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博 主
張頤武,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領域包括中國當代文學、大眾文化和文化理論。著有《在邊緣處追索》、《從現代性到后現代性》、《思想的蹤跡》等。
我們這些普通人往往渴望萬人景仰、叱咤風云的時刻,往往希望領導歷史的潮流而不是在其中飄浮。但這種時刻實在太少,我們也許根本沒有任何機會。我們只有自己平凡而漫長的日常生活,那些生活里的瑣碎和平淡既無法省略,也無法逃避。魯迅的《傷逝》描述了驚世駭俗的愛情之后的平庸最為驚心動魄,子君的那幾只油雞是那些無可奈何的時間的見證。
年輕時還有希望和幻想,生活中還有許多選擇的機會,我們還輸得起,調得了頭,也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如果真的已經到了人生的終點,一切也就簡單了,因為一生的好日子已經過去,我們可以退到人生的舞臺之下,心安理得地看別人演戲了。但糟糕的往往是人到中年,生活已經安頓下來,一切漸漸清晰,未來的日子還沒有過就已經都清澈見底,從今天可以看到未來的三十年或者五十年以后。夢想既沒有機會也沒有可能實現了,脫離生活軌道的可能已經失去。壯志已經消磨,而那一份不甘心和不服氣還在,這是一種尷尬。侯德健的那首《三十以后才明白》將這種感慨發揮得淋漓盡致,那里好像說看開了,想透了,其實還是委屈的,也還不甘心。所以侯德健一旦面對著戲劇性的歷史現場,也難免情不自禁地被潮流涌到英雄的角色上,直到消失。有感情和不甘心當然可以參與歷史,但看清歷史的方向又
f76abd627a8953a31eeda4683207524ead6304ab122acb63fa15b9f89a2a76b7往往不是被歷史潮流裹挾的普通人所擅長,于是難免進退失據,被潮流沖刷到不可知的地方。本來希望引導千百萬人的命運,最后卻連自己都身不由己,被歷史拋棄,這同樣尷尬和痛苦。我們這些普通人的選擇的確太有限了,難免進退兩難。對于自己在歷史角落的那個無足輕重的位置不甘心,但試圖改變歷史潮流卻仍然被席卷而去。人生中這類無奈太多。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呢?
英國《獨立報》曾經記載了一個故事。比利時人魯杰尤的命運似乎就是小人物試圖參與大歷史的悲劇的典型。魯杰尤1957年生于布魯塞爾附近小鎮的普通家庭,早年生活非常單純。1992年,他35歲,此時離盧旺達的大屠殺僅僅兩年,他離開家鄉,到了離布魯塞爾更近的利芝。一個偶然把他引進了比利時的胡圖人社區,此后他開始參加比利時的胡圖人極端分子的活動。與此同時,他的個人生活也相當失敗,個子矮小,沒有女朋友。但這似乎更增加了魯杰尤的激烈和極端。他開始沉入他的新朋友和他們的國家中。他希望在盧旺達結婚,安頓下來并且終老是鄉。魯杰尤加入了一個胡圖人極端分子的電臺,開始廣播生涯。當盧旺達出現動蕩時,魯杰尤在做充滿種族煽動的廣播,他鼓動人們殺死圖西人,他好像法國大革命中的羅伯斯庇爾,告訴那些正在屠殺、失掉理性的人們,圖西人藏在何處,“有墳墓等著他們去填滿。”這場動亂殺死了大約80萬人。混亂過去,魯杰尤和那些極端分子逃到了在剛果和坦桑尼亞的難民營。1997年被捕。
一位評價魯杰尤的故事的教授說得非常有趣:“魯杰尤其實是個邊緣人,他愿意把自己看成羅伯斯庇爾,但他其實僅僅是個看到了在歷史一部分里的一個機會的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他的膽量被操縱了。”魯杰尤在布魯塞爾附近鄉鎮里沒有參與歷史的機會,他在偏遠的盧旺達扮演了一次英雄,但這又是何等荒謬的英雄啊!盧旺達讓他為人所知,但那死亡的80萬人卻已經永遠無言了。他不甘心被歷史操縱,但歷史仍然無情地玩弄了他。
這是生命之罪嗎?
責任編輯 張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