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士人階層是儒家知識體系的傳播者,其根本的角色意識就是對儒家價值信念和人文理想的信奉和堅守,并從而成為政教意識形態信念的擔當者和代言人。在基本的文學觀念上,他們以道的傳承為目的,形成了中國古代的“文治”制度,在這個文學觀念的坐標系中,詩文處于核心地位,而小說一方面則因其“道聽途說”的嫌疑為士人階層所不齒,一方面,小說獨特的文體風格卻迎合著士人階層內在的精神追求,這種精神訴求的表達意愿隨著市民階層的興起,也隨著小說自身的發展最終得以實現。小說正是在這樣的文化語境中實現了其現代化的轉換。
關鍵詞 士人 道統文學觀 市民 商品化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3-0094-06
作為古代文化階層中的一個獨特的群體,士人階層對古代小說觀念的形態和內涵有著無可爭辯的話語權,從小說的創作到小說文獻的編纂,士人都將自己對文化的價值承當和對政治權力的期待滲透到對小說的理解和認識中,從而對古代的小說文化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可以說,士人階層是中國古代小說觀念的當然主體。本文擬從士人的士人階層對文化道義的擔當以及對政治話語權力的追求等方面,闡述傳統士人階層對中國古代小說觀念影響,并進而窺見中國古代小說觀念演變之一斑。
一、道統文學觀:士人階層的政治和文化抉擇
士人是一個內涵豐富而復雜的中國古代文化概念,在不同文化語境下,往往賦予其不同的內涵。在論述古代士人與小說觀念的關系時,我們將“士人”界定為“傳統知識分子”。“傳統”是對“知識分子”在“知識”上的限定,如果說中國傳統文化是指以儒家思想文化為主流,那么,傳統知識分子的“知識”就是以儒家思想文化知識為研習的核心,以儒家文化為價值歸宿。這個概念在漢代“獨尊儒術”以后,稱為儒生或儒士,即學習儒家經典的讀書人。所以,“傳統知識分子”并不是泛指一切讀書人,雖然,中國古代的讀書人絕大部分都不得不遵從儒家文化邏輯,以儒家文化思想為價值指向,但是,讀書人中亦不乏“離經叛道”者,成為非主流的一類,便不能算是傳統意義上的“士人”了。從儒家知識體系看,傳統知識分子是以學習和傳播儒家思想知識為己任,按照知識類型和功能的不同,形成了學士、辯士、策士、方士、博士、文士等不同稱謂,他們都可以通過對這些知識的掌握或考中功名介入政治,或官場失意閑賦在家。
士人所掌握的知識類型和程度可以不同,但是從德行上,都必須是“君子”,所謂“無恒產者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無恒產者因無恒心。”(《孟子?梁惠王上》)實際是從儒家價值體系上對“士”的精神人格提出的要求,因此,無論物質的貧富,無論仕途的窮達,“士”都不能放棄“恒心”。
什么是“恒心”?恒心體現在對“道”的不懈追求上。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道”的內涵很豐富,它是超越于一切事物之上的永恒存在,它包含著事物的法則、規律和道理,決定著一切事物的情狀、發展以及結果。從理論上講,道具有永恒性和至上性,所有的人,包括帝王在內,只能充當道的載體,在道的面前,個人都是暫時的,從屬的。要了解“道”并實現“道”,則要從“人”入手。“天道遠,人道邇”(《左傳?昭公十八年》),在儒家思想中,現實世界的一切是認識“道”的途徑,“禮”和“仁”是和諧人倫關系的保證,對個體來說,則需要通過“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的途徑知禮達仁,而后才能“治國平天下”,實現人倫和政治的理想。“道”作為宇宙本體的形而上的性質并不是傳統士人直接努力的目標,現實的社會倫理和政治指向,才是規約傳統士人發展方向的重要力量。換言之,對于士人階層而言,政治話語權力的達成是衡量其人生價值的重要標準,惟有獲得主流文化的話語權,士人的人生價值才得以體現,士人因此成為主流文化的實現者和承載者。由普通的士人成為士大夫,其文化身份大致沒有太多改變,但卻現實地改變了在社會結構中的地位,這不僅顯著地改變著其個人的身份和地位,也現實地改變著其所在家族的社會身份和地位,這無疑又極大地拓展了士人的人生價值和意義。總之,通過研習儒家經典,多年的寒窗最終換得“人上人”的地位,是數千年來中國傳統士人必須遵循的“道”。而這種“道”的最終實現與社會地位的提高,說到底是要依靠“文”的社會身份。但是,一旦這種愿望達成了,社會對他們的評價標準又發生了變化:不再以“文”名來論其高下,而是以他們對政治話語掌握的能力為標準,也就是看他們能否在仕途上扶搖直上,能否以他們的政治能力惠及家國。倘若在政治求索的路途上不順利,他們尚可以退而求次之,以“文”保證他們的文化地位,并以守“道”的名義成為主流文化系統之外的君子,這是傳統士人人生追求的最后防線,也是他們的心理底線。
因此,士幾乎成了精英和后備統治人才的代名詞,作為士人,其根本的角色意識就是對儒家價值信念和人文理想的信奉和堅守,并從而成為政教意識形態信念的擔當者和代言人。袁進先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將傳統士人成為“政治動物”。袁進:《中國文學觀念的近代變革》,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6年,第13-20頁。無論在朝在野,身份之高低,他們都可以以士人的身份,以堅守儒家思想的名義,通過別具文辭的方式,表達政教信念、人生理想,從而體現出文治原則的人文神圣性。文學,因而成為士人表達人文權力話語的特定形式。達,仕途得意,他們進可“立功”,窮,官場失意,他們退可“立言”“立德”,正是憑借著對文學權力的掌握,士人們進退自如,有了這樣的自如和自信,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士人身份為何在傳統中國文化中有一種難以退卻的光環。
當然,這種榮耀是需要以對文學技能的掌握為資本的。文既是道的載體,也是道的實現途徑,它不是道本身,不是自在、自為的,因此,也就是需要通過后天習得才能掌握的技法和能力。文學是普通士人通向主流政治話語權力的工具,它既是關于主流思想的知識譜系,也是主流思想所規定的技能和技巧,那么,士人所接受的全部教育就必須是以“詩文”教育為基礎和前提的。這種教育是士人進入政治權力場的“入場券”,豐富的文學知識貯備和高超的文學表達技巧是他們安身于士人階層的資本,也是他們進取功名的階梯。文學意識、文學追求和文學精神構成了傳統士人文學心理結構的核心,對于一個普通士人而言,要得“聞名”于天下,首先得讓天下知其“文名”。而文的功力最主要就體現在詩文創作方面,通過詩文寫作,士人表達自己對自然、社會人生和宇宙大“道”的認識和見解,此所謂“詩言志”。文道一體的文化邏輯決定了“文”必須依循“道”的指示,同時,又必須是自成體系和方法的技能,本身具有特定的形式規定和要求。道以文的實現為前提,而文的實現又以道的追求為前提,文道互為條件,沒有“文”作為基礎,道也就失去了表達自身的途徑。
總之,以道的傳承為目的,以文的技能為標準,形成了中國古代的“文治”制度,文學不僅是道的資源,也是政治的直接資源,對文的重視和依賴,滲入到社會的政治、倫理的各個方面,形成了中國政治與文學的深刻而復雜的關系。這種文、道、政三位一體的超穩定的文化結構,影響著士人的文化心理,影響著士人對文學的基本認識,也影響著他們對小說的見解。
二、詩文中心觀:小說觀念中的士人矛盾心態
士人階層所秉承的道統文學觀念,在本質上是“道本位”文學觀,在現實上則表現為“政治本位”的人生觀和處世方法。生存在文與道的夾縫中的傳統士人,有著明確的人生價值指向,那就是向著政治權力中心努力,通過個人對經典思想的闡述和理解,得到主流文化的認同,獲得相應的政治話語權。在“文”與“道”的關系上,文畢竟只是“器”,是工具,所以對于傳統士人而言,道義擔當的意識才是士人最根本的角色意識,縱然“文”生而有形式的意味,但是,比起道的表達,它是居于其次的。因此,一切有關于文的表達,都必須服務和服從于道,一旦于道無補,甚至于道背離,文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依據和意義。也就是說,在古代正統文學觀念中,道是“本”而文是“標”,道是“實”,文是“華”,沒有道的支撐,再有文采的文,也只能是徒有其表,“華而不實”,只有那些表里如一,“文質彬彬”的表達才是符合正統文學觀念的好文章。如果不能做到兩全其美,那么,在文辭的“藝”和道德的“實”之間,無疑會選擇后者:寧愿舍棄優美華采的文辭,也不能冒著“以辭害義”之險,枉求虛幻之文名,因為實際上,扮演了一個離經叛道的角色,就已經背離了士人的文化規約,所謂“文名”也就是海市蜃樓了。
這種貧乏的文道觀念和文化心理惰性,決定了以士人為主體的文化階層對小說的存在必然采取排斥的態度。
小說不能進入正統文學的范疇,首先就是因為小說帶著“小”的胎記。“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莊子?外物》)這里說的雖然不是今天的作為文學文體的“小說”,但是,后來的小說卻注定受了這種命名的影響,又似乎存在一些文化的必然性,因為它確定了“小說”與“大道”的距離,一個“遠”字,便對小說存在的價值表示了懷疑。而且似乎有些來路不明,“小說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漢書?藝文志》)而載道之文是什么?是圣人先賢的著述,是不容置疑的經典文本,道聽途說的無稽之談又怎么相信它們能作為“大道”的載體呢?萌芽階段的小說既不具備載道的條件,也不具備像詩文那樣別致的形式,當然不能為士人接納為文學的正統。庶民百姓作為飯后的談資當然無不可,但是,士大夫們在作文時,就必須特別謹慎,一旦誤用了出自小說的典故,有可能會丟了烏紗帽。雍正六年,護軍參領朗坤在奏疏中曾經引用了《三國演義》的故事作為典故,遭到雍正皇帝的斥責,并下令革其官職。小說在西方的遭遇與此類似。毛姆在《巨匠與杰作》中提到英國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簡?奧斯丁的創作:“小說是受人輕視的一種文學形式,對于作為詩人的司各特爵士竟然寫起小說來,簡?奧斯丁本人也不免大為吃驚。她小心謹慎,不讓仆人、客人或家里人以外的任何其他人懷疑他的工作。她寫在小紙片上,這很容易收起來或用一張吸墨水紙蓋起來。……”毛姆:《巨匠與杰作》,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82-83頁。
在以詩文為中心的文學觀念中,小說如躲躲閃閃的私生子一般,所受到的打擊和壓制可以想象了。摩西說:“昔之于小說,博弈視之,俳優視之,甚且鴆毒視之,言不齒于縉紳,名不列于四部。私衷酷好,而閱皆背人,下筆誤征,則群加嗤鄙。”摩西:《小說林發刊詞》,見陳平原、夏曉虹主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27頁。更為關鍵的是,即便小說有“可觀之辭”,傳統士人對它的接受也是有限度和策略的。所謂限度,是說士人階層對小說的接受,一般只是將它作為歷史文獻的補充,所謂“史補”或“影徹經史”;所謂策略,是說士人階層因為個人閱讀的需要,不得不偶爾閱讀小說——這種閱讀不可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因為小說不是“圣賢書”,閱讀小說便會為主流文化階層所不齒,那么,他們就必須為自己的閱讀找到一個理由。無論是作為小說家文人,還是作為評論家的普通士人或是達官的士大夫們,都不約而同地用正統文學觀念的標準來規約小說。他們或標榜小說“可以資治體,助名教,供談笑,廣見聞”,《類說序》,黃霖、韓同文選注:《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60頁。或宣稱“小說何為而作也?曰以勸善也,以懲惡也。夫書之足以勸懲者,莫過于經史,而義理艱深,難令家喻戶曉,反不如稗官野乘福善禍淫之理悉備,忠佞貞邪之報昭然,能使人觸目儆心,如聽晨鐘,如聞因果,其于世道人心不為無補也。”《金石緣序》,黃霖、韓同文選注:《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36頁。即便對治國理家無多大益處,但是能于人心有補,也算是曲線治國的策略。或將小說視為正史的補充,在小說評論中,很多文人也經常依據這樣的思維,以證明小說閱讀的合法性。錢鐘書先生曾指出:“明清評點章回小說者,動以盲左、腐遷筆法相許,學士哂之,哂之誠是也,因其欲增稗史聲價而攀援正史也。”錢鐘書:《管錐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79年,第166頁。對歷史的攀附既是小說存在的理由,也是小說創作者和閱讀為自己尋找的經史依據。
盡管如此,傳統士人閱讀小說還不得不經常是背著人的,一方面是擔心遭人恥笑,一方面,也擔心遭到來自政治權力更大的排斥和打擊,為了自身文化身份的安全和社會身份的穩定,遠離小說或者策略性地選擇小說,確實是來自特定文化心理的正常反應。至于斗膽創作小說的士人們,則一般選擇隱姓埋名,很少有人敢于直接以小說家的名義來抗衡正統文學,相反,他們采取的往往是向正統的文道觀念的主動靠攏,不可謂不是一種明哲保身的文化策略。
同時,也應該看到,隨著小說自身的發展,小說創作題材和創作技法的豐富,小說的成熟和獨立成為一種趨勢。正統文學觀念對小說的排斥并不能作為小說獨立的直接力量,使小說獨立的力量只有來自傳統士人階層。雖然士人們走在正統的文道文學觀念上,但是,正如前面所說,詩文為核心的文學并不能完全承載士人豐富的人生之道,尤其是隨著社會生活的發展,士人們的社會實踐活動日漸豐富,除了政治實踐,他們要經歷更多的倫理、宗教及藝術等實踐活動,當傳統詩文不能再作為人生體驗的載體,尤其是當詩文發展到成熟期,越來越多的禁忌和規范成為自由表達的制約,士人必然要在詩文之外尋找表達自我的新方式,小說正是在這樣一種新的需要中逐步走向了獨立。而從士人的歷史發展看,新興生產力所催生的新的階層——市民階層,使傳統士人階層的社會地位受到了挑戰,士人階層作為政治人才后備軍的角色逐漸淡化,當人才選拔制度發生了根本改變,傳統意義上的士人階層與市民階層的界限也逐漸模糊,也就意味著傳統士人階層逐漸走向解體。而更有文化意味的是,中國的古典小說恰恰就是隨著士人階層的沒落和市民階層的興起逐漸走向了繁榮。
總之,傳統士人階層的生存方式和文化策略決定了中國古代小說觀念的基本形態和內容,小說不能進入正統文學的殿堂,是受到道統文學觀念的遮蔽,而小說能在文道的夾縫中萌芽、發展乃至獨立,又是士人階層的文化選擇使然:無論是作為“史補”的小說,還是作為“助名教”以補人心的小說,都是士人階層對小說文化價值的發現,這一發現是小說賴以存在的依據。正是對正統文學觀念這棵大樹的依附,小說這棵小草才得以逐漸茁壯成長,并成為中國文學花園中別具特色的奇葩。
三、價值觀的解體:小說觀念主體的分化
近代以來,隨著西方先進生產力的輸入,都市文化的日漸勃興成為必然,市民價值觀念逐漸成為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念。瓦特在《小說的興起》中指出,小說的興起與市民階層的出現其特定的都市文化心理和價值觀念有直接關系。中國傳統小說在明清時期達到其巔峰,與市民階層的出現和小說的商品化有著很大關系。
小說商品化是指小說進入商品流通環節,以小說的價值對其進行價格量化,并以貨幣形式直接支付給小說作者,稱為“稿酬”。我們古代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稿酬制度,也就沒有專業作家。“中國職業作家的出現,其過程大體是這樣:第一步是報人的出現,第二步是報人小說家增多,第三步才是職業小說家(作家)的誕生。”郭延禮:《傳媒、稿酬與近代作家的職業化》,《齊魯學刊》1999年第6期。就目前所能查找到的資料,近代最早確立稿酬標準的是書畫界,最早在小說界實行稿酬支付的大約是19世紀90年代以后的事情。1902年11月,梁啟超在日本創辦了我國第一份近代小說雜志《新小說》。創刊前半個月,先在《新民叢報》上刊登了“征文啟事”,對各類文體的稿酬標準做了說明。徐念慈在1907年創辦的《小說林》上刊登的“募集小說”啟事這樣寫道:
本社募集各種著譯家庭、社會、教育、科學、理想、偵探、軍事小說,篇幅不論長短,詞句不論文言、白話,格式不論章回、筆記、傳奇,不當選者可原本寄還,入選者分別等差,潤筆從豐致送:甲等每千字五元;乙等每千字三元;丙等每千字二元。
以稿酬形式對小說作者進行物質、經濟的酬答,受到了西方版權觀念的影響,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更重要的是,它是小說商品化的直接體現,可以說,自《新小說》起,中國的小說以文藝性報刊為主要陣地,小說家找到了發揮自己小說才能的平臺,改變了傳統小說的傳播途徑,提高了作家的社會地位,改變了傳統作家的文化身份。也正是從這些方面影響著近代作家的創作主體意識。
首先,以“救亡”、“啟蒙”與商品經濟意識合力推動下繁榮的出版、報刊業,在主觀上承載著“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啟蒙重任,報刊是新學家們傳播啟蒙話語的重要途徑,而報刊的繁榮與小說的興盛又是互相推動的,尤其是在一定經濟和物質利益推動下,小說為報刊招徠了更多讀者,也為報刊業的運營提供了資金支持。小說家成了報刊尤其是文藝類報刊的主人,也就成了新民救國在邏輯上的主人,借著報刊在這個時代的“綠色通道”的地位,傳統文人發起了由社會邊緣向中心的強勢沖擊,其文化身份被重新認定,其社會地位得到明顯改善。
其次,在文人主體意識得到強化的同時,傳統“士人”階層的文化心態也在發生悄然變化。中國傳統士人,即士大夫階層,原本也是文人階層的一部分,不過是“學而優則仕”,“棄文從仕”是長時期經學思想統治下的文化策略。而在內憂外患進一步加深的近代,文人成了“啟蒙”的主角,因此,“在種種危機的壓迫下,很多人對于一直占據中心的維護理想主義的政治和道德秩序的儒家學說,以及壟斷了教育和考試權利的人文知識,似乎也已經感受到它欠缺實效的弊端,開始追求一種偏向實用的知識”,葛兆光:《響應新知的舊學——晚清對于中國古典的重新詮釋》,中山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15頁。大量傳統的讀書人脫離了儒家正統及官方意識形態所設定的價值觀念,轉而以新的價值觀念為標準上下求索成功的途徑,鄙棄“清談”,而求“啟蒙”的實效,既是“兼濟天下”的邏輯選擇,也是歷史的選擇。不能否認,在報刊出版業的大量參與者中,就有很多傳統士人的身影。王韜在縣試秀才第一名后,先后加入過“墨海書館”和《循環日報》就是一例,近代很多進入傳統士族階層的人士都有類似經歷,他們或者亦官亦商,或者亦紳亦商,有很多是洋務部門中長期任職。他們的加入,既是對自己文人身份的回歸確認,也在客觀上提高了傳統文人的社會地位。
第三,隨著文人社會地位提高的是在小說觀念中所體現出來的創作主體意識的增強。傳統小說觀念中所體現的小說文體觀念,都是以經學價值觀念為核心,以歷史為參照,作家的創作題材被嚴格限定在“實有其事”的框架中,即便偶有虛構性的發揮,羞于啟齒也是很自然的事。而更富有文化意味的是,即使有人“斗膽”越“歷史”雷池進行了創作,他們也只能采用“隱身術”,隱其姓,埋其名,是在那樣的文化語境中最好的文化策略。因此,就更不能指望明目張膽地從創作角度談小說的技法了。而近代以來,隨著小說地位的提升,文人地位的提高,越來越多文人開始從創作主體角度來談論小說創作,這些言論不僅是從小說價值觀念對創作主體提出了新的要求,也在小說創作技巧層面上提出了更多值得探討的新命題。別士的《小說原理》一文提到小說創作的“五易五難”:“寫小人易,寫君子難”、“寫小事易,寫大事難”、“寫貧賤易,寫富貴難”、“寫實事易,寫假事難”、“敘實事易,敘議論難”。他認為,大凡寫小說者,都必須首先從寫和讀兩個方面著眼,正確處理小說難和易的關系。值得注意的是,他并不回避小說的通俗性和娛樂性,相反,他認為,小說其他文章所不同就在于,小說可以“謀樂”。“故畫,有所窮者也;史,平直者也;科學頗新奇,而非盡人所解者也;經文皆憂患之言,謀樂更無取焉者也。而小說之為人所樂,遂可與飲食、男女鼎足而三。”別士:《小說原理》,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75-77頁。他已經注意到了小說因為可以“謀樂”從而可以“牟利”的事實,并告訴作者,僅僅從“牟利”角度寫作也許是容易的,但是,倘若要考慮到“導世”的作用,這樣的小說寫作就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容易和隨意了。而且,在小說“導世”功用的認識上,他更注重小說的通俗性,也就說,小說是為更廣泛的平民所作,小說作者在這個意義上是平民人生的代言人,而不必動輒以“啟蒙導師”的身份出現,這無疑是對小說“啟蒙”觀的一種補充,相對于啟蒙觀,它更重視小說作者作為平民的社會身份和文化地位。離政治功利逐漸遠去的小說創作觀念,使得小說創作主體獲得了更自由、更寬松的文化環境。
無疑,這樣的創作觀念仍然是從通俗化和大眾化角度提出的要求,從根本上還是對“啟蒙”策略的響應和承諾,但是,我們同樣不能懷疑,這樣的觀念是對傳統小說觀念的突破和補充,它不僅引導小說進一步朝著通俗化、平民化方向發展,拓寬了傳統小說的題材領域,可視為“五四”時期“平民文學”的理論鋪墊,更重要的是,它體現了近代以來作家主體意識的增強:小說創作應隨時代發展而變化,塑造來自百姓生活的鮮活形象,以此達到鼓勵民力、啟發民智的效果。作家從小說的后臺現身,是小說創作主體自覺意識的一次萌醒,至此,中國小說觀念中又增加了一些“人”的意味。
作者單位:江蘇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