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是樸素的,為人樸素,為文樸素。
在一個流光溢色、追逐時尚的時代里,能保持一份樸素的心性是多么地讓人佩服。樸素的劉醒龍不管取得了多大的成就,有多少閃亮的頭銜,總是執(zhí)著、謙遜地行走于他的藝術世界中。在黑色的土地上,把心交給那些承受苦難、抗拒苦難的人們,總是能夠避開流淌于生活表面的泡沫,看取生活的真相,把民間底層人們的精神和靈魂真實地表現(xiàn)出來,以堅硬的抗爭和如水的柔情給人以深深的感動。
“過去”的劉醒龍和“現(xiàn)在”的劉醒龍,在我的感覺中并沒有多少本質的變化,想象中,他心靈的上空總是有鞭子閃擊而出,抽打著他的良心,拷打著、逼問著他是否忘記了與他一起成長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是否忘記了土地上的人性最本質的內核是什么,于是劉醒龍不敢懈怠,不敢有所取予和忘記,他像“追日”的夸父,越山趟水,在漫漫鄉(xiāng)野尋找著靈魂的真諦,在《鳳凰琴》山村一隅的角落看到了貧窮教師的高尚精神;在《大樹還小》的山坳里,發(fā)現(xiàn)了人性的美麗與痛苦……當他一旦意識到自己離鄉(xiāng)土太久太久、太遠太遠的時候,內心里就有了隱隱的不安,他在《彌天》這部長篇小說的序言中談到內心的這種感想時,特別讓我感動,他說:“不知不覺中,對過去的痕跡產(chǎn)生莫大興趣已有一段時間了。在我心情郁悶時,這痕跡就像鄉(xiāng)土中飄來的炊煙,時而蟄伏在屋后黝黑的山坳里,時而恍恍惚惚地飄向落寞的夜空。假如我的心情不錯,本是無影無蹤的痕跡,就會是雨過天晴之際,經(jīng)由那肥碩的蚯蚓一聳一聳地爬過,犁出一條宛如房東女人的粗針大線,并且像小路彎彎的五彩和七色。更多的時候,心平如水,一切如同從來沒有發(fā)生。痕跡便成了秋收之后彌漫在田間地頭的各種野花,有四瓣,有五瓣,有墩實,有輕盈,那是狐貍和黃鼠狼,還有狗獾、豬獾,甚至還有果子貍,總之都是小獸們留下來的腳印。”我常常想,鄉(xiāng)土世界的細微之處能在一個人的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痕,他的情感就會有一種沉重的悲涼和柔情的深刻,過去的歷史、生活過的鄉(xiāng)村與他就有了一種血肉相連的生命關系,懷想過去就不僅僅是一種情感的撫慰,更為重要的是在社會的發(fā)展和生命旅程中,看到“過去”在為“今天”提供哪些有益的東西。由這樸素的鄉(xiāng)土之情,我理解了劉醒龍在日常生活中對朋友的純樸之情,理解了他從不傷害別人的那種謙遜的生活態(tài)度,我更理解了在《彌天》這部長篇小說中,他對極左路線對人性的扭曲所表示的深深的憤怒,對留給這塊土地的慘重創(chuàng)傷的刻骨回憶,在災難和不幸面前,他美麗的懷想,沒有了纏綿和柔情,柔情退隱到了文本的后面,生發(fā)出的是批判的、尖銳的聲音,他用利劍挑開土地上上演的荒誕,看到人性變異的原因,看到人的瘋狂和丑陋,但他從未對“人”的心靈之美失去注目的信心,在《彌天》中他寫到一個細節(jié):作品的主人公溫三和病重時,按照鄉(xiāng)村的習慣去“叫黑”,作為“封建迷信”活動,在當時是被嚴厲禁止的,然而領導人喬俊一卻偷偷地和溫三和的母親達成默契,去完成這樣一種鄉(xiāng)村的“儀式”。作品中這一細節(jié)在我的感受中有別樣的魅力,它是民間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信任、同情的一種偉大精神,它讓人在殘酷中看到了詩性,在瘋狂的人性裸露中感受到了人之“為”人的溫暖。這種“深刻”大概只有像劉醒龍這樣把“心”安放于土地中的作家才能有,這是劉醒龍作品的底色,也是他作為一個作家的獨特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