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發(fā)明電話的那人,什么不好姓,偏偏姓“鈴”(Alexander Bell),真是一大巧合。電話之來,總是從顫顫的一串鈴聲開始,那高調(diào),那頻率,那精確而間歇的發(fā)作,那一迭連聲的催促,凡有耳神經(jīng)的人,沒有誰不悚然驚魂,一躍而起的。
最嚇人的,該是深夜空宅,萬籟齊寂,正自杯弓蛇影之際,忽然電話鈴聲大作,像恐怖電影里那樣。舊小說的所謂“催魂鈴”,想來也不過如此了。王維的輞川別墅里,要是裝了一架電話,他那些靜絕清絕的五言絕句,只怕一句也吟不出了。
電話,真是現(xiàn)代生活的催魂鈴。電話線的天網(wǎng)恢恢,無遠弗屆,只要一線裊裊相牽,株連所及,我們不但遭人催魂,更往往催人之魂,彼此相催,殆無已時。古典詩人常愛夸張杜鵑的鳴聲與猿啼之類,說能催人老。于今猿鳥去人日遠,倒是格外不絕于耳的電話鈴聲,把現(xiàn)代人給催老了。
古人魚雁往返,今人鈴聲相迫。魚來雁去,一個回合短則旬月,長則經(jīng)年,那天地似乎廣闊許多。“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那時如果已有電話,一個電話劉十九就來了,結(jié)果我們也就讀不到這樣的佳句。至于“斷無消息石榴紅”,那種天長地久的等待,當然更有詩意。
我家的電話,像一切深入敵陣患在心腹的奸細,竟裝在我家文化中心的書房里,注定我一夕數(shù)驚,不,數(shù)十驚。四個女兒全長大了,連“最小偏憐”的一個竟也超過了“邊城”里翠翠的年齡。每天晚上,熱門的電視節(jié)目過后,進入書房,面對書桌,正要開始我的文化活動,她們的男友們(?)也紛紛出動了。
我用問號,是表示存疑,因為人數(shù)太多,講的又全是廣東話,我憑什么分別來者是男友還是天真的男同學呢?總之我一生沒有聽過這么多陌生男子的聲音。電話就在我背后響起,當然由我推椅跳接,問明來由,便揚聲傳呼,輾轉(zhuǎn)召來“他”要找的那個女兒。鈴聲算是鎮(zhèn)下去了,繼之而起的卻是人聲的哼哼唧唧,喃喃喋喋。
被鈴聲驚碎了的靜謐,一片片又拼了攏來,卻夾上這么一股昵昵爾汝,不聽不行、聽又不清的涓涓細流,再也拼不完整。世界上最令人分心的聲音,還是人自己的聲音,尤其是家人的語聲。開會時主席滔滔的報告,演講時名人侃侃的大言,都可以充耳不聞,別有用心,更遑論公車上渡輪上不相干的人聲鼎沸,唯有這家人耳熟的聲音,尤其是向著聽筒的切切私語、叨叨獨白,欲蓋彌彰,似抑實揚,卻又間歇不定,笑嗔無常,最能亂人心意。
好不容易等到叮嚀一聲掛回聽筒,還我寂靜,正待接上斷緒,重新投入工作,鈴聲響處,第二個電話又來了。四個女兒加上一個太太,每人晚上四、五個電話,催魂鈴聲便不絕于耳。像一個現(xiàn)代的殷洪喬,我成了五個女人的接線生。有時也想回對方一句“她不在”,或者干脆把電話掛斷,又怕侵犯了人權(quán),何況還是女權(quán),在一對五票的劣勢下,怎敢冒天之大不韙?
絕望之余,不禁悠然懷古,想沒有電話的時代,這世界多么單純,家庭生活又多么安靜,至少房門一關(guān),外面的世界就闖不進來了,哪像現(xiàn)代人的家里,肘邊永遠伏著這么一枚不定時的炸彈。那時候,要通消息,寫信便是。比起電話來,書信的好處太多了。首先,寫信閱信都安安靜靜,不像電話那么吵人。其次,書信有耐性和長性,收到時不必即拆即讀,以后也可以隨時展閱,從容觀賞,不像電話那樣即呼即應,一問一答,咄咄逼人而來。
“星期三有沒有空?”“那么,星期四行不行?”這種事情必須當機立斷,沉吟不得,否則對方會認為你有意推托。相比之下,書信往還,中間有綠衣人或藍衣人作為緩沖,又有洪喬之娛周末之阻等等的借口,可以慢慢考慮,轉(zhuǎn)肘的空間寬得多了。
但自電話普及以后,朋友之間要互酬心聲,久已勤于動口而懶于動手,眼看這種溫柔的藝術(shù)已經(jīng)日漸沒落了。其實現(xiàn)代人寫的書信,甚至出于名家筆下的,也沒有多少夠得上“溫柔”兩字。
有人會說:“電話難道就一無好處嗎?至少即發(fā)即至,隨問隨答,比通信快得多啊!遇到急事,一通電話可以立刻解決,何必勞動郵差搖其鵝步,延誤時機呢?”這我當然承認,可是我也要問,現(xiàn)代生活的節(jié)奏調(diào)得這么快,究竟有什么意義呢?你可以用電話去救人,匪徒也可以用電話去害人,大家都快了,快,又有什么意義?
在節(jié)奏舒緩的年代,一切都那么天長地久,耿耿不滅,愛情如此,一紙癡昧的情書,貼身三年,也是如此。在高速緊張的年代,一切都即生即滅,隨榮隨枯,愛情和友情,一切的區(qū)區(qū)與耿耿,都被機器吞進又吐出,成了車載斗量的消耗品了。電話和電視的恢恢天網(wǎng),使五洲七海千城萬邑縮小成一個“地球村”,四十億兆民都迫到你肘邊成了近郊。
長空萬古,渺渺星輝,讓一切都保持點距離和神秘,可望而不可即,不是更有情嗎?留一點余地給神話和迷信吧,何必趕得素娥青女都走投無路,“逼神太甚”呢?寧愿我涉小而宇宙?zhèn)ピ冢磺械慕硬慌洌膊辉高M步到無遠弗屆,把宇宙縮小得不成氣象。
對無遠弗屆的電話與關(guān)山阻隔的書信,我的選擇也是如此。在英文里,叫朋友打個電話來,是“給我一聲鈴”。催魂鈴嗎?不必了。不要給我一聲鈴,給我一封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