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以前常被我媽訓,用吳語就是“竟是講究啊”,或者用普通話,“窮講究”。這詞在我們這里是貶義,幸好那時北方話還沒普及,不然我的媽就會給我爸腦門直接拍上“裝逼”。我們這里,從小就被訓導,不挑食,不嫌貧,食蔬飲水也要樂在其中,咬得菜根則百事足,如此云云。
紅燒肉好,不能貪戀;紹興酒好,不能沉迷,總之酒肉于我如浮云。但我爸窮講究,所謂“吃東西還要玩花樣勁”,就很招人恨。比如說,忘了買菜,晚飯只好隨便配碗醬油湯了——我們這里美其名曰神仙湯——我爸也不肯胡亂熬過,一定要特意切點蔥葉放進去,香。類似這種時候,我媽就抱怨“窮講究”,我爸就怡然自得答:“哎,窮歸窮,還就是要窮講究?!?br/> 我以前小,也覺得吃大魚大肉時該雕琢該細品該把那魚的年份肉的脂肪都回味過來,才對得起魚和肉,醬油湯就算了,稀里糊涂喝掉也罷,這事再講究,就是所謂螺螄殼里做道場了。后來漸大,才發現自己不小心被爸耳濡目染了不少壞習慣。自己覺得吃相粗豪兼容并包,落在他人眼里,其實也窮講究也強迫癥了。
比如,吃蒸魚必要蔥絲才襯得蒸魚體格纖細,一看見蔥葉就覺得不合身,辜負了魚的好身段。
比如,蒜泥白切肉如果買的凈是瘦肉,興致就會跟肉一樣干瘦下來。
……
這些小強迫癥被人無意間指出時,挺讓我汗顏,覺得既不是寶二爺金堂玉馬,要什么酸筍雞皮湯玫瑰清露;不是西門大官人七房八妾,找什么茉莉雙熏的南酒?米面飯菜,隨意胡吃兩口,擋擋饑也就罷啦,吃個粉絲還擺魚翅的譜,真是沒事窮講究啊……
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就到處說,蘇州愛吃的人,都趕早去館子吃頭湯面。因為面下多了,湯就不清澈,所以頭湯面最好。老一代蘇州人,寬湯緊湯重青免青底澆過橋素拌,一整套黑話。說到底就是湯、蔥、澆頭那些花樣。一碗燜肉面可以排列組合出十幾種組合,還不用提蘇州的“銀絲面——小寬面——銀絲面”循環傳奇。一碗面也講究。
日本料理,論烹調花樣口味之繁多華麗絢爛多姿,未必能和中國相比。但周作人喜歡日料,認為其精雅超然,他夸日本點心雖是豆米做的,但“優雅樸素,合于茶食的資格”。其實說穿了,日料和茶道類似,都是把一些簡素的原料當回事,“講究”了一下:美食配美器,端端莊莊,往往意在食先。
其實,吃東西過日子有兩種態度:
甲:材料已經這么不起眼了你還窮講究,隨便吃了唄。
乙:材料已經這么不起眼了你更不能浪費,得好好講究吃個味道啊。
細想起來,安貧樂道食蔬飲水,其實和“窮講究”并不是你死我活有你沒我的關系。“窮講究”的姿態時常被抨擊,許多時候,是因為姿態讓人懷疑在攀附富貴——比如我媽就覺得我爸窮講究是在瞎顯擺。但認為“窮就不該講究”,多少有些嫌貧愛富,覺得窮人講究的權利沒那么理直氣壯。
追求趣味講究細節偶爾散發點文藝腔的講究,其實是隨時隨地適用的,窮人和非窮人都有講究的權利。圣人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其實圣人那時能吃到啥好的膾呢?但日子還是要過的,而且要過出滋味來,就得講究。人并不一定是得豪奢了吃上了鮑翅肚參,才有資格去講究的——杜甫都可以面對區區一點蔥、魚和米飯,就講究刀功、抒發心情、吟誦詩歌了。生活里大大小小微妙動人的小可愛,都是講究出來的。
所以說,窮講究不是壞事,是對現有事物——不管是多是少——的珍惜和欣賞。日子的滋味,也就是搶個頭湯面、琢磨個勾交鹵、嚼個飯是否燜熟、咂吧一口湯咸淡是否適度,這么些細講究累積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