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露珠們的后花園
三月的田野已經泛青,那些稚嫩的春草和草花,就是露珠們的后花園。
雨珠掛在葉片上的時候很像露珠。不過雨珠和露珠還是有區別的,雨珠容易滑落,在葉片上停留的時間很短促。雨珠就像那些急性子的姑娘,走路都帶著碎跑。
露珠就不同了,一枚露珠懸在葉尖,只要沒有風來搗亂,她可以一直穩靜地懸著,好像她和葉子的內部有著隱秘的牽系。就算有風來,只要它不那么魯莽,那枚懸著的露珠也只在葉尖上輕盈地蕩幾下秋千。
貼著泥土的春草幾乎在出土的同時就捧出了花朵,素凈的藍、白、黃。草花對于顏色的使用是珍惜的,不鋪張,不揮霍。草花的生命只有一天,到了傍晚,紛紛收攏花瓣,像珍重收藏的人生故事,再也不打開了。
而那些草們卻如同有著非凡生殖力的母親,在次日的早晨又會捧出新的花朵,不厭其煩,這樣,春天的田野里,每天都能看見簇新的草花了。這些貼著泥土的草們一生會開多少花朵,大概沒人知道。它們的名字也不會記入花譜,也可能,它們根本就沒有名字吧,除了露珠和偶爾路過的蜜蜂,難得有人注意它們的存在了。
露珠是與草花相親的朋友。在每天的早晨,在太陽升起之前,露珠都會如約而至,和草花在一起,安靜地端坐,聆聽春歌。
2.低處的小生命
曹家莊的湖灘并沒有特別的風景,在過往人們的眼里是很容易被忽視的。而我之所以喜歡這里,是因為可以沿著任意一條田埂進入,隨后,整個人就被田野的各種聲音和植物包圍了。
站在馬路上看這個湖灘并不覺得它有多大,而身處湖灘之中,就覺得它比置身其外時要廣闊得多,內容也豐富得多。
湖灘的內部究竟有些什么呢?如果用一個人通常站立的姿態,浮光掠影地看,是看不到湖灘內部的,而如果蹲下來,讓自己和草一樣高,再把目光放到近處、低處,就會看見繁茂的植物間有很多小家伙們的存在了。
這些小家伙的名字在法布爾的《昆蟲記》中多有記載和書寫,比如蜘蛛。
我所讀的《昆蟲記》中,第一章寫的就是蜘蛛。“五月份,我在荒石園里的一棵絲蘭上發現了這個秘密,許多圓網蛛的孩子爬滿了綠葉,太陽照在這兒的時候,這群孩子在上面玩耍,一只接一只地爬上花莖頂端,一陣風吹過,它們又一只接一只地從花莖上躍起,仿佛長上了翅膀,飛起來……”
田野里的蜘蛛多為綠豆般大小,長長的四肢也是綠色的,橢圓形的背部有花朵樣的紋飾,和置身其間的植物們極為相像,這大概就是蜘蛛們聰明的仿生學吧。這些半透明的綠蜘蛛們在草葉間織出小而精致的網,它們自己則待在網的中間,安靜而有耐心地等待著。也有一些蜘蛛并不張羅著織網,只在花蕊中待著,也許花蕊中也有它們喜愛的食物吧——津甜的花粉,或者和花粉一樣細小的幼蟲。
蜘蛛是昆蟲中身手較為敏捷的,對外部的反應很迅速,在我拍攝它們的時候,它們常會吐出一根輕飄飄的細絲,乘絲而去,瞬間逃遁于我的眼前。也有把自己偽裝成死物的蜘蛛,縮緊著四肢,懸在網上,真正地形如一枚綠豆了。
和蜘蛛一樣敏捷的昆蟲還有蜻蜓和蝴蝶,它們是有翅膀的,所以逃遁得更快,我常常舉著相機對著它們飛掠而去的背影默嘆,有時也會嘆出聲音:“傻瓜,躲什么呢,我只是給你們拍照,又不傷害你們。”
蝸牛和瓢蟲的反應比較緩慢,任憑我在它們面前把相機按動,沒有絲毫的驚慌。它們的鎮定自如不知是出于對外部世界的信任,還是出于本性中的憨實。
湖灘內部的世界中,更多的小家伙們還是螞蟻。螞蟻無處不在,而且總是急急慌慌的,像是要趕赴某個地方的集會。這些螞蟻在叢林般的深草中究竟是怎樣辯別方向和路途的呢?它們一刻不停地爬行,又是受什么力量的驅動?——這些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當我身處曹家莊的湖灘,看見了這些生活在田野低處的小生命之后,這個湖灘就不再是它表面的樣子了。在它尋常的表面下蘊藏著一個多層次的微觀世界,這個世界是生機無限的,豐富而有趣味,值得人們暫時從人的世界中隱退,進入它們的世界,用心靈去感受,和熱愛。
3.一只鳥兒的清晨
下了一夜的雨,天亮時雨聲歇了。
窗外,山巒翠色欲滴。山間彌漫云嵐,云嵐潔白,靜穆如處子。
一只長尾的雀兒飛過來,停到窗前,歪著小小的腦袋,隔著窗紗望著我。在它精致的嘴角邊,有一粒紅豆狀的朱砂記。
這只雀兒在我窗前唱了一會歌,梳理了一會羽毛,又張翅飛去,隱入山間。
山間的云嵐還是剛才的形狀,漫游低空,潮濕,扯一把能擰出水來。
這樣的早晨好似飲下了一盞花茶,有沁心的甜意。
拾了相機下樓,到樓底才發覺外面是下著微雨的。微雨落在眉上,冰絲般涼潤。
湖灣的水漲上來了,清粼粼的。水面有山的倒影,樹的倒影,斑茅花的倒影,也有低空的云影和飛掠而過的鳥影。
臨湖的斑茅花有一種詩性的優雅,這種優雅是水賦于它的。水的清澈與深幽,使一切靠近它的性靈明凈,別有韻味。
臨湖的斑茅花是鳥兒們最喜歡的棲息地。站在一根細長的斑茅上,蕩來蕩去,練著輕功,嘴里發出快樂的呼喚,不一會,另一只鳥兒應聲而來,站在同一根斑茅上,擠挨著,嘴喙相啄。那根斑茅看似纖細,卻極有韌性,身體彎成半個括弧,待鳥兒一起飛走,又恢復了挺直,絲毫無損。
下雨時鳥兒就躲進了斑茅茂密的葉叢。斑茅的葉子細長,光滑,有天然的凹槽,雨水沿著凹槽流淌,鳥兒在葉子下面,就像待在一個安全的巢中。
六月是梅雨季,也是鳥兒繁衍的季節,雛鳥剛剛破殼,稚嫩的聲音嘰嘰喳喳,使濃綠的斑茅叢內神秘又溫暖。
“人在觀察大自然的時候,會把心中最美好的東西拿出來。”這句話是普里什文說的。我能體會他說這句話時的感覺,那種在面對美好事物時,心中油然而生的喜悅。
那種喜悅和雨后的云嵐一樣,輕盈,純凈,安寧。
4.湖水漲上來了
湖水漲上來了。
梅雨季是太平湖漲水的時期。湖水漲上來似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漲水的前夜有過一場雷雨。雷聲潛進我的夢境,幻化成巨輪馬車,在翻卷的云端飛馳。馬車上坐著一位天神,周圍簇擁著錦衣侍女,裙裾飄飄,面相莊嚴。
醒來時暴雨已嘩然落下,閃電撲在窗口,像神從高空射來的目光。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跳下了床,光著腳,關閉了房間的電源。
回到床上已沒有睡意,頭腦中還在回想剛才的夢境——夢中的一切都是會飛的,包括馬,也在云層里飛,陣勢浩蕩,似奔赴一場隆重慶會。
如此清晰的夢境,讓我覺得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情。也許神靈真的剛剛從天空經過吧。
第二次醒來時天已薄亮。雷聲隱了,雨聲歇了,雞鳴聲從村莊升起。夜的眾神回歸了仙界,把世界還給人間的煙火。
天大亮時我下了樓,走到湖邊。湖心小島如同盛開的綠蓮,漂浮起來了。而湖灘——那些我曾在很多早晨漫步過的金色湖灘,已經沒入水底,夢境般褪去,無跡可尋。
湖水豐盈,清澈伸手可掬,水面倒影是低空的云朵、岸邊的樹、竹、斑茅花、以及碧草青青。風從遠方來,貼著水面,所到之處瀾漪堆疊。
一只安靜的蟈蟈,停在一朵寬闊的南瓜葉上。一對灰鴨子,相隨著從對岸游過來,身后撩起半湖清涼的波紋。
天地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