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年代

　　新中國成立后的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中期和80年代，出現了兩個文學熱潮，我把它們命名為“文學的年代”。
　　第一個“文學的年代”，應該屬于我父親那輩人。彼時，從舊社會里走出的新中國文學以全新的生活內涵、時代氣息、表現角度，帶給人們以全新的精神營養。大量優秀的作家涌現：周立波、曲波、楊沫、馮德英、杜鵬程、周而復……大量優秀的文學作品涌現：《暴風驟雨》、《林海雪原》、《青春之歌》、《苦菜花》、《保衛延安》、《上海的早晨》……這個時代，以“文革”的到來而宣告結束。那些優秀的作家作品，大都在那場空前的浩劫中成為“不恥于人類的狗屎堆”……
　　父親曾經做過當作家的夢。父親從當時的文學界看到這樣一個事實：曾經連斗大的字也認不得兩籮筐的高玉寶、崔八娃們，從識字認詞入手，奇跡般創作出《高玉寶》、《狗又咬起來了》等在當時十分著名的小說，走進了“中國作家”這個神圣的行列。較之他們來說，“學問”要高出一大截的父親，總覺得倘不在那個“文學的年代”里一顯身手，將問心有愧，后悔終生。但遺憾的是，父親并未在新中國的第一個“文學的年代”里留下痕跡。他那諸多好聽的故事和絕妙構思，都只能成為兒子耳邊的“口頭文學”。在我看來，父親身上完全具備一個“作家”的素質和氣質，他沒能成為一個作家，實在是一大遺憾……從第一個“文學的年代”走過來的父親，自發現他的兒子也有當作家的想法后，立即表現出不滿和恐慌，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兒子，并用自己的親身經歷來佐證當作家的風險。他的思維似乎還停留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當年，父親的處女作還沒有找到“出世”的渠道，便莫名其妙地跑到了“工作組”的案頭，成為他“榮膺”“右派”稱號的重要證據。父親從此斷了當作家的念頭，帶著他對新中國第一個“文學的年代”的深深敬意，悄悄地遠離了文學，最終，帶著滿腹的學問走進了另一個寂靜的世界……
　　20世紀80年代被稱作文學的狂飆時期，是屬于我們的年代。我打小就喜歡文學。父親沒有當成作家，卻把他對文學的愛好潛移默化地傳給了我。1975年夏天，我在歙南的一所山鄉學校里念小學。一節“痛苦”的午睡課上，我向同樣“痛苦”的同桌背完李心田的中篇小說《閃閃的紅星》的若干章節后，忽然間覺得當作家是一件偉大和了不起的事情，情不自禁地說：“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名作家！”那時的我其實并不知道什么叫“文學”，甚至寫不出一篇像樣的“作文”，還經常因為弄不清“主謂賓、定狀補”的關系招致老師的批評……對我的口出狂言，同桌還以為我神經出了毛病，傻愣愣地對著我，嚅動著嘴唇，半天也沒有講出一句話來……
　　三年后的一天，為了實現這么一句“豪言壯語”，我有了具體的行動。這在我的文學生涯中，算得上是一個“大事件”。后來，我將之記錄在我的第一部散文集《滴水集》的后記中：1978年仲夏的一天，一位鄉下的毛頭少年，將一大疊自以為叫做“詩”的東西，裝進了一只自糊的信封，貼上了一枚他辛辛苦苦揀舊牙膏皮換來的郵票。于是，少年的“希望”便沿著一條綠色的郵路，抵達了省城的某家期刊。當然，那些“詩”不可能登上“大雅之堂”。不久，少年擁有了平生第一次的退稿。印有編輯部大名的信封里，附有編輯未署名的信，寫著很多熱情鼓勵的話。少年至今不知道給自己寫信的編輯姓甚名誰，但正是那些知心貼肺的話，使他心中燃起的文學之火更為濃烈。20年來，一直熊熊燃燒，未曾停息……
　　那毛頭少年，就是我。
　　從此，這個毛頭少年便開始了自己的“文學的年代”。那時，我偷偷摸摸地進行著“文學活動”，如同電影里的地下工作者。我這樣做，主要是擔心威嚴的父親發現我的“自不量力”后，會對我棍棒相加。初中畢業，我考取蕪湖的一所中等衛生學校，離家遙遙千里，父親再也“干預”不到了，我便如一匹“行空”的“天馬”，“悠悠萬事，唯‘文’為大”。
　　說來也巧，在蕪湖上學的第一年，我便遇上了一位有著作家身份的老師。他教了我一個學期的語文課，對小小年紀就學寫“文學作品”的我格外器重。那時他不過三十七八歲的年紀，但已是省內外小有名氣的作家了。若干年后，我在散文《我的老師》中這樣記述我與他的交往：“他的個頭中等，戴近視眼鏡，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舉手投足之間都有一種文人獨特的風度……他的課講得生動，常常講一些書上沒有的文學界舊聞軼事，推薦我們去讀一些三十年代老作家的作品。第一次命題作文是寫《刻舟求劍》的故事新編，全班幾十位同學的作文都叫他給批得一無是處，唯獨我的一篇給了‘還像那么回事，有想象力’的評語。從此更激起了我對文學的興趣，一有空暇便信筆作起‘小說’來。寫完一篇，就送給他看。他總是很仔細地批改，從未有過絲毫的厭煩。一年后，他離開了我們，調往省城工作去了……”在我們相識20年后的1998年，老師欣然提筆為我的《滴水集》撰寫了《序言》，他寫道：“以后，我調來省城參與某文學期刊的編輯，他畢業后分配到歙縣某醫院救死扶傷。這期間，他不斷地寫些小說散文之類的稿件寄給我，我們又從師生關系變成了編輯與作者的關系。說起這件事，我就感到十分負疚。這是因為他不斷來稿，我就不斷提出意見給他退稿，想用這種方式逼他寫得更好些。也許我做得太過分了，太無情了，使他失去了信心，漸漸就不再寄稿來了。我有些后悔，感到挫傷了他。其實，他的多數來稿是可以用的，從當時所刊用的稿子來看，有些并不比他的更好些?；貞浧疬@件事，就感到自己當時的迂腐。今天，只要是熟人，是圈子里的哥們姐們，就沒有不可用的文章，就沒有通不過的關卡，而我當時竟讓我的得意高足失去了嶄露頭角的機會，這影響怕不可低估……”其實，老師的“負疚”是大可不必的。多年來，他不知為我閱改過多少稿件，我感激都來不及呢。我又何曾不知他對我的一片良苦用心呢？我之所以不再給他寄稿，其實是因為我清楚了當時自己真實的水平后，及時地遏止了“好高騖遠”的念頭。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又有幸遇到了一位在縣文化館編輯文學內刊的作家老師。那時，我正在為自己那滿滿一抽屜的退稿而一籌莫展，他翻閱著我的文稿，告訴我他自己的一些創作經歷。他是一個為文學吃夠各種苦頭的人，從一個普通的民辦教師最終成長為一個作家，其間所受的苦可想而知……我在他的引導下，從最基層的刊物發稿，我的文學夢得以延續。若干年后，他退休離崗，將那份凝聚著他大半生心血的文學內刊交到我手里，我意識到此后我將要忍受許多的麻煩和辛苦，但作為這份文學內刊培養起來的“作家”，作為歙縣這個歷史文化名城的第三任文聯主席，我感到有責任、有義務挑起這副文學的重擔。因為，它畢竟是業余作者們走向成熟不可或缺的一級臺階……
　　上世紀80年代是一個崇尚文學、尊重作家的年代，一個佳作迭出、百花齊放的年代。除了不斷有老作家們“重放的鮮花”奉獻給社會之外，新作家們也發奮創作、不負眾望。劉心武、王安憶、從維熙、陸文夫、程乃珊、馮驥才、魯彥周、王蒙、李國文、張賢亮等等，我們無不為這些響亮的名字歡呼；無不為他們的優秀作品而激動。我至今還忘不了郵局門前那購買《小說月報》的長隊，文化館里業余作者聆聽文學講座時的熱情……那時，我不過是一名在報刊上發表過幾塊“豆腐干”的業余作者，但在那小小的山鄉里，我享有著與我的“業績”不相匹配的“名氣”。我為自己感到慶幸，因為我欣逢了一個真正的屬于文學的年代。我至今仍然懷念著那個令人歡欣鼓舞的年代。然而，這個輝煌的“文學的年代”卻隨著市場經濟大潮的到來悄悄地隱退了……如今的社會，還有多少熱愛文學的人呢？還有多少尊重作家的人呢？還會有人為一個杰出作家的涌現而歡呼嗎？還會有人為發現一部優秀作品而激動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一個作家在今天人們眼里的確切位置；我不知道一部文學作品在今天的社會中究竟還能發揮多大的作用？
　　然而，偏偏在這個時候，我成了安徽省作家協會的會員。
　　面對這能夠代表我已取得“作家”稱謂的證件，我不能不為自己掬一把辛酸的淚水。為了圓少年時代的一個夢想，一句誓言，20多年來，我所擁有的酸甜苦辣有誰能說得清楚呢？人生能有幾個20多年啊，在這中間，很多曾經與我相識相伴和相知的人，有的成了專家，有的成了學者，有的成了能工巧匠……而癡迷文學的我呢？除了留下幾篇干巴巴的文字和幾本由這些文字組合而成的少有人看的小書之外，還剩余什么呢？筆耕20多年的我，幾乎嘗試了所有的文學樣式，筆底流出的文字有百萬之多，付出的辛勞汗水無可計量。20多年悄然而過，原先那個毛頭少年，已在歲月的磨礪中步入中年。他的黑發間在不斷地增添著銀絲；他的額頭上的皺紋在逐漸地加深。一次次日升月落，一回回冬去春來，有誰能體會到一個與文字打交道的人的那一腔愁緒呢？
　　文學讓我失去了很多我本應得到的東西，但也讓我得到了很多從其他地方不可能得到的東西。我最看重的，是我擁有許多能夠真誠相待的師長和朋友。我在一篇散文這樣寫道：“他們能讓我推心置腹，能分享我的苦辣酸甜，能在我人生的任何時候都對我‘一視同仁’……”
　　當我春風得意的時候，是文學讓我不要妄自尊大；當我冷落失意的時候，是文學讓我不要泄氣悲傷。文學就像是我忠誠、知心的老朋友一樣，我怎么能輕易地放松或放棄她呢？
　　在文學邊緣化的今天，我相信會有一些如我一般的癡迷文學的人存在。在這條崎嶇的小路上，我將甘守清貧，不怕寂寞，一如既往地走向明天，走向未來，信心百倍地去迎接下一個更加輝煌的“文學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