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和身體忍受巨大創傷,
他準備自殺。
孰料峰回路轉,
幸福悄然而至。
如同他最愛的木棉花一樣,
在愛的滋潤下堅韌地生長,
把創傷當成生命的肥料,
迎著陽光如火如荼地盛開。
2011年2月3日,四川宜賓珙縣。位于城北的鑫匯旅館空前熱鬧,人們伸長了脖子往旅館里張望,生怕錯過了什么,起哄聲、笑聲、祝福聲沸騰不已。
人們沖著一對剛領結婚證的新人而來。新郎宏洋26歲,新娘劉小彩比他大整整20歲。這是一場姐弟戀,而且新郎宏洋還曾發誓變性做女人。這樣的兩個人喜結良緣,背后究竟有著什么樣的故事?
黑色的記憶和血色的現實
宏洋左眼外側有一塊傷疤,為了遮掩,他經常戴一副墨鏡。而今天,他以真面示人,微笑、發煙、致謝,那些如傷疤般盤踞內心的記憶,也仿佛被眼前的幸福打磨得平滑豐潤。
記憶的源頭,全是黑色的打鬧。母親被父親宏天慶打得遍體鱗傷,蜷縮在大雨滂沱的院落里。她凄厲的號哭聲響徹在宏洋的耳邊,很多年都不曾消失。
宏洋6歲時,母親不堪父親毒打,遠走他鄉。那天,宏洋跟著母親到了村口,母親將她當年陪嫁的玉佩掛在宏洋的脖子上,彎腰擁抱親吻兒子,指著旁邊一棵木棉樹說:“洋洋,木棉樹也叫英雄樹,你要和它一樣,長得又高又大,成為媽媽的英雄!”小宏洋認真地點頭,卻不知這就是告別的儀式,他以為母親只是去趕集買菜。從此,花開花落終有期,母子分別再不見。
宏洋跟父親的關系每況愈下。宏天慶脾氣變得愈發暴躁,對兒子從沒好聲氣,動輒拳打腳踢,還經常不顧危險帶他去開荒炸石頭。有次,飛濺的石塊炸傷宏洋的左眼,丑陋的傷疤更讓他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
上初中后,宏洋加入到學校的一個小團伙,這個團伙專干偷偷搶搶的小勾當。一次,他們慫恿宏洋去書店偷一本書,被管理員發現抓到,老師來賠償道歉才了事。
小團伙為懲罰失手的宏洋,將他帶到夜色中的河灘,一頓毒打,還紛紛罵宏洋是沒有媽的野小子。少年的取鬧哄笑如母親在雨夜的號哭一樣可怕,宏洋不由蹲在地上,捂耳尖叫……
那年,宏洋13歲。兩年后,他輟學,揣著一張修改了年齡的身份證來到成都,在一家按摩店作學徒。漸漸學得好手藝,他心中的目標也日益清晰明確起來:賺錢過好日子,再找到母親,將她接到自己身邊,以盡孝養之道。
2008年,23歲的宏洋南下廣州淘金,在按摩行業做得很好,月收入有兩三千元,內心日益亮堂。同年7月,他和一個叫趙倩的女孩戀愛了。趙倩來自北京,同樣做按摩,兩人情投意合,不久便同居了。
面對溫香軟玉的少女,宏洋青春的身體竟“失靈”了。第一夜,趙倩以為他是過于緊張,但想不到此后夜夜,男友一直處于疲軟狀態。趙倩嘴上說無所謂,可心里似乎有根刺。宏洋日漸亮堂的心又蒙上了陰影,他悄悄跑到一家醫院咨詢,才知自己患上性功能障礙,直接誘因就是他年少時的負面經歷。
同居一年多,宏洋愈發自卑,兩人雖同睡一床,但已遠隔天涯。悲劇在2009年6月的一天發生了。
當天下午,宏洋想要和趙倩再嘗試一次,趙倩因工作不順,心情不好,隨即推開了宏洋。宏洋還要再來,不料趙倩口無遮攔:“你這個性無能,離我遠點!”這句話如一把匕首,刺得宏洋體無完膚。他語無倫次,“我,我,我……”
趙倩卻像什么也沒發生,自顧自看電視。宏洋摔門離開!那一刻,他淚流滿面,心若刀絞,黑色的記憶再一次撲面而來。想到童年的不幸,想到少年的殘酷和女友的辱罵,他整顆心都碎了。本以為家里人沒法給的溫暖,靠他的能力能夠找到,可到頭來卻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絕望讓宏洋喪失了理智,也讓他對自己做了20多年的男人身份徹底厭惡。那一刻,他滿腦子想的全是女人,想做變性手術,然后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找個不知情的男人結婚,開始全新的生活……
當晚,他沒有絲毫猶豫,親手去剪自己的生殖器。他被鮮血包圍,疼得嗷嗷大叫,驚醒過來的趙倩趕緊打電話求救。
廣州市第一人民醫院的救護車急馳而來。經過治療,宏洋的命保住了。
未完的死亡日記,
愛情不期而遇
然而,做變性手術又談何容易。不光要家人同意,而且需要一大筆錢。波折數月后,宏洋才清醒地認識到,自己一時沖動釀成了眼前的困局—進也不成退也不是,身份在男女之間搖擺不定、混淆不清。而趙倩早就不見蹤影了。
宏洋內心想做女人到了癡狂的地步,眼見變性無望,他索性冒出了一個更極端的念頭—一死了之!
2010年4月,懷揣僅有的2000元積蓄,宏洋從廣州輾轉回到四川宜賓,住進珙縣的一家小旅館里,打算過一天算一天,等錢花光之后,就選一個樹林了結自己。
早晨,小城的陽光很充足,微風攜帶著花香吹進房間。窗外有棵木棉樹,紅花壓枝,潑灑著火一樣的熱情,釋放著濃烈的生命氣息。宏洋閉上眼睛,回憶著跟母親的最后一面。母親讓他成為一棵英雄的木棉樹,自己卻無力地想要選擇離開……
宏洋趴在床上,寫他的死亡日記。他想讓母親知道,自她走后,自己所經歷的一切。
漸漸的,旅館及周圍的人都熟悉了宏洋。他們很好奇,這個小伙子年紀輕輕卻不去工作,他怎么了?人們的議論被一個叫劉小彩的女子聽到了,她是旅館的一名工作人員,負責后勤管理,46歲,離異,孩子由前夫撫養。
那天早晨,同樣的好陽光,空氣變得煦暖,花香若有若無。宏洋的身體乏軟無力,咬牙寫著未完的死亡日記。他忽然想到被自己忘記的父親。殘忍和蠻橫,是父親固有的形象。這天早晨,父親的形象卻變得柔軟起來,他想給父親打個電話,自己要死了,至少要讓他知道。
洗漱完畢,宏洋下樓給父親打最后一個電話。剛拖過的樓梯很滑,宏洋不小心摔倒,連跌好幾個臺階。劉小彩正好看到,一個箭步沖上去,將宏洋扶起來。
“小兄弟,摔疼沒有?”劉小彩的話語輕柔。就在那一瞬間,宏洋突然感覺到一股暖流在心里蕩漾開來。
被扶著坐下以后,宏洋有很多話想要對這個好心人傾訴。可還沒等他開口,劉小彩倒是先打開了話匣子:“小伙子,聽你口音就是宜賓的嘛,怎么不回家住呢?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煩了?如果你有麻煩,說出來看看我能不能幫你?”對這一連串問題,宏洋真不知該先回答哪一個。
“大姐,我遇到的麻煩事,你恐怕幫不了。”宏洋嘆了口氣。
“說不定我能幫呢?”劉小彩看了一眼這個清清瘦瘦的男子,說,“只要身體健康,平平安安,其他的困難都不算什么!”
那一刻,宏洋能明顯感受到劉小彩的誠意,他被打動了。但他沒有說出自己的困難,也忘記給父親打電話,折身上樓。目送他瘦弱的背影遠去,劉小彩一陣憐惜。
回到房間,宏洋沉浸在被勾起的過往中心痛不已,雙手抱著頭,在床上打滾。還是母親的玉佩讓他安靜下來,他接著寫日記:“媽媽,我剛才在樓下遇到一個女人,和你很像,溫柔細語,不高不矮,眼睛總是笑瞇瞇的。她說能幫我解決困難,可我死心已定……”
宏洋像個孩子似的抽泣起來,不久沉沉熟睡。
醒來時,已日暮黃昏。宏洋的死亡日記上多了三樣東西:一包餅干、一個蘋果、一小瓶礦泉水。宏洋是被餓醒的,拿起東西就吃,吃飽了才想起食物和水怎會憑空而來。
再看,日記本上有了陌生的筆跡:“我不知道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但直覺告訴我,你已被生活俘虜,這多不幸啊!你的眼睛雖然有傷,但我看出了由它傳達出的清澈的毅力和勇氣。放棄生命,那是懦弱者才做的事情!你的眼睛會不同意的!”
落款人劉小彩。
宏洋頓時明白,在他熟睡之際,劉小彩來過他的房間。讀著這些分量感十足的話,宏洋感到很溫暖。在他的記憶中,從沒有一個人跟他說過這些鼓勵的話。他一遍遍看,淚流滿面。
劉小彩的話語,給了宏洋重新做男人的勇氣。第二天早晨,他推開小窗,做深呼吸,對著撲面而來的陽光和高大的木棉樹說:“我不死了,我要好好活著!”
“這才是一個男子漢嘛!”劉小彩倚在門口,鼓起掌來。宏洋轉身,陽光將他包圍,就像眼前女人的目光,暖暖和和。
次日,宏洋打扮一新出門。傍晚回來,劉小彩正在前臺跟老板閑聊。她看到宏洋臉上洋溢著喜悅,便問:“遇到什么好事了,這么喜氣!”“今天出去找工作了,很順利,我明天就上班,領到工資后就搬出去!”劉小彩由衷地替他高興,說請他吃飯,以表示慶祝。宏洋欣然答應。
邊吃邊聊,宏洋情不自禁將自己的經歷向劉小彩傾訴。
劉小彩聽得潸然淚下,她握住宏洋的手說:“小伙子,你的路還長,做不了女的,咱們就好好做個男人!”
“可是我……”宏洋欲言又止。劉小彩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著說:“你別想太多了,說不定你就會遇上一個不計較這些的人呢。現在的社會很寬容,你不要給自己壓力。”
長這么大,還沒有誰對自己說過這么窩心的話,還沒有誰這么在意自己的情緒,宏洋的心里多了一份別樣的情愫。
從那以后,宏洋不再像過去那樣自閉頹廢,變得開朗健談起來。劉小彩得知宏洋的真實情況后,并沒有疏遠他,經常和他在一起喝茶、吃飯、說笑。一來二去,兩個人的心慢慢地擦出了火花,不過礙于年齡的差距,誰都不好意思捅破這層窗戶紙。
直到有一天,無意中聊到姐弟戀這個話題,宏洋才鼓起勇氣,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劉姐,你做我女朋友吧!”
劉小彩的臉立即紅了,心“怦怦”亂跳。宏洋的這句話,她是日盼夜盼,現在終于聽到了,她也決定豁出去:“如果說當姐的和你過,你嫌棄我不?”宏洋一句話都沒說,緊緊握住了劉小彩的手。
不辜負花開的期望:
幸福地生活下去
2010年的秋天很快來臨,宏洋和劉小彩已經同居數月,兩人成雙入對,如膠似漆。
劉小彩坦誠地說,她最初接受這段感情,想法很簡單,因為宏洋的坎坷身世讓她同情;另一方面,自己孤獨了半生,實在也想找個人過日子,共度余生。
現在,劉小彩不這樣認為了。她覺得跟宏洋在一起,能體驗到真實的幸福。他有時候就像個孩子,簡單調皮;有時又穩重深情,是理想中的丈夫。因為工作性質,宏洋經常很晚回家,每次回來,都會給劉小彩帶些“禮物”—一條絲巾、幾個熱包子或幾串燒烤。
從未得到男人該有的歡愉,宏洋一度想變為女人,很長一段時間,他就將自己視為女人,穿戴明顯女性化。和劉小彩相識后,宏洋那顆“男人”心又復活了。但當兩個人親密無間地睡在一張床上,宏洋的心卻咚咚直跳,自卑上下亂躥。
劉小彩明白,此刻,她不能驚擾他的自卑,遂放一些輕快的音樂,附在宏洋耳邊講兒時的事:四月木棉花,池塘邊放風箏,小狗追著跑,女孩笑哈哈……
宏洋的心情漸漸地平靜了,他試探著抱住劉小彩。她歷經歲月但仍光滑柔嫩的身體,在他的懷抱里起伏,嘴里呵出的熱氣,將那些春天的事全淹沒了。劉小彩的手在宏洋的身體上游走,話語越來越輕,大概在說,小蜜蜂在木棉花金燦燦的花蕊上采擷著蜜汁……宏洋的身體有了從來沒有過的反應,他的快樂就如漲潮的春水。
宏洋享受到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快樂,他也給了劉小彩同樣的感覺。夫妻關系在于心,也關乎性,宏洋和劉小彩的相互融合,自然而然,心性所至。漸漸地,宏洋的男性意識,在劉小彩的“有效指導”下日趨增強,自信隨之猛增。
但是,因為年齡懸殊,兩人走在一塊難免遭人誤會。每次上街,總有人不懷好意地開玩笑:“你們到底是耍朋友嗎?還是母子倆?哈哈……”這個時候,劉小彩總是沖在前面,一句話就給頂回去:“他是我男人,怎么樣,挺帥的吧!”
兩人戀愛的消息傳到了宏天慶耳朵里,他專程從老家趕來,找到兒子后,就是一頓臭罵。看到瘦削憔悴、滿頭白發的父親,宏洋的眼睛一陣潮濕,對他再也無法恨起來。
“爸爸,我和她真心相愛,這跟年齡有什么關系?”宏洋輕言細語。
“當然有關系,你娶了她,她還能生育嗎?我還想抱孫子啊!”老人說著說著,聲音打顫了。
宏天慶最終沒有說動兒子,郁郁寡歡地回去了。沒多久,他從別人的風言風語中得知了兒子的遭遇,50多歲的老人震怒、羞愧,最后也幡然醒悟:兒子的悲劇,他應擔負很大的責任,既已如此,他只有祝福和支持。
2010年12月的一天晚上,宏天慶給兒子打電話,接通良久,卻不知該說什么。“爸爸,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一切都過去了,請保重身體。”宏洋開口解圍,宏天慶放下電話,老淚橫流。
寬恕是一劑良藥,宏洋寬恕父親昔日的過錯,人們也寬容了他們這段奇特的愛戀,送給他們祝福的人越來越多。
2011年2月3日,宏洋和劉小彩在當地民政部門領取了結婚證。他們將婚房定在位于城北的鑫匯旅館—他們相遇相戀的地方。很快,兩人結婚的消息成了當地的大新聞,聞訊的人們紛紛趕來。
“觀眾”散去時已是華燈初上。宏洋摟著劉小彩走到窗邊,觀眺天上的星星,感慨萬千地說:“老婆,自從有了你,我懂得了,不管生活再難,一定要活下去!”忽然,一顆流星滑落天際,在劉小彩的催促下,宏洋雙手合十,默默許愿。他希望流星能夠捎上他的喜訊,傳遞給親愛的母親。
幾天之后,兩人的婚訊終于傳到了雙方家長那里,宏天慶打來電話,除了祝福,還是祝福。其實,他很想要一個孫子。這點宏洋心知肚明,因此,他跟妻子商量,等條件成熟后去福利院抱養一個孩子,滿足父親“抱孫子”的愿望。得知這個消息,宏天慶終于長舒一口氣。
劉小彩想過安然的田園生活。宏洋準備等攢夠了錢,回去將老家的舊房子修葺翻新,讓劉小彩辭職做一個全職太太,抱養一個小孩,種菜養花。自己則在外面打拼,賺錢養家,找回母親。
2011年4月,宏洋帶著妻子回到老家。10多年來第一次回家,宏洋望著木棉滿樹橙紅,潸然淚下。他再一次想到母親,耳邊響起母親臨別的那句話:你一定要成為英雄樹一樣的男人。經歷這么多事,宏洋終于覺得自己已經能扛起生活的重任,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
劉小彩拾起一朵凋謝的花,在宏洋面前晃了晃,笑語盈盈地說:“洋洋,木棉花代表著珍惜,珍惜身邊的人、珍惜幸福,我們會永遠生活在珍惜和感動里!”
傷害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它不應該成為人甘于墮落的理由。唯有接納傷害,珍惜現在所有,好好地生活,才不辜負花開時的期望。
(文中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