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47年的這次大虎山(隸屬遼寧省黑山縣)之行,在我無數次的預想中,曾經充滿激情和沖動。有時在夢中,我飛過千山萬水,在大虎山上空盤旋。醒來后,向往的地方依然那么遙不可及,于是內心陣陣酸楚,感傷不已。多少回,這樣的情景籠罩著我,陪我度過異鄉的夜晚。
但我在這次到達和離開大虎山后,并沒有我原先所想象的,甚至擔心難以面對的感傷,多年來在記憶中膨脹得十分巨大的思念之淚,也未像洪水滔滔不絕。例如和親人抱頭痛哭,例如在踏上這塊土地的最初一瞬,不由自主地俯伏塵土。這些都沒有發生。因為我在潛意識里阻止它發生。也因為它在我想象中發生過無數次了。
究其原因,和我少年時的“去黑山”一樣,我仍然不敢面對某種瞬間遭遇的激情,秉性中仍有著不由自主的逃避。許多東西可以改變,但基于人性個體特質的“性格”改變不了。
一
這是一列路過大虎山的“臨客”火車。車廂內的設施都是老式的。列車近午從沈陽始發,預計一小時四十分鐘到達大虎山。我看過鐵路交通圖,沈陽距大虎山是127公里。由于國慶長假來臨,車上乘客大多是返鄉大學生或在外務工的人。車廂內有些悶熱。有個中年女人說她上不來氣,到處張羅打開車窗。看她的樣子,我有點熟悉,但我知道此前絕無見到她的可能。也許,她和我記憶中的某個東北女性相像吧。
我知道,火車離大虎山越來越近。車窗外,起伏的丘陵野地有秋后的大莊稼和蘋果園。田地里不時可見一兩個干活的人。天很藍,陽光強烈。對于同車旅客來說,他們也正要奔往自己要去的地方,沒有誰會知道我正在返回闊別多年的童年故鄉——回到四十七年前離開的小鎮大虎山。他們肯定不會有我這么漫長的期待吧?此時,我很想知道哪些乘客是到大虎山的。我也很想讓他們知道,我終于從遙遠的南方歸來了,我內心的喜悅需要他人一起分享——尤其和這些我不認識的鄉親。
可以看到掩在山崗間的小鎮了。是大虎山。我努力辨別它和從前有些什么不同。火車速度放緩,停下。我和妻子走下站臺。這就踏上大虎山了?我有點疑惑。陽光刺眼,白晃晃地讓我的記憶從灰白漸漸顯影成彩色。我不知道下一刻我們會面對什么。我心中念叨著幾個名字,我的老舅龐振和以及他的大兒子龐建輝、女兒龐冬的名字,這能讓我感覺到一個離別多年的地方不再那么陌生。
由于腳步遲疑,我們落在出站人群的最后。在車站前的一尊老虎塑像前我們停步留影。我和妻子互相拍攝。我摸了摸老虎的軀體,感覺一切變得很真實。老虎是用陶瓷燒制的,身上有些彩色條紋,形體和神態很溫和,沒有兇猛感——我們觸摸了老虎,我們就真的已經到了大虎山。
走出站臺口,幾個開出租的年輕男人圍上來,問我們去哪里。我說我們去龐振和家,或者龐建輝、龐冬家,你們誰知道,我們就跟誰的車去。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嘴里說是誰家呀,然后都搖頭。我們又向前走,看到幾家小商店,看到車站派出所,又有一個四十多歲的開摩的男人迎上來問我們去哪兒?這次我改變了說法。我說前面有一座小山吧,山那邊有座中心小學吧,我小時在那念過書。我們就去那。他說,那呀,不遠,就叫北居宅。有一座小山,山腳邊是小學。我送你們去,一會就到。
我們上了摩的。突突突,車子沒往我們可以看到的有著一些高層建筑的小鎮中心走,而是轉上了一條比較荒僻的路。車子隨著路面顛簸起伏,揚起很大的塵土。路兩側有一些小平房,冷清無人。走了一會,到了一座小山邊。司機停車,說到了。我說到了?怎么啥也看不見呀?他說前面不好走了。他用手一指,這邊就是你說的小山,那里就是你要找的小學,不錯的。我說不像,我記憶中不是這樣的,那地方要比這熱鬧得多。再說這小山這么矮小,也不像。司機說,應該就是這呵。你要覺得不像,我們再到前面那高一些的山去。他又發動摩的,送了我們一程,到了一座有著紅土樣石頭的山邊。然后他回轉,我們上山。
山不算高,但一路沒見到人。山上有些荒草和墳丘。風很大,夾雜著塵沙。有一個大坑,好像是工程取土后形成的,深不見底,站在邊上,讓人兩腿發軟。此時我已能肯定這不是我小時上學天天走過的小山。不過我也還不知道我姥爺姥姥的墳就在這山坡的更高處。我們走上山的大半坡,往南一看,山腳是一大片平房區,有道路,有胡同,我的記憶一下子給激活了。我有點沖動地對妻子說,看,這下邊就是我家以前住的地方!沒有大變,我還認得出來!
我們便興沖沖地向山下去。接近山腳時,就有了一座座平房。平房間又歸攏出胡同。很靜,幾乎見不到居民。我在努力回想兒時是否到這些人家玩耍過——但是,沒有一點印象了。我們走過平房區的道路。我四處張望,試圖找出我家房子曾經存在的地點。在一家副食品商店門口,碰到一位50歲左右的女性,于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向她打聽。一說龐振和、龐建輝、龐冬的名字,她全知道,很爽快地告訴我們:他們家早十年就遷走了。她用手一指,我看到西邊大約一里外的平原地帶有一些高層建筑。她說:你們先去找龐冬吧,她現在承包大虎山醫院,喏,就是那邊最高的那幢新樓。你們一去就能找著她。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一幢高樓,每層樓面有一條藍色的圖案裝飾。
我一陣驚喜。沒想到這么順利就能打聽到老舅家的人。看來這是居住在小鎮上的好處,老居民們互相知根知底,互相惦記著,不會輕易給遺忘,打聽個人很容易。
二
我們向指路的女人致謝,然后向鎮的中心區走去。我們腳下所在的地方是大虎山鎮的老街,因為小鎮的西遷,所以老街區的平房都未拆除,基本上是原狀保留,還能讓我認得出記憶中的樣子,這出乎我的意料。后來我知道,這邊老街上原先的鎮醫院原址,已經改建為教堂。一般的政府設施,也都遷往鎮的中心區了。
走了不一會,就可以看見醫院大樓上的“大虎山中心醫院”字樣了。它的旁邊,錯落地排開不少新建筑,呈現出小鎮的現代化規模。走進鎮醫院,向一個肩披綬帶的禮儀小姐詢問上哪找龐冬?她很客氣地說:請上三樓院長室,她正在那呢——哦,龐冬是這家醫院的院長。
走進院長室,一位開朗俏麗的30多歲女子在打電話。她禮貌地對我們點頭示意,讓我們坐到墻邊的椅子上。她就是龐冬。過一會兒,她放下電話,轉過臉問我們:你們是?……
我站起來說,你猜猜我是誰?她看著我,想了好一會,說,呵呵,好像面熟,但我實在想不出來。我笑著說,我姓葉。她一下反應過來,驚喜地說:哦,你是南方的大哥!啥時來的呀?我沒認出來,不好意思呵。一邊站起身,給我們倒水。我說這不怪你,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龐冬說:是呵,我還是在家里的老照片上見過你。
談了一會我們此次來遼寧的行程。因為多年未通音信,不知老舅老舅母現在怎么樣了,于是我試探性地問她:你爸媽都還好吧?她說都好,挺好的。我這才知道,老舅他們已經從黑山縣城搬回大虎山了,住處離醫院很近。而龐冬的名字現在又改回龐冬梅了,她說,你在這鎮上打聽,一般人都知道我。在醫院上班,接觸的人多,再說小鎮不大,大家都很熟的。
冬梅很忙,不斷有人找或打電話給她。我說等會兒我們就看老舅和老舅母去。冬梅安排了一下急著要辦的事,就帶我們走出醫院,轉了兩道彎,到了一座住宅樓下。
老舅家在二樓,一進去,老舅、老舅母都在家。冬梅說:爸,你看誰來了?
老舅看著我,茫然地直搖頭,說認不出,認不出。
冬梅說,這是大哥呵!
我說我是衛東,從安徽過來的,這是我媳婦趙軍。
老舅一下反應過來,又驚又喜:你們總算來了!呵呵,這變化大的,我一下子真發懵哪。老舅母在一旁也聲音發顫:老舅早就盼你們來了,以前你們結婚時說要到東北來,老舅就一直念叨。現在來了,好哇!
眼前的老舅和我記憶中的老舅還是可以清晰地聯系起來的。我和老舅上一次見面是1977年。那年他到南方看望我們全家,住了幾天,曾和我父母及兄弟姐妹合影。那時老舅才39歲,現在他已經70歲了。
晚上老舅家很熱情地招待我們,包餃子,還有清蒸螃蟹和紅燒鲇魚。大家喝酒談心,很熱烈。許多往事像是時間的回聲。記憶的灰舊底片漸漸顯出一絲血色。
老舅的兩個兒子建輝、建淳也領著媳婦回來了。建輝已出外幾個月,前一天剛從吉林回來,他有兩臺挖掘機,四處施工,每年能掙不少錢。建淳在鎮上開了一家雜貨店,他還兼給冬梅的醫院開車。這兩個年過四十歲的男人,都是誠懇、壯實的東北漢子,黑黑胖胖的。尤其是建淳,雙下巴,肚子幸福地腆著。他們食欲很好,吃得很香,話不多。建輝、建淳都不喝酒。老舅說他也好久未喝酒了,只是今天特別高興,就陪我喝啤酒。他和老舅母都是70歲。他別的毛病沒有,就是氣管不大好,前幾年發作過,很嚴重,這二年好些,不過老病根還在。老舅母幾年前得過腦血栓,后來未完全恢復,現在行動還有些不便。由于青光眼,一只眼已失明,另一只視力也很差,出門要人牽扶才行。
冬梅無疑是老舅家最亮的一道風景,她是老閨女,也可以說是老舅、老舅母貼心的小棉襖。每天都要來父母這看看,對老人照料得很周到。她愛人也來了,很文氣的樣子,據說以前也是醫生,現在搞公司。和我說了一陣子話,因他晚上預定要請銀行的朋友吃飯,不能缺席,向我道了歉,就先走了。
說起家庭的近況,我先向老舅介紹了我的兄弟姐妹各家的情況。老舅也說了他們家近些年的遭遇。先是建輝、建淳單位效益都不好,他們出來干個體。這么多年下來,建輝有了一點發展。建淳也已成家立業。他們有什么困難,從不向家里伸手,自立、自尊,這一點讓老人放心。冬梅一直在醫院工作,后來醫院經營不善,瀕臨破產,她從醫院帶出50位職工,自己投資,重新開辦醫院。現在醫院有一百多職工,好幾個科室,還有住院部,社會知名度和經濟效益不錯,尤其是婦產科,在錦州地區很有名。冬梅吃得很少,總是在說話,后來知道她在節食減肥。實際上,她的身材還是比較勻稱的。
晚飯后,我給大家照相。氣氛很好。老舅母笑了,特別地誠摯。然后,老舅帶我們去散步,外面風很大。他領著我們去了鎮東的老街。
天上的星顯得很大很近。這是北方的天,有著冰面般的堅實感。黑暗中,路邊的小院里透出一些燈光。老舅有些氣喘,喉嚨里不時發出吭吭聲,好像氣管里有痰堵著,老是要吐口痰。走到我們中午來時到過的平房區,老舅指著夜晚中的一排房子說,你們家以前就在這塊的。我睜大眼睛,但只看見一排矮房子在黑暗之中,泛出磚墻的隱約形狀。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聲,只是稍遠的地方,有一條狗在大聲吠叫。又向前走了一會,腳下感覺到一條往上的路。我猜想再往前一點就是我小時每天上學要翻過的小山。果然老舅說前面就是小山,山那邊就是原來的大虎山中心小學,不過現在老鎮區生源減少,學校遷移新址,老校址很快就會轉給開發商搞項目開發了。
老舅說:你們今天下午來時最先上的山,原名打虎山,后來改名虎山(也叫大虎山)。這改名還有個來歷呢。那是大軍閥張作霖統治東北時期,東北軍有個將領名字中有一虎字。一次他率軍駐扎在大虎山,偶然得知“打虎山”,很生氣。由此地方各界震動,大家緊急商議,這山就改名虎山了。
至于我小時上學天天走過的小山,由于和虎山遙遙相對,則名為龍山。
三
第二天一大早,老舅就帶我們去虎山,給姥姥、姥爺上墳。這次我們從西邊上山,和我們昨天上虎山走的路不同。早晨的山上風很大,一路上只見荒草亂石。回想昨天我們出火車站后到的第一個地點就是虎山,當時我并不知道姥姥姥爺的墳就在這山上。心里不由有幾分感慨:也許姥姥、姥爺的亡靈在冥冥中指引我們?
我們一直走到山的高處,看到姥姥、姥爺的墳。墓碑是水泥做的,上面環繞著一個花環。老舅說是他帶家人清明上墳時帶來的。墓碑上刻著姥爺和姥姥的名字:龐永太、陳桂云。
我們對著墳墓叩頭。我努力在記憶中完整地復原姥姥、姥爺生前的樣子——其實,這些大都是我后來看他們的照片得出的印象。然后,拍攝墳墓,像拍攝姥姥、姥爺的居家一樣。老舅和我又先后手扶墓碑,坐在墳墓上拍照。老舅說,他打算將來就在姥姥、姥爺的墳旁邊的一塊空地安息。我無言。老舅其實看上去并不呈老態,只是眼圈有些發烏。他除了有氣喘的毛病,身體其他方面還行。說到身后事,老舅有些沉郁。
問到姥姥、姥爺的生平,老舅說,姥姥、姥爺都是死于1980年前后。姥爺活了79歲,姥姥82歲。姥姥嫁給姥爺時17歲,比姥爺大3歲。姥爺那時在一家山貨店當伙計,以后一直是站柜臺的。這家店收購山貨,也代人驗收山貨成色。他一輩子都從事商業工作。姥爺死于氣管毛病,他死后不到半年,姥姥又死于腦血栓。——這一點似乎又在這一代人身上延續:老舅有氣管毛病,老舅母前二年得過腦血栓。我的記憶里,姥爺早上起來大聲咳嗽,中年時好像就有些躬腰駝背了。姥姥小腳,嘴唇薄薄的,總是抿得很緊,她是個要強、精干的女性。
我坐在姥姥、姥爺的墳邊,看著山下迷離晨光中的小鎮,塵埃中有光影在輕輕浮動。我像看著童年時的一個場景,往事開始在我心里薄霧一樣地繚繞。我說起一件姥姥的往事:那時我還很小,有一次看到姥姥的照片登在省報上,上面的姥姥邊拉風箱做飯,邊看識字課本——她是小鎮上的識字模范,記者是把她作為典型報道的。當時覺得姥姥十分了不起。老舅驚奇地說,這事你還記得?記得真不少哇。
下山時,妻子說,姥姥的名字和我奶奶的名字只差最后一個字,說不定她們是一家的呢。老舅問:你奶奶是哪的人?妻子說她不清楚,但好像不是法庫當地人——妻子的老家是距大虎山一百多里的遼寧省法庫縣。我說,本來法庫和黑山就是鄰縣,要說她們出自某一個共同的家族,是完全可能的。哈,如果親族關系這么一梳理,那我們算是親上加親了。
路上說起昨天到過的“北居宅”,我說這名字小時我肯定聽我父母說起過。老舅說,北居宅以前是鐵路職工的宿舍。那時大虎山是京沈線上的樞紐站,這條線上的不少火車加水、加煤、檢修,都在這里進行,所以鐵路職工很多。后來,火車由蒸汽機車改成電力機車,車頭已不在大虎山加水加煤,而是更多地停在錦州鐵路段了。大虎山火車站的功能開始萎縮。而且,近年來“動車”出現后,許多火車都不在大虎山停站,只是經過它的外圍而已。鐵路職工大多已經離開,到錦州居住。北居宅也就空下來,現在大都租給外來人居住了。
四
從虎山下來,我向老舅提出再到龍山去一次,拍點照片帶回南方給我姐妹和弟弟看。我們又到了昨晚來過的地方。老舅指我看一幢平房,說,這房子的屋基就是你家以前的老房址。這里原先有條沒有出口的胡同,你家就在這胡同邊上,是廂房,后來你家遷到南方,這房子賣給人家,重建了現在的房子。不過和以前的你家相比,房子的形狀差不多。
這么說著,我憶起小時給老母豬咬屁股的事。那時我才六七歲,和鄰家的男孩劉亞山很要好。有一次他家的母豬生了一窩小豬,某天我頑性大發,趁母豬不注意,抱起一頭小豬崽就跑。母豬發現了,惱怒地在我后面追,齜牙咧嘴,喉嚨咻咻有聲,兇狠異常。我嚇壞了,竟連小豬崽也忘記放下,一頭跑進小胡同去。哪知這胡同是死的,跑到另一頭,無路可逃了。母豬追上來,尖利的獠牙一口咬穿我的棉褲,屁股給咬了幾個洞。當我摔在地上時,恐懼像烏云一般籠罩在我的頭頂。其后母豬是怎樣被人趕走的,我又是怎樣給送進醫院,已全然記不清了。只是屁股給母豬咬后留下的傷疤,至今仍在。從那時我開始懂得沖動的后果。有些東西你是不能惹的,因為你惹不起。不做一些自己拿不準的事,對人生來說是多么重要。
院子里走出老舅的一個熟人,他們談起以前房屋和胡同的具體位置。我一個人順著一條通往小山的路走了過去。山路不算陡,路面上都是碎磚亂石,路兩邊還長著大片荒草。有一些人家在山坡上錯落地分布著。記得我小時每天上學走過山上時,是見不到房屋的,也很少見到人。我每天都要經過一塊神秘的“王八石”,這塊石頭呈扁平形狀,一頭昂起,像只老龜耽于山頂,麻青色石面上有小坑,坑里通常都有積水。不知是誰告訴我的,說這水里有一個王八,可我每次經過這里,再怎么仔細地往水里看,也看不到王八。這讓我很失望,同時由于想發現王八的強烈愿望,以致在離開大虎山以后,這塊王八石總會出現在我的記憶中。
現在王八石已經找不見了。我想,在我離開大虎山之后,它也離開了它原來的地方。不知去了哪里?關于王八石的傳說,小鎮上的人還有誰能記起嗎?
我繼續往山那邊走,看到一家院落,一個黑瘦陰沉的男人正把馬車趕到外面。一匹深棕色大馬在他揮動的鞭桿,加之不停的“吁、吁”聲中,把馬車拉下彎曲的山道。我想起父親,也曾趕過這樣的馬車,他和眼下駕馭這輛馬車的男子從事的是同樣的職業。馬車的構造還和從前一樣,只是趕馬車的已是兩代或更多的幾代人了。
接著我就看到我小時讀書的大虎山中心小學了。圍墻、操場、籃球架,朝陽的一排教室,都還是記憶中小學校的樣子,只是空落落的,一個學生也沒有。我試圖憑借眼前的校園,想象我小時在這上學的往事,可惜已記不起什么了。關于這所學校,我唯一還能記起的是我的班主任老師。她是位中年女性,我曾見她和我母親嘰嘰喳喳地在一起說話,我知道她們很熟,像是好朋友的樣子。但我在學校無疑是個古怪的少年,沉默、不合群,全班幾十個小學生圍成一圈跳舞,唯獨我堅決不和女孩子手拉手。班主任把這件事告知我的母親,她們也搞不明白為什么。后來總結說別看我人這么小,但封建思想嚴重。
我下山以后,把這事說給老舅聽。老舅笑了,說,你那位班主任老師我知道,姓張,八十多歲了,還在呢。她小時和你媽同過學,她們很要好,兩人常常在一起說悄悄話。她現在還記得你媽呢(我在大虎山時應該去看望她的,可惜逗留時間太短,只能待下次去了)。
五
對于我來說,小鎮由兩個部分組成。記憶中的故人和相關場景是為其一;健在的血親及小鎮尚存的街區則為其二。新區帶著大虎山的老名已在老鎮以西建成,而老鎮的房屋零亂松散,排列在龍山和虎山之間的平地上,小胡同穿插其間。這里很少有超過二層的房子,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種有蔬菜,扁豆藤蘿纏繞在柵欄上。在外走動的居民不多,只是偶有雞犬之聲。
逝去的多為熟悉的親人。姥爺、姥姥、三姑姥姥、三姑姥爺、大舅、二舅等,都已先后離開這個世界。其中大舅死于中年。大舅性格剛烈,喜歡飲酒。他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移民到黑龍江的邊遠地帶墾荒,由于突發腦溢血而死于異鄉。在我黯淡的童年記憶里,大舅在離大虎山十里開外的村莊幺臺子務農。每次見到他時,臉上總是紅撲撲的。他有個兒子叫大光,比我小一歲。他的大女兒冬杰則比我大一二歲。大舅和大舅母后來帶著兩個小些的兒女去了黑龍江,而大光和姐姐冬杰一直留在大虎山。冬杰現在已為祖母級人物。大光一直開豆腐店,幾十年下來,成為本地豆腐的一個品牌。大光的兒子成家后,分開單過,也打豆腐賣。大舅母從黑龍江回來后,就跟大光過。
這些都是老舅告訴我的。老舅善解人意,并沒有叫我這次就去看望一下的意思。他是讓我根據自己的情況做出選擇。確實,我很想去看望這些親戚,但因行程很緊,只能下一次再去探望了。但愿在我一二年后再去大虎山時,曾經教過我的張老師,以及大舅母依然健康地活著。我也很想和小我一歲的大光見面、晤談。
二舅前兩年才離世,從他生活和工作了幾十年的沈陽回到故鄉,現在安息在黑山縣城郊的公墓里。他的二兒子今年清明時曾來上墳。他的大兒子先于他而死,是由于精神疾病發作,到北京時,從長城上跳下自殺了。這也是這次老舅對我說起的。
還有和我家共住一幢房子、在災荒年代餓死的瞎子——他讓童年的我第一次親身感受到死亡的步步進逼。我們兩家共住一幢房屋,鍋灶各在門廳的一側,經常是兩家各做各的飯,但相安無事。母親拉風箱燒飯的響動,總是對我有著強烈的吸引力,雖然吃不到什么,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到鍋灶邊轉悠。在那里我常常會碰見這位瞎男人。他開始時是在他家那一半門廳的鍋灶邊,到處摸索吃的東西。隨著饑荒漸深,他家已不能開伙,灶臺都是冰冷的。由于所有能吃的都吃光了,他的妻子和兒女也都各人顧各人,不知轉悠到哪里去了。留下老瞎子沒人管顧。由于饑餓,他喉嚨里不時發出模糊不清的嘯音。有時仰面朝天,像是在向上天祈求,有時偎在灶臺邊喃喃自語。一天,母親起早蒸了幾個糠餅放在鍋里,她就到鄉下找野菜去了。等我們起床,發現鍋里的餅子少了一兩個。后來母親猜出肯定是老瞎子給偷吃了。因為以后那幾天老瞎子不再出來轉悠,好像很不好意思和我們家人打照面。又過了一段日子,某天天還沒亮,聽到隔壁有一陣很大的響動,母親出去看了一下,回來說,老瞎子死了,已給人抬走了。當時我很慶幸,因為從此以后老瞎子再也不會偷我們賴以活命的口糧了。
記憶中的事物還有:鞭桿、火炕、塵土和冰雪。那時不管多么冷和餓,家里的火炕還是暖燙的。父親在外面趕馬車,而母親總是在我們的身邊忙活著。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寒冷,童年給我留下的記憶是溫暖的。但父親給我的感覺是脾性暴躁,令人畏懼,給我們帶來的是壓抑的靜默。父親在家的時候,我和姐姐們走路都是躡手躡腳,不敢說笑,不敢打鬧。幾年前,大姐曾對我說起,當時父親在外勞作,早上很早出門,晚上回來都很晚。有時在附近干活,中午回家小憩,一旦聽到他在院子里跺腳或咳嗽的聲音,我們在家的孩子都要趕緊到門口列隊迎接。中午,父親午睡時,需要絕對安靜,不能聽到一點聲響,哪怕蚊蠅飛動的聲響也不行。于是,總由大姐或二姐,手拿蠅拍不停地驅趕蒼蠅。她們的動作就像啞劇里的表演,動作很大,但又沒有一點聲音。對于父親的怪脾氣,母親總是埋怨,不過都在父親離家之后。
現在我所看到的仍是那么低矮狹小的平房,和當年我們家相比,沒有多大差別。我的童年就曾裝在這樣的小小空間中。但回憶卻不受這空間的大小影響。回憶總是裝得滿滿的,像豐收年景農家的糧囤,滿滿的甚至溢灑出來。
六
記憶中的時間,是斷裂而不能粘結成形的。來到大虎山前后,我想的很多的是已逝的母親,似乎是母親常在冥冥中指示我必須回到大虎山。在她再也不能回來時,我代表她回來了,這讓我心里隱隱有一絲寬慰。
對于我來說,我見不到母親了,但我可以通過接近母親終生思念的大虎山來連接對母親的記憶。這里是母親出生長大的地方,她的娘家親人都在大虎山。由于全家人南遷到父親的老家,母親不能不和父親一起來到南方。但她的心緒甚至神魂,可以說一直逗留在北方,駐守在大虎山小鎮。母親的目光,母親的白發,都在遠隔千里的地方纏繞著故鄉不放。
母親生前曾三次回東北。1976年是母親最后一次回她的故鄉大虎山。她是帶著我的外甥方軼一起回去的。在這之前回去是帶我的弟弟惠東。她自己也曾只身一人回大虎山探親。我那時特別渴望隨母親回到東北。她開始時雖然簽應,而且也和我計劃了行程,讓我的心里充滿了溫暖的憧憬,但到臨行時總是變卦,弄得我很失望。那時我很怨恨父親,覺得是他不讓我去的。其實現在想來,最主要的還是經濟原因,家里貧窮,而我的身高擺明上車需要購半票,這筆費用家里無法承受。
母親帶我的外甥和弟弟回東北,都是在他們年紀不過五六歲,身高還不足以需要購買車票的年紀。帶個孩子回去給姥爺姥姥看看,也讓下代人感受一下東北。母親當時一直有回歸東北的念想,自己一代無法做到了,指望下輩人能回東北去。她在生前回不去,死后也希望回到故土。在路上,弟弟或外甥還能幫母親照看一下隨身的行李包裹。也能說說話,聊解漫長旅途的孤單。母親的行程是艱辛備至的,她需要先到鎮上坐小輪到江對岸的城市,然后坐下水大輪,到南京下船,再到浦口乘上直達沈陽(路過大虎山)的火車。坐火車一般買不到座位票,母親就帶著弟弟或外甥坐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我記得母親說,在火車上要度過兩天一夜的時間。漫長的夜晚,就坐在那里,是很辛苦的。時間坐長了,有時都無法一下站起來。尤其最后一次去東北時,母親已逾五十歲。她背著大包小包,還牽個孩子,長途跋涉過大半個中國,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但母親對此從無怨言。大虎山和老父老母的家就是她的圣地,她是帶著朝圣一般的心情前去的。如果她活著,肯定愿意一生一世地走在這樣的回鄉路上。
據老舅這次回憶,1976年那一次,母親到東北不久就趕上唐山大地震,南方也是地震傳聞不斷,父親就寫信去,希望母親提前回來。母親心里不安,雖然舍不得年邁的姥爺、姥姥,但也還是踏上了返家的路。因為鐵路受大地震影響,她所坐的火車是繞道承德的,路上走了好幾天。可以想象,母親站在開動的火車上,從車窗回望北方,那眼神里有多少的哀傷。
那次離開東北時,母親面對父母,難分難舍,臨行前抱著姥姥大哭。姥姥、姥爺也很難過,老淚縱橫,但母親又不能不回南方。她當時想的是,過一兩年再來看父母。實際上,這一次是她和老父老母的最后訣別,她再也沒能去東北。而她的父母都在1981年前后去世時,老舅并未通知我父母,只是在喪事處理完畢后,才寫信告知我家的。老舅是覺得母親年紀也大了,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通知她趕到東北去也是不現實的。
母親回到南方的家中時,總是帶回一身北方的氣息,一點北方的食品,一樣北方才有的用具——例如掃炕的小掃帚(北方叫掃帚疙瘩)。這些都讓我們在感到新鮮的同時,再一次回憶起童年的北方。東北小鎮大虎山的一些虛幻的場景,就會在夜晚歡欣地漫過我們的夢境。
假如母親仍舊活著,這次和我一起回到大虎山,她會是多么的欣喜和傷感。熱淚、親人、老家,對于大虎山,她比我有著多得多的牽連和痛楚。她是中年離開她從小到大生活著的小鎮,而我是童年就離開的,這兩種離開的感受大有不同。母親雖然死于異鄉,但小鎮肯定是她靈魂歸屬的地方。對于我,故鄉是一種游離的狀態。在很多時候,我的祖籍地安徽懷寧,和我的出生地東北大虎山,都可以說是我的故鄉,但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我一生的時光大多都在這兩個地方之外。因此,我的故鄉注定是漂泊的,他鄉和故鄉難分難解。所以,我永遠不能充分理解母親的鄉愁。
我很同意老舅的說法。他幾次對我說,一個人出生地就是他的故鄉。想必他也常常思考這個問題。他的思考也為我釋疑。從前我總對“故鄉”的認定有些模糊,但在內心里,我是堅定地認為我是大虎山人的。
七
晚上住在老舅家。他家從臥室、客廳到洗手間都特別潔凈。從晚飯后,我看到表妹冬梅利用每一點時間,在家具、地板上擦拭,直到都收拾妥當,她才回自己的家。難怪老舅家能保持這樣的一塵不染呢。我們被老舅母安排在一間朝北的客房里。一張寬展的北方的大床,床褥鋪墊得很舒適。枕頭里裝的是東北水稻的皮殼,綿厚而又具有一定的彈性和硬度,頭頸枕著很舒服,躺上去很快就睡著了。
夜里,火車的汽笛聲使我從夢中猛醒。汽笛聲來自很遠的地方,悠悠的,沉沉的,似乎是從緊貼著平原的黑夜穿透過來。我坐起,看著窗外的黑夜,仔細回味隨著奔馳的火車那遠去的汽笛聲,心間猛然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涌出,像是重溫一件久已忘卻的事物。我發現,火車的汽笛聲是一直隱伏于我的童年記憶中的。我想到小時候,我曾多少次枕著火車的汽笛聲入夢。我家所在的地方,離鐵道線更近。每天從白晝到黑夜聽到的汽笛聲,已和日常生活融到一起,早就習以為常了。但在今夜,四十七年之后,再次聽到這深夜里的火車汽笛聲,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溢滿心頭。
火車、鐵道以及種種和鐵路有關的事物,曾和我們家在大虎山的生活那么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當我從幼兒蒙昧中走出,開始認知外界事物的時候,鐵道給我最初的印象是黑色的,它和灰碴、煤粉聯系在一起。還有一股白色的水蒸汽向著寒冷的天際噴發。這個時期的我,也許并沒有實際接觸到鐵道,因為太小,還不足以去小鎮另外一側的鐵道邊。那么我印象中鐵道的“黑色”,就只能來自于我的家人。我的大姐大約在八九歲時,就和鄰家的小孩一起去鐵道邊拾煤核——蒸汽機車需要在行駛過程中不斷往火車頭的爐膛中加煤以產生能量,燃燒過的煤渣在到站后就傾倒在鐵道附近,久而久之,積成一座座煤渣山。其中有一些沒有完全燃盡的煤核,居民就拾回家中,讓它再一次成為燃料。
我的大姐拾的就是這樣的煤核。她臂上挎一個小籮筐,雙手戴著無指的紗手套,手上還拿一個類似抓鉤的工具,和小鎮上的其他孩子(偶爾也有大人)一道,守候在鐵道邊。火車頭轟隆隆開來了,停下,拉響汽笛警示離得太近的孩子站遠一些,接著開始傾倒冒著白色蒸汽的煤渣。煤渣尚未全部倒完,孩子們已經一哄而上,不顧一切地用抓鉤扒開熏燙如火的煤渣,尋找尚未燃盡甚至還帶有一絲余燼的煤核。他們貓下腰,忍著高溫的熏烤,指頭像小雞啄米一樣動得飛快,一顆顆搶拾煤核,動作稍慢就會給高溫燙傷。偶爾有人給燙著了,嘴里喲地一聲叫喚,但也顧不上停下,因為稍微耽擱,煤渣里的煤核就會全給別人拾走了。大姐提著一籮筐煤核回來的時候,臉蛋和衣服都是污黑的,手指更是和煤渣的黑色難以區分。她的身上充滿動物一般競爭的野性,眼睛灼灼閃亮,外形衣貌甚至不再有男孩女孩的區別。也許正是基于此,大姐當時曾被家人稱作“假小子”。
在我隨家人離開大虎山之前,曾和大姐二姐到鐵道邊的煤渣山拾過一次煤核。我的一個特別強烈的感覺是,還沒走近那座冒著大股蒸汽的煤渣堆,就給強大的高溫熏得幾乎窒息,不由退后好幾步。我發現我的吃苦精神遠不如大姐和二姐……
八
十幾年前,我曾寫過一篇散文《去黑山》,文中寫的是上世紀中國的大饑饉年代,時年八九歲的我,獨自一人去距大虎山十里之遙的黑山縣城三姑姥姥家的往事。印象中當時由大虎山通往黑山的是一條沙石公路,行人稀少,也沒見什么汽車跑動。路兩邊高高的青紗帳,密不透風,好像隨時會竄出個壞人,讓我去黑山的路途變得驚恐莫名,只是到三姑姥姥家弄點吃食的念頭支撐我往前走。可是十分搞笑的是,我在到達黑山縣城三姑姥姥家小院門前時,竟沒有勇氣敲門進去。在門外轉悠了好半天,又灰溜溜地返回大虎山。
那次經歷,是我后來對北方的一段經典記憶。望不到邊的綠色大莊稼中的道路,灰塵彌漫的小縣城,有時在夢中還重復這樣的場景。這次到大虎山之后,我很快發現,大虎山到黑山縣城的水泥公路又寬又直,公路上各種交通工具川流不息。從大虎山開往黑山縣城的班車一字排開在大街旁邊,十分鐘開行一班。服務方式文明,全程只收兩元錢。大概是乘客眾多,還專有一個由報廢的火車車廂改裝的餐館,就停在附近,有炒菜、面點,還有成捆的啤酒,人們隨時可以上“車”吃點什么。車窗、門梯、扶手,一切都還保留火車車廂的原貌,只是車廂下面沒有鐵軌。這樣有趣的餐館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到達黑山的第二天上午,老舅陪我和妻子到黑山縣城去。老舅說,到這來了,一定要去黑山阻擊戰烈士紀念陵園看看。還有101高地上的黑山阻擊戰原戰場也值得一看。建輝開車,車行在大虎山至黑山的公路上,好像不到十分鐘,就到了黑山縣城。公路兩邊建起了很多房子,再加上已是深秋季節,已看不到什么莊稼。
縣城灰塵很大,灰蒙蒙的——這一點和我記憶中相似。車子從一片老街區繞過去,有許多老房子,房外空當處同樣有菜地。我想起了三姑姥姥。老舅說,你三姑姥姥家從前就在這一帶。她家房子早就不在了,你三姑姥姥和三姑姥爺去世以后,他們的獨女也遠嫁他鄉了。
我說起當年一個人到黑山找三姑姥姥的事,老舅一笑。他說,三姑姥姥是你姥爺的三妹子,年輕時從大虎山嫁到黑山來,你三姑姥爺只是沿街叫賣炒貨的小販,家里很窮,全憑自己吃苦,一點一滴省儉,做了房子,成了家。你三姑姥姥嫁過來后,兩人一直性格不合,老是吵架。你三姑姥姥是個開朗人,直爽,手灑,好客,家里來個人,就把你三姑姥爺賣的炒花生炒瓜子什么的拿出來招待人家。你三姑姥爺是做小生意一點點算計出來的,哪受得了你三姑姥姥這么大手大腳呀?兩人就處不好,活了一輩子,吵了一輩子。后來,你三姑姥姥五十多歲年紀就生病死了。三姑姥爺的晚景也不好。
說著話,車子已經開上烈士陵園的這片山崗。下車,走進陵園,迎面一座高大的黑山阻擊戰烈士紀念塔。塔后有一座很大的圓形合葬墓。老舅說,當年的黑山阻擊戰打得十分慘烈,犧牲的軍人很多。戰斗結束后,部隊有新的作戰任務,馬上開拔,遺體交由地方人員掩埋,你姥爺當年也曾參加埋葬遺體。據他說,死的人可多著去啦。
接著我們又驅車到約摸十里路外的101高地。這里有一座遼沈戰役黑山阻擊戰101高地紀念碑,在高高的山坡上,在萬頃松風中,十分莊嚴高大。從史料看,101高地是大虎山黑山一線遠近第一制高點,山腳下的公路當年是廖耀湘兵團馳援錦州的必經之地,十分險要,扼守這塊高地,事關錦州戰役的成敗關鍵。國共兩黨軍隊在此展開對決,場面十分悲壯。各自的血肉之軀在炮火中化作塵泥。戰斗結束后,原本101米的高地,硬是給炮火削去2米,變成99米高。據說戰斗中,國軍幾度開炮,把山上正在肉搏的國共兩軍戰士全部打死。那情形是極為慘烈的,由此也可知廖耀湘馳援錦州的急不可耐。
兩天之后,我就和妻子匆匆地離別了大虎山,臨走時和老舅、老舅母,以及表弟和表妹們計議,我會再來東北。下一次來我要和姐妹弟弟們一起來,在大虎山多住些日子,重新溫習童年的小鎮,在故鄉尋找被記憶所遺忘的一些事物。
確實,“透過它注視我的童年”,有些事物是徹底地消失了,有些還在。一個地方在歲月中的變化,和遠離它并帶走它的游子的記憶是不會合拍的。如果能尋找到更多一些的共鳴點,一個遠離故鄉者的晚年想必會更加充實?
小鎮上的一切不會因為我多年后回去而有什么改變。它只是按照它自己的軌跡存在或變易。同樣,我也不會因為看到了闊別多年的小鎮而真的回歸了小鎮,或對小鎮有了更多的了解。我還是我,小鎮還是小鎮。雖然,近五十年時間過去了。我已經慢慢老去,而小鎮的一代又一代人仍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