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詞中的四川保路運動

　　排山倒海人民力，引起中華革命先！
　　這是當年朱老總對四川保路運動的贊頌，肯定了這一運動是推翻帝制、建立共和的前奏曲。
　　至今，保路運動過去了整整100年。這場百年前轟轟烈烈的壯舉，在以成都為中心的歷史舞臺上演出了有聲有色的大戲。那聲音，既有呼號、吶喊、嘶鳴，又有哀吟、痛詠、譏唱，留下民眾喜聞樂見的竹枝詞百首以上。
　　平地風潮路債生，合同簽字萬心驚。
　　川民安國無他意，為怕瓜分抵死爭。
　　此首“佚名”所作竹枝詞，刻畫出保路運動最初的性質。為了保持中國鐵路主權，1904年(光緒三十年)由四川省留日學生首倡，經四川總督錫良奏請，在成都設立川漢鐵路總公司（圖一）；第二年改為官商合辦，1907年又改為商辦有限公司；采取“田畝加賦”、抽收租股為主的集股方式，自辦川漢鐵路。當時受經濟條件限制，籌款緩慢，資金遲遲未能到位。張之洞病逝后，由郵傳大臣盛宣懷接手督辦鐵路事宜。1911年5月(宣統三年四月)，清政府在盛宣懷的強力推進下，宣布“鐵路干線國有政策”，強行欲收川漢鐵路為“國有”，旋與美、英、法、德四國銀行團訂立借款合同，總額600萬英鎊，公開出賣川漢、粵漢鐵路修筑權。消息傳到四川，人民極為憤慨：這不是讓列強來瓜分中國嗎？一定要抵死相抗！
　　鐘士秀《讀<同志今日報>有感》所詠相同：
　　特別頒來一合同，費了千般手續功。
　　存亡關鍵非兒戲，破約還須死力攻。
　　詞中“合同”是指清廷與四國銀行團簽訂的借款合同。當年6月17日，成都各團體兩千余人在鐵路公司開會，成立“四川保路同志會”，推舉四川省咨議局正副議長蒲殿俊、羅綸為正副會長，提出“破約保路”的口號，發布《保路同志會宣言書》，出版《四川保路同志會報告》，四處張貼宣傳；同時，派會員分路講演，推舉代表赴京請愿。四川各族、各階層人士紛紛加入保路斗爭的行列。教師學生、農夫苦力、商人士兵、回族同胞、羌族土司、基督教徒、僧尼道士，以各種形式集會演說，呼號奔走；一時間成立了“女界保路同志會”等不同界別的組織；各州、縣、鄉、鎮、街和各團體的保路同志分會也相繼成立，會員總數達到數十萬。
　　歌頌“女界保路同志會”的竹枝詞是：
　　巾幗完人亦丈夫，滿腔血淚灑前途。
　　蛾眉不愧同胞志，愧煞宣懷賣國奴。
　　歌頌少年組織“小同志會”的竹枝詞是：
　　髫齡志趣更精神，名冊標題血有痕。
　　死生爭競誰能讓？鐵血心腸鐵漢身。
　　小同志會發起人黃學典，就是后來任四川大學校長的黃季陸。當時樂山牛華溪姓倪的10歲女學生，拿出壓歲錢5元，“泣懇其師”代寄成都以作保路經費。川劇演員也組織起“優伶保路同志會”，參加者有當時川劇旦角楊素蘭：
　　伶人學士本同鄉，一個臭來一個香。
　　盜葬國權甘走狗，除名削籍子孫殃。
　　詞中所謂“學士”，是指清廷內閣大學士甘大璋。他與楊素蘭都是遂寧人，可是甘大學士卻迎合盛宣懷，在京另組“鐵路公司董事會”，企圖破壞保路運動。根據當時報道，保路同志會得到的最大一筆捐款，就來自川劇演員楊素蘭。她“痛民力之困，特將自置田產40畝捐入該會以資提倡”。同志會決定待“日后鐵路爭定、仍歸商辦時”，再“由楊君自行變價，入鐵路股”。
　　另一方面，同志會推舉劉聲元等為代表赴京請愿。在出發之前，幸自雄寫血書餞別，竹枝詞這樣描述：
　　血書送別古來稀，不愿生還慘別離。
　　保路保川終保國，諸公繼續力維持。
　　8月5日，成都召開川漢鐵路股東特別大會。8月24日，成都掀起罷市罷課風潮，迅速席卷全川各地。佚名《辛亥成都罷市竹枝詞》寫出當時情景：
　　……
　　女中同志盡人豪，還是羅家熱度高。
　　排得兩行紅粉隊，聲聲不怕去挨刀。
　　
　　細小先生太可憐，不知弱腕可回天。
　　去來一路胭脂淚，浣出花溪十樣箋。
　　
　　三件要求盡哭爭，兒童黃口競書名。
　　追蹤十五小豪杰，老大頭銜功不成。
　　
　　憔悴輪蹄轉轆轤，有人忍餓下工夫。
　　東洋車子齊停住，抵死不推亡國奴。
　　
　　收拾門頭鳳字牌，秋娘那有好風懷？
　　零脂剩粉無顏色，凄斷一條興化街。
　　
　　狀元榜眼渾閑事，何況區區一李娃？
　　打破傳臚金字匾，燒茶只合當干柴。
　　從這篇竹枝詞可以看出，那時連拉黃包車的工人，都愿意挨餓，面對有錢有勢的人物采取“罷工”行動；舊時代紅燈區“成都興化街”的娼妓，此時也撤去門口的招牌，表示“罷工”！詞人感動地認為，那些撤去的牌匾，要比科舉中試的公館牌匾更有價值；而那些狀元探花、大人先生，此時又身在哪里呢？
　　據當時報道，自貢自流井娼妓李春林和毛黃氏，分別捐龍洋600元和200元。同志會起初不肯接收，“二妓哀求不已，始允暫存，留作將來購股之用”。
　　剛興起的婦女民主運動使人耳目一新。雪珥《遍地都是花木蘭》一文（2010年11月3日《中國經營報》）綜合了許多歷史材料，描述那時的女同志會種種突出表現。
　　最先組織女子保路同志會的是李哲華，又名李毓，夫君是《蜀報》主筆朱山。女同志會成立于6月28日。這一天“陰雨，天風蕩澹”，城中心的新玉紗街17號，婦女們無論小腳還是天足，無論步行還是乘轎，“多以手拂蓋頭，步行踏水，裙帶盡沾濕。有左手扶娘右牽妹者，有蓬蓬白發半折臂之媼扶杖入場者”。下午4點，會議正式開始。臺下眾人高呼“努力!努力!”
　　當時新聞報道記載了許多感人事跡。在推舉代表過程中，一位年僅13歲的女孩李問渠，“以手擊額，聲響怦然，大呼某愿去死！”
　　上引竹枝詞“女中同志盡人豪，還是羅家熱度高”，是指毓秀女學堂校長羅旭芝。她組織的是“四川女界保路同志會”，地點就在老玉紗街毓秀女學堂。8月2日召開成立大會，這樣，成都市內就出現了兩家女同志會。
　　8月28日這天，羅校長還準備舉行史無前例的中國婦女游行示威。當天上午9點，2000多名女子已集合于毓秀女學堂，10點時堂內已經爆滿，“而翩躚而來者，尚絡繹不絕”。當地巡警一看不妙，與羅旭芝商量，趕緊關閉學堂大門，對后來者擋駕；同時請已到的人安坐，說服她們不必集體上訪，只需推舉代表申述意見。于是眾人選出以羅旭芝為首的8位代表，署四川總督趙爾豐同意將她們的要求代奏北京。
　　9月1日，川漢鐵路公司股東會議通告全川不納糧稅，于是抗糧抗捐斗爭在全省蓬勃興起，各地經征局、厘金局和巡警局或被搗毀，風潮遍及全川。9月5日，在鐵路公司特別股東大會上，出現了《川人自保商榷書》的傳單，號召川人共圖自保，隱含革命獨立之意，這就成為川督鎮壓民眾的借口。無名氏竹枝詞表述了這一情況：
　　天外飛來一紙書，股東同志兩模糊。
　　潛謀何事須商榷？想是荊軻督亢圖。
　　詞的“原注”說：《商榷書》乃“商榷獨立”之事，不知何人所作。于是官府進一步捏誣有“炸彈、旗幟”等物；還假造匕首百余柄，刻“同志會”三字，作為物證。事件上報清廷，諭令卻是將《商榷書》燒毀。
　　趙爾豐終于動手了。9月7日，他聲稱奉清廷嚴令，誘捕保路同志會和股東會首要人物蒲殿俊、羅綸、顏楷、張瀾、鄧孝可等人，宣布封閉鐵路公司和同志會。成都民眾得知同志會領導被捕，數萬人一起奔赴總督衙門請愿，并當街塔臺，設德宗（光緒帝）牌位，要求釋放。趙爾豐露出劊子手的面目，詭稱群眾手執“兇器”，悍然下令槍殺請愿群眾三十余人，制造了“成都血案”（圖二）。
　　鎮壓群眾那天，正是農歷七月十五，舊稱“中元節”。閔昌銓《辛亥竹枝詞》這樣描述：
　　中元日子四川城，大帥開槍打好人。
　　數十街民皆倒斃，德宗牌位也橫陳。
　　
　　街民一霎渺無存，九里三分盡閉門。
　　
　　多少帶傷小伙計，阿娘到處亂招魂。
　　
　　無名氏《蜀冤詞》描寫趙爾豐的兇悍：
　　血脹槽頭送死來，電筒狂笑響如雷。
　　且勞統制當前敵，幸有精兵護制臺。
　　原注：新軍朱統制在城外打電話云：“民團須防備”。趙大笑答道：“他們槽頭血作脹！你不要怕，且為我多住城外幾天?！?br/>　　無名氏竹枝詞說：
　　中元屠戶捉肥豬，手段包贏不得輸。
　　“議長彈官尤可惡”，要他頭血染成都。
　　
　　轟斃無辜數十人，破衣難補更橫行。
　　誣他叛逆何嫌毒？掩丑文章要做成。
　　被害人家屬來認領尸體，官府強迫他們簽字認“匪”：
　　叫聲冤枉叫聲天，要領尸將“匪”字簽。
　　猶恐人心終不死，給銀埋葬少還添。
　　佚名竹枝詞也說：
　　聽說尸親要認尸，強書“匪”字淚雙垂。
　　銀元四十將何用？刑賞難分事太奇！
　　原注：十五日槍斃之尸領取，認“匪首”者給銀四十元，不認者懲辦。
　　在這場鎮壓行動中，也有比較正直的官員，保境安民?！妒裨┰~》中提到一些：
　　提督勸民民掛紅，滿城不閉有誰攻？
　　仇官仇滿都無事，有事偏仇趙爾豐。
　　原注：提督田振邦至雙流，將搶劫百姓的官兵數名處斬，百姓給他掛紅綢以示表彰。將軍玉昆主管成都滿城（西城區），城門照常啟閉，同志會所屬民團迂道而過，表明不相侵犯。鄉場小兒扎草為人，名為趙爾豐，用竹弓射之曰：“射得趙爾豐了！”
　　眾叛親離事果然，樓、徐本是幕中賢。
　　負心可笑汪麻子，也學辭差罵老田。
　　原注：候補道樓藜然，歷任督院幕賓，尤為王人文所器重，曾給趙督上說帖，勸其親出安民：“民為邦本，未有民窮而國富者，封疆大吏尤以國計安危、民心向背為主義。”院內幕僚僅同知孫鏘一人附名。趙不聽，樓遂辭差。知縣徐琯，不直趙之所為，辭差。知縣汪承第，平日諂附田征葵之侄，得兼院差。田之侄綽號“下田”，誣告六十歲老人曾板鴨為民團內應。因武鏢不愿刑訊逼供，汪承第便奮然自任，將老人上軟板凳，昏死數次。明日得岑春煊“查辦”電文，武鏢指著汪的臉警告他：“汪麻子知否？岑春煊來矣！幸老人三五日內不死，如死了，老人親屬豈有不告之理？”汪麻子嚇得臉色烏黑，于是辭差；在外面逢人就大罵“老田兇暴”以自解。
　　對于依附趙爾豐（圖三）的官員，竹枝詞則根據當時社會輿論，進行鞭撻：
　　五惡周、田、王、路、余，甘心鷹犬趙家屠。
　　武鏢、徐樾辭差缺，莫謂官場盡怕渠。
　　原注：所謂“五惡”，是指臬司周善培，外號“周禿子”；營務處總辦田征葵，外號“田盲子”；兵備處總辦王棪，外號“王殼子”；知府路廣鐘，外號“路小腳”（路走路像戲班旦角，故稱。他本是哥老會大爺，以縣丞當差巡警局，私令人借本夥黨使鑄私錢，乃拿而殺之以為功，旋以誣革命、誣土匪而升知府，為周、田、王賞識，此次尤為禍胎）。余大鴻，曾辦官報局，諛官誣民，恬不知恥。表現好的官員，有營務處委員武鏢和巡警道徐樾，因不肯誣枉良民，辭去差事。
　　無名氏竹枝詞言成都將軍玉昆，曾勸告趙爾豐不要與民為敵:
　　幸得將軍勸一番，趙家告示哪心甘？
　　舞文弄墨成冤獄，巡道傷心已去官。
　　“巡道”是指巡警道徐樾，當時請病假去職。那時周善培的表現頗為曖昧，以致被人誤解，一鐵路股東曾寫《禿廝兒》竹枝詞二十二首，專門對他譏刺：
　　肩輿連日赴公司，囑咐諸君務久持。
　　川路若還爭不勝，丟官有我禿廝兒。
　　
　　中元首要就擒時，焚殺肆行終是誰？
　　電奏有心欺幼主，同謀定有禿廝兒。
　　
　　皇牌高頂炷香持，炮擊川民畢命時。
　　屠戶開張誰主使，條陳就是禿廝兒。
　　
　　欲加之罪豈無詞？指盜指奸任爾為。
　　猶恐空言無實據，油牌造自禿廝兒。
　　原注：“油牌雖是路子善所造，而主謀者實周孝懷也。”這就冤枉了周善培?！坝团啤睂嶋H上是同盟會員投入錦江的涂油木片，稱為“水電報”。它既非路子善所造，亦非周善培所謀。
　　罪魁不獨田征葵，王、路還將巧計施。
　　保案不優誰作惡，升官肯讓禿廝兒？
　　
　　秋風秋雨不勝悲，又向蓉城唱竹枝。
　　我是股東一分子，安能饒恕禿廝兒？
　　《蜀冤詞》原注說：誘捕諸紳前三日，臬司周善培加入同志會，慷慨激昂，叫大家堅持下去，發誓丟官以爭路債。議長蒲伯英是周的把兄弟，后來也被他所賣。護督王人文奏參盛宣懷，周曾經起草奏章，得到勸業道署法司官職；趙爾豐到任，乃背王媚趙，且誣王為“伯里璽天德”（即President，總統的最早譯音）。因懼岑春煊督川，又為趙謀，偽造士民印刷告白，推戴岑獨立。又怕岑懷疑他實主此謀，于是約藩司尹良、勸業道胡嗣芬、候補道鄒憲章，電催岑迅速來川，謂趙實不能見信于士民。其陰險如此。
　　當時輿論對周善培誤解之深，可見一斑。后來成都附近十余州縣以農民為主體的同志軍，在同盟會員和哥老會首領秦載賡、龍鳴劍、侯寶齋、張捷先、張達三等率領下，四面圍攻省城。周鴻勛率所部巡防軍在邛州反正，與南路同志軍占據新津。羅子舟率雅州、滎經同志軍扼守大相嶺，阻擊清軍。各州縣同志軍一呼百應，把守關隘，攻占縣城。大竹李紹伊、犍為胡潭等會黨首領揭竿而起。全川各族人民浴血奮戰，反清斗爭勢如燎原，造成四川獨立的有利形勢。
　　佚名《辛亥十月十八日成都遭變竹枝詞》描述了當時情況：
　　槍林彈雨撼通城，恍似元宵爆竹聲。
　　況是金吾都不禁，大開門戶好橫行。
　　
　　眾志成城信不誣，民團頗有戰功夫。
　　試看四境歸來馬，載寶爭還合浦珠。
　　
　　天生吉甫早飛騰，大局支撐別有能。
　　從此山河應再秀，漢家原自蜀中興。
　　9月25日，同盟會員吳玉章、王天杰領導榮縣獨立，建立了辛亥革命時期第一個縣級政權。11月21日，廣安州組成大漢蜀北軍政府。22日，蜀軍政府在重慶成立，宣布同盟會的政治綱領。川東南五十七州縣亦響應獨立。27日，入川鄂軍在資中反正，殺死端方。同一天成都宣布獨立，成立大漢四川軍政府，清政權在四川的統治徹底覆滅。
　　1913年，在成都市少城公園內建立“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為可歌可泣的四川保路運動畫上句號。至1995年，此碑被命名為“成都市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供人景仰。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