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插隊的時候常常逃票。逃的是火車票,不是汽車票,汽車不好逃,長途汽車一票一座無機可乘,而火車上人多空間大,容易逃。
當時實在是囊中羞澀,付不起這筆錢。從縣城到老家合肥好幾百公里,一張單程火車票五塊四毛錢。四十年前的五元錢,節省點可以維持兩個月的零花,那時知青的平均月收入能有個三四元錢就相當不錯了,就算是知青中的“標兵”,只有那些縣里表彰的上山下鄉先進典型才能做到。母親每月給我寄五元錢,可菜金、點燈的煤油、理發和郵票等必不可少的開支困擾著我,做什么都要算計著來,錢根本不夠花。加上插隊艱苦,一苦就想回城。回家有父母罩著,日子再苦也不會為吃穿鬧心,往返城鄉的次數一多,便免不了要逃票。
我第一次逃票是和插兄劉亞鵬一起經歷的。插隊第一年冬天,挖河剛完工,我和亞鵬結伴回家。那時,每天早晨有一趟由徐州開往裕溪口(今蕪湖北)的慢車經過縣城,晚上可到合肥。我倆把口袋翻個底朝天,也湊不夠一張車票錢。想不出其他辦法,只好走逃票這步險棋了。
那是一個干冷的清晨,我和亞鵬慌里慌張趕了二十里路,到縣城火車站花六角錢買了兩張短程票,上了車。臨近過年,車廂里擁擠不堪,行李架被大包小包堆得滿滿的,淮北老鄉端著長長的旱煙槍不停地吞云吐霧,車廂像個熱氣騰騰的大澡堂子。我倆當時基本上也老鄉化了,棉襖不扣扣,上半截敞開,攔腰束一條藍布帶,戴一頂能遮住耳朵的“馬虎帽”,說一口侉味很濃的淮北方言。只是身上背的黃書包(紅衛兵年代裝毛主席語錄的黃色軍用包)尚能表明我們曾經的身份。當然我的書包里沒裝語錄本,只裝了半包秋季新打的黃豆,過年給家里發豆芽或者磨豆漿什么的。
中餐前,車上開始查票。一位女列車長和一位乘警從車廂兩頭往中間查,兩人都神色嚴峻,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這正在我們的預料之中。我們事前研究過,查票必然在中餐前進行,這是這趟車人流的高峰,此后就不會查了。我倆還定了兩條規則:一是輕裝上陣,每人只帶一個黃書包,上車即置于行李架上,這樣進退方便;二是先逃人后逃物,只要人逃成,東西丟了也就算了。
我倆屏住氣,不動聲色地站在車廂的過道上,等待脫身的機會。查票一般是對走道兩邊的座位一個挨著一個地查,他(她)往往有個背對走道的間隙,這個間隙就是機會,利用這個間隙,飛快地進入驗過票的區域,票就逃成了。亞鵬機靈,就在女列車長從走道一邊轉過背來查驗另一邊車票時,側身從她身邊閃過,而女列車長竟然毫無察覺。他若無其事地站在離我只一排座位的地方,不停地對我遞眼色,讓我抓緊見機行事。亞鵬很夠朋友,他不走遠是因為我還沒脫身,怕我出什么意外。一邊查完了,女列車長轉身開始查另一邊的車票,機會來了,我伸手從行李架上拿下黃書包,想趁機溜過去(我最終沒有成功,問題出在我拿了黃書包,忘記了“先逃人后逃物”的規則,從而錯過了機會)。
就在我再跨一步就到達安全區域時,身后傳來一聲低喝:“站住!”一回頭,衣領已被一只手封住,順著手臂我看到一張充滿疑慮和憤怒的臉,既不是乘警也不是列車長,而是一個穿著一身褪色軍裝的中年人。我丟下黃書包,想掙脫他的手腕,結果兩人一起跌倒在車廂的地板上。
女列車長和乘警上來,我被控制住了。中年人喘著氣對乘警說:“他拿我的包,是小偷。”我趕緊打量丟在地下的包,心差點沒蹦出來,包無聲息地敞開著斜臥在車廂的地板上,是黃色軍用包,但肯定不是我的,因為沒有黃豆掉出來。而且有沒有黃豆分量根本不一樣,剛才上手時怎么沒掂量出來呢?
情況嚴重了。女列車長根本不正眼看我,她伸出拿著剪票夾的手,用一種冰冷而又挑剔的口氣,對我說了兩個字:“車票。”我搖搖頭。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喊“打”聲,加上“咣當咣當”的車輪聲,嘈雜得像刮鍋底一樣刺激著我的神經,我又氣又急,無票乘車還拿別人的包,這到哪能說得清,頭開裂一般地疼了起來。
這時,已經脫身的亞鵬走了過來,他沒有任何羞怯和不安,指著我,像今天街頭充滿正義感的見義勇為者那樣,義正辭嚴地對女列車長說:“他不可能做這種事。我們是插隊知青,的確沒買票,但不會做這種虧心事。”
不知怎么回事,亞鵬那種大義凜然的神情,加上城市學生率真的娃娃腔竟使得女列車長的臉色和悅起來。我立刻獲得了同情,起哄的鼓噪聲竟然停止了。我清醒了,想起我的黃書包,同那個中年人的一樣,但里面裝著黃豆。女列車長示意去找,說只要找來就行。我在行李架上毫不費事地找到了我的黃書包,剛上手,黃豆嘩啦啦地撒了一地。
風波過去了,女列車長如何批評我們的,我已記不清了。她也沒有趕我們下車,而是讓我們從容地直達合肥。走在萬家燈火的馬路上,我對亞鵬說,她家里肯定有什么人在插隊,否則不會這樣的。亞鵬說:“也許吧,現在大家都憐憫知青,知青是苦孩子,何況是一場誤會。”“知青是苦孩子”這句話震撼了我,一股說不出的酸楚和苦澀立刻在我的胸腔里翻騰。
這就是我第一次逃票的經歷。插隊幾年不知逃了多少票,歷了多少險,但都不記得了,唯有這一次,時常會想起來,連同那些辛酸的年月。
我和插兄亞鵬,一直友情深篤,后來他去一所學校學農機專業,畢業后在農機局工作。招工后我去看他,談到那次逃票,我倆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一年后,他援外去了非洲的尼日利亞,他是被當作苗子派出去鍛煉的,但是沒想到幾個月后竟患熱病,突然撒手人寰。聽說從發病到去世僅僅只有十來個小時,等大使館的醫生趕到,身體都硬了,根本沒有辦法救,而當時他在國內的兒子才剛滿周歲。
這該死的非洲叢林熱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