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這些傷害,這些在她心里駐扎了20年的隱痛、憂傷和委屈,原來只是她自己給自己制造的一個煉獄。
她小時候,父母工作忙,將她交給鄰居老太太照料。老太太家有一個口吃的兒子,她一開始覺得他說話結結巴巴的好玩,就學他,學得久了,她說話也有些結巴了。等到父母發現問題,已經糾正不過來了,于是她也成了一個結巴。
上學之后,她并沒有覺得說話結巴有什么關系,那時候年紀小,雖然也有淘氣的小男生叫她:結巴!結巴!但是她不以為意。誰叫她結巴,她就從地上抓起一塊土坷垃追著砸人家。砸了幾次,也就沒人敢叫她了,所以她的童年過得還是蠻快樂的。
真正讓她體會到結巴是一件很難堪的事情,是讀初中的時候。她已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這時候倒是沒有人叫她結巴了,可是她自己卻在意起來,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缺陷。有時候老師提問,即使是自己會的問題,她也不舉手,有幾次老師點到她,她緊張極了,越是緊張越是結巴,竟然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臉漲得通紅。老師看她實在是很緊張,又結巴,也就不為難她了,以后上課就不再叫她回答問題。她成了全班話最少的人,能不說就不說。一開始也有幾個調皮的男生故意逗她說話,她覺得他們是想讓她出丑,想讓所有的人都知道:看,她是個結巴!她恨他們!每次那些男生挑釁,她都不理睬,時間長了,那幾個男生見逗她沒什么反應,也就放棄了。初中三年,她是寂寞的自卑的,不為人注意,也沒什么朋友。課余時間女生們都聚成一堆嘰嘰喳喳聊天,沒有人邀請她,是嫌和她說話費勁吧!她只好趴在課桌上看課外書,幾乎看遍了瓊瑤的所有作品,對愛情有著熱烈的幻想,也有自己悄悄喜歡的男生。
那個男生是班里的文藝委員,班里要舉辦聯歡會什么的,通常都是由這個男生統籌安排,根據各個學生的文藝特長動員大家報名。初三那一年,中考迫在眉睫,大家的心思都在學習上,所以那一年的元旦晚會就沒什么人報名。看著男生很著急的樣子,她報了名,她想幫他一個忙。而且,她想唱那首《明明白白我的心》給他聽——以歌寄意,如果他們永遠不可能有什么交集,那么至少,她可以為以后留一些美好的回憶吧。最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唱起歌來是不結巴的!
她將那首歌練了不知多少遍,直到自己認為完美。元旦那天晚上,是他擔任主持人,她站在下面,緊張得全身發抖,可是她不允許自己退縮——一定要把自己的心唱給他聽,畢業之后再也沒機會了啊!可是,他始終沒有報出她的名字,直到晚會結束,她也沒有出場的機會。她傷心到了極點,更有一種受辱的憤怒:難道,你也認為,我口吃就不可以唱歌嗎?
那個晚上,她一個人走在那條鄉鎮公路上,淚不停地流。她希望路不要有盡頭夜不要有盡頭,她就不用去面對這個世界,就讓她永遠停留在這孤單的路途上、這無盡的黑夜里吧!
初中畢業,她的成績可以上高中,但她放棄了。對于人群她有一種畏懼感,她只想躲得遠遠的,到一個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地方,安靜地生活。她頂替父親,成了一名巡道工,她覺得這個工作適合她,一個人沿著漫長的鐵道線走啊走。有時候半天也見不著一個人,陪伴她的只有風聲或者鳥鳴以及遠遠的山脈。她走啊走啊,有時候會對著大山唱歌,有時候也對著自己說話。奇怪,她自己和自己說話的時候,流利極了。她悲哀地想:也許一輩子就注定這么一個人了。
有一天,她在一本雜志上看見一則廣告,是北京的一家口吃矯治研究中心。她動心了,請了假,去了北京。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困擾了她十多年的口吃,被治好了。她不敢相信,有時候在街上走著走著,她也會隨便找個人,裝作問路和人家說話,來驗證自己的口吃是不是真的好了。驗證一次就放心一次,她是真的好了啊,多少年沉沉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頭搬走了,她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
她像變了個人,踴躍參加單位里的各種文藝活動——她原本就是一個酷愛文藝的人。領導見她這么活躍,說這么個人才怎么去做巡道工呢,想將她調到辦公室負責團委的工作,可是,最終還是因為她的學歷太低而放棄了。后來她和一個火車司機戀愛、結婚,有了一個聰明又漂亮的女兒,女兒也上學了,問她:“媽媽,你上學的時候有什么有意思的故事嗎?”她不知該怎么回答,她的學生時代,是心里一個永遠的隱痛,不愿提及。只是她一直有一個愿望,想見一見初中同學,想和他們每一個人說話,想讓他們知道:我,不結巴了!
她的這個愿望不久之后就實現了,有一天她接到一個電話,是初中的一個同學打來的,說:“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找到你,我們初中同學畢業20年聚會,大家都要回母校,你也回來嗎?”她握著話筒的手在發抖,聲音也發抖:“我回去!當然!”
又看見了當初的那些同學們,她認得他們每一個,而他們,卻不認得她了。是她的變化太大了吧,曾經是那樣一個沉默寡言的女生,如今笑意盈盈妙語連珠。聚會上,她第一個拿起話筒說話,剛張嘴她就哽咽了,她說當初那幾個總是逗她說話的男生:“你們不知道,你們的行為曾經給我多大的傷害。”她說那些總是聚在一起聊天惟獨將她排除在外的女生:“你們不知道 ,你們曾經讓我覺得自己多么孤單。”然后,她望向那個她暗戀過的男生,說:“還有你,你是最讓我感到傷心的一個人,你知道初中的最后一次元旦晚會,我是怎么樣鼓足勇氣才報名的嗎?而你,卻拿掉了我的那個節目……”她傷心得幾乎說不下去。
先是女生站了起來,說:“真不知道你是這么想的啊,從來也沒有注意你的口吃,只記得那時候我們聊天的時候你總是在看書,我們都覺得你清高,不愛理我們,所以,也就沒叫你……”
然后男生站了起來,說:“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們私下里都議論班上的女生你最可愛,尤其是你說話的時候,結結巴巴的。我們只是因為你說話的樣子很可愛才故意逗你說話的,怎么會是想讓你出丑呢!”
最后,是那個最讓她傷心的人:“聽你這么一說,我才想起來,那次晚會沒讓你出場,是因為班主任事先看了我們的節目單,說你選的那首歌不適合初中生唱,就給拿掉了,我忘了和你說……”
再說什么她都聽不清了。
怎么會是這樣?她的心里亂成一團。這些人,這些傷害,這些在她心里駐扎了20年的隱痛、憂傷和委屈,原來只是她自己給自己制造的一個煉獄。她想起那些原本應該美好而快樂的豆蔻年華,原來都是被自己親手葬送掉的。
那個晚上,再次走在20年前流著淚走過的那條鄉鎮公路上,她放聲痛哭,哭那些孤單蒼白的日子,哭曾經的痛苦和自卑,更是哭原來一切都是自己的設想,而事實是,沒有人在意她是個結巴,沒有人因此排斥她,沒有人看不起她!
是這個樣子吧,當一個人,犯了錯誤、陷入窘境、有著某種缺點或缺陷,只要沒對別人造成什么影響,別人大都是不在意的——為什么要在意呢?沒人那么無聊,也沒人那么不善良。真正在意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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