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江南北的年

　　日子就是一本臺歷，翻著翻著，一年就過去了。
　　外面響起鞭炮聲，爆豆似的熱烈，一夜未停，一直響到大年初一，初一還是響個不停。千響萬響，就想有個好年，就為迎個新春。
　　“大人望插田，小孩望過年”，兒時就盼過年。過年有吃的，有玩的，做錯了事也不會挨罵，縱有出格，大人也說：“你看過了年我怎么揍你！”
　　從春到夏，從秋到冬。黃黃臘月天，炒凍米，炒蠶豆，炒苞谷，炒紅角，炒瓜子，炒花生，不同的香味在村頭巷尾相接相融，山村里便早早有了過年氣氛。
　　盼過年的日子總是過得很慢，盼父親早早回來，他總遲遲不歸。孫家塘上邊有一個山坡，高高的松樹有青青的葉和挺挺的枝，枝葉上常掛著或圓或半圓的月亮，所以叫月亮坡。父親回來，總是首先出現(xiàn)在月亮坡。他穿著或青或灰的中山裝，手里拎著個包，包里總有糖果、餅干，那是為奶奶和我買的……過年的時候，父親會帶來紅燈籠，還有小蠟燭，還有小鞭炮，那都是吃了年夜飯之后才點(diǎn)的。
　　吃年夜飯之前，家家戶戶都要先拜祖宗。祖宗的牌位供在堂軒里，一排一排，粉紅的顏色，用墨用小楷字寫著幾世祖幾世祖；中間有一個大牌位，有祖宗牌位十倍大，寫著“天地君親師”五個大字。家家戶戶的人都出來，都捧著香紙和大紅蠟燭，還有魚肉雞三牲供盤。“肉”是一只整豬頭，叫“元寶”，給祖宗上供，希望祖宗保佑兒孫發(fā)財(cái)，多進(jìn)些金元寶銀元寶。拜祖宗的時候，大人和小孩都是男性，女人是不能湊這份熱鬧的。1950年代初，也有女孩鉆進(jìn)來看熱鬧，男孩叫她們走，女孩說：“偏不走！”一時弄得很僵。大人們見趕不走女孩，大過年的，怕硬趕弄得哭哭啼啼地不好，便笑著說：“解放了，男女都一樣，都來拜祖宗。好好好！納福過歲——一拜天地！——二拜祖宗！”磬敲響了，鞭炮也響了，大家便燒香紙磕頭，拜天地拜祖宗。這時候，女孩跪拜的姿勢比男孩規(guī)范，臉上的表情也十分虔誠。大人們便夸女孩拜得好，有模有樣。男孩不服氣，便小聲罵女孩：“小妖精！小妖精！”
　　小妖精不睬男孩，花蝴蝶似的一飛，飛走了，飛回家吃年夜飯去了。所有的人都回家關(guān)了門，都一副嚴(yán)肅、神圣的模樣團(tuán)團(tuán)圓圓吃年夜飯了。
　　年夜飯的筷子是預(yù)先數(shù)了又?jǐn)?shù)的，能雙不能單，能多不能少。若有單數(shù)，最后就會出現(xiàn)“三支筷”，這是很不吉利的。筷子的數(shù)量放得足，擺了十雙八雙，多的就放在桌子邊上，免得弄出“三支筷”，也表示來年還要添人，人丁興旺。出門在外的人也給他或她擺上一雙筷，希望他或她在外平安、幸福。魚有整條的，有切塊的，吃只能吃切塊的，不能吃整條的。整條的魚都擺在桌子下方，魚頭朝上，表明“魚上水”，爭上游。整只的雞也是不能動的，這些都不用打招呼，年年都這樣，都知道。需要交代的是酒要慢慢喝，但不要喝醉；飯要慢慢吃，要細(xì)嚼慢咽。桐城人說“歲”都說成“細(xì)”，懷寧緊挨桐城，聽得久了，便把“吃歲飯”說成“吃細(xì)飯”，大年夜飯桌上，大人們便對孩子們說，細(xì)飯、細(xì)飯，吃細(xì)點(diǎn)、吃細(xì)點(diǎn)。說著說著，父親便摸出壓歲錢，給姐姐五毛，給我兩毛，給弟弟也是兩毛。我不解，為什么給姐姐五毛？媽媽看出我的意思，替父親說，姐姐比你們大，要買頭發(fā)夾，壓歲的錢自然要多一點(diǎn)。我和弟弟都點(diǎn)點(diǎn)頭，都把錢放到貼身的口袋里。小小的心揣著兩毛錢，似是揣了天下財(cái)富，很是滿足。
　　吃好年夜飯，我便燃起一支香，提了紅燈籠，口袋里裝了小鞭炮，出門玩耍。小鞭炮是整掛拆的，拆成一個一個的，走到巷頭點(diǎn)一個，啪！走到巷尾點(diǎn)一個，啪！心里便如燃放的鞭炮，樂開了花。
　　再就是挨家挨戶的去“納福過歲”了。進(jìn)門就說“恭喜發(fā)財(cái)”或“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話，便接了一支香煙，點(diǎn)燃，或是插在耳朵邊上，又到下一家去“恭喜發(fā)財(cái)”。整個村子都跑遍，口袋里的香煙也滿了，幾個孩子就去玩硬紙殼做的牌九，用“恭喜發(fā)財(cái)”來的香煙做賭注，直玩到雞打頭鳴才回家睡覺。
　　大年初一早上，媽媽叫醒我，舊棉襖上已套了一件新對襟褂，藍(lán)藍(lán)的顏色很鮮亮。媽媽說，人長了一歲，志也應(yīng)該長，要好好念書，穿衣服也要愛惜。接著就去放鞭炮，整掛的放，到牛欄前放，到豬圈前放，到雞寮前放，放個“六畜興旺”。接著家家戶戶的人都到大門口，也都是男的，這叫“出行”。“出行”也放鞭炮，短鞭、長鞭，還有雙響炮竹，還有火銃。火銃是由四根鐵管捆綁的，綁在一根鐵棍上，下端是把柄；四根鐵管口朝天，均七八寸長，里面裝上火藥，壓緊，管子下端有一個小眼，放藥引子；點(diǎn)了藥引子，手握把柄舉起來，像奧運(yùn)火炬手舉火把那樣舉起來，就聽“通”地一聲巨響，響徹云霄。幾聲巨響，把“出行”儀式推向了高潮，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大人和小孩的臉上都顯得很興奮。火紅的日子從此開頭，求上天保佑，求大地保佑，于是又都跪下來，給天磕頭，給地磕頭。磕頭的時候，我用心看過，沒有看到昨晚那個小妖精。
　　有幾個孩子在鞭殼里翻尋，想尋得一份驚喜，找到一兩個啞鞭，多數(shù)人都回家，吃早飯去了。初一吃的都是昨晚剩下的飯菜，表示從上年吃到下年，吃不盡。地上的肉骨頭、魚刺、瓜子殼、花生殼和煙屁股都不能掃，初一不掃地，這叫“蓄財(cái)”。
　　央視春晚已辦了二十余年了，雖然出了不少精彩，卻總也出不了農(nóng)村大年夜的那份神秘與神圣。城市的大年夜雖然鞭炮放得多，上飯店吃年夜飯已成為一種時尚，菜肴也很豐盛，卻總感寡然無味。這也許是現(xiàn)在“天天過年”的緣故？也許是因?yàn)槲覀兊淖孑叾紒碜赞r(nóng)村，我們走得再遠(yuǎn)，再風(fēng)光，再富貴，都離不開那貧瘠或肥沃的土地，離不開那山脈那河流那稻田那麥地那瓦舍門前的一棵樹，樹邊的池塘，池塘里的荷葉、灰鴨、白鵝，以及塘埂上跑過的一條黃狗和草垛上的一只雄雞。
　　雄雞伸長了脖子，太陽就聽它的，它一叫，紅紅的一輪就躍出了山尖。
　　徽州拜年是不拎雞鴨的，拎的多是買的糕點(diǎn)或自家做的糕點(diǎn)。自家做的糕點(diǎn)以米粉蒸糕為多，也最有特色。做米糕有木模，雕好的，有“福”字的，有“壽”字的，有雙魚的，有壽桃的，都呈圓形。米糕用這些木模壓出花紋，蒸熟了也不會走樣，既是食品又是藝術(shù)品。這些米糕統(tǒng)稱糕，來回都是糕，叫“高來高去”。有一樣糕點(diǎn)不能送，那就是餅干。據(jù)說送餅干不吉利。拜年客來了，先是吃茶，吃毛峰或炒青，用青花或粉彩或新花茶杯泡了，端上桌，同時也端上剛熱的五香茶葉蛋。拜年客邊喝茶邊吃茶葉蛋，說茶好蛋也煮得好味道，都好。正吃著說著，又上來一碗面，清水煮的，清亮清爽，上頭放了豆干絲、干筍絲、肉絲、雞蛋絲，或干蕨菜或干黃花菜。這類看似不起眼的面蓋頭，在江北是很難吃到的。不過江北有江北的吃法，也吃得熱火朝天。
　　花山湖拜年，從正月初二開始。無論新老姑爺，這天都到丈母娘家拜年。夫妻雙雙帶著兒女，拎著果籃，果籃多用紅布蓋著。果籃里的糕點(diǎn)多是鎮(zhèn)里、縣里買的；也有跑得遠(yuǎn)的姑爺，便有合肥的烘糕，安慶的酥糖。如今在外打工混得好的，或當(dāng)了老板的，便開著奇瑞或奧迪，帶著妻子兒女去拜年，給岳父帶上一條好煙，兩瓶好酒，給岳母遞個一千兩千的紅包，村里人便說生女兒比生兒子強(qiáng)。搞計(jì)劃生育的鄉(xiāng)村干部聽到了就當(dāng)成活教材，逢會就宣講一通，弄得那姑爺下不了臺，第二年拜年還要送好煙好酒，還要給丈母娘遞個一兩千的紅包。
　　拜年客一到，主人就忙著“燒茶”。先是同徽州的主人一樣，端上果盤，有南瓜子、西瓜子、花生、酥糖、寸金糖、芝麻糖，還有或甜或咸的姜絲。茶是用大茶壺泡的，最好的是“獨(dú)秀谷雨”。獨(dú)秀山出茶葉，質(zhì)量不錯，但產(chǎn)量不大，所以能喝到“獨(dú)秀谷雨”的人家不多。多數(shù)人家泡的是茶末，是江南的老茶梗和碎茶葉放在一起磨成的。這是茶販子從江南買了老茶梗和碎茶葉之后專門加工的，專門賣到江北農(nóng)家的。盡管這茶末不能跟炒青、毛峰比，但沒有喝過炒青、毛峰的人，端起藍(lán)邊小茶碗喝了一口，還是說這茶香，味道濃，好喝。
　　“燒茶”的主要內(nèi)容不是茶是面。這面的面粉也是小麥磨的，是由面坊專門做的。和面除了放發(fā)酵的釀，還放了鹽，做時先一根根粘到長長的面筷上，再插到面架上，再柔柔地拉，面架上的面條便如白棉線似的掛下來，有點(diǎn)“遙看瀑布掛前川”的感覺。這面有四五尺長，在面架上曬到五成干便收下來，盤在竹編的曬匾里。來客了，便依著人數(shù)多少，抓著掛面下到鍋里。鍋里不是徽州的那種清水，是沸騰的肉湯或雞湯。掛面下下去，憑經(jīng)驗(yàn)知老嫩，恰到火候地?fù)粕蟻恚瑩频酱笏{(lán)邊碗里；平平的不行，要堆得高；一般的高不行，要堆得很高很高，直堆到不能堆為止。掛面下頭有一只雞腿，斜斜地翹著；吃面吃到雞腿處，應(yīng)該把碗里的碎面都吃盡，也可把雞湯肉湯都喝光，但雞腿是不能動的。
　　有位花山姑娘到廣東打工，找了個老公是廣東人。這位新姑爺頭回到花山湖拜年，吃光了掛面要吃雞腿，老婆朝他夾眼、搖頭，他還是沒有理會老婆的意思。急得老婆伸出腳，用那尖尖的皮鞋踩了他一下，他才哎喲一聲叫疼，放下了雞腿。丈母娘笑了，小姨子也笑了。小姨子笑得好看，新姑爺望著她發(fā)呆。老婆趕緊喊：“喂，喂，掉了！掉了！”
　　老公忙著找：“西母（什么）東西掉了耶？”
　　老婆瞪了他一眼：“眼珠子掉了耶！”說著，沖著老公，嫵媚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