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楊瑤的桃子終于抵達銀城了。
楊瑤將桃子從老家運來,堆在文典的出租屋里。那些桃子用大編織袋裝著,在客廳里形成了一座小山。編織袋上寫著“尿素”之類的化肥名稱,被桃子擠得鼓鼓的。那堆桃或許可以讓人們想起鄉村的綠化工作,比如村村苗圃、戶戶桃園的動人景象。可文典嫌它們占地兒,把屋里弄得像個批發商的倉庫。而每每清晨,楊瑤坐在桃堆前準備上街出賣的貨物,一邊將一顆顆桃子從袋里拿出放進籃里,一邊哼唱小調兒:春天哩來桃花開/剛娶的媳婦上門來/紅綾小襖綠衣袖/一枝桃花頭上戴——那樣子仿佛蠶娘在精心地伺候蠶寶寶,卻讓文典覺得頗有幾分詩意。
楊瑤曾打算將桃子倒賣給水果批發商,可這個宏大的計劃擱淺了,那些販子不用正眼瞧桃子,他們只買賣蘋果、香蕉、梨子之類的水果,桃子的出身太貧寒了。于是,楊瑤只有自己拎著籃子沿街叫賣,每天多少能掙幾個小錢兒,可那仨瓜倆棗的速度太慢了,這讓她感到掙錢是那么艱苦。其實,銀城人是喜歡吃水果的,可吃法有點奇怪,會在某種水果即將上市前心照不宣地吃那種水果,比如春天想吃夏天的西瓜,冬天想吃市面上罕見的櫻桃,而當應季的水果上市后,就賤得像結過婚的女人懶得要了。
文典從不陪楊瑤賣桃子,這是原則性問題,他做過人民教師,原本想老老實實把鄉村教育事業進行到底,可當身邊的同事一個接一個地跳槽后,這才到城里金鑫地產公司出任企劃一職了,可不管怎么說,他不能讓自己成為小販。楊瑤也不勉強文典,只是不再哼唱小調了,而是愁眉不展地看著桃山,脾氣越來越大,總想找事兒撒氣。文典在家里只有踮著腳尖走路,小心翼翼地過日子了。
于是,文典決定約陶記者去綠島。
陶記者和綠島女老板挺熟,文典此行的目的是想讓陶記者跟老板說說,能否讓楊瑤的桃子進入夜場。如果小城夜場到處滾動著桃子,那該是怎樣生機盎然的景象呀。
綠島女老板很爽快,沒聽文典說透徹,就拍板讓文典送幾十斤來,不過她又說這桃子在夜場肯定是走不動的,現在銀城夜場流行的是鄉巴佬雞腿、西瓜片什么的。文典想想也是,但總算賣出了一批貨,心情還是舒暢的。
交易剛畢,兩位小姐撲騰騰飛來。陶記者被大瓣花小姐請進屏風后暗間跳舞去了。那段舞跳得時間有些長,文典隔著屏風看不見兩人的動靜,就只好跟身邊那個穿著黑色超短裙的小姐聊起天來。那位小姐說她是幼師畢業的,沒找到工作,就這么混了。文典就極力表示理解萬歲,說她漂亮說各有各的活法兒。
當陶記者與大瓣花小姐從屏風鉆出后,短裙小姐抓起文典的手踅進暗間。一反在外間的態度,短裙小姐雙手摟住文典的脖子貼上來,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慢慢搖動,宛若《搖籃曲》一般。在溫香盈懷中,在短裙小姐長發的撓動下,文典澎湃的激情被一點一點地喚醒,漸漸蠢蠢欲動起來。恰在此時,那小姐忽而笑了,如同一陣輕風吹開薄霧。文典有些迷茫,那笑似乎在哪兒見過。小姐盯著文典說:“文老師,您不記得我了?”文典細讀起小姐,頭腦里快速搜索起來,可一無所獲。小姐輕輕地一笑:“文老師,我是您以前的學生佘彩呀!”文典的臉紅了起來,他依稀地從那小姐身上找到了那個曾經因營養不良而臉色發黃的黃毛丫頭的影子。他沒想到會在此種場合相遇,這讓他渾身針扎般僵住了,仿佛被人揪住了暗藏的尾巴,慌忙逃回外間,最后落荒而去。
二
文典沒想到女弟子佘彩會讓他陪她去打胎。
小姐佘彩平日喜歡吃桃子,可最近幾天一聞水果味就想嘔吐。佘彩做小姐只是兼職而已,她已經跟一個老板半年時間了,她不得不承認那老板還算是個忠誠度較高的男人,以他的實力兩個月換一個情人不成問題。佘彩清楚自己已抵達28歲的門檻了,開始有點兒對自己沒有把握了,想確定一些東西了。有時,她會盯著老板打破砂鍋問到底:你是不是有別的女人了?那女人多大年紀?比我漂亮嘛?我不會生氣的,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嘛……可老板不為所動,聽她說多了就拍屁股走人。這讓佘彩覺得老板是塊焐不熱的冰砣。
那天,佘彩演了一出戲,她友情邀請一男子去茶樓約會,然后讓那老板在無意間撞見,最終想激起他的什么。那男主角是經過佘彩精心挑選的,是銀城文藝圈當紅的小生。可老板看見他倆親熱的場景后,竟徑直和那當紅小生客氣地打起招呼,一副泰然處之的樣子,卻把當紅小生嚇得半死,慌慌張張地逃了。
晚上回到家,老板恍若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在看了一集電視劇后,忽而生機勃勃地將佘彩摁在地板上收拾起來。佘彩有些吃驚,她發現老板沒有像往常那樣細心地戴上安全套,佘彩期待懷孕,她對自己和老板有了新的夢想,同時,她覺得自己到了該開花結果的時節了。
文典陪佘彩去市婦幼保健醫院打胎,是個天氣微寒的日子。打胎這個活兒,按那個老板的說法就是“做掉”,那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警匪片中的黑老大,他們把殺人的活兒稱之為“做掉”,并且說起來總是那么干凈有力。而這天,佘彩躺在手術臺上,任憑各種器械在腹中冰冷而恣意地舞動,在金屬撞擊的響聲中,覺得自己被拋在崇山峻嶺間飄來蕩去。最后,當醫生將一個血糊糊的試管扔進水池時,佘彩這才感覺到傷口隱隱作疼,就像摘去了桃子的根部。
佘彩走出手術室,走進刺眼的陽光中,看見文典正在走廊里來回地踱步,緊張得像個誤入森林的兔子。佘彩凄然地笑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文典聽:“沒了!真的沒了!”文典不知自己該說什么好,只有信誓旦旦地說:“相信總會有一天,你會有一個漂亮的孩子的!”那話就像老師用美好的遠景激勵學生。佘彩已經知道自己不能再生育了,即使肚子里偶爾落下一粒蒲公英的種子,只要打個噴嚏也會習慣性流產,她的子宮已是塊水土流失的土地。
走了半條街,在公園的一角,佘彩趴在文典的身上睡熟了,不知她是否有夢,夢中是否有桃子逃之夭夭。
三
這個城市總有些事物倔強地出發或生長,比如新鮮的蔬菜和鄰家的妹妹,他們來到這里,候鳥般地在用翅膀測試著風的溫度,而一列火車正從城市地下開過,驚落著鳥巢。楊瑤就是文典從火車道上領回來的“鳥巢”。
和楊瑤同居一室一個星期了,文典卻和楊瑤尚未發生過什么。他不是不想只是不忍下手,每每夜晚總有種東西在考驗文典的忍耐力,讓文典在深水中泅渡著,像個溺水者。
那夜,天氣乍寒還暖,文典坐在沙發上邊翻雜志邊看電視,讓畫面與文字邀寵般爭奪自己的注意力。當那個肥皂劇在鏗鏘的歌聲中粉墨登場時,楊瑤拿著毛毯走過來,坐在沙發上。文典知道楊瑤喜歡邊嗑瓜子邊看肥皂劇,還不時“咯咯”地笑,宛若小雞打鳴兒。這次,楊瑤沒有吃瓜子,卻枕著文典的腿側身躺下了。她微微睜著眼,眉毛偶爾跳一下,不知是在看電視還是在假寐,微微張開的嘴呼出一串串均勻的氣體。文典想楊瑤可能睡著了,便忍不住多看她兩眼,目光就有些放肆了。他看見楊瑤的呼吸吹開一朵朵桃花,看著看著,某個部位不知不覺地發生了硬度上的變化。
文典有些尷尬,于是試探著說:“呵,你的耳朵真大,耳大有福呀!”說著故作促狹地低頭將一股股氣流吹向楊瑤的耳垂。文典聽出自己說話的聲音有些僵硬,他痛恨自己的虛偽,但仍小心而執著地吹著氣。他不相信楊瑤會不懂,會不渴望,但又不敢肯定,并睜大眼睛想從楊瑤的臉上找出支持他行為的證據。他看見楊瑤睫毛抖動起來,臉頰潮紅起來,呼吸變得濁重起來,渾身似乎繃緊了。他明白楊瑤有了反應,想破釜沉舟作最后的一擊,但還是不敢貿然下手,擔心自己的一擊徹底撕去了畫皮。
忽而,楊瑤似乎在睡眠中不經意地轉過身,將臉兒朝向了文典,半張的嘴吐出火燙的氣流。文典覺得那個花朵般的小嘴充滿了期待,甚至在搜尋什么。如果將楊瑤換作別的女子,他早就奮勇向前了,可那是楊瑤。他覺得自己正在和楊瑤擰著麻繩較勁,宛若兩支軍隊在對峙,等待決堤那一刻的潰敗。他真想閉著眼一頭扎下去,將激情進行到底。
就在文典捧著炭火進退兩難之時,楊瑤忽然放出一個響亮的屁。文典一下子醒過神來,他端坐起身子,點起煙狠命地吸起。他看見電視上一個并不年輕而看似優雅的女人正在為愛情喝著傷感的干紅,像枚虛假繁榮的銀幣。
文典抽完煙,推了推楊瑤:“丫頭,你要不要回房間睡呀,別著涼了!”楊瑤沒動,像是睡熟了。“丫頭……丫頭!”文典又喊了幾聲,楊瑤這才“嗯嗯”兩聲,用手揉揉眼睛,恍若睡得正香被叫醒似的,迷迷瞪瞪地看著文典。文典有些羞赧,便笑:“丫頭,你先去睡吧,明天早點叫我起床。”楊瑤拿起毛毯站起欲走,突然低下頭,嘴唇在他的額上啄了一下,隨即轉身飛快地躲進房間。文典覺得在胸口堵了好久的那團氣順暢地沖出來了,便心花怒放地傻傻地看著電視,看著就笑了。
四
楊瑤是在得知文典陪佘彩打胎這一事件后逃回鄉下的。
楊瑤回鄉下后的第二天下午,風零亂地吹,文典策劃的“木鎮·鄉愁發聲”詩歌朗誦會在天乳洞前舉行了。文典不是這場詩歌會的主謀,那個尚未從詩人轉型過來的公司小文案是此項活動的積極倡導者。看著那小文案據理力爭的樣子,文典真怕自己不答應舉辦此項活動,那個小文案會瘋的,但文典還是不能確信這個小城里會有多少人來參與詩歌會。
這是木鎮旅游景點天乳洞的首次開放日。天乳洞經能工巧匠修繕一新。洞內燈火通明,鐘乳石姿態萬千,在燈光下搖曳著迷幻般的影子。洞外兩側一對形似乳房的石竇卻沒法流出涓涓細水來。洞前,一塊巨大的紅色背景板阻斷了游人至天乳洞的去路,紅板上“鄉愁發聲”幾個字兒就像火鳥撲打著翅膀。漸漸地,一群人陸陸續續地匯集而來。
當擴音器里的鐘聲像心跳般咔咔走動并發出最后一聲巨響后,一群美少女走上舞臺熱辣辣地跳起來。繼而,一個被稱為銀城詩壇領袖的中年詩人走上舞臺,帶著與他年齡不再相配的青春期氣息,朗頌起梁小斌的詩《中國,我的鑰匙丟了》。繼之,一些或斯文或狂野的詩人們輪番上臺,用方言或普通話朗頌起自己的詩,其中一個中年女詩人懷著少女般的情懷,紅著臉吟起:天藍藍/地藍藍/玫瑰開在我的臉上/親愛的,在這樣的夜晚/讓我為你梳妝/為你歌唱——活動就這樣有聲有色地進行著。忽而,年輕的小文案走上舞臺,坐在木椅上,一邊脫衣一邊吟詩。他吟道:“哦,天乳洞/在白天轉身之后/我脫下褲子的云/用九十年代的荷爾蒙/向你開炮/你,你是我的歡叫。”他在詩中分兩段分別脫去上衣和褲子。當他吟完詩穿著內褲即將下臺時,人群高喊:“好!脫呀!脫個徹底!”小文案扶了扶眼鏡,在沒有詩歌伴奏下,背轉身緩緩脫下了最后的幾寸布。頓時,人群歡動,像脫韁的野馬收不住了,混亂地向天乳洞擠去,片刻又失望地流回來,帶著亢奮的灰燼散去。
這就是春天般潰敗的詩歌嗎?文典目睹完詩歌朗頌會后跑回出租屋,一場繁華轉眼而空。
就是在那夜,佘彩恍惚而堅定地走進了藍桂人酒吧,要了一扎黑啤喝起來。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喝干紅,那種紅色的液體會讓她聯想到血。佘彩喝著笑著,數只螞蟻咬著她慢慢麻醉的神經。漸漸地,天色掉進黑啤里了。一個男人走過來,端著酒杯,紳士般地對她說:“小姐,別喝那么多酒哦,跟我回家吧,讓我安慰你哦!”佘彩“呵呵”地笑,她能感覺到那男人將手放在自己優美的臀部了。佘彩轉過臉,故作媚笑:“好呀!不過,我可有病哦!”男人一怔,手快速地逃開,鉆進幽暗的光線中不見了。佘彩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笑得想起了一個叫文典的男人。于是,她抓住最后一絲清醒,走出門外,招輛出租車而去。
于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夜半時分,文典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時,聽見有人敲門。他以為楊瑤回來了,就懶得開燈,一邊埋怨她忘了帶鑰匙,一邊爬起來摸索著打開門。一個女人溫玉般地倒在了他懷里。“你喝這么多酒干什么?”文典扶住女人關上門,低責道。女人鼻子里“嗚嗚”兩聲,兩只胳膊藤蔓般地纏過來。文典一腳踩在圓滾滾的東西上,斜依著桃山倒在地上。女人隨勢翻滾下來,壓住了他。文典感到一些圓形的柔軟的事物向自己滾來,他隨手抓住兩顆,于是,一場戰斗打響了。等硝煙散去,文典覺得很不對勁,慌忙站起拉開燈。他看見了女弟子佘彩,看見一對肥白的桃子在滾落一地的青色桃子間分外耀眼。文典深深地“哦”了聲。
五
佘彩自那夜之后就杳無音信了,這很正常,在這個城市,文典的一些朋友和同事似乎總在不停地搬家,就連手機號碼也不停地處在刷新狀態中。
楊瑤終于從鄉下回來了。就在她回來的那天,文典被狗咬了,文典趕忙打車奔向醫院,然后捧著沒打完的狂犬疫苗走回了家。他小心翼翼捧著疫苗的樣子,就像一個捧著珍貴瓷器的商人。醫生告訴文典,狂犬病潛伏期有時長達20年。于是,文典有些擔心20年后的某日,在銀城的大街上,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突然瘋了,見人就咬,而那人就是他了。這真是事故多發的季節,文典可以感覺到銀城地下的顫抖,那是目光的碰撞、內心的地震、語言的呼嘯,那是燈光的流動、公車的顛簸、電車的打滑……文典知道那不是來自于自己眼皮的跳動,而是因為一列開往春天的地下鐵出軌了。
文典決定回鄉下老家了,他要和楊瑤舉行婚禮了。他對楊瑤有些抱愧,他無證駕駛這么長時間,應該補證了,應該和楊瑤結婚了。文典離開銀城還有其他原因。也許他還會在這個城市沒有遺忘他之前回來,也許會去往別的城市,也許還有更多的可能。但文典清楚,他肯定還會離開鄉村的,因為城市作為一種憧憬而存在,雖然漂在城里讓人疲倦,但很少有人能真正逃開的。
文典是在一個起風的早晨離開銀城的。那天風來得很急,文典和楊瑤拎著行李箱走向銀城火車站。在車站廣場上,文典又找回了初來銀城那天的印象。銀城正在飛速發展,但改變的東西并不多,還是那些飛來飛去的候鳥,還是那列火車。一列火車開動了,文典踏上了歸途。他最后看了一眼銀城,發現車窗外彩旗飄飄——這是一個對來去的人都表示歡迎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