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經常被控侵犯他人著作權的行業,也面臨著自身著作權難以有效維護的命運
爭執,仇人相對的結局。
5月30日早上10點多,藝文圖書工作室助理樊烈打開工作室大門時,他沒有想到剛才敲門的人不止一個。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對方5個人都一擁而入,進入另一間屋子,聲稱要找工作室的負責人理論。
此前一天晚上,樊烈接到工作室一名寫手的短信,短信內容為“今晚十二點前務必將三千塊錢打入我銀行卡里,過期后果自負?!狈乙妼Ψ綉B度如此傲慢,就沒回短信。
發短信的人叫謝偉,系藝文圖書工作室的一名圖書編輯,因為打算辭職,所以很急切地敦促工作室的助理給他結算工資。但幾次電話打過去,對方總敷衍。所以,他覺得有必要強硬點,叫上幾名親戚給自己助威,直接到工作室找老板討說法。
“書成稿期即辭職日”
早在5月初,因為藝文圖書工作室出現嚴重的人員流失,在此工作滿半年的謝偉就曾提出過辭職,但被樊烈勸留下來。當時樊烈私下跟謝偉商量,如果他把手頭上的《跟蔡康永學說話》這本出版社交代下來的暢銷書編寫完,至少能拿到三千元的稿酬。謝偉勉強同意,但和樊烈約定“書成稿期即辭職日”。
5月26日,“寫手”謝偉將圖書《跟蔡康永學說話》部分稿件交付給工作室,并正式提出辭職的要求,希望對方履行承諾,盡快結算當月的工資。
但藝文圖書工作室聲稱只能支付謝偉900元,理由是謝偉當月缺勤嚴重,而且《跟蔡康永學說話》這本書的稿件是在倉促中完成的,質量不過關?!罢緯煌瓿闪艘话耄液枚嗾鹿澥菑木W絡上一字不落復制出來的,叫我怎么給他(謝偉)結工資?”工作室負責人薛安說。
謝偉覺得工作室在結算工資上三番五次出爾反爾,有必要找負責人一次性把工資都結算清楚,否則就要鬧到法庭上去。于是,他給樊烈發出語氣強硬的短信,為拿到三千元工資誓不罷休。
發短信的第二天早上,謝偉帶上姐姐,姐夫,姐姐的朋友一起五個人氣勢洶洶地來到藝文圖書工作室。兩方爭執了半個多小時,引來了隔壁鄰居的圍觀。見現場火藥味越來越重,薛安打電話報警,稱有人私闖民宅。
北京市通州區永順鎮的民警趕到后,詢問了工資結算的問題。薛安回答說,“他一個月寫10萬多字,我給他1000來塊錢?!泵窬粫r也拿不定主意,建議雙方找勞動仲裁。
當天,謝偉滿懷信心地跑去北京市通州區勞動局,希望仲裁機構給給說法。但讓他想不到的是,勞動局說藝文圖書工作室沒有注冊成立公司,“勞動仲裁幫不了忙。”
隨后,謝偉找到一名律師咨詢??陕蓭熃o的回復是“工資這塊兒爭,沒啥結果,工作室會處在上風?!崩碛赏瑯邮恰皼]注冊,勞動法管不了?!?
寫手的命運
工作室沒有工商注冊,也沒跟自己簽定勞動合同。謝偉對自己的圖書編輯職位產生了懷疑。沒事實上,無單位依附的謝偉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寫手”。
寫手一般具有一定的文學素養,他們或以文學創作作為奮斗目的,有的受雇給專門的文字工作室,從事著文字加工的工作。他們參與捉刀的文字包括圖書、劇本、評論、新聞、宣傳軟文,有的甚至專職編寫手機祝福短信和各種手機“段子”。
謝偉是機緣巧合走上寫手的道路。2010年7月,謝偉畢業于河北省燕郊的華北科技學院,學的是機械專業,但謝偉并不喜歡進入工廠干機械這一行。擅長舞文弄墨的他,平時最喜歡跟文字打交道,希望找一份撰稿方面的工作。
9月,他在網上看到一則北京藝文圖書工作室的招聘信息,工作室的負責人薛安自稱中央電視臺原記者,一名自由撰稿人,曾發表文字數千篇,而且還出版過幾本小說。謝偉抱著一份美好的文學夢想,聯系上了薛安,并發去了簡歷和文字作品。很快,工作室接納了謝偉。
圖書工作室是近年來隨著暢銷書的興起而發展起來的。他們大都是由圖書作者自發組成的寫作小團隊。通常的工作流程是先進行市場調研來策劃選題,接著收集材料寫作,然后將完整的圖書內容出售給出版社和民營書商,從而取得稿費報酬。圖書工作室規模一般很小,小的三五人,一般十幾二十幾個人,也有個別大工作室發展到了幾十人甚至百人以上的超大隊伍。
業內人士向《方圓》記者介紹,一般寫手在一個圖書工作室內,必須每月完成一定數量的撰稿,少則幾萬,多著一二十萬。他們自稱“碼字者”,因為覺得這種寫作方式毫無創造性可言?!皩I作家一年寫十萬字不算少,但是寫手一個月寫十萬字就得餓死。”藝文圖書工作室內的一名寫手這樣說道。
謝偉進入的藝文圖書工作室,加上負責人一起共七個人。初進入圖書工作室,謝偉干勁十足,無論是申報圖書選題還是對雜志的撰稿,都完成得很快,深得負責人的賞識。這種熱情,用謝偉自己的話說,“純粹是對撰稿的一種熱愛?!北M管按照上稿量計算報酬的方法,謝偉前兩個月拿的工資不到一千元,但還是樂在其中。他認為只要多寫稿子,寫好稿子,以后肯定有不錯的報酬,況且,按照招聘上寫的“三個月后,有底薪?!?br/>
一個行業的尷尬
接連三個月,寫手們每個月的薪水都只有幾百到一千塊錢。到了第四個月結算工資時,藝文圖書工作室沒有兌現他們在招聘簡歷上所說的“滿三個月,有底薪”的承諾。當時,謝偉和其他寫手想換另一家圖書工作室看看。“不然,這點錢光吃飯,住宿都不夠花。”
很快,有一名寫手辭職了,當天晚上背著包裹就離開了工作室。為了防止寫手再流失,今年四月份工作室跟其他寫手協商,從五月開始每月有800元底薪,稿酬另算。
這一消息雖然能暫時安撫一下寫手們的情緒,但藝文圖書工作室像大多數圖書工作室一樣,沒有工商注冊,不具有法人資格,沒能力為寫手提供三險一金,也無法保障他們的未來。所以,寫手們時常會萌生跳槽的想法。
樊烈告訴記者,工作室雖然沒有注冊,但平時工作方式跟公司沒有多大區別。工作日朝九晚六,為了能讓寫手有個舒適的工作環境,工作室也投入了不少精力和財力。
業內有人估算,目前僅北京就有3000多家圖書工作室。這其中90%以上還是“家庭作坊”形式。像藝文這樣的圖書工作室發出的招牌信息,網絡上每天都有成百上千條。圖書工作室名稱花樣繁多,但招聘的崗位只有一個——圖書編輯。
一名出版社的編輯認為,“成立工作室只需取個好名字,注冊不注冊并不重要,因為從圖書的編輯、出版以及發行各環節看,基本上不需要對操作方的資質做太多的要求?!?br/> 但這些圖書工作室的日子并不能算好過,除了面臨人員流失、不合法注冊等問題,由于圖書內容經常是跟風市面上的暢銷書,常常面臨侵犯他人著作權的指控。
這一點對于藝文圖書工作室的其他寫手來說,雖然每月有了底薪,但工作量明顯比以前更繁重了。為了避免圖書出版后涉及版權糾紛,藝文圖書工作室曾三令五申,撰稿的質量必須達到“書中的每15個字中不允許有超過8個字跟網絡上其他文字雷同”。同時,每名撰稿人必須每月完成不少于7萬字的撰稿量。
苛刻的撰稿要求,繁重的任務量,不高的工資讓工作室內的寫手覺得工作性價比太低。很快在5月初,三名寫手領完工資后,就選擇離開藝文圖書工作室。
寫手與圖書工作室之間的矛盾
對于兩名寫手的離去,藝文圖書工作室表示很無奈。樊烈說,藝文圖書工作室成立之初,計劃每年向出版社承接30本書的工作量,平均下來每個寫手一個半月完成一本書,這樣既能保證工作室走上快速發展的道路,也能保證寫手每個月賺到不低的稿費。但實際操作起來,這個任務很難完成。
其實,圖書工作室里不光是產出效率低,并且作為整個出版行業的下游打手,它的利潤也是低得可憐。根據業內人士的細分,假設一本書按標價賣出,圖書的利潤分成由多個不同行業瓜分,包含印刷成本(含紙張、排版、印刷、裝訂)占15%至20%;著作權版稅8%至15%;出版社成本在10%至15%。當書以六折進入流通領域后,大批發商利潤在5%至10%,零售商利潤在25%至30%,稅金約5%。
在所有利潤分成中,作為內容創造者的寫手所獲得利潤極其有限。據藝文圖書工作室負責人薛安介紹,工作室能向出版社爭取到的版稅一般為7%至9%,而且這還是所謂的暢銷書,有時候明顯不暢銷的書,稿費得以千字幾十塊錢來計算?!爱攲懯窒蛭乙笾Ц秷D書稿費時,我也沒辦法,因為圖書的稿費需要比較長的周期才能拿到?!毖Π舱f。
對藝文圖書工作室來說,既然無法開源,只能節流。這直接導致了寫手與圖書工作室之間矛盾的激化和爆發。
以藝文工作室為例,在五月份工資結算時,工作室降低了每個人員的稿酬。
這一改變,讓當天領工資的寫手們都感到驚訝,“上個月還說得好好的,怎么說變就變,也不跟我們商量一下?!币幻辉竿嘎缎彰膶懯址磫?。這名寫手告訴記者,原先工作室口頭上答應,一本圖書的全部稿酬約1萬元,作為撰稿人的原創率如果達到80%,就能從中拿到50%的稿酬,并有署名權,其他歸工作室所有。基于圖書稿酬回款慢,工作室提前支付初稿費2000元。
“工資變動后,即使撰寫的書原創率到底百分百,我們最終也只能拿到2000元?!敝x偉說。
著作權的歸屬難題
藝文圖書工作室的辭職風波里,最后一個離開的寫手是謝偉。不過由于工資結算存在分歧,他與工作室之間的裂隙越來越深,最終沖突爆發在5月30日的那天早晨。隨后民警的協調,勞動局和律師事務的說法都是圍繞討要工資而言。
討要工資無果后,謝偉想到了自己作為圖書內容的作者,享有著作權。
薛安告訴記者,工作室接到出版社的圖書選題后,都會與出版社簽訂稿件創作委托合同書。工作室督促寫手們在規定的時間創作完符合出版社要求的稿件。寫手們的稿件算是職務內的委托作品,工作室有權使用該稿件,只要不交付合同以外的第三方出版社使用就行。
但謝偉不這么認為,他覺得自己沒跟藝文圖書工作室簽訂正式的勞動合同,完成的圖書不算是職務作品。工作室單方面將圖書交付出版社出版就是明顯的侵權。
6月2日,謝偉將先前寫的另一本暢銷書《命運對你另有安排》向中國國際版權中心登記注冊了,并向負責出版此書的金城出版社發去了函件,要求停止將該書用于商業化用途。
此后,謝偉每天都會瀏覽各大圖書網站,看是否有出版社出了他寫的那幾本書,以便追究工作室和出版社的責任。
但另一頭,薛安對記者說,“書號是選題審批下來就批下來的,隨他折騰吧,出版社的選題備案表比他早多了。”
據《方圓》記者了解,謝偉所遭遇的問題,在圖書工作室領域普遍存在。由于這些圖書工作室大都操作不規范,雖然行為上類似公司,但雙方不簽訂勞動合同,很難認定寫手與工作室之間屬于“勞動關系”。再加之操作不規范,不簽訂稿酬分配合同,寫手和工作室發生糾紛時,維權難度很大。
廣東卓建律師事務所律師何美華認為,藝文工作室與謝偉的關系只適用于民法范圍內的雇傭關系。雇傭關系指受雇人利用雇傭人提供的條件,在雇傭人的指導、監督下,以自身的技能為雇傭人提供勞動,并由雇傭人支付勞動報酬的法律關系。
而對于雇傭關系產生的作品算不算是委托作品,何美華認為,圖書的創作者,即寫手享有對作品無可爭議的著作權。我國《著作權法》也規定受委托創作的作品,雙方未約定著作權歸屬的,著作權屬于受托人。謝偉的確享有其所完成圖書的著作權,另一方面,圖書工作室作為委托人,也有權利在上方約定的范圍內使用該作品,也即交付出版社出版。
其實,在圖書出版行業內,寫手與工作室之間的著作權糾紛一直存在。以至于大多數出版社和圖書工作室簽合時,明確要求圖書工作室保證作品不會引起版權方面的糾紛。樊烈告訴記者,以后招聘寫手,首先要跟對方明確圖書作品的使用權問題,避免以后的紛爭。
責任編輯:張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