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站的夜
事情的經過是從下半夜開始的。應該說,在這之前沒有任何不祥之預兆。
他在硬臥上睡了一覺,車廂里到站的提示廣播一連幾遍才叫醒他。他收拾行李,撐著懶腰,覺得自己精神養足了。從車廂下車那會兒他的感覺很好。
出了站,他抬腕看表,剛過零點。就是說,還有漫長的下半夜要熬過去。他又折身回到車站的候車室內。他想找個沒人的空椅子對付著睡上幾個鐘頭。像在其他地方見到的一樣,整個候車室里,燈光永遠是那樣曖昧的昏暗不堪,地上的、坐椅上的、橫七豎八的都是睡著的、似睡非睡的、樣子是睡的其實是睜眼醒著的人;這些人大多是外出打工的,男男女女,也有破衣爛衫的資深流浪漢,還有拖兒帶女的圍成一圈或占據著整條長椅——空氣污濁而沉悶,時不時透出陣陣令人惡心的卻又無法辨識其源頭的惡臭。兩個年近古稀的老年商販,靠在入口處門兩邊的攤點上,時不時有氣無力地吆喝一聲,不一會兒腦袋就歪向一邊,打起盹兒……
他挎著旅行包,在人堆與惡臭里,像探險者一樣小心地找著空座位。最后終于找到了一個狹小的空座位。他有些興奮,他想這就點上一根煙,但立即看到,在骯臟的立柱和墻壁上到處都貼著請勿吸煙、嚴禁吸煙、違者必罰的警示語。他把香煙又裝進口袋,但嗅覺里分明聞到一股煙草氣味,他不禁環視四周,這才發現,不僅地上躺著的坐著的有吸煙的,就連身邊都有吸煙者,怪不得那股煙草氣味如此濃烈呢。他想把香煙掏出來,但還是忍耐住了,他在這方面是有經驗的——以往這種時候他看別人照吸不誤也就跟著吸,結果總是很快就有個戴袖標的家伙突然出現在他的跟前,二話不說,遞上一張罰款單。他很納悶這些人是從什么地方突然就冒出來了,而且別人吸著他們好像就發現不了,而自己剛把煙卷叼上嘴,麻煩就來了。當然爭辯是沒有什么用的,他只好認罰。他決定不再去想吸煙的事,也不再去看那些吸煙的人,免得煙癮犯了直癢癢。
這時一個蓬頭垢面的年輕人竄到他跟前,差點嚇他一跳。年輕人將一堆雜志攤在他面前。最新的,有奸殺的,亂倫的,一個妓女與三十六個男人……年輕人故意揚著聲音說。他忙打斷道:多少錢一本?他其實是怕年輕人這么嚷著讓旁邊人聽見。十塊,十塊一本,五折優惠。他遞過去錢,就隨手抽了本。果然是本盡是有關奸殺和淫亂的雜志。雖說是胡編亂造的,但看著看著,還是來勁了。不行,他對自己說,得找個地方吸根煙才是,否則憋死我了!他把旅行包提起來,向室外走去。
他來到車站廣場上,雖是下半夜了,但廣場上仍舊有許多人,坐著的,躺下的,走動著的,一圈圈,一簇簇……他放下包就從衣兜里掏出煙來,立即點著滋地一口吸起來。
喂!喂!說你呢?
他記得自己好像剛剛吸上一口,一個粗重的聲音便傳過來。他想把煙丟掉已經來不及了,一圈人像一堵墻似的把他圍在中間。一個留著一撇小胡子的年輕人對他說,罰款二十元。說著就從口袋里拿出一個骯臟的小本子來。
你們憑什么罰款?他說,語氣并不強硬。
小胡子說,你還裝傻不成,你剛才不是在吸煙嗎?
旁邊的人開始幫腔道,少廢話,快把錢拿出來!
你們罰款有什么依據嗎?語氣更弱了。
小胡子說,要什么依據啊?公共場所禁止吸煙就是依據。
這不是廣場嗎?你看那邊不是也有許多人在吸煙嗎?
那些人歸那些人,等會兒我們會罰他們,現在是你。
他交了二十元錢,那個小胡子從小本上撕下一張紙來遞給他,那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罰二十塊錢,就算是罰款單了。這一撥人走開時,那個小胡子扭頭警告道,當心點兒,再吸就是一百塊了!
他看見他們很快消失在廣場上的人群之中。這是一群流氓,他想,花二十元算是消災吧。他不想再回到那個烏煙瘴氣的候車室里去了,他得找個地方住下來,等到了天亮再說。這倒不是多花點錢的事情,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于是他朝廣場前方走去,就像事先埋伏好的一樣,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且披頭散發的女人,立即從黑暗處涌出來,當即把他團團圍住。
上我們店里住吧,價格便宜,服務周到……
我們旅店什么服務都有,小姐從十六歲妙齡到三十歲……
住我們店,可以享受免費按摩……
他最后決定找個國營旅店住下來。他想國營才是最安全的。當那個涂脂抹粉的小姐答應一定把國營營業執照給他看時,他才決定跟她一塊走了。
七拐八彎地在小巷里走了近二十分鐘,小姐把他領進了一個門面狹小的旅店。他果然看到了國營的營業執照后,就開了一個房間,價格是一夜四十元(盡管是下半夜了,價格一樣),這也是他回到單位里可以報銷的出差住宿標準費用的一半,就是說,他還節約了一半。房間里有三張床,特別簡陋,一張寫字桌上放著一部電話。他決定趕緊睡下吧,這時候已經是凌晨二點多鐘了。
他熄了燈,閂好門,剛睡下,有人敲門。他問誰,門外一個小姐的聲音:先生,給你送水來了。他說,不要。他以為門外的人一定走了,可是沒過一會兒門又被敲響:先生,你需要小姐服務嗎?他叫道,不要!門外的小姐似乎猶豫了一會,聲音變得嬌柔起來:價格是可以商量的,你如果只想打一炮的話,那一百元也是可以的。他再次叫道,不要。滾!他這時有些后悔了;看來,國營也是不可靠的。
門外沒有了聲音,他牽牽被角準備安心睡了。似乎已經迷糊著睡著了,就在床邊隱約有個女人在說,先生,你需要我來陪陪你嗎?他原以為是在做夢,但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嗆醒了他。他睜開了眼,房間里的燈居然是亮的,一個妖艷的披著魔鬼般長發的女人就坐在床邊,沖他媚笑著哩。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嚇得臉都白了。
你是怎么進來的?你要干什么?
這個女人一點也不慌張,反倒一頭倒進了他的懷里,說,大哥啊,別緊張嘛,我來是讓你舒服舒服的嘛。我現在就是你的人了,你想干什么都可以嘛!
他大叫道,你給我出去,你給我滾——!他把女人推開,穿著褲衩就從床上跳起來。
女人沒有一點意外的樣子,反倒直追上他,把他抱著,說,大哥,你別那么害怕嗎,這種事情你又不是第一次了,對吧?……女人的媚眼開始放電了。
他揮起手來,吼道,你給我滾,滾——!
……最后,他付出二十塊錢,狼狽地從旅店里跑了出來。
他又回到了骯臟的候車室里,重新找到一空座位把自己安身下來。時間已是凌晨三點多鐘了。他想再熬上兩個鐘頭,天就亮了,到那時他就可以乘上南去的車去他的目的地了。他把旅行包放好后,決定打個盹兒。迷糊著,他有了睡意。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身體靠上了自己的肩頭,他斜眼看了一下,是個姑娘,身邊放著一個大包裹,好像也是旅行路過這里的。他想就讓她靠靠吧,都是出門在外的,又是一個姑娘家,看來人家也是疲憊得夠嗆了。他把眼瞇上,打起盹來。漸漸地,他感覺到這個小姑娘往自己這邊越靠越緊了些,幾乎把半個腦袋都靠了過來,而且鼻子里還呼呼有聲。他本想動一動自己的身子,好提醒她一下,不要這副樣子,但想到人家一定是睡沉了,也不便弄醒她,他也就忍了忍,心想天就要亮了,到那時,大家各奔東西,也就完事了。就這樣,他后來還真的睡著了。
天終于亮了,候車室里騷動起來。他醒來時,身邊那個小姑娘已經不見了,他想她或許已經跟頭班列車走了。他看了看時間,是早晨六點一刻了。
唉,這一夜可真是有點兒驚心動魄啊!
他提起旅行包,往出口處走去,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衣兜;他的臉色即刻就變了——他的錢包早已不翼而飛了。
在中巴車上
他畢竟是有經驗的,衣兜里的錢包沒有了,旅行包還是留著備用金呢。今天是會議報到的日子,他要乘汽車趕路了。
車站廣場上都是中巴車,車主們的叫喚聲此起彼伏。剛剛從車廂里那種悶臭的氣味中掙脫出來,便又一下子被搡進了這種混亂嘈雜的聲浪中。
上車吧,快上車吧!……
車主們圍攏過來,聲嘶力竭,其中有個車主索性伸手來抓他的手臂。
這里有國營的車嗎?他問。他覺得國營二字似乎就是一種心理上的安全感。雖然在過去的歲月里,由于國營意味著大鍋飯、鐵飯碗、低收入等等不是之處,受到諸多鄙夷,但這會兒他卻在期盼著能出現國營的車來。
他的問話引起車主們一陣訕笑,這都什么年頭了,還國營不國營的!告訴你,這兒都是私營的車,不坐的話,你就走路去吧!
他幾乎是被車主推上車的。剛剛坐定,一個脖子上掛著個骯兮兮的黃帆布包的小個子就走到面前讓他買票,買完票后,他原以為這就會開車,其實這種中巴車,車廂里不擠得滿滿的,車主殺了頭也不會把車開動的。一個鐘頭過去了,又是一個鐘頭,車廂里還是沒有坐滿乘客,盡管大家都在嚷著早點開車,但車主就是跟沒聽見似的。有人在嚷著要退票,但車主那樣子早已見怪不怪,而且隨時準備跟乘客發生爭執,甚至打起架來也不妨。于是大家除了一臉的慍怒之外,也就不再嚷嚷了。這種默認的平靜使人一下子便看到做人的另一面。
車廂被擠得嘎嘎聲響時,中巴車開動起來。這車就像一個年邁的老者登山那樣,開始哼哧哼哧,似乎隨時會徹底趴下來。那個留著女人般長頭發的男司機不斷地換著擋位,變速齒輪發出可怕的像是要爆裂的聲音。漸漸地,車子似乎穩定些了,車速在加快,車廂隨之搖晃起來。
從車站到市區尚有三十公里。車速越來越快,坐在車內就像坐在一架進入跑道的飛機里的感覺差不多,車身的搖晃越來越厲害。有乘客在叫著要注意安全啊。司機扭頭往后看了看,一臉的鄙夷之色。他身邊坐著那個在車站幫他拉客的小胡子,兩人這會兒正點著煙吸起來。車速不僅沒有減下來,反倒像是更加快些了。
道路很窄,辟在一片田壟與山坳之中,時不時地一個急轉彎就會迎面遇上一輛同樣速度的中巴車,車身猛地一個大晃動,好像就要掀翻了,卻又化險為夷。那個坐在司機身邊的小胡子回頭看了一下車廂里一個個面面相覷的乘客說,怎么樣,夠刺激吧!開車的長頭發很得意地甩了一下頭,他仿佛正在展示自己高超的駕駛技術哩。而這時,車廂內的人似乎正在進行著一場生死游戲。
大家聽見司機跟那個小胡子說起話來。
小胡子:新潮廊里前天又來了個妞,可是夠味哩!
長頭發:怎么,你把她辦了?
小胡子:那當然,昨晚可是耗了我一夜呢……
長頭發:什么價?
小胡子在做著手勢。
長頭發顯然很驚訝:這么便宜?!
小胡子:所以說,那是個傻妞,不過味道可是真的不錯!不信,今晚上你也去試試看,我敢保你會銷魂一夜的。
兩人笑起來,笑得十分淫蕩而放肆。這下車開得更快了,車身搖晃得也越發厲害起來。乘客中一個年紀大的終于忍不住站起來,說我要下車了,我可不想把老命搭在這車上。長頭發并沒有減慢車速,而是扭頭看了一眼,說你下車可以,但我聲明在先,車票可是絕對不退的。老者叫道,為什么,我不乘你的車了,為什么不退票?長頭發說,我們可沒有逼你下車啊!小胡子在一邊幫腔道,算了吧,馬上就要到站了,這車開得多穩當,要是在國外,這樣的快車讓你坐上了,那價錢可是慢車的好多倍哩!老者重新又坐了下來,但滿臉還是那種余驚不散的神情。
長頭發接著又開始跟身邊的小胡子說起話來。看得出,他來了興致。
長頭發:今晚可就看你的了,你請客在城西大酒店,吃飽喝足了,我就去騎那個甜馬子。
小胡子:放心,我會把你送到那傻妞面前,交代完畢后你就放開手腳干吧!
兩人又是一陣浪笑,也就在這個時候,車終于一個急轉彎沖向路邊的田里……
住 店
他沒有像其他乘客那樣橫七豎八地躺在田埂上,等待交通警察來,而是一個人先走開了。走的時候,有個滿臉血跡的乘客還對他說,希望他留下來把情況跟警察說清楚,好讓警察好好法辦一下開車的長頭發。他想,別再給自己找麻煩了,大家都還沒死就是萬幸了。
翻車時把他的腰閃了,他從車窗里爬出來后,驚魂未定便覺得自己的腰像鋼針扎著似的疼痛不已。他不斷地朝路上疾馳過去的車子招手,希望他們能捎自己一程。后來還真有一輛車停下來把他捎上了。就這樣他總算于當天到了目的地。
走進賓館后,他首先在會議報到處登記。然而交了會務費拿著鑰匙進了房間。房間兩張床,一臺電視機,一張寫字桌,一對沙發,兩把坐椅,一切都比較簡陋。他去衛生間洗漱了一下,這才感到自己實在是太疲憊了,于是便倒床睡下了。
等到他醒來時,已經深夜了。他一點也不覺得餓,只感到腰疼痛得無法忍受。房間里另張床還沒有顧客。他本想找個人來幫自己一下。他想下床小便。正在這時,電話鈴聲響起,他抓起電話,里面是一個嗲聲嗲氣的小姐的聲音:先生,您需要服務嗎?他說,有按摩的嗎,我的腰……電話那邊立即說,您等著,我馬上就到。
他想,看來這家賓館真是服務周到,南方跟內地就是不一樣啊!
他艱難地把身子在床上挪直些,好讓頭能靠上床背。但腰疼得實在厲害,動一下就感到不行。于是他想等小姐到了再說吧。這時,小姐輕輕地叩響了房門,他說請進。幾乎沒有一點聲音,一個亭亭玉立的濃裝艷抹的身穿緊身皮衣的小姐走到他的床前,那張被脂粉包裹得像面具似的臉上綻開一種職業似的微笑。先生,我這就給您服務嗎?小姐把肩上的皮包放下,就坐到他的床沿上。他突然有種緊張的感覺。他說,你準備怎么給我服務啊?小姐莞爾一笑,說當然是給您按摩了——讓您有了那種感覺才會舒服起來的。
于是他就把身子翻過去,臥在床上。小姐過來把他的外衣扒下來,裸出他肉墩墩的后背。很快一雙輕柔的手就觸及到他肉體上。他感到腰上的疼痛好像在逐漸緩解,他把眼睛閉上,覺得好像正在進入一種夢境……
燈是什么時候熄的,他是什么時候進入夢境的,以及小姐是什么時候上床來的,他全然不知覺。只是當那位小姐騎上他的身上,并且把他最為敏感的東西弄得瘋狂起來的時候,他才猛然感覺到身上這個圓潤光滑的肉體不是自己妻子的肉體,他把燈扭亮時,小姐正沖他壞笑著,你真壞——裝得倒挺正人君子的。
他一下子全明白了發生了什么。他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居然沒有了一點腰疼),你是……
小姐已經從他身上下來了,似乎他的警覺正是小姐翻身下馬的時刻;她利索地把胸罩扣好,接著非常職業地穿上皮褲。
別再裝正經了,快把錢付了吧。她的口氣已經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
付錢?他開始意識到一場交易已經完成了,他必須承擔結果;他有點結巴地說,要付多少錢?
小姐就像一個老練的財會人員報賬似的:按摩三百,做了一次三百,另外是采取女上式,需加二百——這些都是最低的標準了。
他在把錢一張張點給她時想,畢竟是腰不疼了,看來花這些錢,治了腰也未必不劃算……
治 病
他染上了梅毒病。
他是回到內地第四個星期后才發現的。他的那個東西開始淌出膿一樣的東西,且有一股子腐臭味兒,頂部時常隱隱作痛。他跟妻子說,單位正在搞一個項目,他最近有段時間不能回家來過夜了。妻子說,那你可要把自己照顧好。他說,你放心。
他當然不會去找正規醫院的。他開始留心起那些張貼在路邊電線桿上和廁所墻壁上那些江湖郎中的廣告。他選擇了郊外一戶農家就診的郎中。
郎中是個五十歲的老頭兒,戴著個老花眼鏡,干瘦的癟嘴上留著一撇黃胡子,據說是個行醫三十載救過數條人命的在世華佗。他對前來就醫的這位中年人仔細打量,似乎他身上的那個玩意兒不需要馬上診斷,倒是要先看看這人氣色后才能定奪。后來這老頭兒突然笑起來,說不用緊張,你的病情沒有你想像得那么嚴重,現在你可以把褲子脫了讓我看看了。他說就在這里?因為所謂就診所,其實就是農家的一間破堂屋,而且旁邊就站著幾個正啃著山芋頭的孩子。老頭兒又會意地笑笑,說你是不好意思,那跟我到里面屋子來吧。里面屋子是個堆積雜物的舊房,有一小塊空地正好可以讓他脫下褲子進行檢查。
檢查是仔細的,老頭根本不用手去捏盤那個東西,而是用根小細棍挑動著它,翻來覆去的,就像是在盤弄一條已經死去的蛇。
檢查完畢后老頭兒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起來了。從癥狀看,病毒已經進去了,龜頭色相不好,血氣也不正,非猛藥不能以治之。
他提著四包用舊報紙包起來的良藥(每包五十元)回到他臨時從朋友那兒租借的房屋里,就開始熬藥。屋子里很快就充滿苦艾與牛糞交織的怪味。遵照郎中的囑咐,藥水喝下去,藥渣用紗布包著就敷在那東西上。
他開始一天比一天削瘦下去,那個東西不僅沒有好轉的趨勢,反倒越來越腫大了,時常堅硬無比。他又去了郎中那里一次,老頭兒告訴他,這種反應就對了,說明藥力正在發生作用,正在往體外排毒,排完了就好,而且——老頭兒對他曖昧地笑著說——你的那個玩意兒會比以前更加厲害哩。
他又帶了四包藥走了。就是這后來的四包藥把他送進了正規醫院的手術臺,因為他已經無法正常排尿,且腫大得像個葫蘆了。
等到他出院后再去找那個郎中時,人家早已沒有了蹤影。
尷 尬
他的事情漸漸就被廠子里的人知道了。他覺得自己有些抬不起頭了。大家議論的不外乎是像他這樣一個文弱而安靜的人居然也敢在外面干那種事情,可見現在的人變化有多大啊,世道真的是變了!
外面的反應他還能對付,但妻子的目光和表情卻讓他心寒了。妻子開始采取一種冷處理,不管不問的,好像家里從來就沒有發生什么似的。但妻子冷若冰霜的表情和他必須在客廳沙發上睡的決定分明是提醒他必須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一連幾天他還能頂得住壓力,但時間一長他感到必須與妻子妥協,否則這個家便足以使他再也沒有膽量跨進來了。
這天晚飯后,他叫聲妻子的名字,說我們該談談了。妻子說,我們還有什么好談的?他說,我的事情讓你受了不少委屈,我應該向你說明事情的真相。妻子在沙發上坐下來,擺出一副等待他如實招來的架勢。他在她旁邊坐下,說我那趟出差,在南方出了點兒事,就是有過一次翻車的經歷。翻車?妻子十分吃驚的樣子,我看你不是好好的嗎?再說,翻車跟你搞女人有什么關系?
于是他只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如實說了出來。看得出,妻子并沒有相信他的話,眼睛直直地看著他,似乎突然有些不認識他了。他說,怎么,你不相信我?妻子從鼻子里發出一種氣聲,白了他一眼,說,天知道你說的這些是真是假啊?說著她就起身去房間里了。當晚,妻子并沒有把房門打開讓他進去。
他的自尊心在受著煎熬,他的做人的一切都在受著考驗。他知道必須把與妻子的關系處理好,否則外面的事情他就更加束手無策了。妻子顯然沒有與他妥協的意思,兩個星期后,他覺得有必要與妻子攤牌了。
他說,你是不是打算不跟我過下去了?
妻子說,你在外面搞女人都搞出問題來,還有臉來跟我說過不過?
他說,那就干脆拉倒吧,我們好聚好散。
妻子說,我就等著你這句話哩,不過我可要把實話說在前頭,我不能就這樣跟你散了。
他說,你說吧,你想怎么樣?
妻子說,我嫁給你時,可是個大姑娘,現在都成個丑媳婦了,這筆損失費你說怎么賠?還有……
他馬上意識到妻子是想讓他凈身出戶,壓抑的怒火竄上來,去你媽的,你不嫁給我,嫁給別人,這會兒還是個大姑娘嗎?
妻子也叫起來,你憑什么罵人?有理說理嘛,你害怕什么?
去你媽的——去你媽的——!
他開始張牙舞爪,他開始歇斯底里;他幾乎瘋了。
妻子也不甘示弱;她的委屈,她的難堪,她的傷心,也都爆發了。
離 婚
想都想不到啊!偶爾一次出差,竟有如此不測遭遇,而如此不測遭遇居然給人生帶來如此不堪的結局!想想看,這人生會有多少險灘暗礁,這命運會有多少玄機劫數……
這個離婚后凈身出戶的倒霉的男人,坐在鬧市街角的路牙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自己人生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在他周圍,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塵世依舊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