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草比一朵花更愛春天(組詩)

　　暗 淡
　　他活著。如螻蟻般啞默
　　他忙碌。墻院斑駁，屋檐低黑
　　他的眼睛失神，皮膚松弛
　　低沉的嗓子里仿佛有誰
　　一锨一锨地揚沙子——
　　
　　他來回的奔波對于板著臉的生活來說
　　多么卑微
　　雨雪風霜剝蝕他模糊的面容
　　病痛與貧瘠像兩把
　　歲月留給他的鈍刀
　　一下一下削短
　　逼仄的一生
　　
　　如果他死了
　　就用自己的骨頭
　　點燃深藏體內(nèi)的磷
　　為依然勞作的魂魄
　　照亮走向田間的道路
　　妻子的牙疼
　　她捂著嘴
　　盡量不讓她的疼
　　流出一絲
　　以免痛了
　　我的心
　　
　　兩道尖利的小閃電
　　擊中了兩顆
　　生病的牙，失敗的牙
　　啃不動堅硬的生活了
　　就疼痛著
　　退休
　　
　　多少年了，妻子體內(nèi)的隱痛
　　像一尾游魚
　　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
　　浮出水面，并提醒她：
　　身體的某個部位已經(jīng)磨損
　　零件與零件之間也有所松動
　　請注意保養(yǎng)與維修
　　山 坡
　　熱愛莊稼、雨水和朝陽
　　午后的一絲清涼的風
　　也會吹開他青青的衣襟
　　露出黃土的胸膛
　　
　　拒絕雜草、寒冷和雷電
　　冬初一層薄薄的霜雪
　　壓得他臉色蒼白，情緒低沉
　　三九寒天緩不過氣來
　　
　　比山腳那座村莊安家的早
　　比山腰那棵千年古樹根扎的深
　　可是你，抬頭要看天空的臉色
　　埋首要向一雙雙皸裂的枯手
　　交出最后一棒玉米和最后一顆洋芋
　　
　　每年，你都要為那些舊墓和新墳
　　騰出地方，以便每個漂泊勞頓的魂靈
　　都能夠 安息
　　雛 鳥
　　先有一只，在操場那邊
　　輕輕挪動。緊隨著的兩只
　　奮力一躍，又一躍
　　像是在跳陽光的
　　皮筋
　　
　　腳下的幾片紙屑和眼前的
　　一塊舊磚，讓他們敏捷的身手
　　時時受到潛在的限制
　　而他們試探地越過乒乓球案
　　和幾根矗立的雙杠
　　英武地站在破舊的欄桿上時
　　才能暗暗松一口氣
　　——這些剛剛離巢的雛鳥
　　已經(jīng)悄悄經(jīng)歷了一次
　　不為人知的考試
　　一根草比一朵花更愛春天
　　你比村前的小河更愛蹦蹦跳跳的流水
　　你比屋后的明月更愛絲絲縷縷的清輝
　　
　　精心涂抹粉脂的花朵還未張嘴
　　蜜蜂和蝴蝶已經(jīng)聞香起舞
　　（他們多愛春天！）
　　你卻躲在一株秧苗的背后
　　做卑微的平民，過低處的生活
　　三兩聲脆嫩的鳥鳴
　　像晶瑩的露珠
　　落滿你纖細的腰身
　　
　　你不做森林里的大樹
　　只想為黑瘦的螞蟻
　　搭建一處遮風避雨的窩棚
　　你用傾盡此生的一丁點綠
　　來愛春天
　　手中的氣力不夠抓住一絲游走的風
　　可只要天下小草挽起手，并起肩
　　懷抱無窮的碧，洶涌的綠
　　一夜之間就會
　　越過季節(jié)的柵欄
　　走到天邊
　　夜雨父歸
　　他把漆黑的夜當作暗下來的黃昏
　　把豆大的雨視如趕路冒出的汗珠
　　把一條崎嶇的山路看成是扶他回家的
　　拐杖
　　
　　他是一個心窄的人
　　只容得下今晚，裝不了明晨
　　他是一個心急的人
　　一眼越了好幾架梁
　　一步，想跨幾十道溝
　　
　　“就是天上下刀子，我
　　也得回去！”他已忍過三百六十五把
　　呵斥與汗水的白刀子
　　也受過三百六十五把疲憊與煎熬的
　　黑刀子。這一點一滴的冰涼
　　縱使如同滿天的刀叢
　　也斬不斷他似箭的歸心！
　　
　　就讓雨水洗去滿身的塵垢
　　讓冷風吹走記憶里的屈辱
　　讓我年逾五十的父親矍鑠而抖擻
　　像一顆飽滿的麥子
　　在家門打開的一瞬間
　　擁有糧食歸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