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華民族面臨亡國滅種的危險。愛國者們試圖找到一種方式來將自己的同胞振奮起來、團聚起來,凝成一股合力,以拯救危難中的國家和民族。民族主義就是他們在這一時期找到的理想的精神紐帶。孫中山在逐步建構起三民主義理論體系的過程中也深刻地認識到民族主義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對于中國社會的特殊意義。所以,他將民族主義置于作為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政治綱領的三民主義之首,以其為動員國人的戰斗號角。
革命派的民族主義動員,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是呼喊“排滿”口號,對此學界已有比較深入的探討,此不贅述;另一種方式,則是直接地表明反帝主張,這一點往往為人們所忽視。沒有在作為辛亥革命指導思想的三民主義中明確提出反帝主張——這是革命派常常受后世詬病之處;然而,歷史的事實是,他們在諸如報紙輿論等其他場合已經作了比較充分的反帝宣傳。本文即以《民立報》[1]為切入點,來呈現當時革命派對反帝問題的認識和宣傳。
選擇《民立報》,原因有三:首先,從作者群來看,主辦于右任,主筆宋教仁、陳其美、景耀月等均是革命派重要人物,因此,其言論可以充分代表革命派的觀點。其次,就出版地區而言,《民立報》所在的上海租界,處于西方和清政府勢力錯綜復雜地交織之處,這為革命派的輿論宣傳提供了更大的空間。最后,《民立報》是辛亥革命時期影響較大的一份報紙,這可以從其銷量看出:《中國報學史》稱其“日銷多至兩萬份,晝夜印機不停”[2]。就連毛澤東1936年在陜北與斯諾談話時,還提及:“在長沙的中學讀書時,我第一次讀到報紙,報名《民力》(應為《民立報》)……里面有反抗滿清的廣州起義及在一個湖南人(即黃興)領導下的七十二烈士就難的情形。我讀了以后,極為感動。”[3]由此可見,《民立報》對于探討辛亥革命時期革命派的輿論宣傳具有代表性的意義。
二
革命派的成員大多有留學西方的背景,他們接受了較為完整的西式教育,對于西方的了解遠遠超過同一歷史時期的其他中國人。作為一個政治派別,他們有著鮮明的政治立場。在《民立報》這樣一個平臺上,他們運用自己扎實的理論基礎和對時事的敏銳眼光,以深入淺出、極具鼓動性的方式進行了大量的反帝宣傳。在對《民立報》所刊載關于帝國主義的文章進行初步的整理歸類后,筆者將其劃分為三個層次:
揭發帝國主義侵華行徑,是革命派反帝宣傳最為淺顯直接的層次。辛亥革命時期,《民立報》先后在“社論”、“要件”、“新聞”等欄目中刊載一系列文章揭露日、英、俄等國對中國的侵略野心,警醒國人注意外患。它刊載了日本侵華組織東亞協會的章程,介紹日本東亞同志聯合會的成員構成,其組織的章程、方案等,揭露了日本政府假借群眾團體,開展特務活動,企圖侵犯中國東北、福建等地的野心。[4]它還大量報道西南邊疆劃界問題交涉的情況,刊載有關評論,如《滇西之禍源篇》、《云南人之哭云南》、《云南對英交涉記》等,揭露了英國對中國云南領土的侵占。[5]不僅如此,《民立報》還刊載了《二百年來之俄患篇》、《俄人謀蒙之手段》、《討俄橫議》等時論,詳細介紹了沙俄在中國擴張領土的歷史及其對華侵略的野心和行徑。[6]為配合這些揭露帝國主義野心的文章,它還刊登了《云南片馬形勢圖》[7]、《俄軍在我國邊境配備一覽表》[8]等形象生動的圖表,用圖文并茂的方式讓國人對帝國主義的企圖一目了然、印象深刻,從而喚起大眾對帝國主義的警醒和仇恨。《民立報》宣傳的直觀性和鼓動性從這類文章中得到很好的體現。
革命派對帝國主義的認識并不僅僅停留在感性的層面上。他們運用自身豐富的政治外交理論知識對帝國主義侵華的手段進行了分析。在這一方面,宋教仁表現得尤為突出。他以“漁父”之名,發表大量文章,鞭辟入里、深入淺出地分析了國際形勢及帝國主義侵華行徑,影響頗大。他將帝國主義侵華的形式分為政治侵略和經濟侵略,指出:“近世以來,各國所謂對外侵略之政策有二種:一正相的侵略政策,以武力為先驅;一變相的侵略政策,以經濟力為先驅,二者之中,變相侵略政策尤為最新發明之利器,各國所以滅人國,墟人社,大半皆采用此利器者,故各國預備將來應付中國之政策,亦有采用此新法之勢”[9]。不僅如此,他還認識到經濟侵略的重要手段之一便是各種借款,為此,他在文中提出:“今后列強之支那政策,經濟的侵略政策之擅長時代也,而其樞機則惟于借款存之”[10]。在各項借款之中,他還著重考察了危害尤大的鐵路借款。針對當時清政府將已交歸民營的粵漢、川漢鐵路強行收歸“國有”,向四國借款的行為,他指出,帝國主義已經侵占了粵漢鐵路的會計監督權、續借款權、購料權等權利,“其影響所及,將來不但舉湘鄂二省之路權全移于外人之手,即國家中央財政及湘鄂兩省地方財政,亦不得不受其干涉,而最后結果,乃使吾湘鄂二省變為滿洲之續,甚或率先推國而為壞及焉”,所以清政府的“收回國有”不如說成“收回外有”。[11]
在對帝國主義侵華的事實和形式有了較為清晰的認識和較為充分宣傳的基礎上,民立報人還提出他們應對帝國主義侵華策略的設想。他們一方面刊載文章支持國人的反帝斗爭,將其標榜為愛國、救國之典范,如以大量篇幅連載《論國民爭權利當有真精神——告河北礦務者》一文,表達對河北人民抵制英國“福公司”掠奪當地礦權斗爭的支持;[12]另一方面,還在文章中直接地表達自己對反對帝國主義侵略,爭取民族獨立策略的思考,如宋教仁就在《論近日政府之倒行逆施》一文中明確提出中國應該“因利乘便,務使其(帝國主義)均勢之局不至動搖,而汲汲焉改革國政,恢復國力。俟彼等維持均勢之協約解散時,而吾之毛羽亦豐滿,而后進而為主動的外交,以與彼等角智斗力焉”[13]。固然,“弱國無外交”,貧弱的中國在帝國主義強勢的聯合面前根本沒有發言權,宋教仁的深謀遠慮也只能是一廂情愿;但革命派畢竟在懷著對西方政治文明的信任和憧憬的心態下,用自己的力量,為中國描畫了他們所期待的政治藍圖。
三
通過對《民立報》刊載文章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革命派作為中國革命的先行者,對于帝國主義侵華的行徑、方式及應對的策略,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思考。就辛亥革命時期的民族主義動員而言,革命派將自己對于帝國主義的認識和態度以淺顯易懂且具有鼓動性的方式呈現出來,凝聚了同胞的愛國之心,宣傳了革命的主張。從這一角度看,他們的反帝輿論宣傳是成功的,而且具有不可小視的意義。與“排滿”相比,反帝宣傳作為民族主義動員的另一面旗幟,也毫不遜色。
我們不能否認,民族資產階級生長于清政府和帝國主義的夾縫之中,這一客觀的歷史條件迫使他們面對更加險惡的斗爭環境。但也正是在這種條件下,他們掌握了更加靈活的斗爭策略,成為了“善于捕捉戰機”的“行動型的活動家”[14]。他們運用多變的方式來宣傳自己的主張,推動中國革命的發展——這也是我們從不同的場合可以解讀到民族主義這一號角的不同內涵的原因。雖然迫于種種原因,資產階級革命派沒有在政綱中明確地提出反帝主張,但是,從其輿論宣傳中還是可以看到他們在艱難的歷史條件下為推動中國革命前進所作的努力以及以拯救國家、民族為己任的愛國之心。
注釋:
[1]《民立報》于1910年10月11日在上海創刊,是辛亥革命時期資產階級革命派在國內的主要輿論陣地。
[2]戈公振:《中國報學史》,三聯書店1955年版,第157頁。
[3]【美】埃德加·斯諾筆錄,汪衡譯,丁曉平編校《毛澤東自傳》,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年版,第40頁。
[4]《最近發現之東亞細亞協會詳章》,《民立報》(縮微品,上海圖書館,1988年)1911年9月9日至9月14日,第2頁。
[5]漁父:《滇西之禍源篇》,《民立報》1911年2月15日,第1頁;《云南人之哭云南》,《民立報》1911年2月27日,第2頁;《云南對英交涉記》,《民立報》1911年2月28日,第2頁。
[6]漁父:《兩百年來之俄患篇》,《民立報》1911年2月20日~2月24日,2月26日~3月4日,第1頁;《俄人謀蒙之手段》,《民立報》1911年3月4日,第3頁;漁父:《討俄橫議》,《民立報》1911年3月21日、22日,第1頁。
[7]《云南片馬形勢圖》,《民立報》1911年2月17日,第2頁。
[8]《俄軍在我國邊境配備一覽表》,《民立報》1911年3月3日,第3頁。
[9]漁父:《政府借日本債款十兆圓論》,《民立報》1911年3月30日,第1頁。
[10]漁父:《外債感言》,《民立報》1911年3月27日,第4頁。
[11]漁父:《論近日政府之倒行逆施》,《民立報》1911年6月19日,第1頁。
[12]武安述耳氏:《論國民爭權利當有真精神——告河北礦務者》,《民立報》1911年1月19日~22日,第1頁。
[13]漁父:《論近日政府之倒行逆施》,《民立報》1911年6月10日,第1頁。
[14]章開沅:《“排滿”與民主運動》,《鄂西大學學報》1988年第3期,第2頁。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