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的煩惱

　　連煩惱的種子，都可以開出純白的摯愛，人生還有什么不可能呢？
　　
　　最近，兒子變得很沉默，睡夢里，會蹙起眉，輕輕嘆息。我忍不住想：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呢？
　　周末，我們乘車去葡萄園。果園碧綠，葡萄深紫，嚶嚶嗡嗡的蜜蜂是金色的，而我身邊的孩子卻是灰色的。他低著頭，邊走邊踢腳下的土坷垃，不知走了多久，終于開口：我想告訴你，我有一個大大的煩惱！
　　我微微頷首，心下無限欣慰：喜悅可以與任何人分享，而煩惱，必須說給最信賴的人聽。在漫長的人生里，我希望，我能夠一直被自己的孩子深深信任。
　　9月的風，漫過葡萄園，漫過村舍，去向最遙遠的戈壁深處。
　　
　　我以為自己是哆啦Ａ夢，
　　原來只是大雄
　　
　　剛踏進校園，小朋友的心如一畝花田，那些炫目的夢想，千朵萬朵，壓低枝葉。陽光照進教室，連微塵都熠熠生輝。他信心滿滿，認為自己就是無所不能的哆啦Ａ夢，所有夢想，都會在下一秒成真。早讀時他聲音最亮，課堂上搶答每個問題，考試時第一個交卷。他熱切地渴望著老師的表揚，同學的掌聲，爸爸媽媽的喝彩。
　　但現實，像一扇透明而堅硬的玻璃門，將這跑得虎虎生風的小孩，撞得鼻青臉腫。單詞拼錯，生字默錯，數學本上也有幾道紅叉。尤其是體育場上，他跑得沒別人快，跳得沒別人高，就連課間操，動作都不夠規范。失敗接二連三，串成了糖葫蘆，勇氣如山楂果被刺穿。小小的人跌坐在地上，終于明白，成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他喃喃說：我不是哆啦Ａ夢，我是笨頭笨腦的大雄。
　　日本小學生大雄，考試常捧鴨蛋，賽跑倒數第一，打棒球不斷犯錯。在《哆啦Ａ夢》全集中，大雄一共被胖虎揍173次，被老師罵20次，被媽媽罵327次，被狗咬23次，掉進水溝14次。大雄仍然每天開心地生活著，可我的孩子，開始煩惱了。
　　我揉揉他的頭發，笑了。他安康時、喜悅時、幸福時，我愛；他病痛時、受驚時、困擾時，我仍愛。因為，他叫我媽媽。我對他說，懂得煩惱是有上進心的表現，就像愛探險的人才會常常迷路。他抬起頭，眉宇略舒。我話鋒忽轉：不過，要從迷霧中走出來，我倒有個錦囊妙計，只怕你沒耐心哦！他眼睛一亮，纏著我說出來，并保證會照做。
　　小孩子哪里有耐性，隔三岔五地露出點倦怠來，黑漆漆的眼珠轉呀轉的，想逃。在每天的交流中，我或激將或點將，或提醒或鼓勵，絞盡腦汁，安撫住那顆搖擺不定的心。期中考試，成績平平，他向我抱怨妙計不妙，我不急不慌：一株葡萄，要經過育苗、插枝、修剪、架棚等等過程，才能開花結實，而培育一株夢想，需要更多耐心。
　　過了大半個學期，局勢漸轉，幾乎每天回來，他都又笑又嚷：媽媽，我要給你一個驚喜！聽寫、作業、考試，捷報頻傳，最大的驚喜是：在一次公開課上，他的回答獲得了老師和同學們熱烈的掌聲。周末，大雪初晴，他同桌的媽媽打來電話，語氣急切：聽說你是諸葛亮，能否公開錦囊妙計？我笑得話筒險些脫手，那妙計是何等尋常啊，無非是一個“慢”字：先收起風馳電掣的奪冠心，靜下心來聽課，靜下心來思考，聽清問題再答，看清題目再寫。對方愈發好奇：這番道理，我嘮叨過一萬遍，為何不頂用？我直言不諱：不要嘮叨，那只會讓孩子多一個煩惱！
　　一旁的兒子，慶幸自己終于擺脫了可惡的煩惱。我頓了頓，真誠相告：這煩惱培養了你的耐心和細心，你應該珍惜它才是……孩子心不在焉，說同學約好要去堆雪人打雪仗，我一揮手，放行！道理什么時候都可以講，此刻，去雪地里瘋玩才是頭等大事。
　　追著孩子的腳步，我邊跑邊喊：“喂，帶上我呀！”
　　白雪，紅日，時光正暖，要珍惜煩惱，更要珍惜快樂??！
　　
　　我以為自己是奧特曼，
　　原來只是小怪獸
　　
　　他玩得太開心了，帽子、手套、鞋襪全濕了?；丶衣飞希€意猶未盡地擲著雪團高喊：怪獸通通出來，我是拯救地球的奧特曼！到了半夜，偉大的奧特曼高燒到40度，在醫院打點滴時，他尚平靜，當聽到醫囑說要休息兩天時，忽然崩潰。這個周末，本是一棵畫好的彩虹樹：去南山滑雪，去溫室摘草莓，跟好朋友一起看電影。而此刻，這些繽紛色彩，通通被感冒這塊橡皮擦抹掉了。
　　小朋友鼻塞聲咽，憤憤不平地描述：甲同學嚴冬穿單衫，連噴嚏也不打一個；乙同學最愛麻辣燙，口腔從不潰瘍；丙同學不抹護膚霜，可手臉從不皴裂……他搖頭嘆息：他們才是奧特曼，我只是個小怪獸，一次感冒就能把我放翻！
　　幾乎每個幼兒，都有過如此經歷：頻繁光顧醫院，嗅到來蘇水就啟動哭喊程序，瞥見白大褂就發飆。那時，兒子體質欠佳，但自信滿格，總能在淚水未干之際，就自稱大力水手、葫蘆娃、變形金剛等等。如今男主角長大了，卻開始為種種小病煩惱，給自己貼上了“小怪獸”的標簽?？墒?，他心有不甘，再次向“諸葛亮”索取錦囊妙計。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多跟風雨陽光做游戲，將碳酸飲料和膨化食品寄存在超市里，將白開水和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蔬菜珍藏在肚子里。他皺鼻，撇嘴，然后用手掌蓋住臉。我沉吟一下，又說：如果覺得困難，可以一樣一樣地開始。他在指縫里吃吃地偷笑，卻佯作惱怒：為什么不能兩樣兩樣地開始？
　　塞北的冬天，大氣磅礴，不是陽光嘩啦啦兜頭潑下來，就是白雪驚艷艷鋪滿世界。小朋友有時跳繩打羽毛球，有時在雪地上瘋跑打滾，汗流浹背時，也覺得白開水很解渴。那些蔬菜里的纖維叫他惱火，可就著我編的童話故事，小怪獸居然兇性大發，吃掉整整一盤青菜。
　　我們一起散步、爬山、騎自行車，我的頸椎痛好了許多，可小朋友卻未見起色：手心皮膚照舊裂紋縱橫，感冒、口腔潰瘍時有發生，體育成績也原地踏步。我向兒科醫生請教，被告知：有些孩子是特殊體質，長大了就會好。兒子居然很淡定，沒像上次那般抱怨，可見耐心又長了一寸。
　　而他的煩惱，也令我成長不少。從前，我如驚弓之鳥，聽見他一聲噴嚏，就四處亂翻體溫計，他熱度一高，我的心立刻開始蹦極。緊張的情緒迅速蔓延，并被放大成憂煩。如今，我不僅成了“兒科專家”，還有了一顆極為皮實的平常心。
　　春天風大，他買來一管蜜桃味的唇膏，說我嘴唇愛起皮，要記得搽這個。晚上，他給生病的流浪貓送去牛奶和火腿腸。隔天，又有家長打來電話，真誠道謝：我兒子的腳患甲溝炎，做手術一周了，都是你家小孩扶他去衛生間，放學還幫他背書包呢！我心花怒放，對小朋友豎起大拇指：小怪獸原來是天使扮成的！他笑道：生病多難受啊，最希望有人幫忙啦！
　　我們悄悄種下茉莉的種子，到了春天，卻興奮地收獲了滿園的素馨花。
　　他沒有變身為鋼筋鐵骨的奧特曼，卻擁有了一顆柔軟芬芳的心。我相信他會變得強壯健康，連煩惱的種子，都可以開出純白的摯愛，人生還有什么不可能呢？
　　
　　有許多煩惱，
　　是懷著善意來的
　　
　　孩子的煩惱，如扣人心弦的連續劇，情節迭變，波瀾橫生，似乎永遠沒有終結版。
　　因為被人誤解，他郁悶得吃不下飯；因為弄丟了千辛萬苦寫完的暑假作業，他失控到捶墻；因為搬家轉學，一切陌生，他眼圈紅紅，向我攤開手：從前，我是最受歡迎的喜羊羊，現在為什么成了孤獨的灰太郎？連講笑話都沒人笑！
　　彎彎繞繞，誤會終被澄清，他與朋友重歸于好。欣喜之余，他想起自己也曾誤會過同學，卻沒有及時道歉。當即找到號碼簿，打出那個遲到卻充滿誠意的電話。尋遍所有書店，才重新買來暑假作業本，他夜以繼日地奮戰，終于完成之后，卻在一堆漫畫書里，發現了苦苦尋覓的作業。那一刻，他發誓要養成好習慣，不再亂放東西。新環境的磨礪更見成效，在經歷了那段惱人的水土不服之后，他學會主動與人交往，變得幽默而開朗。
　　如果所有烏云都鑲有金邊，那么，有許多煩惱，是懷著善意而來的。種種波折，讓他學著自省，學著寬容，學著冷靜，學著愛與被愛。就這樣一滴一滴，積攢著人生的經驗和勇氣。所有孩童，都是一棵鵝黃的小樹吧，一半在風里興奮飛揚，一半在塵土里好奇探尋，一半擁抱陽光，一半穿透暗昧，將賴以生存的根，扎到最深最濕潤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