畫生”之友。他把自己的日記給毛澤東看,毛澤東把自己的學習筆記給他看。他們一次次地交談,談治學、談人生、談社會、談國家。他們一起尋訪長沙古跡,一起步行前往韶山。
1918年,羅章龍要去日本留學,毛澤東以“二十八畫生”的筆名,寫下《送縱宇一郎東行》一詩⑤:
云開衡岳積陰止,天馬鳳凰春樹里。
年少崢嶸屈賈才,山川奇氣曾鐘此。
君行吾為發浩歌,鯤鵬擊浪從茲始。
洞庭湘水漲連天,艟舡巨艦直東指。
無端散出一天愁,幸被東風吹萬里。
丈夫何事足縈懷,要將宇宙看未來。
滄海橫流安足慮,世事紛紜何足理。
管卻自家身與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名世于今五百年,諸公碌碌皆余子。
平浪宮前友誼多,崇明對馬衣帶水。
東瀛濯劍在書還,我返自崖君去矣。
羅章龍來到上海,預訂了去日本的船票,一樁意外的事情發生了:1918年5月7日,日本政府軍警在東京毆打中國留日學生,并要他們回國。
羅章龍打消了赴日的念頭,在上海尋找《新青年》編輯部。到了出版《新青年》的群益圖書公司,才知編輯部已遷往北京大學。
羅章龍帶著好多冊《新青年》雜志回到長沙,見到了毛澤東。他們在《新青年》上見到華法教育會登的文告,鼓勵青年們到法國勤工儉學。于是,毛澤東率二十來位湖南青年,前往北京,準備赴法勤工儉學,內中便有羅章龍。這批青年,大部分進入北京的留法預備班,而毛澤東則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羅章龍進入北京大學學習。這么一來,羅章龍成了北京大學預科德文班學生。
羅章龍結識了李大釗,結識了陳獨秀,深受他們的影響。他成了五四運動的積極分子,成了北京大學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的會員。這樣,他成為北京共產主義小組的成員,也就順理成章的了。
在羅章龍之后加入北京共產主義小組的是劉仁靜。
劉仁靜是湖北應城縣人,字養初,又名亦宇,比羅章龍小六歲——1902年3月4日出生(關于劉仁靜的經歷鮮見于文獻。本書所述大都依據筆者1989年9月13日、14日對劉仁靜之子劉威力的采訪)。父親劉曉山是清朝秀才,教私塾,后來開了爿小店。
劉仁靜為長子,弟弟叫劉仁壽。父親寄希望于兒子,送他們上學。辛亥革命之后,科舉吃不開了,父親請親戚資助,把劉仁靜送到武昌的教會學校——博文學院學習。那里相當于初中,主要學英文。這樣,劉仁靜從小打下很好的英語基礎。
念高中時,劉仁靜轉到武昌中華大學附中。在那里,劉仁靜結識了一位比他年長七歲的大哥哥。此人當時已是中華大學的學生,他給了劉仁靜以深遠的影響。他是江蘇武進人,名喚惲代英。誠如毛澤東影響了羅章龍,惲代英給了劉仁靜以革命的啟迪。1917年,當惲代英成立進步社團互助社時,劉仁靜也成了互助社的 成員之一。這個互助社以“群策群力,自助助人”為宗旨,以“不談人過失、不失信、不惡待人、不作無益事、不浪費、不輕狂、不染惡嗜好、不驕矜”為“八不戒約”。
惲代英是中華大學文科中國哲學門學生。他喜讀《 新青年》,欽慕陳獨秀,跟陳獨秀保持通信聯系,并為《新青年》撰稿。從惲代英那里,劉仁靜讀到了《新青年》,知道了陳獨秀的大名。
1918年,十六歲的劉仁靜考入北京大學預科。不久,他進入物理系。不過,他對社會科學的興趣比自然科學更濃厚,于是,轉入了哲學系。在哲學系呆了沒多久,又轉往英語系。
劉仁靜拜識了文科學長陳獨秀,參加了新文化運動。
在五四運動中,劉仁靜是活躍分子。當學生游行隊伍來到趙家樓胡同時,曹汝霖家的大門緊閉。劉仁靜個子瘦小,打碎了曹家窗玻璃,爬在匡互生的背上,鉆進了曹宅,打開大門,于是游行者一擁而入……
此后,他深受李大釗的影響,加入了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研究會。
迄今,仍可在中國革命博物館里看到李大釗親筆寫的字條:“劉仁靜同學學費先由我墊。李大釗”。
劉仁靜學的是英語專業,李大釗要他研究英文版馬克思主義著作。這樣,劉仁靜小小年紀,讀了許多馬克思著作,開口閉口馬克思如何說,人們送他一個雅號,曰“小馬克思”。
在北京大學圖書館里,劉仁靜認識了助理管理員毛澤東。他們倆一個一口湖北話,一個一口湖南話,一談起來就是一兩個鐘頭。
在羅章龍、劉仁靜加入北京共產主義小組之后,那批無政府主義分子退了出去。這是因為他們主張無政府,因此連無產階級專政也不要。他們主張無組織,因此小組的書記也不要。
于是,十人小組變為四人小組——李大釗、張國燾、羅章龍、劉仁靜。
然后,這個小組又日漸擴大,發展了一個又一個新的成員——鄧中夏、高君宇、何孟雄、繆伯英、范鴻、朱務善、李駿、張太雷、李梅羹、宋介。這些新成員之中,大部分是北京大學學生。例外的只是三位,即繆伯英是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學生;張太雷是天津北洋大學學生(常在北京活動);宋介是北京中國大學學生。
1921年1月,北京共產主義小組舉行會議,正式定名為“中國共產黨北京支部”,一致推選李大釗為書記,張國燾負責組織,羅章龍負責宣傳。不過,那時是“負責組織”,并非今日的QxQDFl/U47ui6ITo4gOpWg==組織部的工作范疇,而是指導、組織工人運動。
“毛奇”和新民學會
其實,早在張國燾、張申府這“二張”來敲上海漁陽里二號的黑漆大門之前,一位瘦長的湖南青年便已到那里拜訪陳獨秀了。
這位二十七歲,來自湖南韶山的精明能干的年輕人,便是毛澤東。他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時,已經結識陳獨秀。
毛澤東在結束北京大學圖書館的工作之后,返回湖南途中,曾于1919年初來過上海。
這一回,是他第二次來上海。那是他又一次去北京之后,再回長沙,在1920年5月5日路過上海。
與陳獨秀的談話,給了毛澤東深深的啟迪。毛澤東曾與斯諾這么談及:
“我第二次到上海的時候,曾經和陳獨秀討論我讀過的馬克思主義書籍。陳獨秀談他自己的信仰的那些話,在我一生中可能是關鍵性的這個時期,對我產生了深刻的印象。”(斯諾,《西行漫記》,132—133頁,三聯書店1979年版)
那時候的毛澤東,確實處于一生的“關鍵性”時期,他的思想正在處于根本性的轉折之中。
就在這次去北京之前,他尚處于困惑之中,如他自己所言,是“睡在鼓里”:
“現在我于種種主義,種種學說,還沒有得到一個比較明了的概念。”(《毛澤東致章世釗》,1920年3月14日)
“我覺得好多人講改造,卻只是空泛的一個目標。究竟要改造到哪一步田地(即終極的目的)?用什么方法達到,自己或同志從哪一個地方下手?這些問題,有詳細研究的卻很少。”(《毛澤東致陶毅》,1920年2月)
“外邊各處的人,好多也和我一樣未曾研究,一樣的睡在鼓里,很是可嘆。”(《毛澤東致陶毅》,1920年2月)
早年的毛澤東,同學們給他取了個雅號,曰“毛奇”。毛奇——MoltkeHelmuthVon(1800.10.26.-1891.4.24),普魯士帝國和德意志帝國的總參謀長。當年,毛奇和首相俾斯麥、國防大臣羅恩成為普魯士帝國的三巨頭。這位毛元帥,在1870年普法戰爭的色當一役中,使法蘭西第二帝國覆滅而名震歐洲。同學們稱毛澤東為“毛奇”,不光因為毛澤東有毛奇那樣勃勃雄心,才智過人,而且為人也如毛奇那樣沉默寡言、嚴肅莊重。
毛澤東的早年密友、詩人蕭三的哥哥蕭瑜(又名蕭旭東、蕭子升)曾回憶說,他在一個小格子里能寫兩個字,而毛澤東寫兩個字則起碼占三個格子。毛澤東那奔放不羈的字,那充滿豪情、“指點江山”、“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激揚詩句,都表明他是一位壯志凌云、志向非凡的熱血青年。
不過,他也有不如那位毛奇元帥之處。毛奇精通七國語言,而囿于湖南鄉下閉塞環境中的他,諳熟中國古文,卻不懂外語。這樣,他無法像李漢俊、李達、張國燾、劉仁靜那樣從大量外文書刊中鉆研馬克思主義學說,他只能讀在當時如鳳毛麟角般稀少的馬克思主義著作中譯本。然而,他一旦讀到了,很快就理解了,很快就成為自己思想的指南。
“睡在鼓里”的他,在第二次去北京時,讀到了三本使他頓開茅塞的書。他是這樣描述的:
“我第二次到北京期間,讀了許多關于俄國情況的書。我熱心地搜尋那時候能找到的為數不多的用中文寫的共產主義書籍。有三本書特別深地銘刻在我的心中,建立起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我一旦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是對歷史的正確解釋以后,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就沒有動搖過。這三本書是:《共產黨宣言》,陳望道譯,這是用中文出版的第一本馬克思主義的書;《階級斗爭》考茨基著;《社會主義史》,柯卡普著。”(斯諾,《西行漫記》,第131頁,三聯書店1979年版)
這三本書,引起毛澤東思想上的根本轉變。只是他的回憶中稍稍有一點誤差,那本《共產黨宣言》中譯本,他不是在北京讀到的,是他來上海之后或回到長沙之后讀到的。可能性最大是在上海讀到的。因為他在上海度過了近兩個月——1920年5月5日抵達,7月7日離開。陳望道譯《共產黨宣言》,一般都以為是1920年8月出版,因為初版本上印著這一出版年月。但是魯迅卻在1920年6月26日便已“得譯者陳望道寄贈《共產黨宣言》(上海社會主義研究社本年4月版)”(王觀泉,《魯迅年譜》,第45頁,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毛澤東在上海拜訪過陳獨秀,結識了陳望道,因此他在上海得到《共產黨宣言》中譯本的可能性極大。
那三本書,以及跟陳獨秀的談話,促使毛澤東轉向馬克思主義,他從鼓里睡醒了。他的理解力,遠遠超過他同時代的那些精通外文的青年們——盡管他只能讀到極有限的中譯本。
如毛澤東所言:
“到了1920年夏天,在理論上,而且在某種程度的行動上,我已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了,而且從此我也認為自己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了。”(斯諾,《西行漫記》,第131頁,三聯書店1979年版)
毛澤東跟陳獨秀會面,除了“討論我讀過的馬克思主義的書籍”之外,還“討論了我們組織‘改造湖南聯盟’的計劃”(斯諾,《西行漫記》,第130頁)。
毛澤東是一位組織家。早在他二十二歲時油印、張貼“二十八畫生”的《征友啟事》時,就想團結、組織一班志同道合者。
1918年4月,毛澤東在湖南長沙岳麓山劉家臺子蔡和森家中,邀集一群好友開會,創建了“新民學會”。
那天出席集會的有蔡和森、何叔衡、李維漢、蕭瑜、蕭三(即蕭子)、張昆弟、羅章龍、陳啟民等十二人。
新民學會以“革新學術、砥勵品行、改良人心風俗”為宗旨。
蕭瑜被推舉為總干事,毛澤東、陳啟民為干事。
蕭瑜如此回憶道:
“我清晰記得我完成擬定學會規章的那個春日。擬定出的規章有七條,都非常簡明。毛澤東讀完后,未作任何評論。然后我們又把我們決定是第一批會員的每個人的優點重新核實了一番。我們一致以為他們都是合格的。他們共有九人,再加上我們兩人,學會共有十二名首批成員。憑著我們年輕人的那股熱情,我們自稱是十二個‘圣人’,肩負時代的使命!我們也以為彼此之間是兄弟,有著共同的抱負與理想,有著相互的尊重與友愛。”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在第一師范的一個教室里(實際上是在蔡和森的家里),我們十二個人聚在一起,十分莊嚴地舉行了第一次正式會議。我把印好的新民學會規章分給每個人并征求他們的意見、疑問和評論。但沒有什么新的意見提出。于是每個人又交了一點會費,我被當選為第一任秘書。我們決定不設會長一職,會議就結束了。新民學會就這樣宣告誕生了。盡管沒有什么演說,但我們十二人之間已建立了更為密切的關系,我們獻身運動的雄心和熱情有了新的動力。我們都意識到,從現在起,我們的肩上擔負了新的責任。”
“毛澤東在會上一句話也沒說。我們都清楚我們的目的和會員應該做的事情,主張每個成員都應以切合實際的作風行事,而不應空談高論。學會中只有一個喜歡為講話而講話者,那便是陳昌,此人以發表冗長演說聞名。我們這位同學來自瀏陽,與我偶然相識,于是成為好友,可即使是他,也沒有在新民學會成立大會上發表演說。陳昌后來成為中國共產黨早期的組織者之一,1930年2月在長沙就義。”
“新民學會成立以后,大約每月舉行一次會議。盡管不是什么秘密聚會,我們仍盡量少為人注意……”(蕭瑜,《毛澤東和我曾是“乞丐”》)
這個新民學會,1920年發展到擁有七八十名會員。
盡管新民學會還不是共產主義性質的組織,但后來其中很多人成為中國共產黨骨干。
毛澤東從上海回到長沙之后,他跟陳獨秀談及的組織“改造湖南聯盟”未付諸實現,倒是在1920年8月1日組織了湖南“文化書社”。《文化書社緣起》中,一語道明書社的宗旨:
“沒有新文化,由于沒有新思想;沒有新思想,由于沒有新研究;沒有新研究,由于沒有新材料。湖南人現在腦子饑荒實在過于肚子饑荒,青年人尤其嗷嗷待哺。文化書社愿用最迅速、最簡便的方法,介紹中外各種新書報雜志,以充青年及全體湖南人民新研究的材料。”(1920年8月24日長沙《大公報》)
文化書社經理為易禮容,“特別教員”為毛澤東。此外,聘請了李大釗、陳獨秀、惲代英等為“信用介紹”。
文化書社在湖南銷售《新青年》每期兩千冊,《勞動界》每期五千冊,還銷售《共產黨宣言》、《馬格斯資本論入門》、《階級斗爭》、《社會主義史》、《唯物史觀解說》等馬克思主義著作。
剛剛創辦了文化書社,毛澤東又組織了湖南“俄羅斯研究會”,這個研究會“以研究關于俄羅斯之一切事情為主旨”。
1920年9月23日上海《民國日報》刊登消息,作如下報道:
“湖〔湘〕人組織俄羅斯研究會于本月16日開會,推舉正式干事,姜詠洪總干事,毛澤東書記干事,彭璜會計干事,并推彭君駐會接洽一切。……”
蔡和森從法國給毛澤東寫來長信
就在湖南“俄羅斯研究會”成立的那天——1920年9月16日,在法國蒙達尼男子中學,一位黃皮膚、黑眼珠的25歲的小伙子,正伏案用中文寫一封長信。
他有著一頭濃黑發亮的頭發,一雙銳敏的眼睛,身材頎長,門牙突出。他是毛澤東的密友,此刻正在給毛澤東寫信。此信竟長達八千余字!
他的這封長信,后來被毛澤東編印在《新民學會會員通訊集》里,這才得以傳世。這封信非同一般,是中國共產黨建黨史上一篇不可多得的重要文獻。
他,蔡和森,一個不茍言笑而又意志堅強的人。他是湖南湘鄉縣人,出生于上海。
蔡和森又名蔡林彬,常使人誤以為姓蔡名林彬,其實他復姓“蔡林”而名彬。倘若追根溯源,他原本姓林——他的九世祖姓林,因過繼給姓蔡的舅父為子,改為復姓“蔡森”。后來他以蔡和林聞名于世,人們也就以為他姓蔡了。
蔡家世代經營“永豐辣醬”,頗有名氣。只是到了蔡和森的父親蔡蓉峰手里,家道日衰,“永豐辣醬”易主(《中共黨史人物傳》,第六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蔡和森有二兄、二姐、一妹。那妹妹比他矮了一截,可是性格跟他一樣倔強。他的妹妹亦是中國共產黨名人,叫蔡暢,中國女杰也。后來她成為李富春夫人,中國婦女聯合會主任。
多子女,家中入不敷出,蔡和森的童年是清苦的。他過著學徒生活。直十六歲,才得以進入小學。
他發奮求學,連連跳級。十八歲那年,他“跳”入了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成為毛澤東的摯友。楊昌濟視毛、蔡二君為他最為得意的門生。
毛澤東組織新民學會時,蔡和森是最積極的支持者。正因為這樣,新民學會的成立會是在蔡和森家里舉行。
1918年6月,蔡和森赴京,住在楊昌濟家,商議赴法勤工儉學事宜。他從北京給毛澤東去信,于是,毛澤東率羅章龍、李維漢等人從長沙赴京。
1919年12月,蔡和森終于從上海坐船奔赴法國。同行的有他的母親葛蘭英、妹妹蔡暢以及蔡暢的同事向警予——蔡暢在長沙周南女校任教時,向警予也在那里執教。在船上,蔡和森與向警予朝夕相處,產生了愛慕之情。
到了法國,他在給毛澤東的信中也透露,“我與警予有一種戀愛上的結合,另印有小冊子,過日奉寄”。(《蔡和森致毛澤東》,1920年5月28日。)“開首一年不活動,專把法文弄清,把各國社會黨各國工團以及國際共產黨,盡先弄個明白”。(同上)
蔡和森“猛看猛譯”法文馬克思主義著作,豁然開朗。在1920年8月13日,他給毛澤東寫了一信,極為明確地提出要在中國組織共產黨。
現將此信摘錄示下⑥:
我以為先要組織黨——共產黨。因為他是革命運動的發動者、宣傳者、先鋒隊、作戰部,以中國現在的情形看來,須先組織他,然后工團、合作社,才能發生有力的組織。……我愿你準備做俄國的10月革命。這種預言,我自信有九分對。因此你在國內不可不早有所準備。
木斯哥萬國共產黨(引者注:即莫斯科共產國際)是去年3月成立的,今年7月十五開第二次大會,到會代表三十多國。中國、高麗(引者注:即朝鮮)亦各到代表二人,土耳其印度各有代表五人。據昨日報土耳其 共產黨業已成立。英國于本月初一亦成立一大共產黨;法社會黨擬改名共產黨。現在第二國際黨已解體,脫離出來者都加入新國際黨,就是木斯哥萬國共產黨。我意中國于兩年內須成立一主義明確、方法的當和俄一致的黨,這事關系不小,望你注意。
現在內地組織此事須秘密。烏合之眾不行,離開工業界不行。中產階級文化運動者不行(除非他變)。
如此旗幟鮮明地提出組織是中國共產黨,蔡和森的見解比他許多同時代的進步青年大大超前。就在他寫此信之際,上海共產主義小組剛剛誕生。
他在9月16日寫的給毛澤東的長信,又一次明確提出組織中國共產黨⑦:
我認為黨的組織很重要的。組織的步驟:(1)結合極有此種了解及主張的人組織一個研究宣傳的團體及出版物。(2)普遍聯絡各處做一個要求集會、結社、出版、自由的運動,取消治安警察法及報紙條例。(3)嚴格的物色確實黨員,分布各職業機關,工廠,農場,議會等處。(4)顯然公布一種有力的出版物,然后明目張膽正式成立一個中國共產黨。……
我以(為)世界革命運動自俄革命成功以來已經轉了一個大方向,這方向就是“無產階級獲得政權來改造社會。”……
蔡和森的這封長信,由蕭瑜帶回中國,毛澤東直至1920年底才收到。1921年1月21日,毛澤東復函蔡和森道⑧:
你這一封信見地極當,我沒有一個字不贊成。黨一層陳仲甫先生等已在進行組織。出版物一層上海出的‘共產黨’,你處諒可得到,頗不愧為‘旗幟鮮明’四字(宣言即陳仲甫所為)。
“何胡子是一條牛”
蔡和森寫給毛澤東的信末,總有一句“叔衡、 元、殷柏、啟民、章甫,均此”。
列在第一名的“叔衡”,亦即何叔衡。他留著八字胡,人稱“何胡子”。
“何胡子”年長毛澤東十七歲,在新民學會之中歲數最大。他,1876年5月27日生于湖南寧鄉(清光緒二年5月初五)。家境雖然貧寒,據說因為他的生辰中有兩個“五”,在堂兄弟之中又排行第五,湖南流傳“男子要五不得五(午)”,仿佛命中注定這個孩子前途無量,于是家中擠出一點錢,無論如何要供他上學。
何叔衡在二十六歲那年,考中秀才。不過,他不愿在衙門中做事,便在家鄉當私塾教師。
何叔衡是一位思想解放的秀才。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不久,“11月4日,他還專程回到家里。動員父親、兄弟和鄰居剪掉辮子。1913年他到長沙后,又曾連續三次寫信回家,要全家女人放腳。這一年暑假,他回到家里,看到都未放腳,便風趣地說:看來只動嘴動筆不行,還得要動手動刀才能解決問題。接著,他搜攏一石灰簍子的裹腳布和尖腳鞋,拿了菜刀,搬出木凳,在地坪里當場砍爛,終于迫使全家裹腳的女人都放了腳。”(《中國共產黨歷史人物傳》,第四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何叔衡又是一位上進心極強的秀才。自知四書五經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已經37歲的人,居然考入湖南公立第四師范,跟那些十幾歲、二十來歲青年坐在一條板凳上,當學生,聽新學。不久,他轉入湖南第一師范,在那里與毛澤東相識。友誼超越了年齡。共同的思想,使“何胡子”跟毛澤東相知日深。
本來,照年齡,何叔衡比毛澤東大了一輩(他甚至比陳獨秀還大三歲),而做起事情來,何叔衡往往是毛澤東的助手。何叔衡稱道毛澤東“后生可畏”。
何叔衡在湖南第一師范畢業之后,在長沙楚怡學校任教。
1917年暑假,“何胡子”回到寧鄉縣杓子沖家中度假。毛澤東和蕭瑜扮作“乞丐”,從長沙出發,徒步旅行,曾到“何胡子”家作不速之客。蕭瑜在《毛澤東和我曾是“乞丐”》一書中,詳細描述此事:
那天,毛澤東和他從寧鄉縣城步行了140里,走到“何胡子”家已是半夜了。他們興奮地敲打大門,高喊:“何胡子!何胡子!趕快起來,讓我們進去!”這一喊,驚動了“何胡子”全家。他的父親、夫人、弟弟、弟媳、侄子,全都起床了。
知道毛澤東和蕭瑜化裝“乞丐”漫游湖南,何叔衡道:“你們真是兩個奇怪的家伙。你們做的事真乃怪哉也!”
雖然毛,蕭已吃過晚飯,何叔衡仍以酒招待。經過這半夜驚擾,翌日何家仍破曉早起,如同往常一般。
毛、蕭參觀了何家的豬廄,見到三百多斤重的渾身雪白的肥豬,大為驚訝。
開闊的大菜園里長滿了鮮美的蔬菜;園中整齊清潔,一根雜草也沒有,這尤其使我們驚嘆。當我向何老先生提到這點時,他很是高興,并用書呆子口吻搖頭晃腦地說:“雜草有如人品低劣,心術不正之徒,一定要鏟除之,其對秀美之菜蔬危害也,大矣乎,君子乎,圣人乎”!
何胡子由衷地笑起來了:“你們看我父親的古文怎么樣?不錯吧?有其父必有其子!”
何叔衡之家,是“耕讀之家”。他的父親、兄弟、妻子務農,他在省城當教書匠。
毛澤東、蔡和林、何叔衡彼此相互影響著。當毛澤東、蔡和森轉向馬克思主義,何叔衡亦轉向馬克思主義。
1920年底,毛澤東收到蕭瑜轉來的蔡和森在法國所寫的長信。1921年初,1月2日新民學會會員在長沙聚會。盡管大雪彌漫,會員們十多人仍到席。主席為何叔衡,由毛澤東宣讀蔡和森的長信。
當時的《新民學會會務報告(第二號)》,十分逼真地勾畫出毛——蔡——何——新民學會的關系⑨:
討論方法問題:
“達到目的須采用什么方法?”
首由毛潤之(引者注:毛澤東字潤之)報告巴黎方面蔡和森君的提議。并云:世界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法大概有下列幾種:
1社會政策;
2社會民主主義;
3激烈方法的共產主義(列寧的主義);
4溫和方法的共產主義(羅素的主義);
5無政府主義。
我們可以拿來參考,以決定自己的方法。
于是依次發言(此時陳啟民到會):
何叔衡:主張過激主義。一次的擾亂,抵得二十年的教育,我深信這些話。
毛潤之:我的意見與何君大體相同。社會政策,是補苴罅漏的政策,不成辦法。社會民主主義,借議會為改造工具,但事實上議會的立法總是保護有產階級的。無政府主義否認權力,這種主義,恐怕永世都做不到。溫和方法的共產主義,如羅素所主張極端的自由,放任資本家,亦是永世做不到的。急(激)烈方法的共產主義,即所謂勞農主義,用階級專政的方法,是可以預計效果的。故最宜采用。
由以上記錄可見毛、蔡、何見解的統一。在他們三人影響下,新民學會十二人“贊成波爾失委克主義”(即布爾什維克主義)。“未決定者”及贊成其他主義的六人。
上海成立共產主義小組之后,陳獨秀曾致函毛澤東,建議在湖南也成立共產主義小組。
毛澤東把新民學會中主張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會員,組織成長沙共產主義小組。小組成員最初六人,后來發展到十人。內中骨干為毛澤東、何叔衡、彭璜。此外,據回憶,還有賀民蕩、蕭錚、陳子博、夏曦、彭平之等。
1945年4月21日,毛澤東在《七大工作方針》中如此回憶道:
“蘇聯共產黨是由小組到聯邦的,就是說由馬克思主義的小組發展到領導蘇維埃聯邦的黨。我們也是由小組經根據地到全國。……我們開始的時候,也是很小的小組。這次大會發給我一張表,其中一項要填何人介紹入黨。我說,我沒有介紹人。我們那時候就是自己搞的,知道的事也不多。”
1956年9月,在中國共產黨“八大”召開時,毛澤東在代表證的入黨時間一欄內,寫上“1920年”。這清楚表明,毛澤東把加入長沙共產主義小組,認定是加入中國共產黨之時。
何叔衡確實成了毛澤東最得力的助手。毛澤東不在長沙時,小組領導事務委托何叔衡主持。
毛澤東對何叔衡作過如下評語:
“何胡子是一條牛,是一堆感情。”(李銳,《毛澤東的早期革命活動》,湖南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
據何叔衡自己說,則有一句如此之言:
“潤之說我不能謀而能斷,這話是道著了。”(謝覺哉,《憶叔衡同志》,延安《解放日報》1945年5月8日)
另外,毛澤東還說過:
“叔翁辦事,可當大局。非學問之人,乃做事之人。”(《不屈的共產黨人》,第8頁,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毛澤東以上三句評語,大體上描畫出何叔衡的特色。
湖北出了個董必武
洞庭湖之南的湖南在籌建共產主義小組的時候,洞庭湖之北的湖北也在籌建之中——他們稱做“共產主義研究小組”。
湖北的共產黨領袖人物是董必武。他是中國共產黨“五老”之一。這“五老”是董必武、林伯渠、徐特立、謝覺哉、吳玉章。
董必武原名賢琮,又名用威,字潔,號璧伍。必武是他后來從事秘密革命活動時的化名,他竟以此名傳世。
董必武出生在中國一個不平凡的縣——湖北黃安縣。那兒本是大別山東段的窮地方。然而,“窮則思變”,那里成了中國共產黨人的“大本營”:不僅出了兩位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董必武和李先念,而且出了二百三十三位中國人民解放軍將軍!這樣,黃安縣后來也就改名為“紅安縣”。
董必武十七歲那年中了秀才。二十八歲時,東渡日本,在東京私立日本大學攻讀法律。在那里,他見到了孫中山,并加入了中華革命黨(1919年改組為中國國民黨)。他曾回憶見到孫中山的情景:
“先生……指示中國的出路,惟有實行三民主義的革命;特別鼓勵我們在失敗后,不要灰心氣短,要再接再厲地努力去干,革命不是僥幸可以成功的,只是我們在失敗中得到教訓,改正錯誤,提出好的辦法來,繼續革命,勝利的前途是有把握的。”(董必武《回憶第一次謁見孫中山先生》,《新華日報》(武漢版)1938年3月20日)
董必武從孫中山麾下轉到馬克思麾下,那最初是受了李漢俊的影響。
董、李本不相識。
那是1918年3月,董必武擔任鄂西靖國軍總司令蔡濟民秘書,參與反對北洋軍閥的護法戰爭。1919年1月27日夜,蔡濟民突遭靖國軍唐克明部隊槍殺。董必武趕往上海,向正在上海的孫中山報告事件經過。
董必武在上海住了下來。正巧,湖北省善后公會在上海成立,租了上海法租界霞飛路漁陽里(今淮海中路五六七弄)路南的一處房子作為會址,并請董必武和張國恩主持會務。這樣,董必武便在霞飛路漁陽里住了下來。
張國恩也是湖北黃安人,跟董必武一起赴日留學,一起加入中華革命黨,是董必武的好友。
他們一起住在善后公會。斜對面路北住的也是一位湖北人,名叫詹大悲。詹大悲與董必武早就相熟。他曾在1912年任國民黨漢口交通部部長。后來亡命日本,加入了中華革命黨。
經詹大悲介紹,董必武結識了詹家的鄰居。那位鄰居也是湖北人,剛從日本帝國大學畢業歸來,跟董必武一見如故。此人便是李漢俊。
李漢俊跟董必武談蘇俄,談列寧,談馬克思主義,借給他日本版的《資本論入門》以及考茨基的著作。李漢俊使董必武從三民主義者轉向馬克思主義者。誠如董必武自己所說:
“當時社會上有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日本的合作運動等等,各種主義在頭腦里打仗。李漢俊來了,把頭緒理出來了,說要搞俄國的馬克思主義……”(《董必武談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和湖北共產主義小組》,《“一大”前后》(二),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董必武走上了馬克思主義之路。回到武漢,他和張國恩等人商議辦學,培養人才。
他們設法籌集資金。董必武還把身上的皮袍脫下典當,以作辦學經費。
經過四方奔走,終于在湖北省教育會西北角、涵三宮街南面小巷里,辦起了私立武漢中學校。這所中學后來成為湖北的紅色據點。該校英語教員,名喚陳潭秋,成了董必武的密友。
陳潭秋、包惠僧加入武漢小組
董必武如此回憶他跟陳潭秋的交往:
“我第一次見到陳潭秋是1919年夏天。……剛從國立武昌高等師范英語部畢業的潭秋來上海參觀,經他同班同學倪則天的介紹,我們見了面,由于志同道合,我們一見如故,在上海期間,相互交流學習馬克思主義的心得,暢談改造中國和世界的抱負,同時商定用辦報紙、辦學校的方式傳播馬克思主義,開展革命活動。”(《董老憶潭秋》,《楚暉》第一期,湖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陳潭秋的原名叫陳澄,據云是“要澄清這渾濁世界”之意。潭秋是他的字。不過,如今人們都習慣于稱他陳潭秋。
陳潭秋比董必武整整小十歲,湖北黃岡縣陳宅樓人。他的祖父曾是清朝舉人,但他的父親是個農民。他兄弟姐妹十個,他排行第七。
陳潭秋起初在黃岡上小學。十六歲時考入湖北省立第一中學,來到武昌。二十歲時考入國立武昌高等師范學校英語部。介紹他和董必武認識的倪則天,便是他在武昌高等師范學校的同班同學,而倪則天是湖北黃安人,跟董必武同鄉。
陳潭秋在1919年夏天去上海,那是因為在五四運動中,他是武漢的活躍分子。當武漢派出學生參觀團前往上海時,他是參觀團的成員之一。
回到武漢后,董必武籌辦武漢中學,陳潭秋跟他志同道合,而且剛從武昌高等師范學校畢業,也就參加了籌辦工作,并擔任英語教師,兼任第一屆乙班班主任。
1920年夏,董必武收到了一封來自上海的信。一看那熟悉的筆跡,就知道是李漢俊寫來的。
李漢俊告訴他,上海已經成立了“小組”,希望武漢也建立起“小組”來。
董必武看罷信,便找陳潭秋商議。陳潭秋當即贊成,愿與董必武一起著手建立武漢共產主義小組。
兩個人建立一個小組,當然太小。董必武建議把張國恩吸收進來,陳潭秋則提及了包惠僧。
張國恩跟董必武同鄉、同學,同去日本、同入中華革命黨,在上海又同與李漢俊談,理所當然,他是很合適的可供考慮的對象。
當時,張國恩擔任湖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學監、律師,與董必武過往甚密。經董必武一說,馬上答應參加“小組”。
陳潭秋提及的包惠僧,是他的同鄉——湖北黃岡包家畈人。包惠僧原名包道亨,又名包悔生、包一德、包一宇,曾化名鮑懷琛,用過筆名棲梧老人、亦愚。
包惠僧又是陳潭秋的校友——湖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學生,只是比陳潭秋高幾班。他在1917年畢業之后,在武昌教了半年書,便失業了。愛好活動的他,索性擺脫了課堂的束縛,去當自由自在的新聞記者。他擔任了《漢口新聞報》、《大漢報》、《公論日報》、《中西日報》的外勤記者,四處活動。他到了上海,到了廣州,到了北京,使他開了眼界,了解中國的社會現狀。
1920年2月上旬,陳獨秀光臨武漢之際,這位初出茅廬的新聞記者跑去采訪。這次采訪,深刻地影響了包惠僧。
包惠僧是這么回憶的:
“我以記者的身份專程到文華書院訪問了陳獨秀,我是抱著崇敬的心情去見他的。見面后我告訴他我是哪個學校畢業的,畢業后因找不到工作當了記者。他說當記者也好,能為社會服務。后來我們談了五四運動,火燒趙家樓,反封建,婚姻自由(當時有許多女學生同我談論婚姻自由問題)等問題。陳獨秀是漢學專家,他的漢學不在章太炎之下。我還向陳獨秀請教學漢學的門路。他指導我讀書,講了做人做事的道理。這次我們談了個把鐘頭,分手時我表示惜別,不知以后什么時候再見面。他說以后還有再見面的機會。他來去匆匆,在武漢時間不長就到上海去了(引者注:陳獨秀回北京后經天津再去上海)。走之前我又去見了他一次。我是為了采訪新聞去找他的,沒想到后來我和他交往這么多。他關照我不要寫文章向外發表我們的談話。……”(包惠僧,《我所知道的陳獨秀》,載《包惠僧回憶錄》,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跟陳獨秀兩次匆忙的談話,使包惠僧對馬克思主義產生了興趣。這樣,他在跟陳潭秋見面時,也常常談論這些問題。當陳潭秋邀他加入“小組”,他一口答應下來。
就在李漢俊來信不久,有客自上海來。
來者名喚劉伯垂,又名劉芬。他是湖北鄂城縣人氏。他在清朝末年時留學日本。畢業于早稻田大學法科。他在日本時便與陳獨秀結識,友情頗篤。
劉伯垂是同盟會的老會員,曾在孫中山的廣東軍政府擔任高等審判廳廳長。1920年秋,他從廣州途經上海回湖北。在上海,劉伯垂拜訪了老朋友陳獨秀。陳獨秀吸收劉伯垂參加了共產黨。
陳獨秀交給劉伯垂任務:回湖北時,找董必武聯系,在那里建立共產黨組織。
“對了,你還可以吸收鄭凱卿加入共產黨。”陳獨秀特別關照劉伯垂道。
鄭凱卿,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此人既沒有留過洋,也沒有讀過多少書。他原是失業工人。
后來,在武漢曇花林文華書院當校工。1920年2月上旬,陳獨秀到武漢時,住在文華書院,便由鄭凱卿照料他的生活。短短四天相處,陳獨秀跟鄭凱卿相處甚為融洽。陳獨秀把革命的道理講給鄭凱卿聽,鄭凱卿很快就明白了。
劉伯垂坐船從上海來到了武漢,約董必武在武漢關附近的一家小茶館見面,轉達了陳獨秀的意見。
幾天之后,吃過晚飯,陳潭秋、包惠僧、鄭凱卿應約來到了武昌撫院街張國恩律師事務所,那里也是董必武借寓之處。
劉伯垂來了。他帶來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文件,傳達了陳獨秀的關于在武漢建立“小組”的意見。
這是一次秘密會議,由劉伯垂主持。武漢共產主義小組(當時叫武漢共產主義研究小組,后來叫中國共產黨武漢支部)就在這天建立。大家推舉包惠僧為書記,陳潭秋負責組織工作。
劉伯垂在“老虎”身邊——湖北省警察廳背后的武漢多公祠五號,掛起了“劉伯垂律師事務所”的牌子。那里,成了武漢共產主義小組成員們經常聚會之處,而“老虎”居然沒有發覺這眼皮底下的紅色目標。
一個多月,這個“小組”增加了兩名成員:
一位叫越子健,又名云詡,董必武的同鄉,湖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的學生。據云是董必武介紹的。
另一位叫趙子駿,是武漢的青年工人。由鄭凱卿介紹加入小組。
張國恩由于律師事務忙碌,而且對馬克思主義沒有多大興趣,在小組成立后三個月后申明退出。
在1921年春,又有劉子通、黃負生加入武漢共產主義小組,都是湖北黃岡人——陳潭秋的同鄉。他倆曾創辦《武漢星期評論》。
李漢俊在1920年冬,曾由上海回鄂探親。途經武昌時,曾與武漢共產主義小組的成員們見面,向他們講解過唯物史觀,講解過社會主義學說。
另外,維經斯基的秘書馬馬耶夫和他的妻子馬馬耶娃,還有北京大學的那位“中國通”鮑立維,曾訪問了武漢。他們住在張國恩律師事務所里。馬馬耶夫本來想以教英文作掩護,幫助武漢共產主義小組開展工作。無奈三位高鼻碧眼的外國人,在外國人不多的武漢畢竟是太惹人注意了。他們只是在武漢共產主義小組創辦的利群書社參觀了一番,不得不離開那里。
山東的“王大耳”
共產主義之火,也在山東點燃。
“山東雖是中國舊文化發源地,但講到現在的新文化,卻是幼稚得很。別的不用說,單就專門學校而論,還是被一班販賣日本古董客在那里專利,很帶點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色彩。從去年10月間省議會議員王樂平,組織了一個齊魯通信社,附設賣書部,專以販賣各項雜志及新出版物為營業。通信社雖因人的問題未能十分發達,賣書部卻是一個月比一個月有進步,頭一個月僅賣五六十元的書,到最近每天平均總可賣十塊錢。賣書部創設的本意,固然非以營利為目的,但營業擴充,即是證明山東學界想著研究新文化的也很有進步……”
這則題為《山東新文化與齊魯書社》的報道,發表于1920年10月7日的北京《晨報》。這表明孔子的故鄉,也飄起了新文化的旗幟。
這位在山東舉起新文化大旗的王樂平先生,是中華革命黨黨員。在五四運動中,他是山東的活躍人物,曾作為山東省議會的代表前往上海,吁請上海各界支援山東人民的斗爭——因為五四運動的斗爭焦點之一,便是要求從日本手中收回山東主權,收回青島。
王樂平在他住宅的外院創辦了齊魯書社,推銷《新青年》、《每周評論》、《資本論入門》、《唯物辯證法》、《俄國革命史》等,在山東播撒馬克思主義種子。
王樂平在赴京時,跟陳獨秀相識,彼此間開始通信聯系。當陳獨秀在上海組織了共產主義小組,曾致函王樂平,約他在山東組織共產黨。
王樂平雖說是進步的開明人士,卻不愿加入共產黨,更不愿出面組織山東共產黨。他把此事轉交給了他的遠親、同鄉王盡美。
王盡美是山東莒縣杏村人氏(今屬諸城市枳溝鄉),年紀比王樂平小得多,出生于1898年。他原名王瑞俊,字灼齋,天生一對大耳朵,得了個雅號“王大耳”。
毛澤東在1949年曾這樣談及王盡美:
“王盡美耳朵大,長方臉,細高挑,說話沉著大方,很有口才,大伙都親熱地叫他‘王大耳’……”(王乃征,王乃恩,《懷念我們的父親》,載《王盡美傳》,山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其實,“王大耳”在二十歲之前,耳朵里聽見的,只是一個小小村子里的聲音。這位佃農的兒子,從小在倚山傍水的北杏村長大。十二歲進了私塾,一邊種田,一邊學點文化。十七歲便與李姓女子成婚。倘若他安于那小小的世界的話,可以在那祖祖輩輩生活的小村子里過一輩子男耕女織的生活。
然而,望著濰河滔滔水,望著喬有山(即南嶺)蔥蔥樹,他的心潮起伏,賦詩言志:
沉浮誰主問蒼茫,
古往今來一戰場。
濰水泥沙挾入海,
錚錚喬有看滄桑。
他終于在20歲那年,告別故鄉熱土,告別老母賢妻,前往省城濟南,考入山東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師范學校不僅不收學費,還免費供應食宿。
他來到了一個大世界。他的“大耳朵”聽到了時代的呼聲,聽到新文化運動的吶喊。
進校才一年,正遇五四運動,他成了學生中的積極分子,成了山東省學生聯合會的代表。他跟王樂平有了密切的來往。
他來到更大的世界——北京。在那里,他知道了什么叫馬克思主義,他迅速地站到了馬克思主義的大旗之下,成為北京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的通訊會員。
羅章龍曾這樣追溯往事⑩:
早在1919年下半年以后,‘五四’愛國運動的中、后期,我們北京國立八校院的學生會和外省的學生會建立了聯系。起初我負責做北京大學學生會的工作,山東的學生會經常有人來北京聯系。我們北京大學學生會也經常派人去上海和南方,因為濟南是滬京往來的必經之地,因此常中途在濟停留。我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同山東學生會的代表王盡美同志認識的。那時候,我們北京學生會的辦公處設在校本部,王盡美同志為聯系學生會的工作曾多次到西齋來找我。1920年3月,以北京大學為主,由國立八個校院聯合組織的馬克思學說研究會成立以后,王盡美同志又來到了北京。我領他到北京大學圖書館、教室、學生宿舍等處轉轉看看,還去看了一些外面來旁聽的學生,同時,向他介紹了北京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的情況。
在北京念書的學生加入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的是北京的會員,在北京以外各省市念書的學生或工人被吸收入會的叫做通訊會員,……王盡美同志對這些都很感興趣,他登記作為通訊會員加入了北京的馬克思學說研究會。那時我任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的書記,他回去之后經常和我通信聯系,交換刊物。……
成為北京馬克思學說研究會通訊會員,使王盡美的思想發生了躍變。他成了一位馬克思主義者。
于是,在濟南內貢院墻根街濟南教育會那里,居然掛出了一塊非同凡響的大木牌,上書:“山東馬克思學說研究會”。
那是1920年9月光景掛出這牌子的。創建這個研究會的主角,是王盡美。參加者最初十來人,后來發展到五十余人。內中的積極分子是山東省立第一中學的學生鄧恩銘、育英中學的國文教師王翔千。
王翔千比王盡美年長十歲,原名王鳴球,山東諸城人。王翔千跟王盡美,也有那么點親戚關系——王翔千妻子的姑母是王盡美的嬸母,所以他們早就相識。
王翔千肄業于北京譯學館,但古文底子頗好,擅長詩詞歌賦。受他的影響,王翔千的弟弟王象午也加入山東馬克思學說研究會。
王翔千的女兒王辯(后來改名黃秀珍),也很早加入中國共產黨。
就在陳獨秀給王樂平去函,希望他在山東組織共產黨的時候,李大釗從北京派來陳為人,找王盡美、鄧恩銘、王翔千等商議如何在山東建立共產黨。“南陳北李”,都關注著山東。山東馬克思學說研究會召開了歡迎陳為人的茶話會。陳為人在會上,介紹了北京共產主義小組的情況。陳為人當時是北京《勞動者》編輯。
在“南陳北李”的幫助下,1921年初,濟南共產主義小組秘密成立。最初的成員除王盡美、鄧恩銘、王翔千外,據查考,可能還包括王復元、王象午、王用章、賈乃甫等人。
水族青年鄧恩銘
下大雨,
漲大河,
大水淹到白巖腳,
掩住龍腦殼,
鯉魚蝦子跑不脫。
這首兒歌的作者,便是鄧恩銘——王盡美的親密戰友。
鄧恩銘比王盡美還小三歲,生于1901年1月5日(《辭海》1979年版“鄧恩銘”條目,誤為1900年生。鄧恩銘生于清光緒二十六年冬月15日,換算為公歷,1901年1月5日。),是中國共產黨創建時期最年輕的人物之一。
鄧恩銘不僅年輕,而且是水族人。他出生在貴州省荔波縣水族集居村寨水浦村的板本寨。那里離荔波縣城大約四十華里。
水族是中國人數甚少的少數民族。據1957年統計,中國的水族人只有16萬余人,聚居于貴州三都、荔波、榕江、從江、都勻、獨山一帶。水族語屬漢藏語系壯侗語族侗水語支。
“水家的山歌唱不完,夜連夜來天連天。”鄧恩銘從小說水族話,唱水族山歌。他的奶奶是水族歌手,教他學會一支又一支水族山歌:
砍柴一刀刀,
擔柴一挑挑。
誰知一餐飯,
多少眼淚拋。
如此朗朗上口的水族山歌,絕不亞于唐朝詩人李紳那首“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鄧恩銘從小在這些水族山歌的熏陶下,懂得人世間最質樸的愛與憎。
他出生在醫生之家。祖父鄧錦庭、父親鄧國琮都行醫。他原名鄧恩明,字仲堯。他六歲時進私塾,十六歲時入荔泉書院。
識字知書,他寫起山歌來:
種田之人吃不飽,
紡紗之人穿不好,
坐轎之人唱高調,
抬轎之人滿地跑。
據《鄧恩銘烈士專集》(《鄧恩銘烈士專集》由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概況編寫組編,1983年3月在都勻印出內部參考本)查證,這是鄧恩銘十五歲時的作品。這位水族少年的愛憎已很鮮明。
十六歲那年,鄧恩銘的命運發生了變化,他走出了世世代代生活的村寨,作千里遠行。那是他的二叔黃澤沛熱情來信,邀他到山東濟南上學,他便與叔母、堂弟一起,經香港、上海,抵達濟南。
黃澤沛清朝進士,后來到山東當縣官。他其實姓鄧。他的父親鄧錦臣與鄧恩銘的祖父鄧錦庭是親兄弟。由于他過繼給姑母家,于是改姓黃。鄧恩銘到了他家,也取了個黃姓名字,叫“黃伯云”。
離開水族村寨時,鄧恩銘賦詩言志:
男兒立志出鄉關,
學業不成誓不還。
埋骨何須桑梓地,
人間到處是青山。
鄧恩銘在1917年10月抵達濟南,便進入山東省立第一中學讀書。這是山東的名牌中學,使鄧恩銘知識猛進,大開眼界。
進入省立一中一年多之后,五四運動山呼海嘯般爆發了。山東成了全國注視的焦點。十八歲的鄧恩銘投身于洶涌澎湃的學生運動,被同學們推舉為省立一中學生自治會負責人兼出版部部長。
就在這時,他與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的學生領袖王盡美結識。從此,他倆肩并肩,在濟南從事革命活動。
王盡美和鄧恩銘等在1920年秋,組織了“勵新學會”。王盡美被推舉為《勵新》雜志編輯部負責人,鄧恩銘擔任學會庶務。
《勵新》半月刊在1920年12月15日創刊。《發刊詞》,勵新學會的宗旨是“對于種種的問題,都想著一個一個的,給他討論一個解決的方法,好去和黑暗環境奮斗”。
為著更進一步“和黑暗環境奮斗”,王盡美和鄧恩銘組織了山東共產主義小組。這時的鄧恩銘不過二十歲,而王盡美也只有二十三歲。
北大三員“大將”南下羊城
其實,廣州也有“正宗”的馬克思主義者。
只消讀一讀1919年11月連載于《廣東中華新報》的《馬克思主義》這一篇長文,便可知作者對于馬克思主義有著深刻的了解。
茲照原文,摘錄若干片斷:
“自馬克思氏出,從來之社會主義,于理論及實際上,皆頓失其光輝,所著資本論一書,勞動者奉為經典……”
“由發表共產黨宣言書之1848年,至刊行資本論第一卷之1867年,此二十年間,馬克思主義之潮流,達于最高……”
“自馬克思倡其唯物的歷史觀以后,舉凡社會的科學,皆頓改其面目。……”
此文署“匏庵”,乃楊匏安的筆名。
寫此文之際,楊匏安二十三歲而已。他是廣州香山縣(今中山市)人。他本來在家鄉教小學。
耿直的他,看不慣校長貪污學款,予以揭發。然而,他卻因此遭到校長忌恨,反而被誣入獄。出獄后,他極度憤懣,欲尋求真理。于是,他東渡日本,在橫濱勤工儉學,日漸接受新文化、新思想。回國后,他在澳門教書。不久,在廣州時敏中學任教,同時兼任《廣東中華新報》記者。他是廣州最早接受馬克思主義的人。正因為這樣,他寫了《馬克思主義》一文,公開宣傳馬克思主義學說和“布爾什維克”主義。
可惜,斯托諾維奇沒有發現楊匏安。楊匏安是1921年在廣州建立了共產黨組織之后才加入的。后來,在第一次國共合作間,他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擔任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中央組織部代理部長。1925年,他是著名的省港大罷工的領導者之一。1931年被捕,死于刑場,終年三十五歲。
廣州著手成立共產黨,是從北京大學的三員“大將”抵達這南國名城之后開始的。
這三員“大將”原本都是廣東人,都考上北京大學,都在1920年暑假前畢業,從北京經上海到了廣州。
三員“大將”之一,便是本書序章中提及的那位陳公博,《共產主義運動在中國》一書的作者。
陳公博的父親陳致美,是一位武官,在廣西當過提督。受父親的影響,陳公博從小受到文、武兩個方面的訓練。他讀了許多中國古書,練就一支筆,所以他后來擅長寫作;他也學會武術,會騎馬,身強力壯。此外,他從十五歲起學習英語,為他后來留學美國打下了基礎。
他的父親因參與反清,在1907年被捕入獄,陳家陷入困頓之中。陳公博靠著當家庭英語教師糊口。
辛亥革命之后,陳致美躍為“省議會議員”、“提督府軍事顧問”,年僅二十歲的陳公博居然也當上了“縣議會議長”。如他所言:“那時真是自命不凡,不可一世。”
不過,他的父親仍要他去求學。他在《寒風集》中曾這樣回憶:
“我的家庭內,母親很是嚴肅,而父親倒很慈和,我自有記憶以來,我的父親從來沒有打過我,并且也不曾罵過我。可是在辛亥反正之后,看我那樣趾高氣揚,便忍不住了。父親對我雖然素來慈和,可是嚴厲起來,卻秋霜滿面,凜然令人生畏,一天他正色對我說,你拿什么學識和資格去做參謀,去當縣議會議長。你這樣不知自愛,終有一天翻筋斗跌下來,就是地位不跌下來,人格也會墮落。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就算為人罷,自己沒有學識,為人也為不了。自然父親那時叫我什么都不要干,而去讀書……”
陳致美雖然在1912年9月去世,陳公博畢竟還是聽從了他的話,當了兩年教員之后,于1914年考入廣州法政專門學校。1917年畢業之后,他又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
北大,新文化運動的中心。他在那里拜識了校長蔡元培,文科學長陳獨秀。尤其是五四運動,給了他難忘的印象。
后來,他在《共產主義運動在中國》一書中,曾作如此描述:
對我來說,回憶這一時期的活動是非常有趣和令人興奮的。我處在巨大的浪潮中,自始至終目睹了這次激進的運動,目睹了群眾不滿情緒的加深和反抗的頑強性。此情此景在壯麗和憂傷方面與1898年—1899冬俄國大學生的總罷課多么相似!
不過,又如他在《寒風集》中《我和共產黨》一文中所說,在北京時他“靜如處子”,還沒有完全投入革命活動。他埋頭于讀書。后來,他才“動如脫兔”。
陳公博的同鄉觀念頗重。他的活動圈,大都限于同鄉之中。跟他住在同一宿舍的,是他的廣東老鄉譚平山。
譚平山年長陳公博四歲,號誠齋,別號聘三,廣東高明縣(今高鶴縣)人。他和陳公博在同一年進入北京大學。他是三員“大將”中的另一位。
陳公博在《我和共產黨》中這么寫及譚平山:
平山的原名本叫譚鳴謙,別號聘三,自然是三聘草廬的意思,后來他改名平三,也是由聘三諧音來的。那時我因為他留了一撇小胡子,免不了開玩笑地叫一聲聘老。邇時北京有位王士珍先生,別號聘卿,就是世間所傳的王龍、段虎、馮狗、三杰之一,聲勢煊赫,報紙常書聘老而不名。我也喚平山做聘老而不名,并且時常對他說笑,謂南北兩聘老遙遙相對。而平山為了報復罷,喚我做猛野,廣東人叫厲害是猛,而野呢廣東是家伙的意思,所謂猛野,就是利(厲)害的家伙。這樣彼此稱呼,差不多好幾年,至民國27年我在漢口重遇平山,還是叫他做聘老。平山的為人,年紀比我大幾歲,世故也比我老練多,只是他具有一種名士風,充滿浪漫氣息,不大修邊幅,在北京某一時期,也曾發狠大做其新衣服,可是時機和興趣一過,又依然浪漫不羈。后來在廣州替共黨工作,倒是一個努力不懈的人物。
三員“大將”中,還有一位便是譚植棠。也是1917年進入北京大學。
譚植棠跟譚平山沾親帶故,算是譚平山的族侄——比譚平山小七歲,也是廣東高明縣人。他曾積極參加過五四運動。
陳公博在《我和共產黨》中,提及譚植棠:
至于植棠倒是樸實無華,忠于待人,信于所守,他是學史地的,因平山的關系,我才認識他。我對于植棠的印象和交誼都比別人為深,至今懷念斯人,猶戀戀不釋。
15fc25b48370484891425bcc4e12e4dd770a31c6cf6b30d5fa495cf2367e999e 陳獨秀在廣州建立小組
關于廣東共產黨如何誕生,陳公博在《我和共產黨》中作過一段說明:
談及廣東共產黨的起源,很多人傳說,廣東的共產黨發源于北京大學,以為廣東的共產黨遠在我北京時代就有了組織,其實這是誤傳的。大概因為廣東共產黨開始只有三個人,就是我,譚平山,譚植棠,而三個人都是北大的同期畢業生,因此附會流傳,遂有這種推想。實在我們在北大時,一些組織也沒有,除了譚平山參加過‘新潮’社外,我和植棠,都沒有參加過任何組織。
廣東共產黨的誕生,跟《廣東群報》有著密切關系。這家報紙是陳公博、譚平山、譚植棠這“三駕馬車”辦起來的,創刊于1920年10月20日。在創刊號上,刊登了陳獨秀的《敬告廣州青年》,這也表明陳公博、譚平山、譚植棠跟陳獨秀有著頗為密切的關系。
陳公博在《我和共產黨》中如此回憶道:
“談起廣東共產黨的歷史,大概沒有人不知道它的機關報《廣東群報》,可是群報在創立當時,遠在共產黨成立之前。當我們在北大畢業的時候,我和平山幾個人便商議回廣東辦一個報館,當日辦報紙的動機,并不在于營利,我于報業是有經驗的,尤其在廣州辦報只有虧本。我們的動機也不在自我宣傳,那時我們剛在學校畢業,只想本其所學,在學校教書,根本并沒有政治欲。我們的動機的確在于介紹新文化……”
“我這個人除非不干,一干便不會回頭,無論成敗,出了版再說,因此在千辛萬苦之中,終于出版。主持群報的就是平山、植棠和我三個人,以經驗的關系,推我作總編輯,平山編新聞,植棠編副刊,這樣便宣告出版。”
《廣東群報》出版了,在廣東產生了影響。
至于廣東共產黨如何成立,陳公博在《我和共產黨》一文中這么談及:
“仲甫先生終于在滬上和俄國共產黨發生關系了,對于廣東,認為是革命策源地,非常注意,于是俄國便有兩個人以經營商業為名到了廣東,說也奇怪,那兩個俄國人當時首先在廣東往來的是無政府主義者,由于區聲白是研究無政府主義的,遂連帶和我們往來,那時廣東雖然粵軍回粵,內部的暗潮動蕩不寧,在政治有胡漢民先生和陳炯明的摩擦。在軍事有許崇智先生和陳炯明的摩擦,而在改組前的國民黨,既無組織,又無訓練,也無宣傳。我們覺得在北如此,在南如此,中國前途殊于憂慮,兼之那時也震于列寧在蘇俄革命的成功,其中更有仲甫先生北大的關系,平山植棠和我,遂贊成仲甫先生的主張,由我們三個人成立廣州共產黨,并開始作社會主義青年團的組織,公開在廣州宣告成立。”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重要人物南下廣州,使廣州共產黨,亦即廣州共產主義小組士氣大振。
這位重要人物,乃是“南陳北李”的“南陳”!
那是1920年12月25日,陳獨秀出現在廣州大東酒店。當天夜里,陳公博、譚平山、譚植棠便趕到那里,跟這位當年的北京大學文科學長共敘師生之情……
陳獨秀此行并非路過廣州,而是前往廣州赴任。
那是廣東省長兼粵軍總司令陳炯明再三敦請陳獨秀,他終于離滬南下,到這里出任廣東省教育委員會委員長兼大學預科校長。
在1920年2月,陳獨秀從北京經天津來到上海,原先便是準備去廣州的。那是為了去廣州籌辦西南大學。后來,章士釗、汪精衛從廣州來滬,說校址設滬,不必去粵。西南大學沒有辦成,陳獨秀在上海滯留了十個月。正是在這十個月中,陳獨秀在維經斯基的幫助下,在上海建立了共產主義小組。
陳炯明久慕陳獨秀大名。此時的陳炯明,尚是一派左翼色彩。再三電邀陳獨秀南下,自然也是為了裝潢他的革命門面。陳獨秀呢,也看中廣州一片革命氣氛。特別是在這年10月29日,陳炯明率粵軍打敗桂軍,占領廣州,孫中山也離滬赴粵,在那里重組軍政府。這樣,陳獨秀決心離滬赴粵。
離滬前,陳獨秀把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工作交給了李漢俊,把《新青年》編輯部交給了陳望道。
離滬那天——1920年12月16日,陳獨秀寫信給北京的胡適、高一涵打招呼:“弟今晚即上船赴粵,此間事情已布置了當。《新青年》編輯部事,有陳望道君可負責……”
不料,胡適見信,大為不悅。胡適本來就已不滿于《新青年》向左轉。陳望道加入《新青年》之后,又“把馬克思主義的東西放進去,先打出馬克思主義的旗幟”。(《中國共產黨黨史人物傳》,第二十五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胡適終于“看不過,忍不住了”。他提出把《新青年》“移回北京編輯”。他致函李大釗、魯迅說道:“《新青年》在北京編輯,或可以多逼北京同人作點文章”,不要把《新青年》放在“素不相識的人手里”。胡適所說的“素不相識的人”,不言而喻,指的是陳望道。
《新青年》編輯部分化了。陳望道仍把《新青年》作為中國共產黨上海發起組的機關刊物來編輯。
胡適與《新青年》分道揚鑣了。
陳獨秀來到廣州之后,遷入泰康路附近的回龍里九曲巷十一號二樓。他與斯托諾維奇、佩爾林見了面,決定堅決摒棄無政府主義者。那兩位俄國人,這才終于找到了建黨對象。
在陳獨秀的主持下,廣州成立了共產黨組織。書記先是由陳獨秀擔任,后來改由譚平山擔任。陳公博負責組織工作,譚植棠負責宣傳工作。斯托諾維奇、佩爾林也加入了這一組織。最初有黨員九人。后來逐漸擴大。
另外,當陳獨秀由上海經香港去廣州時,有三位香港青年上船求見。他們是香港政府“視學員”林昌熾、皇仁中學畢業生張仁道、小學教師李義寶。后來,這三位青年在香港跑馬地黃泥涌蒙養小學校李義寶家中成立了馬克思主義研究小組。
周佛海其人
中國共產黨的建黨工作,很快由國內發展到海外。
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之中,出現了旅日共產主義小組。這個小組是所有共產主義小組中最小的一個——只有兩名成員,施存統和周佛海。
施存統在杭州因那篇《非孝》,鬧得沸沸揚揚,無法立足,來到了上海。在上海,他參加了上海共產主義小組。他在1920年6月20日前往日本東京 ,與周佛海取得聯系,成立了日本小組。如他所回憶:“陳獨秀來信,指定我為負責人。”(施存統,《中國共產黨成立時期的幾個問題》,載《共產主義小組》(下),中國共產黨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版。)
至于那位周佛海,是謎一般的人物:最初他站在中國共產黨的陣營之中,忽地變成中國國民黨的要員,最后又成為汪精衛漢奸政權的顯宦。
在本書序章中,曾寫及周佛海的妻子周楊淑慧幫助尋找中國共產黨“一大”會址。
這個謎一般的人物,究竟當初是怎樣走入中國共產黨的陣營之中的呢?
1897年,周佛海降生于湖南沅水之側的沅陵縣。他家在沅水南岸,離縣城二十多里。在上中學的時候,他便是一個“不安分的青年”,曾在沅水中洲的龍吟寺墻壁上,題了這么一首詩:
登門把酒飲神龍,
拔劍狂歌氣似虹。
甘處中流攔巨浪,
恥居窮壑伴群峰。
怒濤滾滾山河杳,
落木蕭蕭宇宙空。
不盡沅江東逝水,
古今淘盡幾英雄。
那時,他已頗為“留心政治”,所以詩中透露出那雄心勃勃的氣概。
他的《往矣集》中的《苦學記》一文,也寫及小小年紀的政治抱負:
袁氏(引者注:指袁世凱)死后,內閣常常更動,一下子某甲入閣,一下子某乙入閣,在看報之余,居然也想將來要入閣了。我們學校擴充,把附近的文昌閣,并入學校做宿舍。我因為常常想將來一定要入閣,替國家做事,所以和同學說到文昌閣去,便說‘入閣’……主觀上雖然有這種氣概,客觀上上進發展的機會,可以說是絕對沒有。真是前途黑暗,四顧茫茫!
一個極為偶然的機會,使他可以跳出那小小的縣城,遠走高飛,去闖大世面。那一天,成了他命運的騰飛點。他在《苦學記》中這么敘述:
民國6年(引者注:即1917年)5月某日,照例返家,遇著山洪暴發,沅江水漲,不能渡河進城。于是在家住了四天,等著水退。那曉得我一生的命運,就在這四天決定了,而我還在鄉下,一點不知。等到到了學校,一個朋友對我說:‘老周!你可以到日本留學去了,最近就動身。’我以為他是開玩笑。他說:‘你不相信,我和你去見校長。’見了校長,果然是真!原來我有個同班的朋友,他的哥哥在東京,前一年把他叫到東京去了。他來信說東京生活程度并不貴,每年只要百五六十元,如果肯用功,一年之后,就可以考取官費。我的好友鄔詩齋便發起湊錢送我去……
父親早亡,周佛海告別老母遠行,口占一首詩:
溟濛江霧暗,寥落曙星稀。
世亂民多散,年荒鬼亦亂。
心傷慈母線,淚染舊征衣。
回首風塵里,中原血正飛。
他頭一回出遠門,和兩個同學同行。三個人不會講一句日語,居然也從上海來到了日本。經過短期補習日語,他考入了日本第一高等學校,獲得“官費”。在那里,他開始從雜志上讀到許多關于俄國革命的文章。
一年之后預科畢業,他分發到鹿兒島的第七高等學校。
在風景如畫的鹿兒島,他在功課之余,“專門只看社會主義的書籍”。他開始譯書,寫文章。“當時梁任公一派的人,在上海辦有《解放與改造》半月刊,我常常投稿,都登載出來,稿費非常豐富。這種稿費大都寄回家養母,一部拿來買書”。
就這樣,他開始鉆研社會主義學說,開始跟梁啟超(即梁任公)、張東蓀有了聯系。
周佛海在他的《往矣集》的《扶桑笈影溯當年》一文中,十分詳細寫及他進入中國共產黨陣營的經過:
“民國9年(引者注:1920年)夏天,決心回沅陵省母。……那晚得一到上海,便不能再往前進了。因為那時張敬堯督湘,我們的湘軍,群起驅張,戰事緊張,道路梗塞。……”
“既然不能回家,打算到杭州去玩玩。動身之前,去時事新報館訪張東蓀。他是《解放與改造》的主持人,我因為投稿的關系,和他常常通信。我到了報館,他還沒有到。……后來東蓀來了,卻談得非常投機。他們當時組織‘共學社’,翻譯名著,請我也譯一本,我便擔任翻譯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
“到西湖住在智果寺,每日除譯書、看書外,便和幾個朋友劃船、登山……住了三個多星期,因為熱不可耐,仍舊回到了上海。”
“到了上海,張東蓀告訴我,陳仲甫(獨秀)要見我。仲甫本是北大教授,主辦《新青年》鼓吹新思想,為當時的當局所忌,所以棄職來滬,《新青年》也移滬出版。有一天我和張東蓀、沈雁冰,去環龍路漁陽里二號,去訪仲甫。當時有第三國際代表俄人吳庭斯基(引者注:即維經斯基)在坐。……”
后來的情況,便如同本文第二章所描述的:維經斯基明確提出,希望組織中國共產黨。張東蓀不愿加入。周佛海、沈雁冰同意加入。
這樣,周佛海便成了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成員。
周佛海曾在《扶桑笈影溯當年》中,談及他加入中國共產黨的思想動機:
我為什么贊成組織共產黨,而且率先參加?第一,兩年來看到共產主義和俄國革命的書籍很多,對于共產主義的理想,不覺信仰起來;同時,對于中國當時軍閥官僚的政治,非常不滿,而又為俄國革命所刺激,以為非消滅這些支配階級,建設革命政府,不足以救中國。這是公的。第二,就是個人的動機,明人不做暗事,誠人不說假話,我決不隱瞞當時有個人的動機;……當時所謂個人的動機,就是政治的野心,就是PoliticalAmbition。在一高的時候,正是巴黎和會的前后,各國外交家都大出鋒頭。所以當時對于凡爾賽,非常神往,抱負著一種野心,將來想做一個折沖樽俎,馳騁于國際舞臺,為國家爭光榮的大外交家。后來研究俄國革命史,又抱著一種野心,想做領導廣大民從,推翻支配階級,樹立革命政權的革命領導者。列寧、特路茨基(引者注:即托洛茨基)等人物的印象,時縈腦際,輾轉反側,夙興夜寐,都想成這樣的人物。
周佛海和施存統,實際上都是在上海加入了共產主義小組,然后去日本的。他倆在日本組成了一個小組。
周佛海還曾回憶:
回到鹿兒島之后,除掉上課以外,仍舊是研究馬克斯(引者注:即馬克思)、列寧等著述,和發表論文。同時,我想要領導群眾,除卻論文,最要緊的是演說。所以糾合十幾個中國同學,組織了一個講演會,每禮拜講演一次。練習演說。當時同學都說我有演說天才,說話很能動人。我聽了這些獎勵,越加自命不凡,居然以中國的列寧自命。現在想起來,雖覺可笑,但是在青年時代,是應該有這樣自命不凡的氣概的。
1920年周佛海加入中國共產黨之際,不過二十三歲,是一大群熱血青年中的一個。然而,他的政治野心,他的領袖欲,卻為他后來改弦更張、叛離中國共產黨預伏下思想之根……
周恩來赴法尋求真理
中國共產黨的組織發展工作,向東伸入留日學生,向西則伸入留法學生。
當時,留法勤工儉學的熱潮不亞于留日。從1919年春到1920年底,中國便有1500多名青年涌入法國勤工儉學。
內中,撒向法國的中國共產黨“種子”是張申府。他是北京共產主義小組最早的成員之一。他不是去法國勤工儉學,那時,他已是北京大學講師。他跟北京大學前校長蔡元培同船去法國,被吳稚暉聘為里昂大學中國學院教授,講授邏輯學。
張申府在法國發展了劉清揚加入中國共產黨,并結為夫婦。張申府又和劉清揚發展了周恩來加入中國共產黨。因此,周恩來加入中國共產黨的時間,是從1921年2月算起的(《中國共產黨中央組織部關于重新確定周恩來同志入黨時間的報告》1985年5月23日,《文獻和研究》1985年第四期)。
張申府在回首往事時,曾這樣十分概括地談及旅法共產主義小組的人員情形:
“接著,由上海又去了兩個黨員:趙世炎、陳公培。他們兩人是上海入黨的,都是陳獨秀介紹去的。這樣,我們五個人成立一個小組(張申府、周恩來、劉清揚、趙世炎、陳公培),小組一直是這五個人。后來小組的事,就由周恩來他們管了,我不怎么管。李維漢當時是少年共產團(CY),他是1921年底回北京入黨的。蔡和森也是少年共產團(CY),后來在北京入黨的。陳延年、陳喬年沒有加入我們小組。延年本來是無政府主義者,他們反對他們的父親,所以到了法國,也沒有(受陳獨秀委托)去看看我。他們慢慢進步,走到了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路上,后來加入了少年共產團和共產黨。
周恩來是在1920年11月7日,在上海登上法國郵船波爾多號,駛往法國的。
這位二十三歲的小伙子,是華法教育會組織的第十五批赴法學生中的一個。比起同齡的年輕人來說,他顯得成熟,因為他已在社會的大熔爐里受到炙烤——曾經東渡扶桑,也曾身陷囹圄,還曾與李大釗有過交往……
周恩來祖籍浙江紹興。連他自己也曾這么說過:“在血統上我也或許是魯迅先生的本家,因為都是出身浙江紹興城的周家。”(中國共產黨中央文獻研究室編(金沖及主編),《周恩來傳》第25頁,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89年版)
不過,他出生在蘇北淮安。取名恩來,原意是“恩惠到來”。字翔宇,后來他常用的筆名“飛飛”也就取義于“翔宇”。至于他另一個常用筆名“伍豪”,則是他參加覺悟社時抽簽抽到五號,取了諧音為“伍豪”,而鄧穎超抽到一號,取了“逸豪”為筆名。
十二歲那年,周恩來離開淮安老家,隨伯父周貽賡到東北沈陽去。十五歲的時候,又由于伯父調到天津工作,他也到天津求學。環境的不斷變換,使他眼界大開,而且養成獨立生活、獨立思考的能力。
十九歲那年,他從南開學校畢業,頭一回出國——到日本留學。上船時,朋友送了一本《新青年》第三卷第四號。他在途中細看了這本雜志,思想產生共鳴。從此,他成為《新青年》的熱心讀者。他曾在日記中寫道:
“晨起讀《新青年》,晚歸復讀之。于其中所持排孔、獨身、文學革命諸主義極端的贊成。”(中國共產黨中央文獻研究室編(金沖及主編),《周恩來傳》第1頁,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89年版)
日本使周恩來失望,因為當時的日本正在跟中國北洋軍閥政府簽訂不平等條約。周恩來卷入了留日學生的愛國運動。
留日兩年,二十一歲的周恩來終于下決心歸國。他在1919年4月回來,恰逢震撼中國的五四運動。周恩來在天津組織了覺悟社,成為天津學生領袖。他請來李大釗到天津覺悟社講話,跟這位中國最早的馬克思主義者有了交往。
他終于被天津警察廳逮捕。從1920年1月29日至7月17日,將近半年的鐵窗生涯,使周恩來的思想迅速走向成熟,看透了舊中國的黑暗,決心點起一把革命的火,照亮這黑沉沉的國度。
出獄之后,他又去北京見李大釗。
為了尋求真理,尋求拯救中國之路,他踏上了西去的輪船,到歐洲去……
他原本是打算去英國的。從法國到了英國住了五星期,還是回到了法國——法國的生活費用要省得多。
在法國,周恩來終于認準了馬克思主義,走上了馬克思主義之路。
周恩來在1922年3月致天津覺悟社諶小岑、李毅韜的信中,十分坦率地談及自己思想轉變的過程:
“劈頭要說的便是:你們現在所主張的主義,我是十二分表同情,差不多可以說沒有什么修正。覺悟社的信條自然是不夠用表明了,但老實說來,用一個Communism(以下簡作Cism)也就夠了。……”
“總之,主義問題,我們差不多已歸一致。現在鄭重聲明一句,便是‘我們當信共產主義的原理和階級革命與無產階級專政兩大原則,而實行的手段則當因時制宜!’……”
“我以前所謂‘談主義,我便心跳’,那是我方到歐洲后對于一切主義開始推求比較時的心理,而現在我已得有堅決的信心了。我認清Cism確實比你們晚。一來因為天性富于調和性;二來我求真的心又極盛,所以直遲到去年秋后才安妥了我的目標。……”(天津《新民意報》副刊《覺郵》第二期,1923年4月15日)
周恩來信中所說的“communism”,亦即共產主義。
趙世炎加入旅法小組
1920年5月9日,又一艘名叫“阿芒貝利”號的輪船駛出上海港,前往法國。
在碼頭送行的人群之中,站著又瘦又高的毛澤東。
船上赴法青年之中,有許多湖南青年,內中有毛澤東的好友蕭三。同船的也有四川青年,內中有一位十九歲的不大愛笑,言語不多的小伙子,名叫趙世炎。
趙世炎是四川酉陽縣人,又名施英,號國富,筆名樂生。后來,他還取了個俄文名字,叫“阿拉金”。那是因為1905年俄國革命失敗后,十二位革命者在法庭受審。當趙世炎1923年由法國去莫斯科學習時,同行者正巧十二人。于是,這十二人各取1905年十二位俄國革命者的名字為自己的俄文名字。趙世炎取了其中一位阿拉金的名字,作為自己在俄國使用的名字。
趙家是多子女家庭。趙世炎兄弟姐妹九人,他是“老八”。他的妹妹,亦即“老九”,比他小一歲,名叫趙君陶。趙君陶便是李鵬之母。
13歲之前,趙世炎在四川酉陽度過童年,在龍潭鎮高級小學畢業。
他的父親趙登之,是酉陽地主兼工商業主。1914年,趙登之得罪了當地的惡霸,不得不帶著五個未成年的孩子遷往北京。到了北京之后,趙世炎和四哥趙世琨一起進入國立北京高等師范學校附屬中學學習,而姐姐趙世蘭、妹妹趙君陶則進入北京高等師范學校附屬女中。
趙世炎上中學時很喜歡英語課。學會了一口流暢的英語,使他后來出國受益匪淺。
1918年6月30日,王光祈、曾琦、周太玄等六人,在北京順治門外岳云別墅開會,討論成立“少年中國會”,推選王光祈為主任,并決定邀李大釗列名發起。后來,在1919年7月1日,少年中國會在北京回回營陳宅正式召開成立大會,成為五四時期中國進步青年的重要團體。
越世炎在1917年結識李大釗。在籌備成立少年中國會期間,李大釗讓趙世炎也參加一些活動。這樣,趙世炎開始走出學校,投身于社會活動。
五四運動爆發的第三天——5月7日,北京高等師范學校附中成立學生會,趙世炎便當選為干事長。這年7月,趙世炎在附中畢業,正式參加了少年中國會。
不久,趙世炎進入吳玉章在北京主辦的法文專修館,學習法語,為去法國勤工儉學作準備。
他有很好的英語基礎,所以學法語進步甚快。出國之后,他還學會了德語、俄語和意大利語,確是一位勤奮而又富有才華的青年。
趙世炎在1920年4月結束法文專修館的學習,便與蕭三等結伴前往法國。
他在路過上海時看望了陳獨秀,跟陳獨秀建立了聯系。正在籌備建立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陳獨秀,把情況告訴了他,他表示贊同。
到了法國之后,他一邊在工廠做工,一邊研讀法文版的《資本論》和法共中央的機關報《人道報》。
1921年2月,趙世炎通過陳獨秀的關系,跟張申府建立了聯系。
兩個月后,陳公培收到陳獨秀的信,去見張申府。
這樣,如同張申府所說:
“于是我和周恩來、劉清揚、趙世炎、陳公培成立了小組。沒有正式名稱。成立后報告了陳獨秀。”(《張申府談建黨初期的一些情況》,《共產主義小組》(下),中國共產黨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版)
這個小組,如今被稱為“旅法共產主義小組”。
后來,在1922年,他和周恩來等組織成立了“旅歐少年共產黨”。
筆者在1984年11月13日訪問了鄭超麟先生,他親歷旅歐少年共產黨成立大會。據他回憶:
1922年6月18日上午,十八個中國青年陸續來到巴黎西北郊外的布洛宜森林,舉行秘密會議——旅歐少年共產黨成立大會。
21歲的鄭超麟,當時在法國蒙達爾勤工儉學。蒙達爾離巴黎不算太遠,坐火車三小時便可到達。蒙達爾有許多中國學生。鄭超麟和李維漢、尹寬作為蒙達爾的代表,來到了布洛宜森林。在那里,鄭超麟結識了一個穿黃色春大衣的年輕人——周恩來。
主持會議的便是趙世炎,他有很好的口才。出席會議的有王若飛、陳延年、陳喬年、劉伯堅、余立亞、袁慶云、傅鐘、王靈漢、李維漢、蕭樸生、蕭三、汪澤楷、任卓宣。
每人拿了一把鐵折椅,在林中空地上圍坐成一個圓圈。會議十分熱烈。鄭超麟記得,周恩來主張用“少年共產團”為名,不同意“少年共產黨”,因為“一國不能有兩個共產黨”。但是許多人認為“少年共產黨”有“少年”兩字,即表明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之下的。周恩來提出入黨要舉行宣誓儀式,許多人不知宣誓是什么意思,也引起熱烈的討論。
后來,在討論黨章、黨綱時,鄭超麟說:“黨章、黨綱沒有分別,何必分成兩項來討論呢?”這話一出,好多人笑他沒有常識,連黨章、黨綱都分不清楚。
會議選舉趙世炎為書記,周恩來為宣傳委員,李維漢為組織委員。
也就在1922年,中國共產黨旅歐總部成立,趙世炎任中國共產黨法國組書記。
這年,趙世炎甚至加入了法國共產黨。詩人蕭三在1960年曾回憶了其中的詳細經過:
“(1922年)九、十月間,世炎、若飛、延年、喬年和我五個人,由阮愛國同志(即胡志明同志)介紹加入法國共產黨。胡志明同志當時是法國共產黨的重要成員之一,在法國共產黨的成立當中,他也起了作用。我們是怎樣認識的呢?當時法國黨經常組織工人、市民在巴黎示威游行,我們也去參加。在示威游行中,碰到一個越南人,看來像一個廣東人,相互間便打招呼。當時他的中國話說的是廣東話,我們不懂。但他的中國字寫得很好,我們便用筆、廣東話、法語混雜著進行交談。以后便請他到我們住處去交談。相互熟識了,他便介紹我們五個人參加法國共產黨。……”(蕭三,《對趙世炎事跡的回憶》,載《共產主義小組》(下),中國共產黨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版)
旅法共產主義小組的另一名成員陳公培是與趙世炎同齡。雖與陳公博只一字之差,兩人其實毫無瓜葛。他是湖南長沙人,原名善基,又名伯璋、壽康,曾用名吳明、無名。在《趙世炎旅歐書信選》中,好幾封信寫給“無名”,亦即寫給陳公培的。
陳公培在1919年去北京留法勤工儉學預備學校學習。在1920年6月他經滬赴法。在上海,他與陳獨秀見面,贊同陳獨秀關于籌建中國的主張。7月,他前往法國。
陳公培在1921年10月回國。1924年北伐時,他擔任國民革命軍第四軍政治部主任。1927年,他參加了南昌起義。潮汕失敗后,他脫離了中國共產黨。1933年,他在福建人民革命政府時期,擔任了十九路軍與紅軍聯絡的代表,進入中央革命根據地同彭德懷取得聯系,商談反蔣抗日,與紅軍簽訂了《反日反蔣初步協定》十一條。
福建人民革命政府失敗后,他退到香港。
1949年后他來到北京,作為愛國民主人士受到尊重,擔任國務院參事,第二至第四屆全國政協委員。1968年3月7日在北京去世。
那位與張申府結合的劉清揚,是旅法共產主義小組中唯一的女成員。
劉清揚是回族人,生于天津。她是一位非常活躍的女性,是天津女界愛國同志會的發起者,擔任過天津各界聯合會常務理事。她是覺悟社社員,與周恩來、鄧穎超都很熟悉。
1920年12月,劉清揚與張申府同船前往法國。
1921年1月,張申府介紹劉清揚加入小組。
劉清揚后來轉到德國勤工儉學。回國后,從事愛國婦女團體的組織工作。在大革命失敗后,她脫離了中國共產黨。
此后,她仍投身于婦女界愛國運動。1944年在重慶加入中國民主同盟,擔任中央執行委員兼婦女委員會主任。
1949年后,劉清揚擔任第一至第二屆全國人大代表、全國政協常委、全國婦聯副主席、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常委。
1961年,劉清揚重新加入中國共產黨。
1977年7月19日,她以83高齡在北京去世。
值得在這里順便提一筆的是當年“二十八畫生”貼出《征友啟事》時,所得到的“半個朋友”,也來到了法國。
毛澤東在1936年跟斯諾談話時,這么說的:
“我從這個廣告得到的回答一共有三個半人。一個回答來自羅章龍,他后來參加了共產黨,接著又轉向了。兩個回答來自后來變成極端反動的青年(引者注:據羅章龍回憶,一個姓蕭,一個姓黃)。‘半’個回答來自一個沒有明白表示意見的青年,名叫李立三。李立三聽了我說的話之后,沒有提出任何具體建議就走了……”(李立三,《對世炎的回憶》,《共產主義小組》(下),中國共產黨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版)
其實,李立三頭一回跟毛澤東見面,一則因為比毛澤東小六歲;二則剛從縣城來到長沙,一時語塞,所以什么也沒有說。
李立三是湖南醴陵人,原名李隆郅,筆名唯真。他在1919年11月抵達法國。
李立三和趙世炎、陳公培、劉伯莊、劉伯堅等,在1921年2月,曾在法國準備成立“共產主義同盟”。
李立三這么回憶:
“當時我和趙世炎商量成立一個勞動學會。我們本來定名為‘共產主義同盟’,但因為當時的八個人中有的還不完全是擁護馬克思主義,所以叫勞動學會。”(李立三,《對世炎的回憶》,《共產主義小組》(下),中國共產黨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版。)
李立三也曾和蔡和森、趙世炎商量,打算在法國籌建共產黨。不過,由于他們參加了反對北京政府賣國行徑的學生運動,李立三、蔡和森被法國當局押送回國,無法實現預定的計劃。
1921年10月14日,李立三、蔡和森等104名中國學生被押上一艘郵船,駛往中國。其中唯一的中國共產黨黨員是陳公培。一到上海,陳公培便帶著李立三、蔡和森去見陳獨秀。他倆當即經中國共產黨中央同意,成為中國共產黨黨員。
此后,1927年李立三在中國共產黨“五大”上當選為中央政治局委員。1928年赴蘇,受到斯大林三次接見。中國共產黨“六大”后出任中國共產黨中央政治局常委兼秘書長。1930年由于推行“左”傾的“立三路線”,給中國共產黨造成莫大的損失,從此他受到批判。后來,他出任中華全國總工會黨組書記、勞動部部長,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直至在“文革”中——1967年6月22日,受盡凌辱,吞服了大量安眠藥而痛苦地離開人世。1980年,中國共產黨中央為他昭雪平反。
維經斯基圓滿完成來華使命
“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1847年,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開頭,寫下了這句話。
在1920年,這句話變成了:“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中國徘徊。”
維經斯基所率領的那個“記者團”的中國之行是成功的:
在北京,與李大釗攜手。
在上海,幫助陳獨秀建立上海共產主義小組。
李大釗首先響應,建立北京共產主義小組。
毛澤東在上海與陳獨秀會談歸來,建立長沙共產主義小組。
李漢俊給董必武寫信,加上陳獨秀派劉伯垂去武漢,促成武漢共產主義小組的誕生。
王盡美跟李大釗的接觸,又使“幽靈”在濟南落腳,在那里建立了共產主義小組。
北京大學的陳公博、譚平山、譚植棠南下廣州,加上陳獨秀轉往廣州,終于在這南國名城也建立了共產主義小組。
隨著在上海入組的施存統、周佛海去日本,又在東瀛建立旅日共產主義小組。
北京小組成員張申府赴法,在旅法的中國學生中建立起共產主義小組。
短短的半年多時間里,上海、北京、長沙、武漢、濟南、廣州、日本、法國,八個小組相繼宣告成立。雖然當時的名稱五花八門,有的叫“共產黨”,有的叫“共產黨小組”,有的叫“共產黨支部”,還有的干脆沒有名稱,但這些小組都已是中國共產黨的組織,都是以列寧的俄共(布)為榜樣建立起來的。
共產主義之火,已經在中國點燃。
據1980年第四期蘇聯《遠東問題》雜志所載K.Β.舍維廖夫所著《中國共產黨成立史》一文透露,在1920年底,維經斯基曾從上海前往廣州。
舍維廖夫寫道:
關于廣州小組。在1920年9月—10月小組成立時,除共產黨員斯托諾維奇和佩爾林外,小組中還有七名無政府主義者(引者注——如前所述,這些無政府主義者否認自己曾加入過這個小組),他們也沒有拋棄無政府主義信仰。1920年底—1921年初,維經斯基前來廣州,他建議小組成員贊同其中提到無產階級專政的一份提綱,但許多成員拒絕了。小組只好解散了。
不過,不論在無政府主義者譚祖蔭、劉石心的回憶中,還是陳公博的《我和共產黨》一文中,都沒有提及維經斯基曾經去過廣州。
舍維廖夫是以當事人佩爾林在1973年6月13日寫給他的一封信為依據的。不過,佩爾林回憶說,維經斯基在“1921年2月至3月”去廣州,而舍維廖夫認為“現有的文獻不能證實這一點”。他以為,維經斯基去廣州的時間,應是“1920年底—1921年初”。
筆者查閱了《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檔案資料》一書所載《廣州共產黨的報告》。文中有“譚平山、譚植棠和我”一句,可斷定此報告是陳公博所寫。
報告中有兩處提及“B”:
“去年年底(引者注:即1920年底),B和別斯林(Песлин)來到廣州,建立了俄國通訊社,……”
“陳獨秀同志1月來到廣州,與他同時來的還有B同志。……”
別斯林即斯托諾維奇。
“B同志”是誰呢?
維經斯基的俄文原文是T.H.BоЙтинскиЙ。因此,“B同志”極有可能是維經斯基——因為文中別斯林、米諾爾(即佩爾林)都寫上全名(化名),而維經斯基未用化名,便以“B同志”簡稱。
二十七歲的維經斯基,從1920年4月初率“記者團”來到北京,4月末來到上海,年底來到廣州,十分圓滿地完成了俄共(布)遠東局所交給的使命:“同中國的革命組織建立聯系”,“組織正式的中國共產黨及青年團”。
除了與中國共產黨人保持聯系之外,在1920年秋,經陳獨秀的介紹,維經斯基在上海還拜訪了孫中山。
后來,他在1925年3月15日蘇聯《真理報》上發表《我與孫中山的會見》,記述了見面的情景:
“那是1920年的秋天,在上海。中國的Ч(引者注:即陳獨秀)同志建議我結識孫中山。當時孫在法租界住一個獨院,房子是國民黨內的一些華僑黨員為他建造的。……”
“孫中山在自己的書房里接見了我們。房子很大,立有許多裝滿書的柜子。他看上去像是45歲到47歲(實際上他已經54歲了)。他身材挺秀,舉止謙和,手勢果斷。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覺間已被他儉樸而整潔的衣著所吸引,他身穿草綠色制服,褲腿沒有裝在靴筒里。上前扣得緊緊的,矮矮的衣領,中國大學生和中國青年學生一般都穿這種上衣。
“孫中山一反通常的中國客套,馬上讓我們坐在桌旁,就開始詢問俄國情況和俄國的革命。然而不一會,我們的話題就轉到了中國的辛亥革命。孫中山異常興奮起來,在后來的談話中,即在兩個多小時的時間里,孫中山對我講述了軍閥袁世凱如何背叛革命……
“我們臨走前,談話快結束時,孫中山又回到蘇維埃俄國的話題上來。顯然,他對這樣一個問題深感興趣:怎樣才能把剛剛從廣州反革命桂系軍閥手中解放出來的中國南方的斗爭與遠方俄國的斗爭結合起來。孫中山抱怨說:‘廣州的地理位置使我們沒有可能與俄國建立聯系’。他詳細地詢問是否有可能在海參崴或滿洲建立大功率的無線電臺,從那里我們就能夠和廣州取得聯系。”
維經斯基沒有寫及和他一起訪問孫中山的“我們”包括哪些人,陳獨秀是否與他一起拜訪孫中山。不過,翻譯楊明齋在場,那是很可能的。
二十七歲的維經斯基是能干的。他不辱使命。在半年的時間里,從中國的北方來到南方,他播撒共產主義的火種。
他在1921年初接到了回國任職的密令……
維經斯基離開廣州,途經上海,又來到北京,下榻于北京飯店。
維經斯基來到了北京大學圖書館,重晤李大釗——他從“北李”那里到了“南陳”那里,如今又從“南陳”身邊來到“北李”這兒。
他用英語與李大釗交談。有時,張國燾在側。他還會見了北京共產主義小組的全體成員。
張國燾在1971年所寫的回憶錄中,這么描述對維經斯基的印象:
“維經斯基所以能與中國共產主義者建立親密的關系,原因很多。他充滿了青年的熱情,與五四以后的中國新人物氣味相投。他的一切言行中并不分中國人與外國人或黃種人與白種人,使人覺得他是可以合作的同伴。”
張國燾稱維經斯基是“俄國革命和中國革命運動之間的最初橋梁”,這個評價倒是頗為恰當的。
張國燾還憶及維經斯基離華時的情景:
“一般說來,維經斯基對于中國共產主義者的初期活動是表示滿意的。他這次是路經北京,預備回俄國去,向共產國際報告他初步活動的結果,在臨動身之前表示極希望中國的共產主義者和他們所建立起來的各地的雛型組織能夠從速聯合起來,舉行第一次全國共產黨代表大會,正式成立中國共產黨,并迅速加入共產國際,成為它的一個支部。”
密探監視著來到上海的馬林
馬林,這個來頭不小的“赤色分子”1921年4月在奧地利維也納被捕又獲釋之后,成了各國警方密切注視的目標。
馬林離開維也納南下,登輪船經過地中海,通過蘇伊士運河,經紅海、印度洋,朝西進發——他走的是一條與維經斯基、張太雷、楊明齋、俞秀松、瞿秋白不同的路線。維經斯基他們走的是上海——北京——哈爾濱——滿洲里——赤塔,然后沿西伯利亞大鐵道,經伊爾庫茨克、鄂木斯克、秋明,抵達莫斯科。這條陸路,不知多少俄共(布)和中國共產黨黨員來來往往,人稱“紅色絲綢之路”。
馬林與眾不同。他不是俄共(布)黨員。他是在1920年8月,直接受命于列寧。他是共產國際的正式代表,而維經斯基來華時是俄共(布)的代表。作為共產國際的執行委員,馬林的職務遠遠高于維經斯基。
由于種種耽擱,馬林在1921年4月動身來華。他實際上正是繼續維經斯基離華之后尚未完成的工作,然而,他與維經斯基卻未曾遇面,彼此之間沒有交接。他甚至沒有去過伊爾庫茨克。
馬林來華是列寧向共產國際推薦的。列寧在推薦書上寫道:斯內夫利特(即馬林)作為共產國際代表去中國,他的任務是查明是否需要在那里建立共產國際的辦事機構。同時,責成他與中國、日本、朝鮮、東印度、印度支那和菲律賓建立聯系,并報告它們的社會政治情況。
列寧的推薦書的內容,原是馬林來華之后,在1922年5月、6月間寫給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的報告中提到的。這份報告共十三頁,用德文寫的,當時馬林在荷蘭。當他把報告寄往莫斯科時,荷蘭中央情報所截獲了這一郵件。如今,這一文件保存于荷蘭司法部檔案處之中!在這份報告里,馬林詳細寫及他在中國的一系列活動……
正因為馬林早已引起注意,所以他在途經科倫坡、巴東、新加坡、香港時,都受到了嚴格的檢查。
盡管如此,馬林在路過新加坡時,還是秘密會見了正在那里的印尼共產黨人巴爾斯斯和達爾索諾。
馬林尚在途中,荷蘭駐印尼總督府一等秘書于5月17日、5月26日、5月28日三度致函荷蘭駐滬代理總領事,密報馬林行蹤,并寄去了馬林的照片。荷蘭外交大臣也于5月18日致函荷蘭駐華公使,要求公使“將荷蘭危險的革命宣傳鼓動者出現在遠東的情況通報中國政府”。
最為詳盡的,要算是荷蘭駐滬代理總領事在1921年5月30日致荷蘭駐華公使的信:
“不久前,荷屬東印度政府電告,謂被從殖民屬地驅逐出境的共產黨人斯內夫利特已乘‘英斯布魯克’號汽輪(原名“阿奎利亞”號)從新加坡來上海。稍后幾日,其同黨和支持者巴爾斯亦偕妻動身來滬。……
“‘英斯布魯克’號將于6月初抵滬。……”
“此間,我已將他們即將來滬一事通知各捕房。”
“鑒于我認為目前尚無理由對此三人立即采取行動,而應首先弄清他們的行動計劃是否屬實,因此我已請各有關捕房采取必要的措施,對他們保持監視。”
也就在這一天,荷蘭駐滬代理總領事致函上海工部局,通報了斯內夫利特和巴爾這兩名“共產黨人”正在前往上海,務必“密切注意他們的行動”。他還同時“通知中國警察界和公共租界捕房”。
6月3日,意大利的“阿奎利亞”號輪船徐徐駛入黃浦江。馬林剛剛踏上上海碼頭,密探的眼睛便盯上了他。
現存于檔案之中的上海法租界工部局致荷蘭駐上海總領事信,第124號,1921年6月17日,G類156(所有G類材料統屬荷蘭外交部文件),總號2349,清楚地記載著馬林的行蹤:
斯內夫利特乘意大利船阿奎利亞號到達上海,住在南京路東方飯店,化名安得烈森。
這“東方飯店”,實際上就是永安公司樓上的大東旅社。維經斯基一行剛抵上海之際,也下榻于此。
馬林下榻于大東旅社三十二號房間。翌日,他化名“安德烈森”,前往荷蘭駐滬總領事館辦理手續,他聲稱自己的職業是“日本《東方經濟學家》雜志記者”。不過,當他與中國人交往時,則用了一個中國化名——“倪公卿”。
馬林的同事、印尼共產黨人巴爾斯偕其十七歲的爪哇妻子,也住進了大東旅社。巴爾斯化名“達姆龍”。
荷蘭駐華公使在1921年7月1日致荷蘭外交大臣的信中,這樣透露巴爾斯夫婦的行蹤:
巴氏夫婦于6月10日離開上海前往哈爾濱,擬赴西伯利亞,荷屬東印度政府已請我駐上海代理總領事監視其乘火車去哈爾濱的行蹤,日本當局負責監視他們去西伯利亞的情況。
也就在這封信中,荷蘭駐華公使清楚地點明了馬林的身份:
我通知了中國政府:斯內夫利特系由莫斯科第三國際執行委員會委派前來遠東進行革命煽動的……
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注視馬林的一舉一動。檔案中所存信件還表明,就連在印尼三寶瓏的馬林的妻子也受到監視,馬林與妻子的通信被逐封拆查,以求從中獲得關于馬林的情報……
有不少書籍是說馬林先抵北京——
例一,《包惠僧回憶錄》(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1頁:“1921年6月間,第三國際派馬林為代表,赤色職工國際也派李克諾斯基為代表,先到北京。北京支部負責人張國燾同馬林等到上海與臨時中央負責人李漢俊、李達等商談發展黨的工作問題,并決定在上海召集全國代表會議。”
例二,《李大釗傳》(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4頁:“‘一大’前夕,共產國際派馬林和李克諾斯基為代表,來到中國。他們也是先到北京。大釗同志同他們進行了交談,并委派鄧中夏同志陪同他們去上海。”
實際上,現存的上海法租界密探對馬林的監視記錄是準確的,即馬林是在1921年6月3日乘“阿奎拉號”抵達上海(道夫·賓,《斯內夫利特和初期的中國共產黨》,載《馬林在中國的有關資料》,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在這方面,倒是密探“幫助”了歷史學家!馬林從南方坐海船來華,確實也只可能先抵達上海,而不可能先到北京。
同樣,在那“G類”檔案,亦即荷蘭外交部的文件中,還有密探們關于馬林行蹤的跟蹤記載:
斯內夫利特于1921年7月14日離開南京路東方飯店,住進麥根路三十二號公寓。
麥根路,即今上海石門二路,與北京西路交叉。張國燾也曾回憶說,他去拜訪過馬林,當時馬林“寄居在愛文義路一個德國人的家里”。愛文義路,即今北京西路。張國燾的回憶與密探當時的記錄相符。
G類檔案中還記載:
9月底,他到匯山路(引者注:有人誤譯為“威賽德路”)俄國人里亞贊諾夫(Рязанов)家居住。在這個地方一直住到1921年12月10日。
匯山路,即今上海霍山路。霍山路在離市中心較遠的楊樹浦。大抵馬林為了躲避密探的監視,特地住到了僻遠的霍山路,卻仍在密探的監視之中!
倒是應當“感謝”密探們,把馬林在上海的行蹤查得如此清楚、準確,并記錄在案,以致為筆者今日省掉了很多考證的時間!
尼科爾斯基之謎
馬林剛到上海,便和先期抵滬的弗蘭姆堡接上了關系。
弗蘭姆堡——Fremberg,又譯為福羅姆別爾,在1920年1月奉派來華。他本來在俄共(布)西伯利亞地區委員會東方民族部情報局工作。這次來華,他不是共產國際派出的,而是由工會國際聯合會駐赤塔遠東書記處代表斯穆爾基斯派出的。工會國際聯合會成立于1920年7月15日,由蘇俄以及西班牙、意大利等許多國家的工會代表在莫斯科開會而成立的。這年年底,在赤塔建立了遠東書記處。后來,在1921年7月,以工會國際聯合會為基礎,成立了紅色工會國際(又譯赤色職工國際)。它與少共國際一樣,是受共產國際指導的。它主要從事紅色工會的領導工作。弗蘭姆堡來到上海,便與維經斯基接頭。因此,馬林找到了弗蘭姆堡,就得到了有關中國共產主義者的種種情報。
與馬林同時抵達上海的,還有一位名叫尼科爾斯基的俄國人。
尼科爾斯基后來出席了中國共產黨“一大”。然而,多少年來,這位尼科爾斯基一直是個謎——在中國共產黨“一大”的十五位出席者之中,唯獨找不到他的照片,也查不到他的身世,甚至就連他當時是以什么身份出席中國共產黨“一大”也眾說紛紜。
多少年來,這個謎未能揭開。
各種各樣的回憶錄,各種各樣的研究中國共產黨黨史的著作,凡是涉及尼科爾斯基,總是寥寥數句,語焉不詳,而且各唱各的調。
包惠僧是把尼科爾斯基當作“赤色職工國際”的代表,如前文已經引述的:
1921年6月間,第三國際派馬林為代表,赤色職工國際也派李克諾斯基為代表,先到北京。
此處的“李克諾斯基”,亦即尼科爾斯基。
在張國燾的回憶錄中,提及一段李達告訴他的話:
他(引者注:指李達)又提到新近來了兩位共產國際的代表,一位名尼科羅夫斯基,是助手的地位,不大說話,像是一個老實人;另外一位負責主要責任的名叫馬林……
這就是說,尼科爾斯基(即尼科羅夫斯基)是共產國際的代表,而且是馬林的“助手”。
劉仁靜在《回憶黨的“一大”》中,只提到一句:
另一個尼科爾斯基,是俄國人,搞職工運動的,他不懂英語。馬林講話,是我替他作翻譯的。
這么說來,尼科爾斯基是“搞職工運動的”。
至于周佛海,對尼科爾斯基毫無印象,以至在《往矣集》中把尼科爾斯基錯記為維經斯基(即吳庭斯基):
“在貝勒路李漢俊家,每晚開會。馬林和吳庭斯基也出席。”
在有關中國共產黨“一大”的文獻中,能夠找到的關于尼科爾斯基的記載,也就是以上這點東鱗西爪。
正因為這樣,在解放軍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中國共產黨黨史簡明詞典》中,關于尼科爾斯基(即尼柯爾斯基)的條目,只有這么幾句話:
〔尼柯爾斯基〕(ЛиконσскиЙ)又稱李克諾斯基。俄國人。1921年6月受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派遣到上海,與馬林一起參加了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是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的代表,同時又執行了赤色職工國際的任務。同年12月離華回國。
沒有寫及生卒年月,沒有道明他來華之前及來華之后的經歷——不是作者的疏忽,而是實在不知道。這一條目可以說是囊括了在1987年時所有關于尼科爾斯基的信息。
為什么這么多年,未能揭開尼科爾斯基之謎?不少中國共產黨黨史專家以為,“尼科爾斯基”極可能是一個臨時使用的化名,誠如馬林有著一打以上的化名一樣。倘若按照“樂文松”或者“安德烈森”之類化名去查找,也很難查明馬林的身世。
不過,多少年來,中國共產黨人始終懷念尼科爾斯基——因為他畢竟是曾經幫助中國共產黨建黨的一位國際友人,希冀有朝一日知道他的身世,他后來的下落。中國共產黨黨史專家們一直在尋覓著尼科爾斯基——因為他在出席中國共產黨“一大”的十五個人之中,唯有他成了未知數“x”。
這個“x”,終于在不久前解開了……
1986年5月21日中午,兩位中國女性飛抵荷蘭。其中一位54歲,名叫楊云若,北京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多年來致力于研究共產國際和中國革命的關系,精熟英語;另一位比她小五歲,名叫李玉貞,精熟俄語,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從事中國共產黨黨史研究多年。這兩位中國女專家在荷蘭漢學家班國瑞先生的幫助下,埋頭于荷蘭皇家科學院國際社會歷史研究所查閱一大堆特殊的檔案。
中國的學者是在1984年跟荷蘭萊頓大學當代政治學研究者安東尼賽奇的交談中,得知荷蘭存有一批馬林的檔案。
這一信息很快傳進楊云若、李玉貞的耳朵里。在荷蘭學者的幫助下,她倆決定前往那里,查閱馬林的檔案。
馬林是荷蘭人。他在1942年去世。他的夫人后來也去世。他的女兒、女婿把馬林所有來往信件、文稿、遺物整理出來,加上荷蘭的警方原先監視馬林所留下的記錄——時光沖淡了隱秘。原本屬于絕密的保險柜中的東西,如今可以大白于光天化日。這些文件收集在一起,也就形成了“馬林檔案”。
中國的兩位女性是為著研究馬林而去的。在一大堆檔案中,查到不少有價值的史料。她們甚至看到1921年12月發給馬林的孫中山“大本營出入證”。
在這些文件中,英文的文件由楊云若來查看,俄文的文件由李玉貞來查看,而德文的文件則請班國瑞協助翻譯。
在馬林檔案中,忽地發現涉及尼科爾斯基的一些內容。馬林一份手稿中寫道:
1921年6月(遠東)書記處派尼科爾斯基到上海工作,我也同時到達那里。
這表明,尼科爾斯基是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派出的,并非紅色工會國際的代表。
馬林還寫道:
和尼科爾斯基同在上海期間,我只局限于幫助他執行書記處交給他的任務,我從來不獨自工作,以避免發生組織上的混亂。
這清楚表明,尼科爾斯基絕非馬林的“助手”。他倆是由共產國際的不同部門派出的。雖然馬林的職務比他高,但他“只局限于幫助他執行書記處交給他的任務”。
還有一段話,也頗重要:
尼科爾斯基同志從伊爾庫茨克接到指令中說,黨(引者注:指中國共產黨)的會議必須有他參加。
中國同志不同意這樣做,他們不愿有這種監護關系。”
這表明,尼科爾斯基所執行的是來自伊爾庫茨克的指令——他確是伊爾庫茨克的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所派出并直接受那里領導。
在中國共產黨黨史專家們尋覓尼科爾斯基的同時,蘇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的專家們也在研究這個謎一樣的人物。
1987年,一位名叫斯維廖夫的蘇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工作人員,前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在李良志副教授指導下進修。斯維廖夫告知重要信息:蘇聯方面已經找到有關尼科爾斯基的檔案。
1988年,當蘇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卡爾圖諾娃博士來華訪問時,李玉貞向她問及尼科爾斯基的情況,卡爾圖諾娃證實確已找到不少關于尼科爾斯基的材料——是在蘇共中央馬列主義研究院中央黨務檔案館的檔案中查到的。
果真,1989年第二期蘇聯《遠東問題》雜志,發表了卡爾圖諾娃的論文《一個被遺忘的參加中國共產黨一大的人》,首次披露了尼科爾斯基的身世。這篇論文是頗有價值的,只是標題不甚確切,因為尼科爾斯基在中國不是“被遺忘”,而是多年尋覓未得——也許在蘇聯,他由于蒙冤遭錯殺而把他遺忘了。
1989年七、八期合刊《黨史研究資料》,發表了李玉貞的《參加中國共產黨“一大”的尼科爾斯基》一文,依據卡爾圖諾娃的論文,在中國首次介紹了尼科爾斯基的身世:
尼科爾斯基,原名涅伊曼—尼科爾斯基·符拉季米爾·阿勃拉莫維奇,即貝爾格·維克多·亞歷山德羅維奇,生于1898年,卒于1943年。1921年加入俄共(布),曾在赤塔商學院讀完三年級的課程。1919年—1920年在遠東共和國人民革命軍的部隊服役;1921年在共產國際機關行政處工作。此時曾用名瓦西里和瓦西里耶夫;1921——1925年在中國東北工作。1926年從哈巴羅夫斯克到赤塔;1938年被捕并受到誣陷說他參加了托洛茨基反對派;五年后(1943年)被錯殺。后得到昭雪平反。
至此,尼科爾斯基之謎,總算揭開。當然,這只是開始,還需要繼續進行深入的研究。
這么看來,尼科爾斯基倒是他的本名,并非化名。他前來出席中國共產黨“一大”時,只有二十三歲,而且剛剛加入俄共(布),是個當了兩年兵的大學生,又不大會講英語。正是因為這樣,他言語不多,像是馬林的“助手”一般,所以沒有給人留下什么印象。
雖然如此,尼科爾斯基畢竟直接與伊爾庫茨克保持聯系,按照伊爾庫茨克的指令行事,就這一點而言,這位二十三歲的小伙子擔負著很重要的使命。
“二李”發出了召開“一大”的通知
上海南京路永安公司的屋頂花園,名叫“天韻樓”,是個夏日的好去處。晚風徐徐,燈光淡淡,或談情說愛,或洽談生意,那里自由自在。只是收費頗高。要么洋人,要么“高等華人”,才會在這高高的花園里飲茶聊天。
住在永安公司樓上大東旅社的馬林,自知可能有密探在暗中監視他,因此與人約會,幾乎不請入房間,而是在華燈初上,約會于樓頂的花園。
有時,需要在白天約會,他總是選擇人流如涌、熱鬧非凡的“大世界”或“新世界”,與人見面。
馬林通過弗蘭姆堡,跟尼科爾斯基建立了聯系。然后,又與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代理書記李達以及李漢俊這“二李”秘密見面。
“二李”都能講英語,李漢俊還會講德語,跟馬林長談。唯尼科爾斯基因語言不通,在一旁默默無語。
馬林聽了“二李”的匯報,建議召開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大會,以便正式成立全國性的組織。如李達后來所回憶的:
“6月初旬,馬林(荷蘭人)和尼可洛夫(俄人)由第三國際派到上海來,和我們接談了以后,他們建議我們應當及早召開全國代表大會,宣告黨的成立。于是我發信給各地黨小組,各派代表二人到上海開會,大會決定于7月1日開幕。”(李達,《中國共產黨的發起和第一次、第二次代表大會經過的回憶》,載《“一大”前后》,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馬林拿出了帶來的經費,每一位代表發給路費一百元,回去時再給五十元。
會議決定在上海召開——因為上海當時已成為中國共產黨的聯絡中心。
代表名額按地區分配,每個地區派兩名代表,并不考慮這一地區黨員人數的多寡,即上海、北京、長沙、武漢、濟南、廣州、日本,共七個地區。至于法國,由于路途遙遠,信件往返及代表趕來,已經來不及,所以未發邀請信。
邀請信由“二李”分頭去寫。
在不少中國共產黨黨史著作中,寫及馬林、尼科爾斯基與“二李”商談召開中國共產黨“一大”時,張太雷在場(包括有關張太雷的傳記中也是這樣寫的)。查其根據,乃出自張國燾回憶錄中的一段文字:
他(引者注:指張太雷)的英語說得相當流利,故李漢俊派他做馬林的助手。馬林與李漢俊、李達會面時,都由他在場任翻譯。這位生長在上海附近的漂亮青年,有善于交際的海派作風。
筆者以為,張國燾的回憶可能有誤:張太雷當馬林的翻譯,是在1921年8月,即張太雷出席共產國際“三大”之后,從蘇俄回到上海。張國燾錯把8月份的印象寫入6月份的事。
據檔案記載:張太雷于1921年5月4日在伊爾庫茨克出席朝鮮共產黨代表大會。5月7日還在大會發了言。接著,6月22日至7月12日在莫斯科出席了共產國際“三大”。
馬林和尼科爾斯基是在6月3日抵滬的。張太雷在伊爾庫茨克出席了朝鮮共產黨代表大會之后,倘若馬上動身回滬,是可能與馬林、尼科爾斯基會面的。但是,會面之后,又參加關于召開中國共產黨“一大”的討論,起碼在6月10日才可離滬。按照當時的交通條件,他無論如何不可能在6月22日趕到莫斯科——因為從上海到赤塔大約要十天,從赤塔到伊爾庫茨克要四天,從伊爾庫茨克到莫斯科約半個月,總共約需一個月!也就是說,他即便6月3日一到上海,馬上與馬林、尼科爾斯基見了一面,翌日就動身去莫斯科,也來不及!何況,6月22日是大會開幕式,他總得提早幾天到達,那就更不可能在6月上旬回到上海。
張國燾的回憶錄是在1971年寫的,時隔半個世紀,把8月的事記成6月的事是很可能的。
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負責人舒米亞茨基的悼念張太雷的文章是在1928年發表的。他與張太雷在伊爾庫茨克共事。他的文章沒有提及張太雷在五六月間曾回國一次,而是說:“1921年6月,張太雷同志與楊厚德(引者注:即楊明齋)一起出席了共產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
另外,查閱出席中國共產黨“一大”的其他代表的種種回憶文章,也未見到寫張太雷五、六月間在上海。
信、匯款,由“二李”分別寄出之后,各地的小組商議派出代表。
〔北京〕
羅章龍如此回憶──
1921年暑期將臨的時候,我們接到上海方面的通知(時獨秀亦從南方來信,不在上海)要我們派人去參加會議,我們對會議的性質并不如事后所認識的那樣,是全黨的成立大會。時北方小組成員在西城辟才胡同一個補習學校兼課,就在那里召開了一次小組會議,會上推選赴上海的人員,守常先生那時正忙于主持北大教師索薪工作(原索薪會主席為馬敘倫,馬因病改由守常代理,這次索薪罷教亙十個月之久)在場的同志因有工作不能分身,我亦往返于長辛店、南口之間,忙于工人運動,張國燾已在上海,乃推選張國燾,劉仁靜二人出席,會上未作更多的準備工作,劉仁靜赴南京參加少年中國學會,會后才到上海的。14
羅章龍之孫女羅星元則曾這樣記述羅章龍的回憶──
1921年中共一大前夕,我爺爺接到上海中央的通知要羅去上海參加一大會。可是他那時在北方領導工人運動,工作非常忙,竟然脫不開身。他拿著中央召開一大會的通知找到劉仁靜說,讓劉仁靜代替他去,因為劉仁靜當時的主要工作是任英語翻譯。這就是爺爺為什么沒有出席一大會的原因。劉仁靜生前曾將以上情況告訴了中國革命博物館,但我不知道劉仁靜是口述還是寫成了書面的回憶。
劉仁靜如此回憶——
“1921年暑假,我們幾個北大學生,在西城租了一所房子,辦補習學校,為報考大學的青年學生補課。張國燾教數學、物理,鄧中夏教國文,我教英文。正在這時,我們接到上海的來信(可能是李達寫的),說最近要在上海召開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要我們推選出兩個人去參加。我們幾個人——張國燾、我、羅章龍、李梅羹、鄧中夏就開會研究,會議是誰主持的我已記不清楚。李大釗、陳德榮沒有參加這次會議。會前是否征求李大釗先生的意見我不知道,李先生很和氣,就是征求他的意見他也不會反對。在會上,有的人叫鄧中夏去上海開會,鄧中夏說他不能去,羅章龍也說不能去,于是就決定由我和張國燾兩個人去出席‘一大’。”(《回憶黨的“一大”》)
李大釗沒有出席中國共產黨“一大”,是人們所關注的。劉仁靜如此回答:
李大釗先生當時沒有參加‘一大’,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估計一方面是他工作忙,走不脫;另一方面,當時我們北京小組開會研究誰去上海出席‘一大’,也沒有推選他。(同上)
張國燾則說:
北京支部應派兩個代表出席大會。各地同志都盼望李大釗先生能親自出席;但他因為正值北大學年終結期間,校務紛繁,不能抽身前往。結果便由我和劉仁靜代表北京支部出席大會(《我的回憶》)。
〔長沙〕
毛澤東跟斯諾談話時,提及一句:
“在上海這次具有歷史意義的會議上,除了我以外,只有一個湖南人(引者注:指何叔衡)。”(斯諾,《西行漫記》)
在謝覺哉的1921年6月29日的日記中,有這么一行字:
“午后六時,叔衡往上海,偕行者潤之,赴全國○○○○○之招。”
據謝覺哉說,“○○○○○”即“共產主義者”。生怕暴露秘密,畫圈代意。
何叔衡早逝,沒有留下回憶文章。
〔武漢〕
董必武在1937年接受尼姆韋爾的采訪時說:
“我參加了1921年7月在上海召開的第一次代表會議。……湖北省派陳潭秋和我。”(《創立中國共產黨》)
陳潭秋在1936年說:
“武漢共產主義小組代表董必武同志和我。”(《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回憶》)
〔濟南〕
王盡美、鄧恩銘早逝,沒有留下回憶文章。
〔廣州〕
包惠僧說:
“此時,陳獨秀及我都在廣州,接到臨時中央的信,要陳獨秀回上海,要廣州區派兩個代表出席會議。陳獨秀因為職務離不開即召集我們開會,決定推選我同陳公博代表廣州區。”(《包惠僧回憶錄》)
“有一天,陳獨秀召集我們在譚植棠家開會,說接到上海李漢俊的來信,信上說第三國際和赤色職工國際派了兩個代表到上海,要召開中國共產黨的發起會,要陳獨秀回上海,請廣州支部派兩個人出席會議,還寄來二百元路費。陳獨秀說第一他不能去,至少現在不能去,因為他兼大學預科校長,正在爭取一筆款子修建校舍,他一走款子就不好辦了。第二可以派陳公博和包惠僧兩個人去出席會議,陳公博是辦報的,又是宣傳員養成所所長,知道的事情多,報紙編輯工作可由譚植棠代理。包惠僧是湖北黨組織的人,開完全會后就可以回去。其他幾個人都忙,離不開。陳獨秀年長,我們又都是他的學生,他說了以后大家就沒有什么好講的了,同意了他的意見。”(《包惠僧回憶錄》)
陳公博回憶說:
“上海利用著暑假,要舉行第一次代表大會,廣東遂舉了我出席……”(《寒風集》)〔日本〕
施存統說:
“日本小組還只有兩個人,即我和周佛海。我們二人互相擔任黨代會的代表,最后由周出席(因為周已多年未回國)。”(《中國共產黨成立時期的幾個問題》)
周佛海說:
“接著上海同志的信,知道7月間要開代表大會。湊巧是暑假中,我便回到上海。”(《往矣集》)
包惠僧的回憶,似乎與施存統稍有不同:
“這一次代表的分配是以地區為標準,不是以黨員的數量為標準,東京只有周佛海、施存統,原來邀請的也是兩個代表,因為施存統沒有回國,所以只有周佛海一個人出席。”(《包惠僧回憶錄》)
〔上海〕
出席的代表是“二李”。自陳獨秀去廣州,上海小組的書記原是由李漢俊代理,后改由李達代理。
李達在1954年2月23日寫給上海革命歷史紀念館負責同志的信中,講述了這一過程:
“(1920年)11月間,書記陳獨秀應孫中山(引者注:應為陳炯明)之邀,前往廣東做教育廳長。書記的職務交李漢俊代理。不久,威丁斯克(引者注:即維經斯基)也回到莫斯科去了(引者注:應為伊爾庫茨克)。后來李漢俊因與陳獨秀往來通信,談到黨的組織采取中央集權或地方分權問題,兩人意見發生沖突(陳主張中央集權、李主張地方分權),憤而辭去代理書記的職務,交由李達代理書記。”
除了“二李”之外,照理,陳望道應是上海的代表。陳望道不僅負責《新青年》編輯工作,而且上海小組的重要事情總是由“二李”、陳望道和楊明齋商量決定。此時,楊明齋去了伊爾庫茨克。雖然規定每個地區選兩名代表,而會議是在上海召開,上海即使出席三名代表也不妨。
據李達回憶:
“李漢俊寫信給陳獨秀,要他囑咐新青年書社墊點經費出來,他復信沒有答應,因此李漢俊和陳獨秀鬧起意見來。”(《李達自傳》)
陳獨秀還以為這一主意是陳望道出的,遷怒于陳望道。如《中國共產黨黨史人物傳》第二十五卷《陳望道》一文中所披露:
“陳望道生前曾多次對人談起,他曾被推選為上海地區出席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的代表,因會前他已與陳獨秀發生爭執,故未去參加。”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黃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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