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散文的生命書寫

　　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散文創作與散文理論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成為新時期文學領域最為引人注目的現象。追溯新時期散文的興盛過程，西部散文在其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自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賈平凹、周濤、張承志等人散文創作的陸續問世，西部散文便開始從沉寂與蕭條走向了繁榮與興盛，它以獨具魄力的精神內蘊與藝術形式給散文創作長期以來的模式化狀態以猛烈地沖撞，使整個散文的創作逐漸從一元化、單一化的格局趨向多元化，從而使得散文作品真正成為生活的“大書”，全面而又深刻地展示著生活的廣闊天地。世紀之交的西部大開發政策又喚起了作家對西部空前強烈的關懷，讀者渴求著質高量多的“西部閱讀”，于是散文作家們以更自覺的西部意識書寫著西部，馬麗華、劉亮程、劉成章等又先后以大量的介紹抒寫西藏、新疆、陜北的散文作品與賈平凹、周濤、張承志等匯合而形成一個有較大影響力的散文作家群體。西部散文于是成為散文界的一大亮麗景觀。
　　目前文學批評界對西部散文概念的厘定形成了兩種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西部散文主要指以中國西部的新疆、西藏、青海、甘肅和寧夏等地區的選題為主的一批作家及其作品。他們的代表作家和作品主要有：周濤的散文集《稀世之鳥》中的主要作品，馬麗華的專集散文《藏北游歷》；張承志的散文集《綠風土》中若干表現西部和內蒙地區的作品等。”①這一觀點主要強調的是創作素材的來源。第二種觀點則認為：“西部散文即是以西部的人文地理環境和文化為背景的并由西部作家創作的散文。……西部作家既包括祖籍在西部并在那里生長、生活的作家，也包括曾在西部長期生活工作奮斗過，目前不居住在西部或后來移居西部的作家。”②這一觀點，不但強調素材來源，還明確了作者的地域身份。以上兩種觀點無論從素材來源還是從作者地域身份來界定“西部散文”，強調的都是地域性。西部散文，顧名思義的確就是以地域存在而命名的，這兩種觀點都有其合理性。然而，西部散文并不僅僅只是一種地域存在的命名，更是精神特質的命名，它包孕著西部這片神秘土地所獨有的精神與價值的取向，是更高層次上的從文化與審美角度的命名。并且這一命名有其寬泛性與苛刻性。其寬泛性是因為“西部”的相對性與模糊性，在中國的遼闊疆域內56個兄弟民族融為一家，眾多文化相互交叉，作為邊緣的“西部”從地域上而說就有其模糊性，不能簡單地限定在新疆、西藏、青海、甘肅和寧夏等地區。作為文學的“西部”其地域的外延則要寬泛得多，是“相對于經濟較發達的東南沿海和較繁華的大都市而言的一個較寬泛的大致的空間。這個空間并沒有也不必要劃定什么確切的界線。”③同時，西部散文的界定又有其苛刻性，他除了地域的因素之外，更有精神特質的獨具性，顯示著磅礴深厚的精神格調與思想魅力。西部散文全力彰顯的是一種極具優越感的生命精神，這種優越感是它的真正核心，也是它魅力獨具的所在。所以在散文的創作園地中，有些作家以西部地區為創作對象的種種游記性文章不能包括在“西部散文”的作品之列。只有把地域因素與精神特質兩者結合起來，才能真正體現西部散文的內涵，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西部散文。
　　 生命是考慮一切問題的出發點，生命是現象界存在的本質與理由，文學自然更需要從生命存在中去觀照世界、抒發情懷，而較之小說、詩歌等其它文學形式主觀色彩更為濃郁的散文，尤其適宜于探求挖掘人類及自我的生命內涵。新時期的西部散文家深諳此道，他們以西部的自b6b315713939b89912b52ca5a790e678d07ecc6bd74ec5bf75375c7be6873705然、西部人的生存狀態為介質或禮贊生命強力，或拯救構建生命人格，或提升生存理念，或宣揚西部文化，共同書寫演繹著關涉西部的一首首的生命樂章。這些有關生命意緒、生存情思的闡發都是作家自身獨有的生命體驗使然，獨特的生命體驗建構了主體與現實之間的審美關系，從而形成了西部散文的生命特質，而這也正是西部散文的與眾不同之所在。
　　 中國西部這塊土地，聳立著一座座脊梁似的大山脈，流淌著一條條生命之河，這里是山之根、河之源。這一切地理的、歷史的風貌都可以帶給散文一種新的質素，一種強有力的刺激。西部散文家深入生活，細致地觀察在廣漠蒼涼的西部山川大漠之下的生命現象，真切地體驗西部那獨特的生命存在狀態，以此為基點提升生命領悟與思索，從而創作出極富震撼力感染力的生命散文。只要稍加注意就會發現，在眾多西部散文家中，很難找到不艱苦往返行走于西部的例子，如在西藏艱苦跋涉二十余年的馬麗華，把青春獻給內蒙古大草原，更不必說自小就生活在新疆的周濤和土里生土里長一直在新疆一個小村莊里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劉亮程，他們深入回歸到西部的自然，將自己的全副身心托付給西部的山川，從最細微的物體身上翻撿出關于人的生存與生命的真實意味，西部是他們靈魂的安居地，更是他們的創作之根。作為西部散文承上啟下的重要作家——賈平凹更是真誠、嚴肅地投入到對西部的生命體驗之中，身體力行，以《美文》為旗幟先后組織兩批散文名家以田野作業（非享受性旅游）形式進入西藏，走完黃河，進行實地采風并為讀者獻上《天翻地覆時》（李敬澤）、《神話世界里的母親河》（紅柯）等大批擲地有聲的散文精品，而且他自己也進一步深入投身到他已經在那里生活長達20多年之久的老西安，細細走訪民間，查覽古籍文檔，最終捧出了一部分量極重、哲思色彩極濃、凝聚他真誠體驗結晶的長篇文化散文《老西安》。另一部長篇系列散文《西路上》更是充滿著他生命體驗的嘔心瀝血之作，是他上路走訪古絲綢之路，體悟文化歷史變遷創作而成的。
　　在新時期較為寬松自由的思想意識的生存語境之下，西部散文作家重視自我的生命體驗，相信由這種生命體驗上升而得到的獨立判斷，并以散文這一最為自由靈活的文體形式呈現展示最具個性的生命與心靈。他們將西部的自然景觀、人文歷史置于健全生命人格中來觀照，并將自我生命體驗中的情思感悟融匯其中，從而形成浸透著生命感悟的西部生命散文，這是主體生命體驗與生命創造共同的結晶，在這些生命散文中人事景物不再是表達的目的，只是傳達生命情思的手段，生命情思的自由表達才是最終目的。如周濤就認為散文應該“更隨意、更自由地表達我自己”，“我怎么想就怎么寫，我表達我自己；”軍人、詩人、散文家的三重身份，中原文化與西部文化兩種文化態勢的雙重浸染，使得周濤的內心深處時刻處于激蕩與對撞之中，他的生命體驗也就具有特殊之處，他最終成功地選擇了散文作為他情感的抒發方式，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情感、思想、意志是周濤散文的追求目標，也是他散文創作中的風景。對周濤而言，散文是作家自我找尋、自我表達的精神記錄，而遠非什么“庸常生活的呼吸”。自我生命體驗的抒寫是周濤散文創作的主導傾向，成為他散文藝術力量的真正源泉。他筆下“鞏乃斯的馬”、“稀世之鳥”、“猛禽”、少數民族老人、“蠕動的屋脊”、“邊陲”、“和田”、“長城”……已不再是純粹的人事景物，而是一種內在心態體驗外化的對應物或象征物，都在某種程度上帶有自況的色彩，是他生命體驗、人生心態的一個側面。賈平凹生長于陜西商州這片純樸的厚土之上，童年少年時期歷經過家庭社會的悲苦遭遇，正如他曾寫到的那樣“社會的反復無常的運動，家庭的反應連鎖的遭遇，構成了我是是非非，災災難難的童年、少年生活，培養了一顆羞澀的、委屈的甚至孤獨的靈魂。”內斂的性格氣質、獨特的生命經歷使得他對周圍鄉村的山水、父老鄉親的悲歡苦樂有著更為切實、透徹地觀察與了解。他取山石、漢罐、民俗等人文景物為意象，在無須掩飾自我的散文中轉述著世事滄桑以及心靈的密語，并在散文創作中不斷調整著自己的心態，以使自己能以一個健康豁達的心態去洞察宇宙自然與人生世相，表達著一個孱弱而又有良知的生命、靈魂對古老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的憂患情懷以及對生命終極意義的思索與追尋。賈平凹選擇他所熟悉的商州、秦地乃至西域地區為切入點對西部人的生存狀態作整體上的觀照，無論是秀而多情的商州人，爽而不野的三邊人，還是“西路上”那些忍耐、勤勞的石油人、牧羊人、流浪漢及淘金客，在他們身上都呈現出賈平凹的深沉反思與關注，滲透著作為一個西部人、西部作家的生命體驗與感悟，這些作品無不是他生命體驗與生命創造的杰作。劉亮程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新疆僻遠的小村莊生活了20多年，平淡無奇、單調乏味的鄉村生活使得他把探求的眼光投向了身邊所有的小事物，進行著看似異類的生命體驗，獲得了一種理解自然、人世的獨特方式與感思。對于劉亮程來說，不斷地接近這個叫做“太平渠”的小村莊說是不斷抵達自我生命底層的過程，那里的灰鳥、蟲子、狗、胡楊樹、逃跑的馬、掙脫韁繩闖入城市的牛和那個扛著個鐵锨到處閑逛的人共同構成了一個獨特又有著無限意味的生命空間，每一個生命都有著沉靜、孤獨、深刻的靈魂。他對每個生意盎然的生命體都表達著由衷的理解、尊重與感悟，他以自覺的角色置換的形式來進行著“我是什么”、“人是什么”等諸多關涉人類終極意義的哲性追問與深思。太平渠這個小村莊成為集中作家哲學追思的地方，是他觀察、體驗生命的起點，也代表著他的生命與寫作方式，是他內心深處不斷構筑和充實的靈魂居所，他的散文就是這種生命體驗、哲思追問、靈魂構筑的表達與呈現。
　　西部散文作家以其濃烈的生命意識對生命與生存作出了深切的體認與領悟，一方面從西部土地上發掘生命的力量，渴求頌贊追求著理想的充滿活力的生命形態，他們或選取充滿著原始活力的動植物以及地老天荒、廣袤壯麗的山川大漠等自然意象，以展示自然生命原始強勁的活力與激情；或關注那些日常生活中最平凡最常見的自然事物，在這些伸手可觸但普通人常會熟視無睹的自然生物背后舒展著自己的生命體驗，觀照著生命的變化，思索著存在的奧秘。另一方面他們對生命與生存的困境有著透徹、達觀的了悟，他們真切地表達著生命面對外部強大世界時的孤獨、弱小、無奈與荒涼處境，用心體悟著生命面對無法擺脫的死亡時的恐懼、驚慌以及最終的超越與曠達。這種對生存困境的體驗與觀照體現了西部散文作家的精神深度，他們毫不回避地直接面對生命與存在的尷尬虛無狀態，這是生命體驗與生命創造的最高境遇。
　　綜上所述，在新時期自由開放的文化語境以及西部大開發的政策之下，西部散文家面對著西部獨特的自然景觀、民情風俗、人文歷史與生存狀態，以獨具魅力特色的人格氣質，真誠嚴肅地進行著自我生命體驗，獲得并升華著有關生命、自我的經驗與感悟，并以各種直觀可感的意象、人物、氛圍等形式把這種生命情調、生命感悟、生命人格傳達出來，從而完成了西部散文的生命書寫，使西部散文洋溢著生命的激情，躍動著生命的強力，呈顯著“生命”這一至高境界。這是西部散文的內核，也正是西部散文的魅力所在。這正如馬麗華在《走過西藏》的“自序”中所說：“1976年至1994年，我在西藏十八年。十八年完成了一個過程——情感上的和認識上的。是對這一階段的完成，而非終結。人生乃一大過程，其間包含了一系列中小過程。是人生年歲中彌足珍貴的一個階段，純粹的有效生命時間。”④
　　
　　注釋：
　　①李萬慶：《論“大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