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爺爺只帶小汪霞去過一次云門寺。
那天吃過晚飯,爺爺例行他每日的飯后散步,叫小汪霞一起。小汪霞不知道爺爺會帶她去云門寺,當她意識到的時候,顯出了一臉委屈,極不情愿的樣子,卻不敢吭聲。爺爺雖是個離休干部,卻依然腰板挺直,健步如飛,早把小汪霞甩得老遠。
小汪霞一邊揣摩著爺爺的心思,一邊盡量跟上爺爺的腳步。他們穿過前殿和大雄寶殿,遠遠見到一座更加壯觀的殿閣。那殿閣是重檐山的屋頂,爺爺站在前坪,透過重檐中的天窗,能見到一尊大佛的面容。佛像容貌端莊而娟秀,神情恬淡而慈祥。爺爺覺得,這尊佛好似專等他們的,已在此靜候多時了。他意味深長地將目光移至窗額匾,那上頭書寫著“觀音閣”三個秀拔輝艷的金色大字。
走進觀音閣,汪霞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通體金燦燦的佛像——仿佛是矗立在天地之間,一股強大的氣勢向汪霞傾軋而來,叫人仿佛置身于這尊佛主宰的世界。
爺爺帶著濃重的長沙腔,語氣亦如往常一樣平靜和緩。他問,霞妹子,你曉得這叫什么菩薩?
汪霞面有難色,卻還是輕聲作答,這還不曉得喲,千手觀音噻。
嗯,是的,這么多手,你看……爺爺似乎一點也不顧忌,汪霞那對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殘臂,頗有感慨地說。
汪霞低下頭,不肯再看那尊佛像。就好像有個什么東西正在一口一口,咬嚙她脆弱的心臟。
你曉得她為什么有這么多手嗎?爺爺繼續問道。
不曉得。汪霞有些埋怨地回答。
一向嚴厲的爺爺,這回沒有弓起手指頭磕小汪霞的腦門子,而是自顧自地說,其實她本來是沒有手的,她原本天生的一雙手都給鬼了。
汪霞驚詫地問,啊?怎么要給鬼呢?
為了救她的爸爸呀!她爸爸被打入十八層地獄,那里的鬼實在太多,她敵不過。于是呢,她就跟他們談條件。鬼看中了她豐腴美艷的手。傳說,吃了她的手,可以成仙。于是,她把自己的雙手都給了鬼,這才救出了她的爸爸。她修成正果后,從兩肋間生出無數雙手,成為救世人于苦難的千手觀音。
汪霞驚喜道,她真能救苦救難?
爺爺沒有馬上回答。
汪霞不禁再次仰望佛像,入了神。千手觀音一雙手托舉于額前,一雙手合掌于胸前,一雙手自然垂下,一雙手各執一把長戟。其他無數伸展的手臂,手心均繪有秀目。這些手或持寶劍、弓箭等兵器,似與之廝斗,驅魔降妖;或持寶瓶、揚柳枝,似拂灑甘霖,普濟眾生。千手在巨大的佛像身后伸展,彰顯天宇浩然之氣,構成恢宏至極的景觀。那無數雙手,又似霞光萬道,美得有些遙遠而虛幻了。
爺爺扶著小汪霞坐在蒲團上,說,莫以為自己是最不幸的,上天總是公平的。命途多舛是上天有意要磨礪你,你應該感應天意,知道他對你的厚愛。佛改變不了這個世界,而你的心靠攏佛時,你眼前的世界就會改變……
小汪霞不懂爺爺的話,強打精神,只得聽下去。
爺爺還談到了書法,叫小汪霞一定要堅持練下去。
爺爺一開始就叫小汪霞站立懸臂書寫。這樣寫字,需要打起百倍精神,將全身力氣集中于筆端。爺爺以“三折筆法”啟蒙,首先是起筆“逆勢”,欲下先上,欲右先左,是積蓄力量的時候,動作要求迅速果斷。起筆分為藏鋒和露鋒,藏鋒為“逆入法”,內蘊精華;露鋒為“切入法”,狀如刀切。然后是行筆,分為中鋒和側鋒,中鋒以中心線運行,飽滿立體;側鋒則爽利遒勁,張揚俏美。行筆有遲速,太遲會失神氣,太疾則窘而失勢。徐行澀進,筆筆到位,才能寫出字體的厚重感。最后是收筆,或“懸針”或“垂露”,或“無往不收”或“覆水難收”……
天熱了,爺爺為小汪霞撲扇子;天涼了,爺爺給小汪霞揉搓凍得紅彤彤,冒著青紫色的胳膊。然而,爺爺一天也不會落,總拿出一支中鋒羊毫筆,綁在小汪霞裸露的手臂上,叫小汪霞習帖練字。幾個小時下來,繩子就在小汪霞的手臂上勒出了一圈紫得發烏的印跡。
湖南的天氣潮濕,不是陰冷就是溽熱,這讓小汪霞的肩膀時常疼痛得要命。盡管如此,也沒有阻止她天天練字,疼痛感漸漸成為一種習慣。
可是次年,爺爺在長沙醫院突然病逝。爸、媽沒有帶小汪霞去長沙見爺爺最后一面。小汪霞對爺爺最后的印象,便永遠停留在了云門寺內。
2
在湘鄉這座小縣城,汪霞已是個小名人了。
湘鄉是個很有文化傳統的地方,也是湖南省的書法之鄉。汪霞拜了當地最有名的書法家為師。省、市級的書法大賽,第一、第二名總能收入汪霞的囊中。汪霞的書法作品還送到了北京,獲得了全國書法大賽青少年組的金獎。書法給汪霞帶來了很多榮譽,也給她帶來了自信。
一次,市長邀請汪霞為他的新辦公室題字。老師幫汪霞挑選了一支可以含在嘴里的斗筆。然后,老師鋪展生宣,用鎮紙壓在兩邊。汪霞的目光在紙上一掃,迅速將筆飽醮墨汁。
一橫一豎,圓筆藏鋒;一撇一捺,寬博舒展;留白染墨,儀態萬方。汪霞仿的是《瘞鶴銘》的字體,這是著名的摩崖石刻,相傳久遠的圓筆類魏碑體。行家們會想到,唐代的顏真卿、宋代的黃庭堅、近代的康有為,還有于右任,都得益于這魏碑體而開一代書風。字未寫就,大家就開始嘖嘖稱道了。
最終呈現出“深夜捫心”四個大字,這倒把周圍的人鎮住了。這些大人們始料未及,小小年紀竟能題寫出如此特別而具深意的匾文。大家沉默良久,就連站在汪霞身邊的老師都有些心虛起來,以為不合適宜,有些膽怯地瞅著市長。市長終于連連點頭,抿抿嘴GnHFoCbK/J3QvbxPVWdsQA==,頗具深意地嘆道,很好,很好啊,深夜捫心!謝謝你呀,小汪霞。市長習慣跟人握手,先伸出一只手來才意識到不對,馬上又改成了擁抱的姿勢,拍了拍汪霞的肩膀。
從此以后,汪霞更加揚名。各種協會、國營和私營的賓館、餐飲店等等,都想盡辦法找到汪霞,求她一幅字。當然,這是會付報酬的。
汪霞能給家里帶來實惠,實在叫人喜出望外。
爸爸、媽媽都是普通工人,卻養了五個妹子。汪霞是最小的一個。盡管汪家一向節衣縮食,兩個工人的薪水還是經常挨不到月底,錢就花得精光。汪霞的姐姐們放了學都要去撿拾垃圾,賣廢品貼補家用。只有三姐汪云總以照顧汪霞為由,不用到外邊撿垃圾。
汪云從小就懂得照顧妹妹汪霞,甚至都不用汪霞自己提出要求,汪云就能心領神會——給她端水,給她穿上特制的襪子;洗澡要給她搓背,洗腳不放過每個小腳趾縫……
周圍的大人們都說,這兩個孩子的名字起得好,一個是云,一個是霞,云繞著霞,在霞光中才會更加艷麗,而霞也需要云來烘托。
汪霞沒有手,卻能筆走龍蛇,瀟灑揮墨。她能用雙臂、雙腳、口含筆桿寫字。能在平常人不可把握中,把握一切。隨著跟汪霞長期親密地在一起,汪云越發深刻地體會到,瘦小的汪霞體內,蘊藏著巨大的能量。這個力量叫汪云震撼不已。
汪云天天要按摩汪霞的胳臂,揉搓僵硬得無法伸直的腳趾關節。汪霞經常嘴里潰爛,就連一口涼涼的湯含入口中,都會火辣辣的疼痛難忍。汪霞對這一切從不吱聲,更不會掉眼淚。
小汪霞在外人看來,溫順內向,在家里卻性格火爆,一有不如意,常踹翻東西,甚至大哭大鬧,攪得家里雞犬不寧,天塌地陷一般。這時候,其他姐妹都躲得遠遠的,只有汪云逃不了。事后,汪霞心里總是很后悔。這種后悔讓汪霞更加難受,憋在心里像塊沉沉的石頭。于是,通常的情況是,汪云被汪霞罵了,汪霞還生著悶氣呢,汪云反倒厚著臉皮在汪霞面前有說有笑,逗汪霞開心。有時,連爸媽都看不下去了,勸汪云別太慣著汪霞,這樣只會讓汪云自己更遭罪。
汪霞要想買什么生宣、熟宣啦,狼毫筆、羊毫筆啦,還有各種字帖啦都可以。只要她看上的好東西,爸媽總是盡量滿足她。姐姐們卻不行,她們往往是向爸媽磨破了嘴皮子,連最基本的學習用品都難得到。姐妹們都以為,汪云想要的東西,只要通過汪霞之口就能得到。誰會相信,汪云只一心一意地關心和照顧著汪霞,而汪霞卻并不會考慮到汪云的困難。汪云面子薄,也從不向汪霞提要求。
如今,汪霞寫幾幅字就能掙很多錢。姐姐們的生活,卻并沒有因此而得到任何改善。汪霞寫字掙到的錢,都讓爸爸存了起來,說是要給汪霞上大學用,一個子兒都不能動的。這讓姐姐們更加抱怨了,不愿再去撿垃圾貼補家用。
爸爸認為,這是幾個女兒在找借口偷懶。正好汪霞面臨中考,學習任務重了。于是,爸爸干脆宣布,汪霞不再參加任何活動,也不再給人家寫字賺錢了。
就這樣,汪霞很快淡出了人們的視線。亦如迎來送往的鞭炮,爆響之后轉為沉寂,只留下滿地無人關心的碎屑。
3
汪霞感到自己已經變成了一條蟲。
汪霞雖然在當地的重點中學讀書。但她的書法難以精進,學習成績也平平。全國書法青少年組金獎獲得者的榮譽,似乎已確定為她人生的頂點了。
汪霞和汪云之間也出現了問題。
汪云讀了中專,長得有模有樣了,像粉嫩的桃花,無論到哪兒也抹不開眾人驚詫而迷戀的目光。她每天放學,總是急匆匆騎車趕往汪霞的學校。汪霞卻并不等她,叫汪云往往撲個空。盡管如此,汪云還是每天堅持去汪霞的學校,好歹有時能在路上截住她。
汪霞放了學要么直接回家,要么直奔書店,目標簡單而明確;汪云恰恰相反,對誰都有說有笑,碰到個熟人更是聊得沒完沒了,毫無時間觀念。這樣,姐妹倆越來越難以合拍了。汪云被汪霞早罵皮了,笑呵呵聽著汪霞教訓自己,卻絲毫沒有改進。
這回,汪云走進汪霞的教室,汪霞倒挺老實,還直直地坐在位子上沒動。汪云感覺有事,顧不上自己氣喘吁吁,就跑到汪霞面前問,怎么啦?
汪霞眼神閃爍,咬著唇,遲疑不說。汪云一手搭在汪霞的肩上,把耳朵湊到她嘴邊。汪霞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好像來那個了。
汪霞前邊有那么多姐姐,而且周圍的女同學也都已經來例假了,汪霞對女孩子的初潮并不陌生。汪霞本來就特殊,她一直沒來例假,并不以為然。初潮的到來,讓汪霞感到難為情,隨后便是懊惱,心想,好麻煩。轉念又想,自己真長大了!接著又感嘆起來,像是從冷灰里亮起了微光。這到底是希望還是絕望呀?閃爍不定的各類想法無從把握,心里亂糟糟一片,掀騰起無數煩緒。汪霞細細咀嚼著復雜的滋味,感受著體內那熱乎乎地流動,令她忐忑……
汪霞的臉,起了變化——是在某一天早晨洗漱時,對著鏡子突然發現的。那張以往又黃又瘦的臉,像是被春風一夜吹開了,圓潤了,透著少女的紅暈。汪霞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美,就像沁出的一縷芬芳。
汪霞開始關注起雙腳磨擦時,那暖暖麻麻的曖昧;臉頰在胳臂上滑來滑去時,觸動心頭暈乎乎的醉感。所有細微的動作都使敏感的她欲罷不能,久難散去。有時獨自躺在床上,呼吸也不是那么順暢了,胸口總像有股沉沉的氣堵著,乳頭卻像張開了嘴,伸出了舌頭……
衛生間里掛著一面可以照見大半身子的鏡子。汪云正背著鏡子給汪霞試蓮蓬頭的水溫,汪霞光著身子偷偷站在一個角度,從鏡子里看自己。鏡子里的女孩,黃黃的皮膚在暗影里閃著細膩的光澤。她的胸脯已經突顯,小肚子緊實平滑,勾勒出可愛的倒三角。雙腿在鏡子里雖然看不到了,但汪霞知道,自己的腿是最完美的,緊繃繃,又長又直。
汪云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汪霞細心了,整天夢游似的,心不在焉。汪云給汪霞打肥皂,搓著汪霞的身子就像搓木樁子。這讓汪霞無比惱恨,卻又不好發作。汪云有時也察覺出,汪霞有點不對勁。姐倆的目光偶爾相撞在一起,汪霞總會慌忙將目光逃開,臉繃得更緊了。擦到汪霞的私密處時,汪云忽然意識到一種別樣的感覺。汪云盡量不去多想,只是笑笑,對汪霞說,傻妹子,在姐姐面前還害什么羞?
汪云是無奈的,汪霞必須強迫自己將細膩的感覺變得粗糙。一段日子過后,汪霞的心頭終于長出了繭子,麻木了許多。可是,越發躁動的本能,讓汪霞的情緒常常跌入谷低。
汪霞習慣鉆進被窩里,在睡覺前翻一遍字帖,默讀默記。可現在,她總是不能專心看下去。汪霞感覺自己在行筆時常常氣短,字的神已明顯散了。恐怕不久以后,連字的架子都寫不穩了。對書法莫名的失落,加上更多無以名狀的焦慮,使她噩夢連連。在夢里,她總在眾人面前當場寫字,不是表現得倉皇失措,就是寫出來的字極難看,很丟人。
時光在黑夜里爬行,它如此冷漠,視而不見地淹沒了汪霞滾燙的心。汪霞都不敢想,自己將來還能干什么。她的心頭一震,淚水就像連著骨頭扯著筋地被震了出來,滴滴答答直往外淌。這時,汪云正好回來,見汪霞哭得傷心,便慌了。她以為霞妹子全知道了,是舍不得她即將出嫁才哭的。于是,汪云陪著汪霞一同落淚,抱著汪霞連聲說,我嫁了人也會惦記你的呀,你永遠是我的好妹妹。
4
汪云一頭扎進了暴發戶的大家庭,就拔出不來了。汪云中專畢業才三個月,工作還沒來得及找,就先嫁人了。
媽媽章麗華再也不能把汪霞拜托給其他女兒來照顧,只能由她自己開始陪伴汪霞左右了。可是章麗華對汪霞,哪能像汪云那樣細致入微呀。洗腳的時候,章麗華不知道給汪霞擦腳丫縫。章麗華端杯水來,不是忘了插上吸管,就是忘了水太燙要提醒汪霞晾晾再喝。汪霞定時上廁所,要她來幫忙解褲子,她卻不見蹤影。汪霞由媽媽照顧感到很不適應,脾氣越發大了。章麗華也沒個好性情,母女倆“火拼”的場面,就成了汪家每天都要上演的一道風景。
汪云初嫁,回娘家頭一件事就是找汪霞。汪云麻利地給汪霞端水、泡茶,還把她往廁所里帶,也不管她需不需要。汪云是想跟汪霞說說悄悄話,汪霞一聽就煩,汪云卻像開閘泄洪似的,說個不停。汪霞實在忍無可忍,聽到一半就跑了。
現在,汪霞才真正意識到,汪云對她有多么重要。然而,汪云又變得叫汪霞哭笑不得了。汪云一門心思沉浸在初為人妻的甜蜜與幸福之中,將她自己的全部智慧,用在了柴米油鹽的算計中和家庭人際關系的小摩擦中。這實在讓汪霞看不慣,覺得真是太俗氣,太勢利了。
大姐、二姐也都紛紛出嫁,汪云生了崽伢子。每到周末,姐姐們拖家帶口的,熱熱鬧鬧回娘家團聚,卻總不見汪霞。
汪霞躲進了云門寺。
汪霞坐在殿堂的角落里,常常仰望著千手觀音發呆。偶爾過往的香客投來異樣的目光,汪霞才低下頭。平時,云門寺的游人和香客并不太多,大多數時候這里是寂寥的。正如一段古碑文所寫的:“湘邑,寺凡七十有二,惟云門寺為最勝,地近城市,而紅塵不到;療沓東西,而岑寂過之……”流經九百多年的古剎,看著專心打坐念經的佛門弟子,汪霞幾乎已想不起書法的模樣了。就好像把筆頭扔進了洗筆水中,墨散開,如煙縷般悠悠地,聚不成形。汪霞感到自己的內心里戳出了一個空虛的洞,這個洞或明亮刺眼,或漆黑莫測。
歲月,是無聲無息的光影,冷冷描摹著四季,春去秋來。
汪霞考入了本地一所師范學院,就讀美術系。
美術系在這所學院里還是個很年輕的學科,卻也有幾門功課是學生們歷來不重視的,其中就有書法。雖然師范院校是以培養老師為目的,需要練就一筆好字。可是,美術老師的需求畢竟太少,所以,同學們大多向美工發展。教學也要緊跟市場,有的同學跟老師做平面設計,接廣告展板的業務,有的同學跟老師畫行畫,拔尖的同學當上了老師的助手,專摹老師的創作畫。
其實,美術系的專業課仍是相當繁重的。師范類的學生以基礎課為主,國畫和西畫沒有分班開設,每學期都有好幾個科目要考評。每次考評中的優秀作品,都會上學校報欄展示。學期結束后,同學們還會舉辦聯展。這些都沒有汪霞的份兒。她的美術底子實在太薄弱了,入學之前只接受過一次短期的美術培訓。
汪霞每天都是最后一個離開畫室的,卻仍舊被專業老師警告——你雖有進步,但跟同學們還是有較大差距。
汪霞天天練習書法的習慣,早已變成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即便練習,也遠不及以前專注了。
汪霞在專業課上已經難以應付,偏偏讓她一直不以為然的英語,在這學期也被告知要補考。
汪霞整天郁郁寡歡,從早到晚放在眼前的一本書,也總是不翻頁,一味地發呆。在校陪讀的章麗華看著難受,急在心里又毫無辦法。
章麗華想到了班主任黃亞寧,求他開導開導霞妹子。
正是初夏的黃昏,汪霞既不在宿舍,也不在畫室。黃亞寧騎著單車轉了整個校園好幾圈,都沒見到她的人影。
5
開學第一堂美術史課是在幻燈室上的。同學們與其說是對這門課程感到新鮮,不如說是對講授這門課的老師感興趣。他就是新來的年青講師,黃亞寧。
聽說他擅長水彩畫,但美術系不開設這門課,水彩畫是西畫中的冷門嘛。
黃亞寧如一陣清風,從教室的后門進入,經過同學們目光的洗禮,走上講臺,坐下。他頭戴一頂奶白色硬朗有形的鴨舌帽,上身穿雪白的寬松飄逸的絲棉襯衫,下身是烏黑發亮,到處都掛著銀色鏈條的松垮牛仔褲。他十分清瘦,臉龐輪廓分明。雙目有些凹,鼻梁細而直挺,下巴有些翹,有一層青色的胡茬。他坐下時,像飄落的秋葉,悄無聲息。他身子單薄,卻有風骨,舉止儒雅,不茍言笑。他的身影,融入一片從窗外投來的光亮里。他蹺起二郎腿,又顯得有些玩世不恭。
黃亞寧一口長沙腔,說話聲音不大,慢條斯理。他要求學生其實并不嚴,只要不打擾他講課,學生在下邊做什么他都不管。不過,上他的課倒是讓大多數同學很是認真的。他低頭調整講臺上的幻燈機,目光只聚焦在物上,或是一味地迷茫。過一陣子,他會說,請兩邊的同學把窗簾拉上。他并沒有特指誰,幾個同學就興奮地搶著去拉窗簾了。窗戶很大,簾布是絨的,一定很沉,汪霞這么想。窗簾沙沙作響,仿佛是一種儀式,一片暗影無光,一片肅穆蕭聲。
幻燈機的微光照著黃老師的臉,顯得格外蒼白,又分外沉靜。他幾乎沒有開場白,直奔主題。黃老師那雙不大的眼睛很是幽深,那目光有時會在汪霞身上稍微定一定,汪霞就感到心里一陣莫名的慌亂。
黃亞寧是研究生畢業,在外頭畫過一段時間的畫,還獲過什么獎。他是由系主任引進的。很可惜,他已經有女朋友了,比他還大幾歲。在班級舉行的元旦聯歡會上,全班同學都見過那女人,真是大跌眼鏡。黃老師的女朋友長相一般,打扮也沒什么品位,氣質更談不上。她怎么能跟咱們黃老師般配嘛!女同學們都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班委會的同學很是有辦法,不久就進一步揭開了那個女人的神秘面紗。
原來,那個女人的家庭背景很大,屬于高干子女。黃老師在春節結婚了。婚事辦得隆重而盛大,卻因為發生了幾次意外,最終鬧得不歡而散。
首先是新娘在娘家不知何故跟她的父母大吵大鬧。按習俗,新郎領著他的一群哥們兒來接新娘子,新娘死活不肯出來,還是娘家人架著她上了車。后來在酒席上,又有人喝醉了酒,新娘的大哥跟人鬧了起來,一桌酒席全被掀翻了。黃老師后來干脆把他的同事和同學都叫到外頭去喝酒了,把新娘子一整晚丟下不管,大家勸他也不回去。
不久又傳出,黃老師向學校申請一間教師單身宿舍,說是便于創作。可是,久久未得批準。又聽說,他已經在學院附近租了一套民房,是一個人住。
同學們所看到的黃老師還是那么平靜如常。在課堂上,他依然是那么詳實而興致盎然地講述著漢時的瓦當,魏晉南北朝的佛教藝術……
這天,黃亞寧終于在校外的小山坡上找到了汪霞。汪霞在那里聽到黃老師少有的大聲,他是在喊她的名字。一點點陽光正在后退,黃老師斜斜的影子拉得很長。
你到底怎么想的?你不打算讀書了?你好不容易上了大學,就這么放棄了?基礎差怎么了?你上個學期已經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為什么不能堅持下去?再堅持一下吧!你為什么不說話?
只有黃老師一個人的聲音,在空谷里回蕩。
黃老師嘆了口氣,氣息從硬挺挺的胸前泄下,身體仿佛脫了形兒。他更瘦了,瘦成了一根插在田里的竹竿。
實在不行,你還可以重讀一年,我向學校說明情況,校領導會同意的。
汪霞抬起頭來,第一次直視著老師。汪霞的眼里,充滿了對現實的瞧不起。
汪霞與黃老師擦肩而過,她的態度冷得像冰。黃老師只好又在她身后喊著她的名字,可是她沒有反應。黃老師只得推著單車追她,黃老師還在說些什么?汪霞已經聽不見了,老師的聲音與山谷里的蟬聲、蛙聲連成了一片。
6
整個暑假,汪霞幾乎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雖然家里只剩下兩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家里的經濟負擔減輕了不少。但,爸爸汪世芊和媽媽章麗華已先后下崗了。
已經五十歲的汪世芊,不得不外出打工。前不久,汪世芊在工地受了傷,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連醫藥費都想省著,好湊夠四妹子的嫁妝錢。
汪世芊在吃過晚飯后,抽著煙,把汪霞叫到身邊,說,你不想念書,我跟你媽也不勉強,你,到底想好了沒有?汪世芊問這話,是下了很大決心的。汪霞倒是爽利,說,不想讀了。
汪世芊帶著腳傷,去學校給汪霞辦了退學手續。這一天,他還順便走訪了三個已經出嫁的女兒。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女兒們都各有各的難處。現在她們也都是有兒有女的人了,經濟上只能顧著自己,不向父母伸手要錢就已經是燒高香了。看爸爸腿腳還沒好利索就來了,也抹不開面子,緊巴巴地擠出點錢塞給爸爸,只說是給他養傷用。
當初看來嫁得最好的汪云,倒是最令汪世芊擔心的了。
汪云是唯一能時常塞點小錢給娘家的女兒。可也正因為這樣,汪云被婆家人瞧不起。汪云的男人現在可是更加有錢了,自我膨脹得厲害。汪云自從生完孩子,身材一直沒恢復過來,長相也比不得從前了。男人早已沉浸在外邊狐媚風騷的女人懷抱里,風花雪月的。因為有崽伢子,男人倒不想離婚。可男人止不住他哪里來的心頭郁悶,在家里時常打老婆出氣。
章麗華知道了,心里好不凄惶,咬著牙把女兒帶回了家。就是窮,也要養著閨女一輩子。自己的女兒都是寶貝,怎么能給別人作踐?章麗華多半說的是氣話,多半又是無奈。女兒們的命,她哪有本事,又哪有資本去扭轉乾坤呢?
汪世芊總覺得是自己無能,愧對女兒們。苦悶在他心中無限郁積,時間一長,便一病不起。
這時候,章麗華既要照顧老頭子,還要去打些零工賺錢,根本沒時間照顧汪霞了。汪霞在家里,開始學會做更多力所能及的事,燒水、倒茶,甚至可以自己沖泡方便面。
汪云的孩子上了幼兒園,她便再也忍受不了呆在那空蕩蕩寂寥無比的家里。于是,她又常往娘家跑,像從前那樣照顧著汪霞,還陪她去工作。
汪霞的書法老師,租了間很大的廢舊車間。把車間簡裝成三間大教室,廣收學員。老師讓汪霞帶一個書法初級班。
大家雖然頻頻夸贊汪霞的書法好,卻都不愿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她這里來學習。大家認為,書法入門的孩子找老師尤其要慎重,就好比學彈鋼琴,指法會影響孩子一輩子,而書法則要學會運腕的方法,執筆的姿勢。汪霞能讓孩子們學會“指實、掌虛、掌豎、腕平、肘起”這些要領嗎?小孩子是需要手把手教的,否則很容易養成壞毛病。
汪霞很快就結束了當民間書法老師的生涯。汪霞并不留戀,她不愛教學,尤其不愛教那些不把書法當回事的小孩子。在那些孩子們眼里,根本就沒有對書法的敬畏。他們對汪霞的侃侃而談從來都耐不住性子聽下去,她在臺上講,孩子們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寫字了。他們寫字充數后便開始在課堂上做小動作,講悄悄話,從不把汪霞放在眼里。倒是來陪汪霞上課的汪云,能起到威懾他們的作用。云阿姨一到場,他們就收斂些。汪霞覺得,自己已經淪為看孩子的境地了。而這看孩子的活兒,三姐倒比她更有經驗。
汪霞又呆在家里閑著了,悶的時候,就跟三姐到街上走走。
這天,汪霞跟汪云路過市政府,市委大樓要搬遷了,路邊堆了一大堆垃圾。汪霞在垃圾堆里,看見一角淡青花色的綾紙在舞動。汪云走過去,捏起這張紙,慢慢地從灰土里扯了出來。
四個墨汁飽滿的大字“深夜捫心”全部呈現出來,其間破了個小洞。這時,太陽正隱在云層里,而從小洞里卻透出了白亮亮的光。
聽說市長搬進了新的辦公大樓,還請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書法家為他的辦公室寫了一幅字。老書法家題寫了四個筆力遒勁的大字:“人民公仆”。
7
一天,章麗華的鄉下遠親來串門。汪霞一見有客人就往外跑,自然又是去了云門寺。
汪霞已無數次面對這尊金燦燦的千手觀音了。在二十歲的汪霞眼里,她已不再是那般的雄渾壯闊。不過,無數雙手向四方伸展,絲絲縷縷,似乎能到達連人心都無法觸及的角落。那些許的神秘,像波光在江面上蕩開,既淡然又深遠。
千手觀音是那么溫和而優美,這神韻背后的意味卻似乎永遠也解不開。汪霞閉上眼,微低下頭。她感到一種溫熱的痛楚,一種悠長的刺激,在全身緩緩流遍。汪霞睜開眼,目光沿著千手觀音的高額,一寸寸往上升。汪霞的身心也隨之扶搖直上,升向云霄千萬里。
為什么觀音菩薩總是那似笑非笑,好像對一切都胸有成竹的表情?她擺弄千手,就能指點、掌控一切眾生的命運嗎?就能將苦難如同彈掉一粒微塵般容易嗎?
百思不得其解的汪霞回到家,迎面而來的則是章麗華對女兒的嘮叨。
跑哪里去了?你成天不做事也就算了,還叫人不省心呀!哎,很多事情不勉強你做,可是,你也要懂事吧!起碼的跟人打交道還是要會的嘛!你姨婆都一大把年紀了,專程來看你的。你呢,連問聲好都沒有。以前讀那么多書,都讀到屁眼里去啦!人家還為你的事操心呢……
我有什么事叫她老人家操心的?汪霞質問,目光灼灼。章麗華嚇了一跳,看女兒那個厲害樣子,一時也沒法開口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姨婆這次來,是專門來說媒的。
章麗華的老家歇馬村有個小伙子,是家里的獨生子,四肢都健全,長得也挺不錯的,就是不能說話,也聽不見別人說話。人是個蠻老實本分勤快的人,家境在農村也過得去。家里有些積蓄,他是個獨子,有個姐姐,已經出嫁了,嫁得不錯,在城里頭。所以呀,家里沒有任何負擔。聘禮嘛,按農村的規矩辦,不會少于六萬的。還有,你們城里那套,娘家要置辦的東西——冰箱、洗衣機什么的,農村不需要。大彩電嘛,人家女婿早送了一臺。至于床上用品,你們想買,盡點意思就行啦,人家不圖那個的。姐姐疼弟弟,弟弟要結婚,早就說好了,要送大禮的。你們呀,就只等著收錢、收禮好啦!
章麗華暈了一陣,好不容易控制了自己,回過神來,才生出疑慮。她問姨婆,這個叫李大偉的小伙子,他會不會看不上我家霞妹子呢?我家霞妹子,你也是曉得的……
哎喲,我還不曉得?霞妹子當年可是個名人喲,十里八鄉的哪個不曉得有個斷臂的小書法家喲!我跟你說呀,你莫太悲觀了,那個李大偉還擔心霞妹子看不上他呢。霞妹子可是讀過大學的呀!這個李大偉呀,小學都還沒畢業,斗大個字難識一籮筐。不過,人家喜歡有文化的人,都覺得呀,有文化的人有氣質,對下一代也好。李大偉那個殘疾也不是先天的,是他幾歲的時候發高燒落下的。農村醫療條件差,那么點大的細伢子,還不是任由他自生自滅呀,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
章麗華覺得這門婚事是個機會,對這個家也好,對女兒也好。但女兒的脾氣她不敢惹,就先跟老頭子商量。汪世芊一聽就火了,把女兒嫁到農村去,這不是賣女兒嘛,就為那幾萬塊錢,你要把女兒賣了?
章麗華豆大的眼淚情不自禁地“叭叭叭”掉下來,抽泣地說,你也不能叫閨女守在家里,當一輩子老姑娘吧!她要真不想嫁人呢,我也沒話說,我也可以養她一輩子。
章麗華拉著汪世芊一起,跟女兒攤牌。
有什么了不起的,嫁就嫁唄,只要能嫁得出去。
兩個老人被汪霞這番話,驚得目瞪口呆。
畢竟汪霞除了沒有雙手之外,她還是個正常的女人嘛!
汪霞這個婚姻進展得相當順利,可章麗華的心情倒矛盾起來,連著好幾晚失眠了。
李大偉的家在鄉村深處。通向外界的,不是羊腸山道,就是泥濘的田埂路。怎么能把汪霞送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呢?汪霞她的身體受得了嗎?還有公公、婆婆呢,以汪霞的個性,能跟老人家相處好嗎?
章麗華又想起了汪霞的老師,黃亞寧。
在學校的時候,只有黃老師還看重霞妹子。有些老師喲,看到霞妹子專業不行,又是殘疾,碰到霞妹子恨不得繞道走。對霞妹子的要求也一再放松,放松要求就等于放任,放任就等于放棄,霞妹子心里很明白。只有黃老師時不時過來看看我們,還給霞妹子的專業做做指導。他還總說,畫畫也要靠悟性,霞妹子書法悟性好,在專業上有偏科,這很正常,沒有什么關系。只要堅持畫下去,水到渠成。人家黃老師可不是在裝腔作勢地安慰,講的都挺有道理的。章麗華希望這個時候,黃老師能跟霞妹子見個面……章麗華就這樣虛虛實實地想著,不知不覺天邊已砸開了一道纖細的光。
8
觀音菩薩生日那天,云門寺的香客很多。汪霞慢慢走向云門寺,很是躊躇。在不遠處,汪霞看到云門寺外排著兩行相對行乞的殘疾人。他們有的歪著脖子,兩條腿扛在肩上;有的雙目失明,面目抽搐;有的缺胳膊少腿,衣衫襤褸……他們在地上磕頭,痛苦地呻吟,甚至慘叫。他們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了得到那些行色匆匆地香客們的關注,在他個人的破碗里,投下錢幣。這樣的情景實在令人恐怖,汪霞逃也似地跑開了。
跑得不算遠,就有人叫住了她。汪霞驚魂未定,回頭一看,是曾經的大學同班同學,徐莉莉。在徐莉莉身旁,有個清瘦的男人。他一身松松垮垮,淺淡色的著裝,顯得非常干凈、清爽,透著瀟灑而隨性的氣質。汪霞有些驚訝,沖他們微笑點頭,看著他們興沖沖向她走來。
我就知道汪霞會走這條路的,黃老師,我猜對了吧! 徐莉莉得意地說。
他們進了一家餐館,餐館雖小,但干凈、別致。黃老師跟汪霞說,他這次到湘鄉是來搜集一批畫,到省城一家哥們兒開的藝術品拍賣行進行拍賣。湘鄉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要是運氣好,也許還能找到明、清時期的大家藏畫呢。
最近還好嗎?聽說你想結婚?結婚可要慎重呀,一輩子的事……黃老師低頭喝水時,目光鎖在小白瓷杯上,話就這么脫口而出了。
汪霞早就聽徐莉莉說,黃老師已經離婚了。
汪霞沉沉地嘆了口氣,說,我已經想好了,命運拋出一張牌給我,我就接著。我也不知道這是個什么樣的牌局。你說,我還能有選擇嗎?
啊?黃亞寧看到汪霞那熱烈的目光正盯著自己,不禁莫名的,有一絲惶恐。
汪霞轉而淡然地說,任何一個正常人,一個健康人,會要我嗎?
汪霞啊,你莫這么講……
黃老師,我現在什么都能想得開。其實,我覺得我跟李大偉很合適,什么農村的、城市的,有什么關系?我想離開這里,路總得走下去吧,就算是證明我還活著吧!
你信命嗎?難道你就認命?黃亞寧有些挑釁地說。
汪霞搖搖頭說,我們每個人都在和命運抗爭,抗爭的過程,其實也不過是被命運擺布的過程。
汪霞說完這話,沖黃亞寧一笑。
汪霞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酒了,怎么臉也不紅!
黃老師的臉頰倒是早已通紅。他看著汪霞在西下的光影里,像一朵嬌美的玉蘭花。黃亞寧有些恍惚,忙扭過臉去,看窗外的夕陽。天邊正有道道霞光鋪展,渲染著層層疊疊似飛浪般的云朵。
黃亞寧輕輕地說,你去農村也好,嫁人也好,可莫忘了書法,曉得不……
當黃亞寧轉回頭來,再將目光盯在汪霞臉上時,不知怎的,突然從他們各自的內心,生出了悲涼,蓄得滿滿的。
徐莉莉又給汪霞端起了酒杯,杯沿貼到她的唇上。汪霞一飲而盡。
9
汪霞一個人呆在屋里,直到夜幕降臨,一切聲息隨著日落西山而泯滅,時間一分一秒滴答而過。一股潮濕陰冷的氣息悄然沁入汪霞僵硬的全身,關節被疼痛纏繞得越來越緊。汪霞大口大口喘著氣,想讓自己盡量松弛些。
一道長長的影子,從門邊悄悄溜進來。遲疑一陣,才低頭佝僂著身子挨坐在床沿。汪霞想跟他說說話,好沖淡這種尷尬。然而,她想到李大偉聽不見,便只好仍舊呆坐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李大偉終于瞟了她一下。他這雙眼睛雖然比黃老師的眼睛大,而且明亮,卻缺乏黃老師那樣的神采,既不顯高深,也不顯儒雅。
汪霞笑了笑,像冷香的味道。她慢慢地輕輕地把頭靠向李大偉的肩頭,李大偉卻慌張地側過身去,挪移到離汪霞遠點的床頭。他們倆對視良久,李大偉先把頭扭了過去。許久,李大偉又回轉過臉來,盯著汪霞了,汪霞卻低下了頭。
李大偉起身沖出了門外,汪霞跟在李大偉身后。
他們走出了院子,眼前是一塊半畝不到的稻田,四周全是小山圍繞。李大偉覺得心里發堵,蹲在地上,把頭埋進臂彎里,難過地嗷嗷大哭起來。汪霞忙用腿去蹭他抖動不止的肩膀,李大偉把手一撩,將汪霞硬生生地推倒在地上。李大偉看她在地上好不容易才坐起來,這才擦干一把眼淚,來扶汪霞。
層疊的巒山中,送來一股風。風帶著喑啞的沙沙聲,揉亂了汪霞的頭發。汪霞不禁感到胸口一陣難受,撲到李大偉懷里,索性也哭了起來。這讓李大偉很慌亂,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身子不停地晃動著。
新婚之夜,他們在床上坐了一宿。看到天色灰蒙亮,李大偉就一溜煙跑出了屋子。汪霞倒頭躺在床上,聽著李大偉在外邊提木桶的聲音,走路的聲音;公公、婆婆起床的聲音,說話的聲音。天漸漸泛白,汪霞卻睡意蒙眬。
一陣尿急,汪霞從睡夢深處不得不抽身而出。汪霞翻身起了床,就犯了難。她走出屋子,正遇到公公,公公客氣地對她說,起來啦!汪霞不好意思地笑笑,突兀地喊了聲,爸爸早。公公笑了,說,這還早呢。汪霞紅著臉跑開了。汪霞好不容易找到婆婆常湘梅,便趕忙叫道,媽,你,好哇。常湘梅正在用擦衣板起勁地搓衣服,不冷不熱地“哼”了一聲。汪霞顧不上多說別的,就請求說,我要上廁所了。常湘梅說,那就上呀!她看了看汪霞,又說,噢,廁所在那。常湘梅指了指不遠處的一間茅草房。汪霞仍站著不動。常湘梅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這才回過神來。她起身擦了擦手,帶著汪霞去了茅房。
這個兒媳婦什么都做不來,還要人伺候。難道就只能像一尊活菩薩那樣,叫我們全家人供著?常湘梅想來想去,便跟汪霞說,你連給雞施把米都做不得,就去看牛好吧。家里有一頭公水牛,我家偉伢子喜歡它,喜歡得要死!你呢,只要跟著它就行了。莫讓它吃地里的稻子,莫讓它踩別人家的菜地。它會自己找草吃,到河里洗澡。你叫河邊那些放牛的細伢子,幫你把水牛的背刷刷就好了。
盡管汪霞不樂意,但是婆婆發下話來,也不好不給她老人家面子。汪霞可從來沒見過水牛,好個龐然大物,還正值壯年,很有些脾氣。水牛見汪霞似乎是氣不打一處來,反擰著一股勁。汪霞叫它從牛棚里出來,好半天了,它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動不動,反倒是在汪霞的一再催促下,搖頭擺尾的,后退了幾步。
汪霞只想著要在天黑前完事。她不知道水牛要吃多久的草,要走多少路才能到水邊。水牛游到河里去,要是總也不上岸可怎么辦。汪霞尋來尋去也找不見一根牛鞭,急得跑到牛屁股后頭,想用腳踢它,可還沒踢呢,自己的臉就先被牛尾巴重重地抽了一下。此刻,水牛倒是撒歡似地跑了出去。
汪霞忍著一臉火辣辣的疼痛,忙跑去追那畜生。
10
為了避免起夜,汪霞從不在晚上喝一口水。常湘梅有些察覺,向汪霞問起來。汪霞照實說了。原來,別說起夜的事,就連汪霞睡覺,衣服都沒脫過。常湘梅哪肯由著他們這樣下去呀。于是,她把李大偉從田里拉回家,在他們的新房里,拿出一只夜壺,在李大偉面前比劃。汪霞面對他們母子,感到有說不出的別扭和慌張。常湘梅強拉住李大偉的手,去碰觸汪霞的褲腰帶。可是,無論常湘梅怎么費勁努力,李大偉就是不愿碰汪霞的任何地方。最后,李大偉干脆轉身跑了。
常湘梅氣得一下子坐在地上,大哭大鬧起來。
這可怎辦喲,這個不爭氣的蠢家伙,你要氣死你老娘呀!
汪霞在一旁嚇得不知所措,直到公公聞聲趕來,才把常湘梅從地上扶起。
自從常湘梅得知他們沒有房事之后,就很不樂意再幫汪霞上廁所了,更別提給汪霞換身衣服。天還很熱,汪霞都感到自己一身臭味了。她只好又跟常湘梅說,我得洗澡了。常湘梅卻說,要洗澡找你老公去。
這當然是氣話。這天,常湘梅不讓李大偉到田里去干活了。常湘梅燒好水,盛到一只大木桶里。常湘梅將李大偉和汪霞一并鎖在廚房——這里的農村人洗澡,男人常在天井,女人則在廚房。初秋時節,廚房還像夏天一樣悶熱得很。
汪霞蜷縮在角落里,李大偉一不小心就撞見了汪霞那雙如泉井般幽深的眼睛。李大偉不敢直視這雙眼睛,這眼神跟一般姑娘家不一樣,既火辣辣,又冰冷刺骨。不知這一熱一冷是怎么聚在一塊兒的。
李大偉也害怕觸碰她的身體。李大偉被逼無奈,才不得不小心給她解開衣扣,手卻不聽使喚地哆嗦起來。汪霞木在那里,腦海一片空白。汪霞小巧玲瓏的身體,在充滿水霧而昏暗的房間里漸漸顯露。李大偉猶豫了好一陣,才從汪霞的背后,將她的內褲脫下。李大偉慌忙將目光瞥開,卻仍不留神看到了她翹起的小臀。當李大偉實在不知如何解開汪霞的胸罩時,他又是害怕,又失去了耐心,便轉身從廚房的窗戶逃跑了。
常湘梅見兒子跑掉了,又氣呼呼地罵起來,盡管她兒子什么也聽不見。
到吃晚飯的時候,常湘梅端上一盆雞湯,先給兒媳盛一大碗,一定要她喝完。吃過飯后,又給她泡奶粉喝,說是汪霞太瘦了,要多補補。汪霞喝了那么多湯湯水水,免不了要上廁所。家里有夜壺,倒是方便,可也要有人搭把手才行呀!
汪霞忍了大半宿,實在忍不住了。李大偉已經鼾聲響亮,汪霞也不得不把他踹醒。汪霞抬腳把床頭的燈線一扯,滿屋子亮堂了。李大偉瞇縫著眼,被強光照得身子一緊,睡意跑了大半。他看到汪霞從床上下來,把夜壺踢到床前,李大偉看明白了,卻還是遲疑了一會才起身。李大偉撇過臉去幫汪霞脫褲子,可剛把褲子拉下,他又本能地回過臉來。李大偉正好看到了女人的私密處,不禁一怔,全身激靈。
汪霞解決完事兒,李大偉又過來給她拉上褲子,這回他沒有把目光避開。他意識到,這個女人是自己的老婆,是他的,他有點,想那個。想到自己是個男人,李大偉長出了一股子勁,橫在了丹田處,似乎就要燃起一團火。而這團火,即刻將“引爆”全身。于是,李大偉把汪霞抱上了床。
汪霞感到一個堅硬的東西抵在她的下部,她立刻恐慌起來。那東西好不安分,火急火燎地碰撞著她那敏感脆弱的地方。她的身子不停地扭動,李大偉就用他那鐵鉗般的大手,緊緊抓住汪霞的兩胯。汪霞感到硬生生的疼痛,這與她想的完全不一樣,她不知道還會發生什么,害怕極了。汪霞拼命掙扎,卻更加激起了李大偉的欲望。他找準了位置,一鼓作氣,直奔目的地,汪霞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
李大偉卻是得寸進尺,拼命用力,發出令人恐懼的聲音。
11
汪云的到來,把汪霞樂壞了。當晚,汪霞就鋪上姐姐帶來的宣紙,開始寫字。李大偉見過汪霞的書法作品,看她寫字倒是頭一回,張大嘴巴看得入神。不過,李大偉還格外注意到老婆的臉。那張小小的臉龐,在燈光下就像雕刻的瓷娃娃。剎那間,李大偉覺得自己的老婆很美。
汪霞要和初來乍到的三姐一起睡,李大偉明白是什么意思,知趣的在堂屋里胡亂睡了一晚。
汪云跟汪霞躺在床上聊了大半宿,汪云覺得霞妹子在這戶農家,可真是受苦了。看看這農家院兒,一副窮酸相。她恨自己當初沒能全力阻止妹妹這個懵懂的婚姻,當時她都已自顧不暇了,正在苦難的婚姻中掙扎。
現在好了,汪云離了婚,孩子跟爺爺、奶奶住。汪云一獲自由,立刻就來找汪霞。汪云不能想象,汪霞面對一個聾啞人,又是個沒文化的農家漢子,她如何能得到溫暖,獲得依靠。妹妹或許比自己還命苦,汪云的婚姻至少在開頭還是甜蜜的,富足的生活就更不用說了。妹妹呢,可憐的妹妹呀!
汪云為汪霞一夜難眠,一些想法就在她的腦海里不斷活躍起來。她下決心要打點好霞妹子的生活,霞妹子的命運不應該是這樣的。現在亡羊補牢,應該還為時不晚!
汪霞的某種心情,似乎也蓄謀已久,伺機鉆了出來,盤踞在心頭。
是那個心里的洞,那個刺眼而漆黑的洞,那個令汪霞萬般不解的洞。在那個洞里,汪霞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感受到體內的血液如在沙漏中不止地滴落。
汪霞睜開眼,透過窗戶看到開闊無際,如墨染的夜空。她仿佛看到,自己正跟著爺爺走進了云門寺……
12
汪霞已經在各種場所表演書法了,還挺叫座的。
汪云在后臺,雙手緊緊交握,目光一刻也沒離開舞臺上的汪霞。
汪霞站到了十米多高的移動舞臺上,一身古裝打扮。有風吹來,惹得汪霞的假發飄飛,空空的長袖揚起。汪霞吊著威亞,雙腳稍稍懸空,腳握筆桿,隨著音樂響起,她就著腳下鋪陳的宣紙,揮毫潑墨。
燈光是那么刺烈,緊追著汪霞孤獨而瘦弱的身軀。幾分鐘的表演,感覺無比漫長。
臺下的觀眾都是這座高檔洗浴城的顧客,他們洗了淋浴,蒸完桑拿,進行了全身按摩,裹著肥大的浴袍,穿著大號的拖鞋,吃過自助餐,便來到這里觀看節目。
人們坐在半躺式的寬大沙發椅上,點些飲料、果盤、零食之類,叫上足底按摩或美甲。節目看到興頭上,便拿起放在茶幾上的一把塑料拍手,“劈劈啪啪”地搖起來。每當汪霞寫完一幅字,這樣的聲音就會響起;每當汪霞換一種姿勢寫字,也同樣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這樣的聲音一直很熱烈,直到汪霞表演完畢。這時候,常有人跑上舞臺給汪霞獻花,汪云便上臺替汪霞接過這些花。汪霞的字被當場拍賣,主持人并不需要費多少口舌。
如此熱烈的氣氛,并沒能填補汪霞內心的那個洞。那個洞仿佛變得更大了,更不安了,甚至更加狂躁了。汪霞感覺自己對此已經完全無能為力,反而像變成了一個可惡的“旁觀者”,除了發些牢騷以作發泄之外,只能一如繼往。甚至為了賺更多的錢,她不再有精力干別的了,只能全心全意的,拼命排演節目。
日子畢竟要比三年前好過多了。三年前,汪霞和汪云剛剛出來闖蕩,她們在省城無數條大街小巷擺過地攤。汪霞每次寫字的時候,都有人圍觀,卻一幅字也賣不出去。有些人甚至以為她們是乞丐,匆匆丟下幾個硬幣就走了。
她們租住的是最破的房子,吃的只有方便面。下雨的季節,倆姐妹只能呆在凄清的房間里。鐵絲護窗劃破了外邊的街景,冷雨時不時漂進來,就像涌來的一行清淚。
不過,汪霞呆在家里,總能把時間安排得很充實。看書、背字帖,畫點小寫意,或是臨摹,搞點小創作。汪霞考慮到節約,很久不碰宣紙了,只在毛邊紙上寫寫畫畫。
生活最艱難的時候,汪云也把汪霞照顧得妥妥帖帖的,沒讓汪霞生一場病,連感冒都沒得過。汪云把袋裝的方便面煮好,除了方便面原配的佐料,還額外加了榨菜、剁辣椒、燙好的青菜,有時還會有荷包蛋。碗里紅紅綠綠,真是好看。汪云把面攪動得香味撲鼻,送到汪霞的嘴邊。
天越來越冷了,倆姐妹擠坐在床上,捂嚴實被子,聽著雨聲。汪云往汪霞身上湊了湊,說,這些文言文真像天書,每個字我都差不多認得,可它們一組合起來,我就全搞不懂了!
汪霞說,文言文也是一種語言,需要每天看,不斷熟悉那里面的語境,多看就明白了。
汪云噘著嘴說,爺爺就是偏心,當年只教你。
那時候你們都喜歡在外頭瘋嘛,只有我陪著爺爺,爺爺才教我的呀!
什么嘛,當時我也在呀,我是你的陪讀嘛!
你這個陪讀呀,成天拿著小鏡子照自己,一照就沒個完了。
呵呵,誰叫我當年長得太漂亮呢,哎呀,沒辦法嘛!
汪云和汪霞在被窩里笑作一團。汪霞說,哼,我看哪,那片小鏡子是照妖鏡呢……
窗外滴答著雨水,滲透著寒涼,在夜漸深處,冷清得幾近凝凍。而這倆姐妹在燈光下的鶯聲細語,卻像一團微火,雖有些顫悠悠的,卻不曾間斷過。
她們堅持著,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汪霞并沒有過多的傷感,因為她還有個家,有老公在等著她。
有時候,她會在夢里夢見李大偉,定格在他那雙明亮的眼睛里。也許是受了李大偉的影響,汪霞現在的夢里幾乎沒有聲音。即使夢到爺爺,夢到黃亞寧,他們在汪霞的夢里也一律不說話,甚至還給她打手語。
就在汪霞和汪云都感到難以支撐的時候,一個明媚的下午,她們又擺起了地攤。一個中年男子在她們跟前,呆了很長時間。他看完汪霞寫了好幾幅字后,便說,想不想參加我們的表演隊呀?
這個中年男子是個演出經紀人,帶著一幫行行色色的藝人。他熟悉省城里所有的娛樂場所,清楚什么娛樂場所適合什么樣的藝人去表演。他分派這些人去那些娛樂中心串場子,然后定期拿提成。汪霞一言不發,只由汪云跟這個經紀人交涉。
她們被帶到了洗浴中心,經紀人還親自給汪霞定制了幾套行頭,在不同的場所穿不同的服裝。然后,簡單交待了一些表演的要領。汪霞第一次登臺,并不怯場。經紀人剛開始還在臺下看,他發現汪霞是個天生的演員,便不再擔心了。以后,他只需打電話聯系汪云,分派她們去這個餐館,那個夜總會便可。
這天,汪霞在洗浴中心的舞臺上剛剛表演完,回到后臺補補妝,還要再返臺。返回臺上,站在主持人身旁,由主持人將汪霞剛寫下的書法當場拍賣。每到這個時刻,汪霞總感到是種煎熬。汪霞的目光,散落在臺下黑壓壓一片的觀眾中。所有的吆喝、叫喊如同萬箭穿心!
這一場終于結束了,這一晚也終于結束了。這種表演,汪霞已經厭倦透頂。這時,汪霞聽到汪云興奮地喊道,霞妹子,你看哪個來了。
汪霞一看,都不敢相信,竟會在這里見到黃亞寧。
黃老師沒怎么變,還是身著淡雅的休閑裝,頭戴鴨舌帽的瘦削男人。
黃老師,你怎么來了?汪霞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合適。
黃亞寧沒有直接回答她,只說,怎么樣,咱們好不容易見回面,你不打算請老師吃個宵夜什么的?
汪霞連連點頭,叫汪云安排。
黃亞寧最近為一家客商畫了一組酒店裝飾畫,客商禮節性地請他來洗浴中心放松放松。當然,請的不只他一個,老板還有一些商業上的朋友。當黃亞寧看到舞臺上的汪霞后,就跟請他的東家告辭,換上了自己的衣服來找汪霞。
三個人在一家小茶樓里坐下,汪霞在亮堂的燈光下,才發現黃老師比以前更瘦,膚色是冷冷的白。
黃老師還是那么優雅,修長而干凈的手指,握著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黃老師輕嘆道,真沒想到會在那樣的場合見到你。話音剛落,汪霞的臉就紅了。黃亞寧看在眼里,轉又說到自己,我嘛,最近的一單活兒已經完成了,等結完賬,我就去岳麓山。我很想清清靜靜地好好畫一段時間的畫。反正學校那頭,還是沒什么事可做。
黃亞寧感覺自己正在一種低廻的心緒里,尋找著一個小小的,可以透氣的窗子。他問汪霞,今后有什么打算?舞臺表演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汪霞呀,黃亞寧見汪霞仍低頭沉默,進一步說,書法可不是表演藝術。書法就是寫字,沒那么花哨。字本身就是一種展示,是書者自己的寫照。書法之美的核心和力量,在于每個人都是獨特的。汪霞啊,要開創屬于你自己的書法藝術了。你要相信自己,相信書法。
黃亞寧停頓了一下,又說,那些在書法上頗有造詣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把自己的潛質發揮到了極致,極致才能成就美。而你的字呢,我現在連其中的真誠都看不到了。你仍舊是在模仿,而且是刻意的模仿,諂媚的模仿,急功近利的模仿,心浮氣躁,毫無定性的模仿。你明明軟弱,可你的字卻偏偏要表現堅強;你明明猶豫,可你的字卻偏偏要表現果斷;你明明心猿意馬,可你的字卻偏偏要表現收斂專注……這樣下去,你會徹底丟失自我的,因為你在不斷對自己撒謊!
黃亞寧最后長嘆一聲,苦澀地說,很多人都有成功的潛質,都有忘我成就藝術的本能。可是,要到達藝術的彼岸,簡直就像海市蜃樓,可遇而不可求。道路是那么漫長,又充滿了無數誘惑,無數陷阱,無數艱難困苦。這些都會迷住人的心竅,走失人的靈魂,真是不幸啊!唯一能解救的辦法,就是要用心傾聽來自于你自己心底深處的真實聲音。
13
汪霞的節目被人取代了。
代替汪霞的,是個留長須的小老頭。他連唱帶打,翻跟斗,劈叉,再加上寫字。
汪霞倒是心甘情愿地退出。不過,在退出時,汪霞多了句嘴,說那老頭的字太難看了,最好別去拍賣,不要害人。經紀人嬉笑道,人家不是沖他的字來的,你的字,也是。
回到歇馬村,李大偉在村口接她。汪霞一見到他,緊繃難受的心情一下子松動了。李大偉這次特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他比以前成熟多了,還大大方方地走到汪云面前,把她身上的背包背到自己肩上。
一路走著,雖然無話,李大偉卻時不時瞅著汪霞,眼里全是幸福的笑。汪霞的心尖兒泛起酸楚,望向遠處,仿佛以前從未覺得這里是如此美麗,如此親切。
半夜,汪霞從萬籟俱寂中驚醒。剛才,汪霞在墨黑中看見了黃老師如浮雕般的臉。他的表情時而高興,時而憂傷,時而嚴肅,時而戲謔。但是,黃老師長久地緘默,讓汪霞焦慮不安。
汪霞和汪云一同去岳麓山,看望黃老師。她們在山上轉了大半天,才找到黃亞寧的住處。
正值初秋,灰白色的平房前有一棵千年的羅漢松。羅漢松虬枝曲干,蓊郁青蔥。即將西下的陽光,從翠綠欲滴的葉片間透射出來,噴出萬道光輝。
汪霞欣悅一笑,幾乎是一陣小跑,來到屋門前。汪云去敲門時,也是滿心歡喜。
敲了半天,門內沒有任何動靜。陽光在一點點消逝,天色由燦爛的金黃,轉向深沉的幽深。汪霞不免有些擔心起來。
姐妹倆呆站在門前,看著這山野的景,聽著終年不涸的山澗泉水叮咚。一個農婦,手里拿著一捆剛從地里摘的,還沾滿泥的青菜走來。汪云一下子意識到,她可能是這房子的主人。于是,她問那農婦,請問你啰,這里是不是有個叫黃亞寧的人呀?畫畫的。
那農婦忙點頭,說,曉得,他租過我的房子,剛走沒幾天。
走了?汪霞不免失落。
黃老師走了怎么也不告訴我們呢?害得我們白跑一趟。汪云有些埋怨。
農婦看她們一臉倦容,便請她們進屋吃茶。她帶汪霞、汪云進了黃亞寧曾住過的房間,房子還沒收拾,到處都可以看到黃老師留下的東西。幾支未洗的畫筆,一碟顏料干巴的調色盤,還有軍綠色的畫夾。床邊的墻上用圖釘釘了幾張水彩畫和素描,到處都有黃老師的隨手涂鴉。有些畫筆法簡約,有些畫妙趣橫生,有些畫隨意瀟灑,有些畫精致玩味。不過,這些都還不是真正的作品,只是草圖和習作。
汪霞仿佛看到深夜里老師躺在床上,卻還睜著炯炯有神的眼睛。他一會兒起身,調著顏料,就在床上作畫,畫到天蒙蒙亮。也許他會小睡,一覺醒來,便可見昨夜的靈感之作。他會審視一番,思量一陣。或許等不及吃早飯,就鋪開紙張開始真正的創作。老師的筆端是否抵達心靈深處了?他的心靈之光到底在哪里閃爍?黃老師怎么就這樣離開了?他找到了自己的藝術歸宿了嗎?
汪霞帶著滿腦子的疑問,離開了岳麓山。三個月后,汪霞再赴長沙,見到的只是黃亞寧的骨灰盒。
原來那天,黃亞寧急忙回到長沙市內,是因為腹部劇痛。他以為只不過是腸炎。可是,他一住進醫院,就沒辦法再從病床上下來。接下來的病痛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已經是直腸癌晚期了。
汪霞滿懷悲痛,從長沙返回歇馬村之前,先回了趟娘家,又去了云門寺。
跨進殿堂,汪霞一直低著頭,卻能感受到黃澄澄跳躍的色彩,仿佛暈染了整個空間。佛幔如倒垂下來的密林,高香騰起白灰色的煙塵,極力飄抵朱紅色的大圓柱。汪霞跪在金色的蒲團上,將頭一栽,額頭磕得生響。時間似乎在拉長,剎那的延綿將那分秒變成了千年。
失去不會叫汪霞難過。她失去了雙手……失去了親愛的爺爺……失去了她的大學生涯……失去了城里人的生活……失去了她最珍貴的理想:對書法的追求和創作的靈感……而現在,她又失去了黃老師……
汪霞的熱淚一顆顆地掉落在地上。
爺爺的話語在耳畔回蕩。千手觀音被鬼索取了她原本美好的雙手,卻從兩肋間長出了無數雙手……莫以為自己是最不幸的……佛改變不了這個世界,而你的心靠攏佛時,你眼前的世界就會改變……
不知從哪里傳來了唱經,輕輕的,悠悠的,一個節奏,一個聲調,反復吟唱。
汪霞在淚光里,望見千手揮舞的觀音。
她依舊潤腮含笑,容納了千般仁愛。那伸展的千手,平和安詳,卻處處閃耀著靈光,流動著暖意。
回到家,汪霞只顧忘情地寫字,寫了整整一宿,沒有停歇。
每一筆,每一劃,都從汪霞的心靈深處噴涌而出。像流云般飄渺,又如福音般安樂。這便成就了她的“汪霞體”。
她感到狹小的屋內就是她大千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就是她永遠的天堂。
“汪霞體”異常的平和,卻孕育著驚天動地的力量……“汪霞體”異常的簡單,卻孕育著深遠的精髓……“汪霞體”異常的淡定,卻孕育著源源不斷的暖流……“汪霞體”異常的有限,卻孕育著無窮無盡的到達……
責任編輯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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