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聯(lián)務實 治史求真(下)

　　魏善伯和他的廁所聯(lián)
　　梁章鉅《楹聯(lián)叢話》卷十二云：
　　魏善伯征士題范覲公中丞廁聯(lián)云：“成文自古稱三上，作賦于今過十年。”廁不必聯(lián)，然如此雅切大方，亦自可喜。
　　陳家銓先生曾于《諧聯(lián)集粹》中有所評介，惜乎抄寫有錯，解說出錯，如：聯(lián)文誤作“文成自古稱三上，作賦于今過十年”。“文成”與“作賦”不對仗，或系誤植所致。
　　注釋云“三上：馬上、枕上、廁上，泛指利用一切時間地點構思文章。”此解無誤，但解說過簡，失之空泛。理當言明出處，附帶給讀者介紹文人佚事。注釋又云“十年：張衡作《二京賦》，精思傅會，十年乃成。”此說出自中學語文教材，得來甚易，雖字面尚通，卻因與主體少了關聯(lián)，不曾落在實地；確切點講是“左冠張戴”了。
　　家銓先生作古多年，余忝為文字之交，既有所見，不能坐視，敢不重新為之訂正詮釋?
　　1996年余應邀編撰《名聯(lián)鑒賞詞典·諧諷類》，得以為之校訂聯(lián)文，并作評介文字（隨文注釋）如次：
　　成文自古稱三上
　　作賦于今過十年
　　——清·魏善伯
　　《楹聯(lián)叢話》所載此聯(lián)，決不提出廁字，但上下聯(lián)用典引語皆與廁有關。宋代史學家歐陽修向謝希深介紹學習經驗說：“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馬上、枕上、廁上也。蓋惟此猶可以屬思爾。”（歐陽修《歸田錄》）上聯(lián)用此典故。下聯(lián)用典出自《晉書·左思傳》曰“復欲賦三都，會妹芬入宮，移家京師，乃詣著作郎張載，訪岷、邛之事。遂構思十年，門庭藩溷（廁也)，皆著筆紙，遇得一句，即便疏之。”此聯(lián)既含蓄地說明此處是廁所，又寫出某些文士之好，用典如此雅切大方，自然可喜。
　　對于作者，諸聯(lián)書尚無更多介紹。近日翻閱《清代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1版)，獲得有關資料，抄供對聯(lián)研究者參考：
　　魏善伯名祥，字際瑞，以字行，號伯子，與弟禧、禮，有文名，人稱“寧都三子”。曾客清軍幕，旋死難。他認為“文章之道，自體格以至章節(jié)、字句。古人之法已全，而吾或欲與古人爭衡，慨然發(fā)吾志之欲發(fā)，則非有其識與議者，必將滅沒沉錮于古人之中而不能以或出。故吾之文姑勿論其于古人何如，而吾之為說蓋未可以無故而云然矣。”“善學古人者，熟于規(guī)矩，能生變化；其識精而議確，不斤斤學古人者，亦能自為變化，變化相生，自合古人。”“文章莫重于氣格。語傷于氣，雖甚美，必刪。夫美小而所傷者大，亦奚貴焉？愚故曰：事之精不如句之煉，章之奇不如格之老，詞之灝瀚不如氣之有余也。”
　　以上摘錄的魏善伯文論顯示他的文學素養(yǎng)，也是傳授給后學們的寶貴經驗，值得有志研究和創(chuàng)作對聯(lián)的同道們參考借鑒。
　　梁章鉅所下的評語極妙，廁所是不一定需要對聯(lián)的。如果一定要寫，必須寫得“雅切大方”。單求好奇，或許墮入旁門邪道；不熟規(guī)矩，則不能生變化；非有識議，必將滅沒沉錮于古人之中。魏善伯此聯(lián)之所以被評為佳作，因為它能夠慨然發(fā)志之欲發(fā)，從而達到字精，句煉，章奇，格老，詞灝瀚，而氣有余也。所以，這副廁所聯(lián)是體現(xiàn)了他的文章觀的杰作，值得欣賞借鑒。
　　《紅樓雜劇》中的婚聯(lián)
　　梁章鉅《楹聯(lián)叢話》卷四引嚴保庸語曰：
　　余所制《紅樓雜劇》中有《巾緣》一折，敘花襲人嫁蔣玉函事。詰旦，將登場矣，曲師來請云：“場上鋪設洞房，尚少一匾對”，乞余書之。余即書“玉軟花嬌”四字為額。對語屢思不屬。正躊躇間，忽見芻伶二人翩然而至者，則其徒也。一名天壽字眉生，一名仙壽字月生，即同習此劇者。意有所觸，即成一聯(lián)云：“好女兒天仙雙壽，小團圞眉月三生。”
　　承其上文分析，當屬道光甲申（1824）年以后之事。這又該是劇作者應“導演”（曲師）之請，自行設計舞臺布景的歷史資料。作者巧妙地借用了主演者“天壽、眉生”（據(jù)藝名分析應該是生角）“仙壽、月生”（應該是旦角）的名概括為“天仙雙壽”，借用其字概括為“眉月三生”，冠以組合一副喜慶婚聯(lián)，“好女兒”和“小團圞”使之緊扣洞房花燭、新婚之夜，既點明了主題思想，渲染了喜慶氣氛，又向觀眾介紹了領銜主演者的名字，技巧確實高明，算得上聯(lián)史、劇史之美談佳話。
　　又，嚴自敘：
　　一日逢余初度，群優(yōu)畢集，同仁戲以“桃李門墻”四字書匾為祝。余笑曰：“既有扁，可無對乎？”因大書一長聯(lián)云：
　　儒為戲，生旦凈丑外副末，呼十門腳色，同拜一堂，重道尊師大排場，看破世情都是戲。
　　學而優(yōu)，五六工尺上四合，添兩字凡乙，共成七調，唱余和汝小伎倆，即論文行已先優(yōu)。
　　同人爭賞之，歡讌竟日。
　　“趙子昂題寫春聯(lián)”考
　　《楹聯(lián)叢話》卷一有元代書法家趙子昂（趙孟頫）題寫春聯(lián)一事：
　　《堅瓠集》載：趙子昂過揚州迎月樓趙家，其主求作春聯(lián)，子昂題曰：“春風閬苑三千客，明月?lián)P州第一樓。”主人大喜，以紫金壺奉酬。
　　這段有關楹聯(lián)史的文字，已是許多聯(lián)著據(jù)以發(fā)揮的原本。今天看來，不僅語焉不詳，而且有所失誤，理當認真探討。
　　先請看看《文史知識》所載朱瑞平先生談論元代民間“私試”一文中轉引的一則資料：
　　元時，淮人趙氏富而好文。嘗以詩賦試士，亦有狀元進士等第。試畢設燕（宴），各贈金銀酒器，以名次為差。其家有明月樓，以金壺及杯盤餉趙子昂，求書春聯(lián)。子昂題曰：“春風閬苑三千客，明月?lián)P州第一樓。”當時以為絕唱。夫趙氏以貨利誘士，而士皆樂就其試，有私為登第，而官不之禁，元時政令之弛、士習之卑，亦可見矣。
　　（《增修甘泉縣志》卷十“明月樓”條引《濯纓堂筆記》）
　　《楹聯(lián)叢話》卷一也引用過《濯纓堂筆記》所載的趙子昂被元世祖召見，受命書寫春聯(lián)的故事，卻沒有提及《濯纓堂筆記》還有書明月樓春聯(lián)之事。是否因為梁章鉅身為朝廷大官，對“私試”不能不有所避忌，故而改用《堅瓠集》的文字呢？
　　何謂“私試”？朱先生的文章里引《日聞錄》解說：元代之所以恢復科舉考試，是為了選拔官吏；因為正官（蒙古人、色目人）多不識字，有以“辨驗”為“便檢”，讀“譙樓”為“焦樓”，“羈管”為“霸管”者。除了正式科舉外，在國子監(jiān)實行“私試”，即“俟生員習學成效，出題試問，觀其所對精通者，量授官職。”以后又對生員“每季考其學行，以次遞升（由下齋升中齋，再升上齋）。”（《元史·選舉》）這種類似于今天的模擬考試，有一定的獎勵措施，對讀書人起到勸誘和激勵作用。再發(fā)展下去，原本是皇家壟斷的開科取士，在民間也有人敢辦了。《濯纓堂筆記》所載即為明證。其議論雖有偏頗，倒也如實介紹了情況，有力地說明“淮人趙氏”敢“以詩賦私試士”并未被誰認為“非法”。
　　筆者讀書有感，提出幾點淺見，以求共識：
　　其一，趙子昂是在揚州為“明月樓”寫春聯(lián)。首先，資料證明“淮人趙氏富而好文。……其家有明月樓”。其次，據(jù)理判斷，唐人徐凝“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在揚州”句，膾炙人口，聯(lián)文的“明月?lián)P州”化用詩句而成。所以，梁章鉅摘錄《堅瓠集》文字所云“迎月樓”極大可能是“明月樓”之誤書。（褚人獲編《堅瓠集》，有些引文也不交代出處和書證，容易造成誤會，自是一憾。）
　　其二，趙子昂為“明月樓”寫的春聯(lián)，實際上是參加唯元代才有的“私試”交的“答卷”。那“金壺及杯盤”（或“紫金壺”）實際上是“私試”頒發(fā)的“獎品”。換用今天的話說，趙子昂當年參加過“明月樓迎春征聯(lián)大獎賽”，獲得重獎。這是楹聯(lián)史上有關“專題征聯(lián)”的可靠資料，值得重視，歡迎引用。
　　其三，既然清人梁章鉅大師受到局限，未能如實介紹史料，那么我們今天理當根據(jù)已知書證，為《楹聯(lián)叢話》加注，修改不準確的說法。筆者主張：在《楹聯(lián)叢話·故事》寫的那段故事后面抄錄《增修甘泉縣志》卷十“明月樓”條引《濯纓堂筆記》文字的敘事部分（略去議論），以為補助。
　　
　　其四，推而廣之，對于自《楹聯(lián)叢話》以來的歷代聯(lián)書，我們都該實事求是地做一番“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的校勘注釋。同時建議：但凡引述對聯(lián)故事，務須仔細查證，避免人云亦云，以訛傳訛。出版對聯(lián)書籍，亦宜再三校審。舉事能為下一代計，方為上策。
　　“張鵬翔”與“張鵬翮”
　　年久日遠，由于諸多原因，許多對聯(lián)的作者被搞錯，需要匡謬正誤就得認真研究對聯(lián)專著和相關的歷史資料。如果聯(lián)書尚且出錯，那就更得正本清源了。
　　點校本《叢話》卷四記載：
　　眉州三蘇祠中楹聯(lián)林立，殊少佳構，惟大門有張鵬翔一聯(lián)云：“一門父子三詞客，千古文章四大家”，最為大雅。
　　點校本《四話》卷三記載：
　　《秋雨庵》云：閩有三蘇祠，其聯(lián)云：一門父子三詞客，千古文章八大家。長泰戴方伯景手書……按：此聯(lián)已見《叢話》。“八大家”為“四大家”，撰聯(lián)者為張鵬翔，云在眉山。小有歧異，不妨兩存之。
　　“小有歧異，不妨兩存之”是編輯對聯(lián)專著客觀求實的正確主張。但是點校本兩處所寫的作者“張鵬翔”都是錯誤的。記得1978年曾在四川大學圖書館查閱過清末木刻本《楹聯(lián)叢話》，當時此聯(lián)作者明明白白寫作“張鵬翮”。“翮、翔”形近而誤。點校者不能辭其責。
　　附記：旅游教育出版社出版馮乃康先生主編的教材《古代旅游文學作品選讀》第239頁，介紹四川眉山三蘇祠聯(lián)作者“張鵬翮”（姓名文字無誤，糾正了中華書局點校本的失誤），說他是“乾隆時文人”，可不對頭。張鵬翮，實為四川遂寧人，字運青，康熙進士，曾任河道總督，雍正年間累官武英殿大學士，卒于雍正三年（1725）。1735年才有“乾隆”年號。《辭海》和《中國名人勝跡詩文碑聯(lián)鑒賞辭典》有簡介，可供摘引。
　　另，《中國楹聯(lián)大典》第887頁把青城山天師洞集《道德經》文句為聯(lián)的作者說成“陳藍軒”。李啟明、劉襄遵先生注釋，陶亮生、王文才先生點定的《影印精拓青城山宮觀楹聯(lián)選注》云：程昌祺字芝軒，清酉陽廩貢生，留學日本，前華西大學文學系主任，抗戰(zhàn)時期曾結廬青城山朝陽庵居住，后于五臺山削發(fā)，號能觀。此聯(lián)為王伯喬隸書。可見《大典》以“陳”代“程”，音非同韻；“藍”代“芝”，以“芝”為“蘭”失誤在先，“藍”代“蘭”則錯上加錯。
　　附會之詞莫輕信
　　許多聯(lián)書（包括筆者編的《對聯(lián)選》）都介紹過石達開撰寫剃頭鋪對聯(lián)這事，贊揚聯(lián)文包含的革命氣概。最近重讀《楹聯(lián)續(xù)話》，發(fā)現(xiàn)卷四有這樣一段文字：
　　……又相傳有一薙發(fā)店，乞聯(lián)于狂士者，大書云：“磨厲以須，問天下頭顱幾許；及鋒而試，看老夫手段如何。”數(shù)日間，客皆裹足不前，其店遂閉。
　　原來梁章鉅早已知道這副剃發(fā)店的“名聯(lián)”了！請注意：他沒有寫出對聯(lián)作者姓名，只呼之為“狂士”。為什么他沒有說是石達開所撰？是不是為“叛逆”諱而不愿說？非也！石達開1850年夏率2000人投奔洪秀全，1851年1月金田起義爆發(fā)，他才成為不忠于清廷的“發(fā)逆”，時距梁章鉅《楹聯(lián)續(xù)話》行世已七八年了。合情合理的解釋是，梁大師不知道作者的姓名，也根本不識石達開其人；而且他不愿意無根據(jù)地說話。于是我想到，過去許多人（包括我自己）都說此聯(lián)是石達開所撰，其依據(jù)（準確地說是確鑿證據(jù)）何在？誰能舉出具體書證來？至少其中的我，是答不出來的。因為當年我編注此聯(lián)，同樣是“道聽途說，人云亦云”，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如今讀書之后，不能不有所反省，力求正本清源。
　　《楹聯(lián)續(xù)話》自序注明：“道光癸卯夏至節(jié)，福州梁章鉅撰于浦城池上草堂”。據(jù)此可知成書時間在1843年。“薙發(fā)店乞聯(lián)、書聯(lián)，閉店”等等，當然還在此以前。1831年出生的石達開，當時不過十一二歲，稱得上“狂士”么？退一步說，如果當時石達開真的寫過此聯(lián)，定然會轟動全省，正在“桂林撫署”編輯《楹聯(lián)叢書》的梁大人，會不知“神童”之名嗎？重視證據(jù)的聯(lián)史研究者，照理不能輕信該聯(lián)作者是石達開的說法。
　　評論此聯(lián)者或推崇其“驚人的氣魄”，或肯定其“革命精神”。但再平心靜氣地讀它，就會發(fā)現(xiàn)：雖然對聯(lián)說的是雙關話，的確口氣很大，相當驚人；可是聽起來，卻又殺氣很濃，相當嚇人。平頭百姓來店剃發(fā)鬧得提心吊膽，何苦乃爾？觀者（聞者）止步，剃發(fā)店之閉店，宜其然也。因此，這副對聯(lián)的廣告效應很成問題！梁章鉅早已作過結論了。
　　
　　為了聯(lián)道的繁榮昌盛，在創(chuàng)作、評論和聯(lián)史研究諸方面理當投入更多精力，力求多出精品；對于前人留下的聯(lián)書專著，應當仔細閱讀，分析研究，“去粗取精”，有所借鑒，有所批判，求實認真，“古為今用”。筆者病弱，精力不濟，所讀有限，管窺淺陋，或有謬誤，敬請師友們批評指教。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
　　中國楹聯(lián)學會顧問、中南大學楹聯(lián)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