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夏”是指“夏收、夏種和夏管”,“三夏時節”其實也只是在初夏。記憶中的“三夏”是那鳥叫催來的。頭頂上飄來幾聲“麥黃快割”的漸近又漸遠的鳥兒叫聲,不去田里轉悠,也知道田里的油菜、麥子都要割了。我們家鄉也把這個時節稱作“午季”,這時正好處在年后青黃不接的后期,也最為困難。過年留下的炒米糖和團子到這時已經所剩無幾了,困難的人家就到處借糧,并承諾午季上來時還,一斤米還一斤麥子。我家人多,借糧是常有的事,這時多是一日兩稀,中午才能吃干飯。
這油菜要早割些。收割油菜有講究,得在它黃而不枯時割,否則,嫩了影響菜籽出油率,老了菜籽會掉到田里。割時,站在田邊,看那密密層層的油菜莢,如有些許渾濁的波浪,扯動這頭,那頭也動,冷不丁會在田當中飛起幾只鳥來,或者在你割倒一排時,一條水蛇懶洋洋地從你腿邊爬過。油菜割下后一堆堆地放在田里,曬幾個好太陽,或者風干得差不多時,就要到田里揉油菜了。條件好點的人家買來那種篾制的大箕,條件不好的就用蛇皮袋拼成個大場子,把油菜抱上來揉,這時的莢已經很脆了,一碰就會炸開,暗紅色或者紫色的菜籽就會蹦出來,多了,就順風一揚,那籽那殼就分開了。油菜秸稈帶回家做燒火柴,殼就撒到田里,或者燒個火堆。菜籽就用袋子裝好挑回家去,換幾十斤菜油,其余的都賣了換成現錢,買些農資,扯些衣物,購置點日用品,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卻也滿足。
我們家鄉雖是典型的江南水鄉,但缺糧年代,午季也是要種麥的,否則口糧問題沒辦法解決。當然,也不多種,家家戶戶也就是種二畝地左右。我們往往是在麥子剛灌漿時就盼了,因為到時可以吃到母親做的香噴噴的粑粑和滑溜溜的面疙瘩。
那整齊的麥畦是我們經常去的地方。提個小籃,拿把小刀,到麥田溝里挑野菜,那種開著小黃花、淺綠色的、折斷后冒白漿的野菜,回家剁碎了喂小黃鵝。有時會在麥田里捉迷藏,大人看見了,怕壞了莊稼,當然少不了呵斥。罵歸罵,趁大人不注意,掐一個灌滿漿水的麥穗藏在籃子底下,到沒人的地方拿出來品嘗,那漿水乳白色的,淡淡地散發著清香,甜滋滋的。
麥子黃了,就得收割。割麥子必要好天。看好了天,父親會在清晨就叫醒大家,帶上鐮刀,把鉤索(農具)掛在扁擔上,提個大大肚子的砂壺來到田頭。一家人也不說話,就你一畦我一畦地割起來。麥茬有些硬,不時會劃破胳膊,有時光著腳踩上去,會刺得生痛。遇到這樣的事,我會借機停工,父親和姐姐們也都不計較,任我在田里玩耍。麥秸是我的好玩具,取一截下來,做成吸管,在田頭老豌豆藤上摘個豌豆下來,放在吸管一頭,輕輕吹氣,那豌豆被氣流托起來足有一厘米高,并旋轉著,氣流稍大一點,豌豆就會掉下來。玩膩了,就在田里捉土蛤蟆,沒等我撲過去,那蛤蟆就跳到別處去了,本能地排出一些水來,涼絲絲的落在我的手背上。
打麥是“三夏”的重頭戲。村頭的稻場,此時好似戰場。那挑麥子的人,用鉤索把割好的麥子捆起來,扁擔插起來,蹲下來沉肩、屏氣、挺腰,一氣呵成,挑起來就跑,麥穗掃著地面惹起塵土飛揚。厲害的主,兩頭像山,人夾在中間看不見,老遠就喊“讓了,讓了”,力氣小的人看了眼饞。老人或者婦女把麥子鋪好,讓太陽暴曬,發脆后掄起連枷就打麥。往往兩人面對面打,一人為主一人為輔,一人前進一人后退,你打一下我打一下,富有節奏。打著打著,會有人唱起來,這鄉間小調,情趣盎然,有豐收的喜悅在里面,那勞累也就算不得什么了。遇到村里老人送茶水來,招呼一下就全圍過來,用水瓢接了輪流喝。下午四點左右吃點心,紅糖泡炒米,甜到心里,在那樹陰下乘著涼,話著家長里短的事,勞作的苦全都忘了。
麥子收好了,這“春荒”也就到此結束。母親會做手搟面給我們吃,疙瘩湯吃得多些,還經常在早飯鍋沿上貼一圈子小蘇打發的包子,那貼鍋的一面,焦黃焦黃,脆而甜,不亞于餅干。麥子還可以做醬。把麥子整粒地洗好泡好,在鍋里蒸熟,鋪在竹匾里,蓋上從田頭割回家的香蒿,讓它發霉,那紅的黃的霉長出來后,加鹽加水拌好,用壇子盛好放到太陽下曬很多天,直至呈黑紫色即可。這醬很香,小時候就醬我也能吃兩碗飯。
夏收結束,夏種就開始,犁田、栽秧,因要趕農時,勞累而喜悅,種下去新的收獲和希望。經過數月的田間管理,到了八月,“三夏結束”,“雙搶”也就到了,那又是一個忙碌而快樂的季節。
忽然覺得這細細的田埂,原來是“琴弦”,每次走在上面,都能撥動我的心弦,對家鄉的戀歌,怕是一生也唱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