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有成就者,人格是獨立的,思想是自由的,精神是快樂的,生活是自適的。他們能超越現(xiàn)實處境的限制而順天地齊物我,在忘我工作、學(xué)習(xí)或奮斗中獲得常人不能理解的幸福與愉悅。
《老子》在第25章說:“道法自然”;第64章說:“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第23章里說:“希言自然”;……在老子看來,任何事物都應(yīng)該順應(yīng)它的自身情況去發(fā)展,不必以外界的意志去制約它,這就是“自然”。具體到人自身而言,老子的“自然”論就是主張允許每個人都依照自己的需要去發(fā)展自身的秉賦;而“無為”則是指順其自然而不加以人為的意思。老子認(rèn)為,自然界是無意識的,萬物自然而然地生長,但最終卻表現(xiàn)出一定的目的性;而只有在包括人在內(nèi)的萬物都達(dá)到和諧共處之時,它們的目的才會得以實現(xiàn)。
從表面上看,老子的“自然無為”論似乎消極,其實卻有著近代人性主義的味道。因為在實際上它已涉及這樣的主張:即在不侵害他人活動范圍的前提下,每個人都擁有他的自主性,允許個性的自由發(fā)展。難怪古往今來,凡是鐘情于道家學(xué)派的知識分子,都是極具個性的特立獨行者。
那么,就人而言,其原初的狀態(tài)又是什么呢?或者說,人的本性是什么呢?其實,莊子的回答很簡單:人即自然。老子提及過人性的“嬰兒”、“赤子”本色,但是并沒有加以具體展開與分析,后來是莊子用豐富的想像與細(xì)微的筆觸將老子提出的“自然人性”論予以了多方面的形象展示。
莊子在《天地》篇(以下只列篇名)里,從物的起源說起,認(rèn)為“未形”產(chǎn)生“有分”(有形),即在道(德)的作用下方才有了包括人在內(nèi)的生命體。人的軀體按照各自的規(guī)則去活動,這就是人的自然的本性。為此,莊子專辟《繕性》一章,講述世俗的人如何通過修養(yǎng)而回復(fù)天然的本性,即所謂“反其性情而復(fù)其初”;也就是回到自然發(fā)展的軌道上去,達(dá)到“與天地合”。這就是所謂玄德——順應(yīng)自然。毋庸置疑,莊子之說是在老子“自然無為”論基礎(chǔ)之上生發(fā)開來的;但比老子具體、明白,具有可操作性。
莊子在《達(dá)生》篇里還進一步寫道:“夫形全精復(fù),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精而又精,反以相天?!彼笕藗儝亝s世事,忘記人生,將自己完全融于自然進程之中。莊子在《大宗師》與《至樂》里講的幾個故事可視為莊子此論的注腳。其第一個故事講,子來有病,氣喘吁吁,快要死去。朋友子犁來看望他,十分擔(dān)憂。可子來卻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上天贈給我這副軀體,用生存來使我勤勞,用衰老來使我清閑,用死亡來使我安息。所以說是上天讓我生存得好,也是上天讓我自然地死亡?!保ā洞笞趲煛罚?br/> 正是抱著人是自然的一部分的情懷,莊子能夠坦然面對人生,面對死亡。其第二個故事講,莊子的妻子死了,惠子趕來吊唁,看見莊子正“箕踞鼓盆而歌”(《至樂》)。第三個故事則記,子桑戶死,他的兩個好友孟子反、子琴張“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大宗師》)。
在《至樂》里,當(dāng)惠子對莊子在喪妻后居然“鼓盆而歌”而大惑不解時,莊子回答說,生死“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就是說,生死有如四季運動變化一樣,是自然而然進行的。如果竟為此而悲痛傷心,便是不懂自然法則。莊子《大宗師》里還記載說,當(dāng)孔子的學(xué)生子貢看見孟子反、子琴張不為子桑戶之死悲泣,反而鼓琴而歌時,頗為驚訝,以為不合禮數(shù)。不過孔子卻冷冷地說,二者的態(tài)度是自有道理的,因為“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潰癰?!币馑际敲献臃?、子琴張兩人把死看作是解除禍患的事。在兩人的眼里,子桑戶死了,即擺脫了塵世的煩惱,是件好事,所以應(yīng)該為他感到高興。
這樣來看,舊時一些地方在辦喪事時舉行戲曲舞蹈等娛樂活動,其源頭當(dāng)追溯到《莊子》那里。只是孔子對這樣一類反常的舉動盡管理解,卻并不鼓勵。他在對惠子解釋了孟子反、子琴張二人的怪行后又說:“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大宗師》)在這里,孔子是在說反話,認(rèn)為既然他倆已不把“世俗之禮”(指儒家禮儀)當(dāng)作一回事,當(dāng)然也就不會去與世俗保持一致了,也就無須用“世俗之禮”去要求他們了。由此看來,孔子對孟子反、子琴張,自然還包括莊子一類超凡脫俗者于喪事的態(tài)度,其實是不以為然的。而莊子則寬宏地記載了孔子的立場,且不予非議,反映出莊子已的確擺脫世俗之累,去與大自然合而為一了。
莊子在《齊物論》里講到,他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是一只翩翩飛舞的蝴蝶,遨游各處,悠然自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本是莊子。但他一覺忽然醒來,又分明覺得自己是莊子。莊子說:“此之謂物化?!本褪钦f,人與天地萬物融成了一體,就可以心無掛礙,自由自在地生存了;當(dāng)然也就不會有什么痛苦和煩惱了。
李澤厚先生說:
著名的莊周蝴蝶寓言和同樣著名的莊子妻死鼓盆而歌的故事,都在點明,所謂夢、醒和死、生,是可以從精神上予以超越的。把夢醒生死加以確定、區(qū)別和規(guī)范,是執(zhí)著于不真實的現(xiàn)象的片面,被不真實的外在的有限事物所束縛、所局限住了,心靈沒有得到解放。只有從心理上完全泯滅它們,視同一體,……這才與整個自然、整個宇宙合而為一,“未始有物,與道同一”,這才能體驗到真正的生命秩序。這才是“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這才是能“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御六氣之變以游無窮”的“至人”、“真人”、“神人”。而這,也就是莊子哲學(xué)的最后至高點。(李澤厚:《中國思想史論》上冊,第192頁)
頗為有趣的是,早在唐代,詩僧寒山就用簡潔的白話詩歌同樣揭示出莊子寓言的蘊意,但卻比李澤厚的論文早了一千多年。寒山詩云:
欲識生死誓,且將冰水比。
水結(jié)即成冰,冰消返成水。
已死必應(yīng)生,出生還復(fù)死。
冰水不相傷,生死還雙美。
?。棾骸逗皆娮ⅰ菲湟话伲?br/> 更為有趣的是,2004年,接力出版社出版了一部美國作家查爾斯·費雷澤1997年著的《冷山》(應(yīng)譯作《寒山》),里面男主人公英曼在思念戀人艾達(dá),艱難走向冷山途中,心中念叨的是這樣一段歌詞:
再也沒有對墳?zāi)沟目謶?br/> 我的死就是我的重生
靈魂在晶瑩的河邊歡笑
我的死就是我的重生
哈里路亞,我將重生
中國寒山的詩用冰水的自然轉(zhuǎn)化,比喻生死的往復(fù)循環(huán),提請人們擺脫迷妄,凈化心靈,即可成圣人(或道或佛)。因為冰與水、死與生、眾生與圣人(或道或佛),其實是一對矛盾的統(tǒng)一體,彼此間是可以互相轉(zhuǎn)化的;關(guān)健在于人們是否有誠心去實現(xiàn)這個轉(zhuǎn)化。而美國小說里的英曼申說的是同樣一個主題: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全書末尾,驍勇善戰(zhàn)的英曼由于仁慈而被一個稚嫩少年快手射殺,倒在戀人英達(dá)的懷里;但留給一位目擊者的印象卻不是悲愴或天塌地陷,而是生死“雙美”或“重生”歡愉。“這一景象如此恬靜祥和,以至于這位目擊者日后對此的描述將會使那些天性樂觀的人斷言:幸福的未來正等待著他們?!保ǜダ诐桑骸独渖健罚┰谛≌f里,英曼通過死亡而獲得重生,而冷山(寒山)則是他靈魂得以蟬蛻(《冷山》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烏鴉意象其實是英曼走向蟬蛻的寓意)的天國,是厭倦戰(zhàn)亂分離的熱愛和平、熱愛生活的人的精神家園;當(dāng)然同時也是維系英曼和艾達(dá)情感的堅強紐帶。因此,讀者也就不難理解:何以英曼“在靈魂仿佛燃盡之后”仍然要頑強地站立起來,毅然踏上返回冷山的漫漫旅程(寒山道)而從不退縮;亦不難體會:何以艾達(dá)能夠長期忍受生活的艱辛與歲月的孤獨去勇敢堅守冷山而未被擊垮!
毫無疑問,美國作家弗雷澤從中國詩人寒山那里讀到了禪宗的基本性情與意境:堅忍不拔、自信自力、明心見性、純?nèi)巫匀弧⑺鼈兦娜灰M他的小說《Cold Mountain》里。他之所以要在卷首恭敬地摘引寒山的詩(即“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其實是向讀者自揭這個秘密。而我們從莊子化蝶,莊子死妻以及寒山詩、《冷山》故事讀到的,則是一種大智若愚、大美至簡、大愛無言、大音希聲。
應(yīng)該說,無論是莊子的故事還是寒山(冷山)的記述,還傳遞出對人生的一種超然態(tài)度,一種曠達(dá)情懷。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謝靈運的“無悶征在今”,則是在踐行這種超然、這種曠達(dá),優(yōu)哉游哉,自得其樂。而率性而行,順天而行,慣看春花秋月,漫隨潮起潮落,寵辱不驚,寧靜致遠(yuǎn),便是自莊子以降追求獨立人格、精神自由者的一般生活狀態(tài),也是一般生命狀態(tài),頗值得今人玩味。
作者單位: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