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謝蘭知道自己迷路了。
腳下的路蚯蚓般彎彎曲曲,爬進遠處的莊稼地。幾棵高大的樹木不規則地分布在坡上。熱風浪一股股撲面而來,帶著成熟的麥香,雜草的青氣,還有各種奇異的味道。這些都不錯,只是周圍靜悄悄的,別說是同學們,連個人影也看不見。只有樹上的知了在拼命嘶叫,單調乏味仿佛來自遠古,聒噪得幾近無聲。謝蘭站在一棵梧桐樹下,茂密的樹冠遮住了正午的陽光,只漏下一些細碎的光斑。她瞇眼躲開晃動的光斑,焦急地四處張望。
一個影子一晃,從前面一棵老槐樹后閃出來,是一個敦實的男孩。他肩挎草箕,手抓鐮刀,短發亂蓬蓬地像只鳥窩。
謝蘭一陣欣喜,急忙往前跨一步,問道:“同學,請問這里是茅灣村吧?市三中來學農的學生在哪里?”
男孩近距離瞪著謝蘭。看上去他也就十四五歲年紀,黑紅膚色,寬臉,細鼻,單眼皮,薄嘴唇。他不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放肆地盯著謝蘭,上下打量。
那時候,謝蘭是個漂亮女孩,雪白的瓜子臉,豐潤的雙唇,兩個烏黑的長辮子搭在肩上,辮梢纏著紅色橡皮筋……謝蘭的臉開始發漲發熱,好在男孩的目光已經轉移到她的手上,她的手指纖細修長,油嫩水滑……他又盯住她的腳,她的腳趾同樣白皙纖秀,正躲在墨綠色塑料涼鞋里不安地蠕動……止不住的羞澀籠罩了謝蘭,她求饒似的抬眼看了看男孩,發現男孩的表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的目光冷峻,晦澀,摻雜著挑剔,厭惡,甚至,還有一些明顯的敵意。
謝蘭的心不由得懸崖勒馬,她低下頭,抓緊了手里一只藍布包裹,怯怯地語無倫次地說:“我們昨天來的……老師說要住幾天,我就回家拿了兩件衣裳。”男孩依然不出聲。謝蘭像是為了擺脫尷尬,繼續說:“你是茅灣村的吧,不是和我們聯合干活嗎?昨天我們女同學捆麥子,你們男同學割麥運麥,今天……”
男孩突然發出一聲怒吼:“誰們男同學!誰們男同學!”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卻洪亮,充滿了憤怒。謝蘭趕緊住了口,莫名其妙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突然發火。男孩轉身走開,走到旁邊的水渠邊,掄起手里的鐮刀刷刷幾下,一叢叢茅草被齊腰斬下,紛紛飄落。他又飛起一腳,一塊石子撞到渠壁上又彈回來,咚地一聲掉進水渠里……
謝蘭吃驚地看著他一連串的動作。他突然跳過水渠走開了,只扔下一句兇巴巴的話:“我最煩你們,資產階級小姐!”
14歲的初二女生謝蘭,又獨自呆立在正午的村口。良久,她總算明白了一件事,剛才那個男孩,其實是個女孩!可是她也太像男孩了,除了長相,還有衣著。她的灰色上衣又臟又破,晃晃蕩蕩掛在身上,估計是她哥哥下放給她的。她的褲腳一高一低胡亂卷著,一雙破球鞋一只露著大腳趾,一只露著小腳趾……謝蘭下意識地拽了拽自己的衣角,她知道自己的碎花洋布小褂是干凈合體的。她母親是服裝廠的裁縫,總是把女兒收拾得利利落落。謝蘭自足而又寬容地笑了笑,重新瞇起眼睛四處搜索。剛才那個假小子和她古怪的舉動,慢慢從她腦海里淡出,像是身邊偶然吹過的一股旋風,無聲地消失在夏日的曠野里……
二
現在,謝蘭就坐在已經干涸的水渠邊。
她記不清這是不是30多年前那條水渠,但水渠盡頭那個村莊確實就是茅灣村,當年她學農的地方。時間已是晚秋,地里早已拾掇清爽,草色開始枯黃,樹木在慢慢凋零。當年漫山遍野的濃綠和金黃像是給一陣風卷走了。遠遠看去,村子漲大了許多,還橫七豎八立著些兩層小樓。那個破敗的深陷在莊稼、樹木、荒草中的小村莊似乎永遠消失了。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得令人生疑。
回頭想想,那天的同學聚會也像個不真實的夢。她竟然真的參加了。他們那屆初中同學會大體是十年一聚,頭兩次她都理所當然地拒絕了,這次要不是在街上遇見江蕓,也很難說。多年不見的江蕓一張胖臉笑得走了形,她緊握著謝蘭的手說,你一直沒參加過啊?天哪,好多人都該認不清了,多好玩哪,就當玩兒唄,去吧!望著江蕓沒有一絲陰影的目光,謝蘭突然就動了心。是啊,還能有多少人記得自己?30多年了,天地都能調個個兒!
她鼓足勇氣去了。五個班級的同學一鍋燴,場面亂糟糟的,像趕集。果然沒有幾個人認出她。有些人知道了她是謝蘭反應也平常,似乎早忘了30年前的事情。個別人眼里有異樣的光芒閃了閃,謝蘭也并不很在乎——這個她自己都沒料到。所以一天的活動她沒有不適,更沒逃走,相反還算愉快。座談,聯歡,聚餐,她參與了全過程,只是很少說話,像個觀眾似的,放松地觀看舞臺上追光燈下的演員們——當了大官的,發了大財的,離了多次婚的……而她,好像被人遺忘了,這正是她期望的。
晚宴結束的時候已是九點多鐘,街上是一片霓虹的海洋。一個女同學與她一同出來,兩人就帶著些許酒意在燈海里漂浮著,自然地聊了起來。她竟然也是五班的,只是她從別的學校轉來時,謝蘭已經走了。
“你就是謝蘭?”女同學吃驚地站住了。借著旁邊商店里的亮光,她從眼鏡片后頭打量著謝蘭。
“是啊……”謝蘭笑笑,心里已有數,笑容里多了幾許尷尬。
“我一來班里就聽說你的事了,還看過你的照片,你和江蕓她們的合影。”女同學興奮地說,似乎沒注意謝蘭的反應,又仔細看看謝蘭的臉,“你變了,一點都不像。你小時候多好看啊!”
“呵呵,老了……”謝蘭咕噥著,對這個直性子女同學反生出好感來。躲躲閃閃言不由衷的話她聽得多了,她知道有些話聽著順耳,卻可能藏著暗箭。
“我感覺你人蠻好的,那事到底咋回事?”女同學挽起謝蘭的手臂,兩人繼續前行。
清涼的秋風里,謝蘭的肘部被女同學挽得熱乎乎的,她的心也熱了一下。這么多年,幾乎沒有人認真地問過她,到底咋回事?謝蘭的鼻子有些酸,30年前那樁事兒電影鏡頭似的,刷刷在眼前閃過。
事后想想謝蘭都奇怪,那同學基本是個陌生人。或許只有陌生人,與自己毫無瓜葛的人,又隔了30多年的歲月,才能毫無偏見地信任她并讓她信任?在越來越動情的講述中,長在心里幾十年的柵欄開始松動,搖擺,終于被感情的潮水完全沖垮了,到最后謝蘭已是涕淚交流。
聽完謝蘭的講述,女同學沉吟了一下說,都是那個女的害了你!又狠巴巴地問,你后來沒去找過她?謝蘭搖搖頭。女同學驚異地一拍大腿:“干嘛不找她,問問她為什么害你。不行找人廢了她,至少揍她一頓!”看謝蘭不吭聲,女同學急了:“你也太老實了!換了我,非弄死她不可!”謝蘭的心震了一下,突然覺得有太多的話涌到喉頭,卻一句也說不出了。
回到家謝蘭一夜無眠。那個心直口快的女同學,她的名字自己都沒記住,她簡單幾句話卻釘子一樣扎進她心里。不光扎,還攪著,擰著,把她那顆早已麻木的心弄得血肉模糊,疼痛難忍。一個念頭死灰復燃了,并且越來越強烈:她要見一見那個女人,問她一句“為什么”。哪怕什么都不問,只是看她一眼,也好給自己一個交代,否則自己也太沒心沒肺了。
這個念頭攪得謝蘭一連幾天不得安寧。她終于下定了去茅灣村的決心。今天一大早,她趁老余上廁所,告訴他自己要出趟遠門,中午回不來。老余立愣著睡意惺忪的小眼睛,嘟囔一句“又搗鼓個啥”,就踢里趿拉回臥室睡他的回籠覺去了。最近謝蘭剛剛辭掉一份臨時工作,因為工資太低。新的工作還沒頭緒,所以她得常出去跑動,老余也習慣了。
時候不早了,謝蘭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浮土,踏上干水渠旁的一條石子小路。望著遠處的茅灣村,她的心不由自主緊張起來……
三
拖拉機上的麥捆越摞越高,看上去像紀錄片里的非洲大鴕鳥。靳川峰老師把最后一個麥捆甩給車上的人,幫著他們用繩子把麥捆固定好,拖拉機就發動了,“突突突”一陣轟鳴,在月色里冒著黑煙,搖搖晃晃、頭重腳輕地開走了。
學生們發出一陣歡呼,然后就東倒西歪癱坐在麥茬地里。
太累了!從清早三四點鐘開始,他們這些十幾歲的孩子就開始下地收麥、運麥,一直干到現在。中午只匆匆吃了幾個饅頭,幾塊腌蘿卜干,還有一碗綠豆清湯。是知青食堂的人送到地頭來的。茅灣大隊那個斜眼的趙隊長說了,廣播預報后天有雨,必須趕在下雨前把麥子收到場上去,否則麥粒撒到地里就會減產。
“這是政治任務!”昨晚在大隊部會議室里學習,瘦猴似的趙隊長尖著嗓子喊道。喊完斜著一對小眼睛把會場掃視了一圈,目光灼灼像電影里的探照燈,所到之處孩子們個個噤若寒蟬。等他的小腦袋重新歸了位,一直小打小鬧的會場已完全安靜下來,只有他頭上那只黑乎乎的25瓦白熾燈泡,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靳老師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說:“老趙,歇歇吧,別累壞了,明天還得接著講呢。”伸手把窗臺上一只茶缸遞給趙隊長:“喝點水,這也是政治任務!”學生們都笑了。他們已經發現,“政治什么什么”是趙隊長的口頭語。
趙隊長沒笑,臉上的表情依然嚴肅,端茶杯的手微微發抖。
靳老師是初二(5)班的班主任,也是這次學農活動的領隊。他二十出頭,中等個,體格健壯,喜歡運動。據說在學校每天長跑、練拳,會點武功。但今天他也累垮了,坐在地上一聲不響,周圍是學生們此起彼伏的呻吟聲。上午他們一直用板車運麥子,體力消耗很大。靳老師就找趙隊長要拖拉機,趙隊長說拖拉機只有一臺,調不開,要等。結果一直等到傍晚才見到這臺破機子……十幾分鐘后,靳老師猛地站了起來,一揮手大聲說,走,吃飯去!一聽吃飯,學生們立刻來了精神,爬起來就去追前面的靳老師。麥地里騰起一片煙塵。
大隊部院子里已擺上了兩個大饃筐,里面竟是雪白的肉包子——兩只破了皮的露出油乎乎的肉餡。許多男孩子顧不上洗手,就抓起肉包子大吃起來。不少人同時抓起好幾個,只恨兩只手不夠用……一時間院子里香氣彌漫,一片歡樂的喧囂。靳老師擠在學生堆里,手里抓了兩個包子正往嘴里塞,噎得直伸脖子。連吃了好幾個才接過學生遞過來的碗,喝了幾口稀飯,對著亂糟糟的人群亮開了嗓子:“注意了,注意了,飯后繼續上會議室學習啊!”會議室就是大隊部隔壁一大間空屋子,中間放著一張破課桌,地上鋪著些麥秸草,開會時大家只能席地而坐。學生們一進來就一片哎喲聲,都被肉包子撐得彎不下腰了。站著的,跪著的,還有的干脆半躺著……互相打聽吃了幾個包子。男同學至少七八個,大多十幾個。一個小胖子炫耀說他吃了二十三個,也不知真假。正鬧騰,趙隊長走進來,手里拿著一本紅皮語錄,神情嚴肅地站在課桌前。喧鬧聲依然沒有停下來,趙隊長就使勁清了清嗓子,把一口濃痰用力吐在地上。嗡嗡聲低下來,卻沒有消停。靳老師起身擺了擺手,大聲說,靜一靜,靜一靜,今晚請趙隊長繼續帶我們學習。
會場終于安靜下來。趙隊長的斜眼照例威嚴地掃視一圈,把手里的紅皮語錄在衣襟上輕輕擦了擦,放在桌子上,翻開某一頁。再嚴肅地掃視一圈,這才慢騰騰地說:“先學習幾段語錄。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就在這時,一聲脆響在人群里炸開,像是放了只小鞭炮。學生們短暫的愣怔之后突然哄堂大笑,原來是誰放了個響屁。事情如果到此為止還在可控范圍內,但緊接著開始響屁連連,此起彼伏,哄笑聲也隨之波浪似的掀起一個又一個高潮。學生們都笑瘋了,會場亂成一團……趙隊長的臉鐵板似的繃著,掃向人群的目光陰冷惱怒。他終于忍無可忍,伸手對著桌面猛拍一掌,尖聲叫道,別笑了!破課桌發出朽木碎裂的吱吱聲,一根橫軸的一頭咣當一聲掉落下來。會場安靜了,大家莫名其妙看著趙隊長,不明白他為什么不笑反而生氣。許多學生臉上還殘留著沒有褪盡的笑意,像是隨時準備卷土重來。
“這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趙隊長繼續大吼,本來就有些嘶啞的嗓子幾乎被他吼破。這句話像澆在火苗上的一瓢冷水,效果立現,下面幾十張小臉立馬成了經霜的秧苗,蔫巴了,誠惶誠恐看著趙隊長扭曲變形的臉。靜默中趙隊長眉間掠過一絲得意,他繞過課桌跨前兩步,指點著人群繼續說:“你們這是對偉大領袖的侮辱,我得向上級匯報的!”
靳老師站起來,臉上習慣地浮起一些嘲諷的微笑。他走過去,一邊伸手去拍趙隊長的肩膀,一邊說:“老趙,趙隊長,沒那么嚴重吧。同學們太累,吃多了,所以才……”趙隊長一擰脖子躲開靳老師的手,瞪著眼說:“不行,說啥都晚了,我是非匯報不可!”
靳老師雙手卡腰,歪頭看了看趙隊長,又看看目瞪口呆的學生,滿不在乎地點點頭:“行,你匯報吧,現在就去匯報。”
趙隊長意外地愣了愣,使勁眨巴了幾下眼,快速思考了一下,立刻打定了主意。他雙手往課桌上一按,雙肩聳起來,與他的尖頭形成三個嶙峋山包,大聲說:“這保準是故意的,我們得找出第一個放屁的人。他保準是故意的,天下哪有這么巧的事,我才說到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他就……一分一秒都不差!是誰,自己站出來!”
沒人吭聲,屋子里靜得人人都能聽見自己的喘息聲。等了幾秒鐘,趙隊長一揮手:“揭發!知道的給我揭發,這也是立功的機會!”還是沒人吭聲。趙隊長背著手,繞著桌子踱了一圈,又踱一圈,兩只小眼睛錐子似的往人群里扎。終于后墻那里有一個聲音響起來:“我揭發!”一個小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站起來。從外形和衣著看,應該是茅灣村的學生。按大隊的安排,茅灣村幾個放麥假的本村中學生,也加入了三中學農的隊伍,與他們一起吃飯勞動學習。趙隊長瞇起眼仔細看了看那個學生,立刻興奮地說:“好,毛儉,你揭發,第一個放屁的是誰?”
叫毛儉的學生低頭在人群里搜索著,很快指著一個女學生說:“就是她!”女學生驚慌失措地搖搖頭:“不是我,不是我!”靳老師和趙隊長一前一后走過去。靳老師仔細瞅瞅女學生,吃驚地脫口說:“謝蘭?不可能!”那個女學生正是謝蘭。她看著面前的毛儉,認出就是昨天中午在村口遇見的那個假小子。
趙隊長打量著謝蘭,目光立刻粘膠似的粘在她臉上,聲音莫名地亢奮起來:“叫什么蘭,什么蘭?”有人小聲說“謝蘭”。
“哦,謝蘭。”趙隊長目不轉睛地看著謝蘭,“你小小年紀膽子不小,還是個女學生。她到底是什么背景?”他轉頭問靳老師。靳老師似乎沒聽見,他彎腰問謝蘭身邊幾個同學:“是謝蘭?”口氣里已然全是否定。那幾個同學茫然地搖搖頭,趙隊長立刻警告:“想清楚再說啊,亂說話是要負責任的,政治責任!”那幾個同學立即閉緊了嘴巴,低下頭。趙隊長轉身回到課桌前,大聲宣布:“這個謝蘭留下,剩下的都去睡覺!”
四
居然沒人認識毛儉。
兩個去附近礦區撿廢鐵的婦女,一個推著自行車的黑瘦男人,一對抱孩子的年輕夫妻,他們全都一臉茫然。好像“毛儉”這個名字是幾百年前的一片樹葉,不可能與他們有任何關聯。慢慢地謝蘭就想明白了,“毛儉”肯定是個小名,她的學名未必還叫毛儉。算起來毛儉至少也得五十歲上下,知道她小名的也一定是上了年紀的人。
謝蘭繼續往村里走,心里還是有些緊張。自己會迎面遇上毛儉嗎?如果遇上,還能彼此認出嗎?如果認出,毛儉會尷尬,會內疚嗎?或許她已經不在村里了,那么她會在哪里?發財了,還是落魄了?更大的可能,她已經是個子孫滿堂的沒牙的老太太了,農村人顯老……無盡的猜測和想象,一點點打消了謝蘭心里不時泛起的猶疑忐忑。僅僅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她也要把今天的行動進行到底。
年輕人大多出去打工了,村子里靜悄悄的,偶爾跑過幾個臟兮兮的孩子。與記憶中的茅灣村相比,最大的變化是,高大的瓦房取代了低矮的草屋,房子和院落分布密集又散亂,質量差別也很大,默默昭示著貧富的差異。地面依舊坑坑洼洼,樹木卻好像少了許多。總之完全變了樣,如果不是早已確認,她會懷疑走錯了地方。
走過一家高墻大院的時候,防盜鐵門里突然傳出狗叫聲,把謝蘭嚇了一跳。一只大狼狗正拱著鐵門對她狂吠,她快步離開了,一直到狗叫聲微弱下來才放慢腳步。眼前是一片平坦的水泥地面,一個寬大的院門,門楣上釘著一塊銅牌,上書“茅灣小學”四個楷體黑字。謝蘭猶豫著進了大門。
正是上課時間,操場上有幾個學生在打球,幾排半舊的教室相對安靜。右手的一排平房顯然是住家,一個老太太坐在門前做針線,她身后一只小狗懶洋洋地臥著,聽見動靜象征性地汪汪叫了兩聲。老太太抬頭看見已走近的謝蘭,淡淡問了句“你找誰”。
“我找……”謝蘭斟酌著該怎么說。老太太狐疑地從老花鏡后面看著她,她忙說:“我也不知道她大名叫啥,只知道小名,叫……毛儉。”
“毛儉?”老太太皺眉想了想,又問,“上幾年級?”
謝蘭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小學生,是個大人,有四五十歲了,女的,她小名叫毛儉。”
老太太一聽不是學生,表情松懈下來,又低頭縫了幾針,回頭對著屋里壓著聲兒喊道:“咱村有叫毛儉的婦女嗎?哎,老頭子你出來!”
不一會兒,一個紅臉老頭拿著張報紙出來了。他瞅瞅謝蘭,不耐煩地問老太太:“啥?”謝蘭忙上前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老頭剛聽完就說“沒有這人”。謝蘭道了謝,失望地轉身往外走。剛要跨出大門,身后傳來老太太的聲音:“哎,那個婦女,你等等。”謝蘭急忙轉回來,滿懷希望看著他們。老頭不看謝蘭,卻緊盯著老太太的臉,自言自語說著:“大品家的叫儉?不對,是二柱家的叫儉……”老太太也盯著老頭使勁回憶著:“老大的小,老二的大……”兩人就這么云里霧里討論了好一會兒,最后老頭肯定地得出了結論:就是她!這才回頭對謝蘭說:“你認得民政局的趙局長嗎?”謝蘭困惑地搖搖頭。“就是趙春華!”老頭補充。見謝蘭依然搖頭,老頭眼里流露出不屑的神色,好像那個趙春華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謝蘭不好意思地解釋:“市里那些當官的……我都不熟悉。”老頭只好告訴她,趙春華也是茅灣村人,小名就叫毛儉,她現在已經是市民政局的局長了。
謝蘭定定地望著老頭,半天不說話。老頭看出她不信,又說:“別人沒有叫毛儉的了。四五十歲的婦女里面,就只趙局長。”謝蘭還不死心:“毛儉小時候個兒不高,蠻壯實,頭發短短的,乍一看像個男孩子……”
不等老頭回答,老太太在旁邊搶著說,那就是她,肯定是她!
謝蘭按照兩個老人的指點,沿著學校門口的小路往村外走,感覺頭重腳輕,暈乎乎的。這么多年來,她無數次猜想過毛儉的身份,甚至每每見到拾荒的、要飯的、街頭流浪的女人,只要體態年齡相仿,她都會帶著些刻毒地想,這人或許就是毛儉?因為在她的潛意識里,毛儉就應該是這樣的下場。她也設想過相反的情景,比如毛儉混好了,發了財之類,但在她心里那只限于設想,自己從來不認為會成真,就像太陽終歸不會打西邊升起。現在,她最不愿看到的事實呈現在眼前,不是設想,更不是做夢。她的大腦一下轉不過彎來了,因為實在缺乏思想準備。
謝蘭有些隱隱的后悔,后悔自己隔了漫長的30多年,又傻乎乎跑到這里來自揭瘡疤,自尋煩惱。她突然覺得特別累,腳步變得踉踉蹌蹌,整個人像是要虛脫了。
五
會議室里只剩下三個人,靳老師,趙隊長,還有坐在后墻邊麥秸上抹眼淚的謝蘭。學生們離開時帶起的浮土麥草屑,在昏黃的燈光里像海底的浮游物,緩緩飄蕩,久久不散。靳老師皺眉看著那些浮塵,胸腔里一股火氣開始左突右沖。他看了看還在啜泣的謝蘭,努力控制著情緒,盡量溫和地問:“老趙,你到底想怎么樣?”
單薄瘦小的趙隊長抱著膀,一條腿輕輕抖動著,看上去有點滑稽。他瞇眼傲視著面前的一男一女,猜想著他們會如何向自己告饒。靳老師的話讓他聽出了克制,也聽出了暗含的威脅,卻沒有告饒的意思,他的神經馬上緊繃起來:“不是我想咋樣,是該咋樣就咋樣。這么嚴重的政治事件,犯人得嚴加看管,明天著人交送公社。”
“什么嚴重的政治事件,不過是偶然的巧合……”
“公然侮辱偉大領袖毛主席,你敢說不是嚴重政治事件?”
“我了解謝蘭同學,她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班干部,一貫思想進步……”
“甭說那沒用的,那都是表面,誰知道她心里是咋想的……”因為話頭占著上風,趙隊長青黃寡瘦的三角臉現出得意的神情。靳老師被那神情激怒了,他一梗脖子,甕聲甕氣地說:“你這是誣陷好人!你明知不可能是她,你這是害人知道嗎!”
趙隊長也垮下臉,伸手一拍桌子:“你這是政治立場不堅定!我警告你,不要把你自個兒也扯巴進去!”靳川峰臉上不由自主流露出輕蔑的表情,趙隊長看見了,就把本想咽下去的話又吐了出來:“我早看出你沒個教師的樣子,整天吊兒郎當,跟學生嘻嘻哈哈,不尊重貧下中農,不尊重基層干部,還膽敢包庇犯罪的學生……”
靳川峰本是個開朗的人,喜歡和身邊的人開玩笑。加上從學校乍一來到鄉村,心理上更放松,老毛病自然就出來了。趙隊長負責學生學農的事,接觸多了靳川峰跟他也隨便起來,別人恭恭敬敬叫趙隊長,他多數叫老趙,這還不算,還給老趙起了個外號“金絲趙”,暗諷他長得像金絲猴。把一貫嚴肅的趙隊長弄得哭笑不得,又不好發火,臉上別扭,心里更別扭。靳川峰嘻哈慣了,并不覺得自己過分,聽了他這話才明白過來,但知道不是為自己辯解的時候,就把話題重新轉了回來:
“什么叫犯罪的學生?還沒調查清楚呢。”
“在場的人可都聽見了,又有人證明,還要咋調查!”
“證人也有判斷錯誤的可能。我明天也去公社,不信找不到講理的人。”
“隨你便。但今天我得看住她!”
“不是明天送公社嗎,你得讓她回去睡覺。”
“不行,要跑了呢?”
靳川峰知道,昨天一個因偷竊村供銷社被抓的村民,在獲準回家拿東西時逃跑了。他恨恨地咬了咬牙,壓住火氣說:“她跑不了,我擔保。”
“你擔保沒用,你我都負不了這個責。”
“那你說怎么辦?”
“后邊值班室正好閑著,現成的鋪蓋……”趙隊長說著彎腰擤了把鼻涕,使勁甩了甩手,沒找到擦拭的東西,就往褲子上抹了一把。靳川峰對著他的后背舉起拳頭夸張地做擊打狀,手剛舉起趙隊長一回頭,靳川峰忙松開拳頭順勢撓了撓頭。趙隊長疑惑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叫謝蘭:“哎,走了啊!”
謝蘭站起身,慢慢挪過來,眼淚汪汪抬起頭:“靳老師,真不是我……”
靳川峰輕聲說:“我知道。明天我也去公社,別害怕,沒事。你先去休息吧。”趙隊長在旁邊翻了翻白眼,又撇撇嘴,意思是說,哼,還不是看她長得漂亮。
值班室與大隊部隔著兩排屋子,那里是原來的老大隊部,新的大隊部剛搬過來不到兩個月,所以值班室還保留著。趙隊長拿鑰匙開了門,靳川峰帶謝蘭進去看了看,又安慰她幾句,就退出來,看著趙隊長鎖了門,兩人就一道離開了。
謝蘭站在屋子中間四處打量著。房間很小,只有一桌一床,一只方凳,一些雜物,上面統統落著一層灰。簡陋的單人床上堆著條舊毛毯,一只變了形的枕頭,看上去也是臟污油膩。床下扔著一雙男人穿的大號膠鞋……她抬眼望向窗戶,兩扇木框玻璃窗半開半合,上面涂著斑駁的紅油漆,看上去像風干了的血跡。其中一塊玻璃破了個洞,足可以伸進一只大人的拳頭。謝蘭走過去想把窗戶關實,試了幾次還是閃著縫,估計從外面很容易就能推開。她又把桌上一張舊報紙豎起來,想擋住那個缺口,報紙一次次滑下來,只好作罷。
謝蘭無力地坐在凳子上,還是不放心窗戶,回頭再看看,玻璃上的洞像只黑乎乎的眼睛,陰險莫測地盯著她。她打了個寒噤,起身找到燈繩關了燈。屋子里一片漆黑,窗外微弱的星光漸漸透進來,屋里的一切都有了模糊的輪廓,看哪兒都顯得猙獰可怖。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傳來,嚇得她汗毛直豎,趕緊摸索著開了燈。但一看見那只黑洞洞的眼睛在窺視自己,又把燈關了……這樣折騰了一會兒,謝蘭感覺又乏又困,終于和衣躺在了床上。黑暗里她的淚水又流出來,她小聲啜泣著:“媽媽,哥哥……”不一會兒就沉入夢鄉。
謝蘭被驚醒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八九點鐘。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把她從深沉的睡夢中硬生生拽了出來。她使勁睜開有些腫脹的雙眼,發現屋里站著好幾個陌生人,還有幾個同學,他們的表情都很古怪。她揉揉眼坐起來,莫名其妙望著屋子里的一切,慢慢想起昨晚的事,眼里又汪起淚……這時一個人大聲說:“閑雜人都出去,都出去!”幾個同學出去了,那幾個陌生人留下來,其中一個拉過凳子坐在謝蘭面前,拿出本子、筆,問:“你叫什么,怎么會在這里?”
謝蘭還沒有徹底清醒,她呆呆望著面前幾個人,一句話也說不出。幾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其中一個中年女子語氣緩和地說:“你不要害怕,我們找你了解點事情,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們就行了。昨晚你怎么住到這里來了?”謝蘭似乎明白一些,伸袖子擦了擦眼淚,斷斷續續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幾個人又交換一下眼色,還是那婦女說:“昨晚出了個事,趙忠奎隊長——就是你剛才說的趙隊長,被人打死了,第一現場就在這個值班室門口。昨晚你沒聽見什么動靜嗎?”謝蘭吃驚地瞪大了眼,然后慢慢搖頭,搖著搖著她突然站起身,沖到旁邊一只破瓷盆前哇哇嘔吐起來……
案件很快有了進展,案犯主動到專案組自首了——竟然是靳川峰老師!據他交代,離開值班室后他一直對謝蘭的安全不放心,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凌晨大約兩點多,他終于起床去了值班室,老遠就看見一個黑影在值班室附近晃悠,先是在后窗一帶,后來又跑到前門。他正想沖過去問問那人想干嗎,見那人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了鑰匙,才知道是趙隊長。靳川峰說自己當時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躲起來,因為他知道,假如被趙看見首先他自己就說不清。正在他猶豫的時候,趙開始窸窸窣窣開門鎖,他覺察到趙的不軌之心,意識到趙進去的后果嚴重,情急之下未及多想,就從地上抓起半塊磚頭,從后頭給了他一下。他并沒想打死他,只要把他砸昏就行,所以下手并不重。趙倒下后他把他拖到屋后,發現趙頭上流了血,才知道自己下手還是重了,心里開始害怕,就慌慌張張回到住處……
靳老師被公安帶走了,戴著冰冷沉重的手銬腳鐐。這件突如其來的兇殺案沖淡了“放屁事件”,公安人員沒有過多追究謝蘭,只是圍繞兇殺案找她了解幾次情況。學校又新派了一個姓孫的帶隊老師,根據上級要求學生們要暫留茅灣村,繼續幫助秋收,主要是配合公安的調查。
謝蘭不再參加集體勞動,由一個女同學陪著隨時接受調查。每天都有許多村民來大隊部看熱鬧,也留下一些咸咸淡淡的議論。有的口氣里滿含著仇恨,說都是因為這個女學生老趙才給害死了。也有的充滿了同情,說“這個丫頭也怪冤枉的”。不管他們說什么,謝蘭都一聲不吭。她盡量回避著他們,盡量不外出走動,她的活動范圍一般限于大隊部院內。
這天傍晚,謝蘭和女同學去大隊部東邊的池塘洗衣服,洗完一走上塘沿,看見幾個婦女站一棵柳樹下閑聊。兩人低頭走過的時候,就聽一個細嗓門快言快語說,看著長得怪俊,放屁怪響!又一個粗嗓門狠巴巴地說,放屁蟲,害人精!細嗓門婦女立馬接腔,都怪你先揭發人家……謝蘭一聽“揭發”二字像是給馬蜂蜇了一下,不禁回頭瞅了瞅。果然,人群里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那個假小子毛儉。她抱著胳膊,歪斜著身子,目光陰沉尖利,像兩把寒光閃閃的刀子。
吃晚飯時孫老師宣布,明天上午把東湖幾塊地的麥子運完,下午就可以回去了。學生們發出一陣歡呼。
六
一夜秋風,樹葉又掉了不少。越過木槿樹叢看過去,無需調整角度,對面民政大樓的大門,大門右側的停車場盡在眼底。
謝蘭坐在石凳上,雙眼嚴密監視著對面的動靜,全力搜索著大門前來來往往的人流。茅灣村回來后,她就開始了行動,她要親眼看看大號叫趙春華的毛儉,當了局長的毛儉。每天進出民政局的中年婦女大概有七八個,謝蘭覺得都不像,雖然中年毛儉到底應該是個什么樣子,她也不清楚。一次她趁人少過去問門崗趙局長在不在,門崗說趙局長開會去了。她又問趙局長的車子是多少號,門崗警覺地看了看她,發出一連串的反問,你問這干嘛?你是哪里的?找趙局長有什么事?謝蘭鎮靜了一下,按事先想好的話回答說,我是她以前的鄰居,找她有點小事,她不在就算了。說完訕訕離開了。
看來這樣守株待兔不行。謝蘭想起同學里有幾個機關干部,就翻出同學會發的通訊錄,果然發現幾個政府部門的,其中包括市信訪局辦公室的江蕓。江蕓曾是她的同桌,一個大大咧咧的女子。她腦子里閃出同學會時江蕓一派天然不掖不藏的神情,立刻鎖定了她。果然江蕓對民政局長趙春華不陌生,謝蘭就請她打聽一下趙春華的個人情況,包括她的車牌號。說是受別人委托。江蕓爽快地答應了,還說一輩子同學三輩子親,放心吧。一周后的一天晚上,睡意朦朧的謝蘭在床上接到了江蕓的電話,說她出了幾天差,回來就幫她打聽了。趙春華高中畢業考上一所大專,畢業分配到市林業局,2000年參加副處級招考被提拔為副局長,后調任市民政局副局長,兩年前被任命為局長。她的專車是輛黑色帕薩特,車號很好記,尾數是三個六……
放下電話謝蘭就關了燈,睡意卻像一群驚弓之鳥,瞬間飛得無影無蹤。就是說,三十年前那次遭遇后,她和毛儉就朝著相反的方向開始了各自的人生。毛儉是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進了社會上層,她謝蘭呢,她是一腳踏進了泥沼里,一路唯有艱難跋涉……
謝蘭耳朵里又響起機器的轟鳴聲,那無孔不入的飛絮浮塵,機械枯燥永無盡頭的勞作,令人頭昏腦漲、疲憊不堪三班倒工作制……在紡織四廠謝蘭整整做了15年的擋車工,那實在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因為痛苦不僅來自肉體,更來自精神。后來紡織廠一位工程師承包了毛巾廠,從廠里帶走了一批工人,謝蘭是其中之一,那年她已經31歲。逝去的青春永不回頭,而運氣也并沒隨著工種的變化改變,廠子的效益時好時壞,終于在2000年破產倒閉,40歲的謝蘭下了崗,從此開始了更加風雨飄搖的生活,到處做臨時工,受盡了別人的白眼冷遇……
就是這一年,2000年,毛儉她,卻升了官,當了副局長!
一輛黑色轎車緩緩停在民政局門前,車里鉆出一男一女,兩人一閃就進了大門,不見了。轎車開進停車場,停在場地一個角落,司機端著茶杯,鎖好車門,悠閑地踱著方步也進了民政局大門。謝蘭認不出車型,只好繞過去看牌號,尾數三個六,是毛儉的車!
謝蘭站在三米開外打量著那輛車,流線型的車體烏黑發亮,頂部落著一些塵土和枯葉。車玻璃黑乎乎的,根本看不清車里的內容。轎車通體發出一種冷漠高貴的神秘氣息,像一座深宅大院。平常見到這樣的車子,謝蘭會禁不住生出敬畏和卑怯的感覺。現在,她心里充滿的卻是郁悶和不平。
那天這輛車一直停在那兒。天色慢慢暗下來,保潔員過來清理衛生了,謝蘭才從石凳那兒離開。
一連幾天,那輛車都沒出現。一天上午謝蘭信步來到大街上。走到民政局大樓門前,她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毛儉或許就在里面開會。想著她就不知不覺走了過去,門衛叫住她,問她去哪里,找誰。謝蘭隨口說找信訪局的江蕓。不料門衛立刻往信訪局掛了電話,接通了江蕓的辦公室。江蕓在電話里高興地說,來吧來吧,我正好沒事。
心不在焉地和江蕓聊了一會兒,謝蘭終于忍不住把話題引到了毛儉身上。江蕓又饒有興致地說起毛儉——趙局長,說她如何如何能干,如何如何待人謙和,沒架子。說到這兒她突然問:“你打聽趙局長到底干嘛?”謝蘭嚇了一跳,正想著如何回答,江蕓又說:“我猜猜,肯定是給她兒子介紹對象!”
謝蘭含含糊糊笑著,含含糊糊點點頭。江蕓立刻為自己的聰明滿臉自豪,又更加聰明地說:“不是我給你潑冷水,你這事難成。人家條件多好啊,他媽是局長,他爸是中學校長,他本人工作好,學歷高,長得又帥,說媒的都踏破門檻了,人家根本不考慮——人家還需要介紹嗎?誰找的你,你告訴他,還是算了吧。”
“你這么熟悉她家情況,聽誰說的?”謝蘭困惑地看著眉飛色舞的江蕓。
“哦,我們辦公室有個人跟趙局長老公是表兄弟,上午我們還說起她家呢……”江蕓像炫耀自家親戚似的,繼續翻曬毛儉家的幸福生活。按照她的語言習慣,著意渲染,添油加醋,根本沒注意謝蘭一張臉越拉越長,越繃越緊……謝蘭專注地看著江蕓表情生動的臉,腦子卻又飛回了遙遠的紡織四廠。
謝蘭是怎么成為老姑娘的?她自己也說不清。當然有青工追她,還不在少數,前前后后總有六七個吧,謝蘭全都視如無睹。有人背后說她眼高,也有人罵她古怪。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是害怕,到底害怕什么她也說不清,總覺得男女之間的事太復雜,而且對她這樣的女孩子還隱含著某種危險。23歲那年,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大學畢業生,在市里一個科研部門工作。那是八十年代初期,正是大學生炙手可熱的時候,加上介紹人的如簧巧舌,謝蘭終于動了心。兩人交往了半年多,大學生漸漸冷淡起來,最后提出分手。原因是他聽說了謝蘭學農時那段往事,說一想到女朋友和殺人犯有過瓜葛,心里就別扭。這事讓謝蘭精神恍惚了一年多,像是不小心丟掉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不容易打開的心扉又關上了,謝蘭又回到從前封閉孤僻懶于交際的狀態。慢慢地她成了紡織四廠有名的老姑娘,直到31歲調離,她還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江蕓終于發現謝蘭臉色不對,問她是不是病了,謝蘭趁機說自己胃疼,得去醫院拿點藥。江蕓熱情地把謝蘭送出來,挽著她的胳膊走在陽光燦爛的政府大院里。江蕓又仔細看看謝蘭的臉,關心地說,你好像臉色一直不太好,平常不鍛煉吧。
謝蘭點點頭。江蕓見謝蘭沉默不語,聰明勁兒又上來了,問道:“是過得不舒心吧,跟那一家子合不來?”謝蘭一愣,想起幾天前江蕓打電話問她一個同學的地址,說她的通訊錄找不到了。后來兩人就閑聊了一會兒,江蕓問到自己的婚姻家庭情況,當時她有點猶豫,但還是簡單說了說。
謝蘭抬頭看了看天,接近中午的太陽刺得她眼前發黑。看來這個江蕓不光是直性子,還有點傻乎乎的不知顧忌,她只好苦笑。謝蘭是35歲那年嫁給丈夫老余的。那時老余妻子病故,已有兩個女兒。當時在機械廠當技工的老余長得一表人才,性格卻面得很,沒一點主見。兩個女兒正好相反,刁鉆古怪,一天一個主意,她這個后媽當得要多累有多累。后來老余通過關系弄了個生育指標,她也順利懷上了,不想三個月時又流了產。似乎從那時開始,她與老余原本就有隔膜的關系更淡了。她甚至想過離婚,但終究下不了決心。現在眼看五十歲的人了,就更懶得折騰了。她不想再給別人制造話題,說到底,她是個喜歡安靜生活的女人。
臨分手的時候,江蕓還不忘教導謝蘭兩句:“記住,凡事要想開。女人的心情不僅影響健康,還影響容貌哦。你看你多顯老,千萬注意啊!”
七
東湖的麥子全部拉完的時候,天還早,孫老師站在打麥場邊對大家說,回去洗洗,拾掇拾掇,吃過飯近路的就可以回去了。住市里的等拖拉機送你們去車站。
自靳老師出事以來,學生們的心情一直很沉重。現在聽說馬上可以回家了,臉上還是不由得現出輕松喜悅的表情,一路上也有了些小打小鬧。謝蘭走在人群里,腳步有點飄,心也有點飄,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托著她的身體。要能一下子把她托到家里多好,她想。
午飯后,幾個大隊干部專程來送別學生們,一個副書記就站在院子里開始致辭。他是個矮胖老頭,聲音不大,但口才很好。客氣話就像一根布條從他嘴里扯出來,越扯越長,沒完沒了。學生們站在院子里歸心似箭地聽著,有幾個干脆靠著墻打起盹來。陸續有村民涌進來,站一旁看熱鬧。書記終于講完了,最后一句聲音很大:“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歡迎明年再來!”
學生們在孫老師帶領下稀稀拉拉鼓了掌,掌聲還沒落,就聽一個聲音石頭似的從人群后面扔了過來:“劉書記,我要報告一個事兒!”
劉書記抬起厚眼皮朝后看了看,不耐煩地說:“有事下午再說。”
“不行,下午就晚了!”
一聽這熟悉的粗嗓門,謝蘭的腦子就嗡地一聲,不祥之感一下扼住了她。是毛儉!出事后他們幾個本村學生就退出了學農的隊伍,謝蘭還以為從今再不用面對這個假小子。毛儉已經幾步跨到書記面前,她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一邊捋著袖子一邊大聲說:“我奎叔死得冤!兇手還有一個沒逮住,就是謝蘭!”
大家都吃了一驚,一齊用眼睛去找謝蘭。站在一棵大楝樹后的謝蘭,很快被幾十道目光剜了出來。
“沒根據的話不要胡扯。”劉書記塌下眼皮懶洋洋地說。
“我有根據,謝蘭和姓靳的搞破鞋被我看見了!”
謝蘭的身子晃了晃,趕緊抱住了楝樹,那晚在會議室被毛儉指認時禍從天降的震驚感又出現了。毛儉掃了她一眼,抱起胳膊,不慌不忙地說:“那天晚上我上俺大爺家借面篩子,回來路過大隊部,上值班室后頭解手的時候,打窗戶看見他倆坐值班室床上親嘴兒。回家我就告訴了奎叔,奎叔不信,還罵了我一頓。后來他說去看看,就一個人去了,就給他們打死了。”
毛儉顯然準備充分,底氣十足,語氣堅定,甚至有幾分慷慨激昂。眾人都愣了,全場鴉雀無聲。毛儉對大家的反應很滿意,又換了個姿勢,雙手卡腰,繼續說:“值班室后窗的玻璃爛了個大洞,我就打那兒看見的。后來謝蘭還拿報紙擋,沒擋住。不信你們去看看。”
劉書記歪頭想了想,問:“值班室是你叔鎖的,靳川峰沒鑰匙咋進去?”
所有的目光一起聚到毛儉臉上,毛儉胸有成竹地說:“他肯定打窗戶進的。值班室窗戶不高,窗框又壞了,一推就開。誰不信跟我去看!”說完轉身就走。真有不少人跟了去,院子里的人去了大半,有村民,也有學生。
謝蘭的雙腿一軟,順著樹干滑到了地上。她知道,那壞了的窗框,窗玻璃上的大洞,甚至那張廢報紙,都如毛儉所說,都是毛儉的證據。大家只要看一眼,毛儉的栽贓就算坐實了,她就有了殺人嫌疑,就成了“破鞋”。14歲的毛儉覺得,“破鞋”這個詞兒比“殺人犯”還可怕。從毛儉一說出這個詞兒,她就被意外和羞恥砸懵了。毛儉周密策劃的謊言,像一個做好的繩套套住了她的脖子,讓她措手不及,根本無力掙脫,只能由著她越勒越緊……
拖拉機開來了,同學們陸續離開。謝蘭暫時留了下來。這是劉書記和孫老師商量的結果。毛儉的話無論是真是假,在調查清楚之前他們都不敢擅自放她走掉。為防止意外,大隊派了個婦女陪謝蘭。謝蘭至今記得,那個婦女健壯、黝黑,不善言辭。她不知道如何勸導面前這個大禍臨頭的城市女孩,她只是一杯接一杯給謝蘭倒水。謝蘭正好嘴巴發干,嘴唇起了兩個大燎泡,就一杯杯喝水。那只掉了瓷又摔扁了的搪瓷缸,是大隊部的公用杯子,里面結了烏黑的茶堿,謝蘭也不覺得臟。她覺得自己已成了塊破抹布,扔哪兒都合適,怎么的都不足惜了。
然后謝蘭開始上廁所,那婦女跟著。十分鐘后又去了一趟,婦女仍跟著。第三次往廁所方向走的時候,一個村民過來和那婦女打招呼,那婦女就站下了,和那人聊起什么。謝蘭就一個人去了廁所。出了廁所她看著大隊部那排后窗,破舊的窗框像一雙雙曖昧的眼睛,詭秘又深不可測地斜睨著她,她驀地想起一句話:跳進黃河洗不清。這句話似乎暗示著她什么,她沒沿路返回,朝相反的方向去了池塘。站在池塘邊沿,她腦子里一片絕望的空白,毫不猶豫就跳了下去。
一瞬間,謝蘭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遙遠的夢里……
八
那輛黑色帕薩特就靜靜地臥在車道上,謝蘭已經守了一個多小時。有一陣子沒有見到它了,今天她老遠就看見它臥在這里,默默注視著一步步靠近的謝蘭。
謝蘭壓抑著心頭的興奮,圍著車子轉了兩圈。然后在附近找了個石階,掏出半張報紙鋪上坐了下來。周圍很安靜,身后的廣場上有幾個學生在踢球。旁邊有一個邋遢的老太太也坐在石階上,面前有個兩三歲的孩子在玩一只塑料娃娃。謝蘭看著那個孩子,突然想起今天中午大女兒要帶著孩子來家,自己得去買點菜。老余的兩個女兒先后出了嫁,生了孩子,和她這個繼母的關系也改善了許多,她得注意維持。于是她手撐膝,慢慢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她看見一女兩男從民政局大門里出來,邊說話邊朝這邊走,其中一個正是毛儉這輛666的司機,她見過那人。他們走到車子跟前,司機開門坐進去,那一對男女卻站著不動,繼續說話。不僅如此,他們還往石階這邊走了幾步,做出要多談一會兒的架勢。他們就站在老太太旁邊,離謝蘭僅幾米之遙,謝蘭清楚地聽見那男的叫女的“趙局長”。
謝蘭的心怦怦跳起來,在確定自己沒引起他們注意之后,謝蘭歪過頭凝神打量“趙局長”。她中等身材,微微有些發胖,身穿一襲蛋青色春秋套裝,大方,合體,挺刮,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和做工。她的短發烏黑,微微有些卷曲,顯然精心燙染過。從謝蘭的角度看,她微側的臉部輪廓飽滿,皮膚光潔。她右臂上挽著只黑色坤包,左手隨著說話時的語氣做著簡單的手勢,看上去干練優雅。她的聲音時高時低,聽不清連貫的句子,但明顯有些粗啞,乍聽像個男人——謝蘭幾乎認定自己弄錯了人,她身上找不到一絲當年毛儉的影子,只有這聲音,讓她動搖的心瞬間堅定下來。她,果然是毛儉,她,竟然是毛儉!
謝蘭耳邊又響起三十年前那個粗啞有力的聲音:“我揭發……”謝蘭的身子晃了一下,喝了燒酒似的,腦袋一陣發懵。就在這時,那個孩子不小心跌倒了,突然哇哇大哭起來。毛儉和那個男的被提醒了似的,迅速握手告別了。毛儉拉開車門上了車,那男的恭恭敬敬站在原地,等車子掉頭開遠了,他才收起臉上巴巴結結的微笑,朝另一個方向走開。
謝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又怎么招待的大女兒母子,只知道自己的腦子在一遍遍回放毛儉的鏡頭。她沒想到,毛儉已經脫胎換骨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自己呢,也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吧!毛儉自始至終沒有看自己一眼。她反復回憶,確實沒有。她只看了看那個哇哇大哭的孩子就上了車。在她眼里,自己和那個邋遢的老太太一樣,可有可無的街頭閑人而已,不值得費神哪怕掠上一眼。如果她認真打量打量自己,還能認出嗎?不能,肯定不能。
送走了大女兒母子,老余也上班走了,謝蘭卻無心收拾飯桌上的殘局,只是坐著發呆。半晌,她伸手拿過墻上掛著的小圓鏡,用手擦去上面的浮塵,舉到自己面前。鏡子里是一張干瘦的老女人的臉。臉型長而扁,像是給人重重地拍過一掌,長和扁都顯得有點不合比例。皮膚還能看出從前的白皙,但松弛黯淡,上面布滿了斑斑點點。眉心那兒有一個深深的川字紋,刀刻似的。嘴唇蒼白干燥,嘴角習慣性地耷拉著,總在生氣似的。眼睛依然很大,眼白卻布滿了紅絲,瞳仁混濁無神……整張臉給人心事重重苦大仇深的感覺。
在紡織廠那些年開始,就不斷有熟人說她長變了,意思顯然是變丑了。謝蘭好像從沒有認真對待過,沒工夫,也沒興趣。對生活艱辛無望的女人來說,美貌與否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而毛儉不同,她顯然比自己活得平順精彩得多,把一張那么平庸,幾乎稱得上丑陋的臉,都活得這般豐潤端秀……謝蘭的心又是一陣疼痛,像是被人狠狠擰了一把。
第二天,謝蘭不由自主又去民政局門口轉了轉,但既沒見到車也沒見到人。走過大門的時候,聽門衛正對人解釋:“趙局長開會去了,還得幾天能回。”她只好悵悵而歸。
北方的秋冬之交是短促的,幾天后,冷空氣猝然到來。這天一早就下了小雨,淅淅瀝瀝好一會子才漸漸停了,但天色陰得厲害。謝蘭決定今天再去民政局,在這個問題上,她已無法控制自己。不知為什么,那天看見了毛儉反讓她更加不能釋懷,總覺得還應該更多地了解毛儉。至于這樣的了解對她有多大意義,她已無暇顧及。她感覺毛儉開會該回來了,昨天她就提前買了今天的菜。正準備出門,一個女鄰居敲門進來,啰里啰嗦說了一大堆閑話。她走后謝蘭匆匆鎖門下樓,一出樓道就覺寒氣襲人,她想回去加件衣服,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往小區外走去。
到民政局已快十一點了,停車場上沒有那輛“666”。她失望地轉了幾圈,猶豫著是不是回去,走了幾步又想找門衛再打聽一下,一轉身,與一個匆匆從大門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定睛一看正是毛儉。毛儉穿了一件米色風衣,兩手插在風衣口袋里,肩上的包帶被謝蘭碰得滑落下來。她一邊把包重新挎好,一邊不滿地瞪了謝蘭一眼,目光充滿了戒備和厭惡。其實這樣的目光很符合毛儉現在的身份,是對一個冒犯了自己的下層陌生女子的審視。就這樣平平常常的一瞥,卻深深刺疼了謝蘭。毛儉什么也沒說,甚至沒看謝蘭第二眼,就匆匆上了門口一輛乳白色轎車,轎車很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謝蘭瑟縮著打了個寒戰。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春秋衫,已在外面呆了一兩個小時,早凍得不行了。
晚上謝蘭發了燒,沒吃飯就躺下了。有電話來叫老余出去打麻將,老余先過來問她怎么樣,沒事吧。謝蘭不耐煩地說,你走你的,死不了。老余嘟囔了一句什么就砰地帶上門走了。謝蘭蜷伏在厚厚的被子里突然淚流滿面,接著又止不住抽泣起來。
這次病毒性感冒害得謝蘭掛了整整一星期點滴。她每天躺在社區醫院簡陋的病床上,看著一片空白的天花板發呆。透明的藥液緩慢地一滴滴注進她的血液,與此同時,另一種東西也在一點點滲進她的血液,她的大腦。她熟視無睹地看著眼前晃動來去的醫生、護士、病人,一個念頭慢慢醞釀、生長著。因為那個念頭的出格和危險,她也試圖以各種理由干擾窒息它的生長,但它還是頑強地戰勝了那些干擾,并迅速長大,蛇一樣緊緊纏住了她全部的思維和理性。
九
木條扎的柵欄院門上掛著一把小黑鎖。因為使用日久,在肌膚的長期摩挲下,掛鎖泛著溫和幽靜的柔光。謝蘭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終于回家了!
進了院子,再從木條縫隙反手把院門鎖好,謝蘭快步走到房門前。急切了一路的心這時有些慌慌地,幾乎不能自持。她放下行李,抬手輕叩兩下,等了漫長的幾秒鐘,再叩,耳朵貼上去靜聽了一會,這才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巧的鑰匙串,打開了門。
母親沒有在第一時間開門,一定是睡著了,或者去了醫院。
十天前,所有的同學都回了家,謝蘭卻跳進了村里那個小池塘。被救出后,她的身體狀況很糟,大隊通知了謝蘭的家人,希望他們參與護理。但母親不巧病臥在床,哥哥因此也無法走開,小城又沒其他親戚,謝蘭只好一人繼續呆在茅灣村,調養身體,同時接受調查。一周后結論出來了,謝蘭被排除了靳川峰殺人案的同犯嫌疑——靳川峰堅決否認,除了毛儉外又找不到任何目擊者,現場勘查也沒發現特別的疑點,倒是有男同學證明靳川峰當夜回了住處,凌晨兩三點(即案發時)才再次出門,與靳的交代相符。
那一周謝蘭備受煎熬,為自己的清白,更為母親。母親身體并不算差,平常小毛病抗一抗就過去了。能到臥床不起的地步,一定病得不輕。
推開房門,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家里依然整潔清爽。水泥地明顯拖過,還沒完全干透,留下一些潮濕的深色塊。一定是哥哥干的,他也學會干家務了。謝蘭放下行李直奔她們母女的臥室,臥室里空無一人,床上的舊毛毯疊得棱角分明。再去其他房間,一切與她默然相對。母親不在家。
半小時后房門門鎖一陣響動,門開處,先進來只大包裹——謝蘭很熟悉,應該是一包撕棉紗用的布頭,賣這種棉紗是家里一項重要收入——之后才是母親,她的短發有些蓬亂,臉漲得通紅,看上去氣色很好。她把包裹往地上一蹾,又滿意地打量了幾眼,一抬頭,看見了客廳床上的女兒,嚇了一跳。
“蘭子回來了?”母親驚喜地問,帶上門,回頭再看女兒,謝蘭正坐床上抹眼淚。母親去擰了個熱毛巾遞給謝蘭。謝蘭接過毛巾哭得更厲害了。母親拉過凳子坐在床前,低頭不說話,等女兒終于慢慢平靜下來,才紅著眼圈問,沒事啦?謝蘭點頭,啜泣著把這些日子的遭遇大致說了一遍。母親只是聽,不插話。聽完說,沒事就好,好好調養身體,反正快放暑假了,就別去學校了,幫著撕撕棉紗。
謝蘭點頭。又問,媽你病好了?母親一怔,馬上說,哦,好了。我哥呢?謝蘭又問。“他上個月就去外地學習了,廠里派的。”上個月?謝蘭一臉疑惑,“那你生病時他不在家?”母親淡淡嗯了一聲,就轉移了話題:“蘭子,想吃什么媽給你做,看都瘦成什么樣了。”謝蘭的眼圈又紅了。
謝蘭在家一呆就是兩個多月,幫母親做家務,撕棉紗、糊紙盒——用以補貼家用。她很少出門,還是感受到了左鄰右舍異樣的目光。他們在門口的梧桐樹下乘涼,嘀嘀咕咕議論著什么,謝蘭出去倒垃圾,他們的議論就會戛然而止。母親也很少再去和他們扎堆閑聊,有意躲避似的。家里的氣氛總顯得有些沉悶,明顯不同于從前。哥哥學習回來和她談起過茅灣村的事,對她跳塘的事不以為然。他說,沒有的事也讓你這一跳給坐實了,你想想。謝蘭想想,似乎有道理,就不再吭聲。哥哥還說,她留在茅灣接受調查時,母親找人打聽過情況,還托人給公安的某人送了禮,知道她沒事了。至于母親那場“臥床不起”的病,都不再提起,她問了幾回母親總是含含糊糊。有一天半夜醒來,謝蘭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念,母親或許根本沒有臥床不起,好強的她只是不愿面對讓她顏面丟盡的女兒。她不敢再往深里想,就當這個念頭是夢的一部分,把它丟開了。
九月一號是開學的日子,一般是提前一天報到。那天下午謝蘭猶豫著,拖延著,還是出了門。一路磨磨蹭蹭到了學校。學校里很安靜,不少教室已經空無一人,她知道自己來晚了。有幾個女同學在樹蔭下跳皮筋,謝蘭認出她們是隔壁二(4)班的同學。看見謝蘭她們停了下來,其中兩個女孩詭秘地笑著耳語起來……謝蘭敏感地低下頭,快步往二(5)班教室走,忽聽一陣歌聲從教室里傳出來: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
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
正在興旺時期
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
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
謝蘭想起這是支語錄歌,上學期新學的。等歌曲終了她走到門口,講臺上站著孫老師——一瞬間的恍惚,謝蘭想起原來的班主任靳老師出事了。她的神色黯淡下來,怯怯地喊了一聲“報告”,沒等孫老師允許就低頭匆匆進了教室,但還是感受到幾十道目光的壓迫,鼻尖沁出了細汗。孫老師看了看謝蘭,又看看其他同學,臉上的表情有些復雜,但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對著全班同學大聲說:“再唱一遍吧,世界是你們的——預備,起——”還是那首語錄歌,唱得比剛才更加高亢有力,群情激蕩,簡直震耳欲聾,好像要用歌聲趕走某種晦氣。他們接連唱了好幾遍。同桌江蕓悄悄告訴謝蘭,他們這是在等校長,校長說好要來講話的。校長要來講話?別的班不都散了嗎,專門給二(5)班訓話?謝蘭心里忽然有些不對勁兒,唱歌時她張著嘴,嗓子卻發不出聲音來。
直到天色開始黑下來,校長還沒到。孫老師只好代校長說了幾句,他說因為靳川峰出了事,自己代為本班班主任。大家不要對靳川峰的事亂加議論,3JdsC+nwyCjJp25slqCTDA==要提高覺悟,專心學習……然后就宣布放學。朦朧的天光里,前排一個男同學猛然回頭,沖謝蘭做了個鬼臉。周圍的同學紛紛看過來,目光曖昧,像隔了層毛玻璃。
似乎從那一刻開始,謝蘭才發現一切都變了,老師,同學,還有自己。那個花蝴蝶一樣漂亮、可愛、快樂、無憂的謝蘭,轉眼成了一只灰溜溜的小老鼠。1974年夏天的茅灣村之行,讓一切都不復從前。少女謝蘭眼里清明朗凈的世界,依然是清明朗凈的,只是不再屬于她。她被解除嫌疑回到小城并不是一切的結束,恰恰是一切的開始。靳川峰老師的案子和這個案子的種種糾結,就像埋在土里的瓜秧,時常被一些人或事有意無意地扯動,甚至連根拔起,謝蘭每每都難免灰頭土臉。
謝蘭感覺自己像一棵小草,被一塊無形的巨石壓迫著,動彈不得。周圍的人都在用無聲的語言,準確無誤地告訴她,靳川峰老師是你害死的,你不是個好女孩。班里甚至流傳著一個寓言,題目叫《一只狐貍》,內容是一只狐貍化成美女,誘惑并害死了一個男子。故事編得曲折生動,有聲有色。男同學添油加醋講述時,女同學就捂著嘴吃吃笑,投向謝蘭的目光閃閃爍爍。
學習委員謝蘭同學上課開始走神。她靜靜坐在教室一隅,兩只大眼睛直直盯著前方的黑板,或老師的臉,腦子卻在放小電影。電影的畫面有時很復雜,有時只是空白一片。老師猛不丁叫她名字,她站起來也是一言不發,直到老師沉下臉做手勢叫她坐下。謝蘭數學最好,每次叫同學上黑板解題,遇到無人能敵的難題時,老師就會無奈地拿起板擦,一邊擦掉那些錯誤答案,一邊對著黑板叫一聲“謝蘭”,謝蘭就像一片云彩應聲飄到講臺上,拿起一只粉筆,在全班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從容寫下正確答案。現在,她的答案正確率越來越低,終于老師不再叫她。新學期再次開始的時候,謝蘭的學習委員之職旁落。那天,新的學習委員上臺作就職演說,班里一片歡騰。只有謝蘭低頭伏在課桌上,整個人蒼白,無力,孤單,木呆。
就是那一年,1975年深秋,靳川峰老師以故意殺人罪被執行槍決。盡管已有思想準備,聽到消息那一刻,謝蘭還是驚呆了。無論如何,說靳老師為自己而死是不錯的。謝蘭的心被這個念頭咬噬著,撕扯著,疼痛難忍。開朗快樂朝氣蓬勃的靳老師,一次次出現在她的夢里,每次都笑嘻嘻沒有一句怨言,謝蘭卻每次都淚流滿面。那幾天同學們幾近仇恨的目光,讓謝蘭無地自容。
一天,上學時間早到了,謝蘭還磨蹭著沒有走的意思。母親催她,她突然說:“媽,我不想上學了。”
母親皺著眉頭看看她,再看看她,說:“不上就不上吧,反正早晚都得上班。”
轉過年的春季,謝蘭招工進了市紡織四廠。當年十月,“四人幫”倒臺。1977年高考恢復,謝蘭的同學們歡欣鼓舞、全力投入高考的時候,謝蘭已經是一名熟練的擋車工了。
當辮子窩在帽子里,身穿雪白工作服的謝蘭,斜倚著車間臟兮兮的窗臺,眼望著馬路上匆匆的人流,遠處新崛起的高樓大廈,前塵往事就重現在她迷離的目光里。她后悔沒有繼續上學參加高考,痛恨造成這一切的毛儉,那個茅灣村的假小子。她恨不得去撕爛那張一次次對她噴糞的臭嘴,卻沒有那個勇氣。她明白自己不是那假小子的對手,她害怕再次受到傷害,只好任悔和恨一天天腐蝕著她的心,扭曲著她漂亮的臉……
十
已經過了十二點三刻,貝樂得快餐廳的顧客又換了一撥。謝蘭依舊坐在角落里,手里的紅茶由燙變溫,溫度還在一點點消散。她臉上流露出些許焦慮。
她在等人,等了好多天了。但又不完全是等人,確切地說是在等機會。差不多有一個月了,她隔三差五會來這里坐坐,已成這兒的常客。她已有了滿意的收獲,幾天前,她在顧客里見到了毛儉。一連幾天,毛儉都在十二點一刻前后出現。一般會有服務員過來招呼她,服務員忙的時候,她會先脫掉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后去吧臺看菜。三五分鐘后回來,由服務員把配全的飯菜用托盤送過來。她吃得很慢,還有點心不在焉的,吃完就匆匆離開。
小口啜著余下的飲料,謝蘭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其實這些天她都睡得很好,失眠的老毛病似乎不治而愈。就像她著手實施的這件事,似乎骨子里一直等著這一天,這一天終于瓜熟蒂落地到來。說起來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順利。她與江蕓隔了30多年的歲月,再做“閨中膩友”,成了她辦公室甚至她家的熟客,也疏通了走近毛儉的捷徑。江蕓是個說話欲很強的女人,無需過多引導,她就會舉一反三滔滔不絕。謝蘭很快掌握了毛儉更多情況,比如毛儉的辦公室是里外間,里間有床鋪,可午休。工作忙的時候,或天氣不好,她中午就不回家。因為近來胃不好,毛儉很少在外吃飯,一般就在民政局樓下的貝樂得快餐廳解決。那個餐廳是民政局一個職工的家屬開的,對趙局長自然格外關照。果然,謝蘭去貝樂得踩了幾次點就見到毛儉。她當然認不出謝蘭,但謝蘭還是略作偽裝,戴上了老余小女兒淘汰的平光眼鏡,頭上扣了只米色線帽。
謝蘭一般選擇坐在毛儉身后,遠遠看著她的背影,她的一舉一動,任苦辣酸澀萬千滋味在心里翻騰。這些日子她已清楚地意識到,一切已如箭在弦上,她不得不為了。她再次把手探入褲子口袋,手指觸了觸那個小紙包,能感覺得出,紙上脆硬的折痕已有點發軟……最終確定了行動方案后,她去了郊區一個偏遠的小村子,在一家無名小店里買了這東西。當時她已經準備了一套說辭,但那個表情麻木的店主并沒有多問一句,就把藥給了她。只是臨走囑咐了一句,這東西毒得很,放好。毒得很——謝蘭想,比毛儉還毒嗎,那就叫它以毒攻毒吧……
毛儉今天不來了?據了解,這幾天民政局在籌備一個全市性大會,按慣例毛儉中午是沒時間回家的,除非有特殊情況……那個了斷一切的時刻,還要等待多久?謝蘭安慰自己,等待時機是不能急躁的,30多年都熬過來了,還在乎一天兩天嗎,不行明天再來……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門口一閃,毛儉終于出現了。看上去她臉上有些疲憊,進門就捂著嘴打了個哈欠。她靠邊坐在了右手一個空位上,少頃,又站起來脫下呢大衣,搭在椅背上,招手叫過一個服務員。兩人說了一通,服務員回到吧臺,一會兒就把飯菜托了過來。毛儉開始吃飯,看樣子是餓了,頭也不抬地吃著。謝蘭的心慢慢下沉,擔心這次機會又將一點點溜走。
突然毛儉放下手里的餐具,低頭打開身邊的提包,拿出手機開始接聽。可能是信號不好,她站起來邊說話邊往門口走。謝蘭的心咚咚直跳起來,機會來了!她迅速站起來,看看沒人注意自己,端起自己的杯子走了過去,她已設計過,如果毛儉猝不及防地回來,她就裝做認錯了人,喝著飲料和她聊兩句。
她到了毛儉的座位前,側身窺見毛儉正站在門口,臉朝外歪著頭對手機說話……她坐下,借助自己的手臂和毛儉大衣的掩護,迅速把手里的紙包抖開,一些白色的粉末就撒進了那碗銀耳粥里……
謝蘭安全回到自己座位,毛儉還沒有打完電話。一顆心依然跳得又亂又快,但謝蘭知道已基本大功告成……但是,她發現自己用來應急的飲料杯忘了拿回來!她看過去,毛儉已經在往回走……她一定會發現那個飲料杯子,然后……謝蘭不敢多想,也不敢再多看,她站起身,迅速穿上棉襖,戴上手套,抓起手包,匆匆往門口走去。
推開玻璃門,一股寒氣撲面襲來,謝蘭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天上飄起了雪花,氣溫似乎更低了,一個嚴寒的冬天已經來臨。街上的人流都腳步匆忙,大多緊盯著打滑的腳下,沒有人多看謝蘭一眼,但這并沒讓謝蘭忐忑的心稍安。她匆匆走著,幾次差一點滑跌倒。走過兩個店面,她拐進一個巷道……突然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哎,麻煩你等一下!”同時她的胳膊被人一左一右抓住了。兩個身穿白色廚師服裝,頭戴船形帽的小伙子站在身邊,其中一個皺著眉對謝蘭說:“請你回餐廳一趟,有人找你。”謝蘭的頭嗡地一下,兩條腿不由自主軟下來……
十一
在公安局某看守所里,坐在一只長凳上的謝蘭,和對面一只靠背椅上的毛儉默然相對。良久,毛儉先打破沉默開口說:“你不是要求見我嗎,說說吧,怎么回事?”
一直低著頭的謝蘭抬頭看著毛儉。毛儉依舊衣冠楚楚,表情嚴肅。她專注地看著謝蘭,像看一個發了瘋的叫花子。謝蘭感覺毛儉已經猜到了她是誰。她咬了咬牙,有氣無力地問:“你先回答我,你是怎么發現的。”
毛儉笑了笑。謝蘭沒想到,毛儉面對一個想要了她命的人,居然能笑得那么明朗燦爛。一瞬間謝蘭的腦子又恍惚了一下——這哪里是毛儉啊——毛儉真的變成了另一個人,謝蘭胸口有個地方隱隱作疼。這時她聽毛儉說:“你太緊張了,藥面撒到了桌子上。而且,我接電話的時候就看到了你。”
謝蘭低下頭,一臉的懊喪。而毛儉接下來的話,簡直讓她無地自容:“你根本不是干這種事的人,鼠藥買假了,投放也偏少。”當時謝蘭覺得藥太多,就去掉了大半,又想起店主說“毒得很”,又哆哆嗦嗦去掉三分之一……她的臉有些發燙,覺得自己真是沒用。
靜默了一會兒,毛儉的粗嗓門又響起來:“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也請你回答我的問題:你到底為什么害我?”
你到底為什么害我?多熟悉的問題,這正是自己要問毛儉的。30多年了,這個問題一直郁結在她心里,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越積越重,墜得她透不過氣來。現在自己還沒質問她,她居然沒臉沒皮地反問起自己來。一股火氣呼地竄上頭頂,謝蘭脫口罵道:“你真不要臉,你自己心里明鏡兒,干嘛問我!”
毛儉愣了愣,滿臉困惑地說:“我真想不起你是誰了。請你把話說清楚,我到底怎么得罪了你?”
謝蘭慘然一笑:“說得多輕巧,得罪。你是得罪我?你是毀了我!你還害死了靳老師……我恨你,毛儉!”
毛儉臉上的表情凝住了。她站起來踱到窗前,目光幽深地望著窗外,像是在清理亂麻似的記憶。良久,她轉身仔細看著謝蘭:“你就是……那個女學生?”
謝蘭不理她,把臉扭到一邊。毛儉重新坐到謝蘭面前的椅子上,說:“你弄錯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謝蘭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回頭盯住毛儉:“你說什么?你……不是毛儉?”
“我小名確實叫毛儉,但我不是那個女孩。那個女孩叫毛轉,轉身的轉。我們是堂姐妹,她是我二叔的閨女……”
“不對,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個斜眼隊長叫的就是毛儉!”謝蘭站了起來。
毛儉也站起來,聲音柔和了許多:“有可能。毛轉只比我大一個月,我們倆小時候長得特別像,連聲音都差不多。村里人常常弄混,時間一長我們自己也懶得糾正了,叫什么我們都答應。那年出事的時候我去了親戚家,根本不在茅灣村。都是后來才聽說的……”
這個意外讓謝蘭幾乎難以承受,她的腦袋有些發懵。她想起在茅灣小學的情景,那兩個老人討論了好一會兒,還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什么“大的小些,小的大些”,現在想想,可不就是在確認兩人中的一個嗎……那么,毛儉說的應該是真的了?
謝蘭迷茫地望著毛儉,毛儉臉上掛著深深的同情,看上去特別陌生,還有旁邊陌生的公安人員,窗外低垂的陰云……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她又有了置身夢中的感覺。她掙扎著又問:“那……毛轉她,她現在在哪里?”
“毛轉早死了。也就是那件事發生后兩三年吧,毛轉上山拾柴,給毒蛇咬死了。當時都說奇怪,山上多年不見毒蛇了……”毛儉聲音低沉下來,完全沒有了局長應有的威嚴,像一個溫柔隨和的鄰家大嫂。
謝蘭呆了,感覺自己就是一輛高速行駛的機車,現在突然懸空,失去了道路和方向,面前一片空茫。她跌坐在凳子上,無法接受這個突變的事實。毛儉大約看出了她的心思,想給她一些心理緩沖,接著說:“毛轉死之前還和我鬧過一場不愉快呢。那年我考上了大專,成了茅灣村第一個大學生,毛轉卻落榜了。就在我上學前夕,她偷走了我的錄取通知書,跑到廁所里燒掉了,讓我入學時頗費了一番周折。”毛儉無聲地苦笑了一下:“嗨,她這個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看不得別人比她強。要是現在還活著,她也肯定過不好的。”
謝蘭眼前閃過第一次遇見毛轉的情景,在1974年夏天茅灣村飄著麥香的曠野上,假小子毛轉兇巴巴地對她喊道:“我最煩你們,資產階級小姐!”那聲音越過30多年的歲月,依然清晰地在耳邊回響。
謝蘭的鼻子突然發酸,眼淚終于奪眶而出,無聲地流啊流啊,泉水似的。她全心全意地哭著,哭著,像是要把幾十年的委屈都哭出來。隱隱聽毛儉說“放心吧,我會盡力幫助你”,她卻無暇細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