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共產主義經濟形態

　　內容提要 人類社會只有一種經濟形態，亦即沒有政府指揮——但有政府適當干預的——市場經濟，符合經濟自由原則，因而是自由的、人權的、人道的和高效率的經濟形態，是符合制度道德原則的經濟形態；其他一切經濟形態（計劃經濟和自然經濟以及存在政府指揮的市場經濟或混合經濟）都不符合經濟自由原則，因而都是不自由、非人道、無人權和低效率的經濟形態，都是違背制度道德原則的經濟形態。
　　關鍵詞 制度道德原則 經濟自由 市場經濟 計劃經濟
　　〔中圖分類號〕B0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3-0001-10
　　
　　一、商品經濟：共產主義經濟形態
　　
　　共產主義經濟形態究竟如何？是自然經濟還是商品經濟、市場經濟抑或計劃經濟？馬克思恩格斯與莫爾、康帕內拉、摩萊里等眾多空想社會主義者一樣，認為共產主義社會已經不存在商品交換，因而也就不存在商品經濟或市場經濟了：“當全部資本、全部生產和全部交換都集中在人民手里的時候，私有制將自行消亡，金錢將變成無用之物?！豹佟耙坏┥鐣加辛松a資料，商品生產就將被消除?！豹凇柏泿刨Y本已不復存在，社會將會分配勞動力與生產資料于不同的營業部門。生產者們比方說將會得到一種紙的憑證，憑此在社會的消費品儲存中，取去一個與他們的勞動時間相符的數量。這種憑證，不是貨幣?！豹郦?br/>　　那么，共產主義社會究竟是否存在商品、商品交換和商品經濟？卓炯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認為共產主義社會存在商品、商品交換和商品經濟：“共產主義經濟是商品經濟”。④但是，他得出這個結論的前提，卻是他所謂商品的“寬”的定義，亦即馬克思和恩格斯的關于商品的那兩個著名命題：“能同別的生產品交換的一切產品都是商品?！豹荨凹尤虢粨Q范圍的生產品就是商品?！豹迯拇顺霭l，卓炯斷言共產主義社會必定存在商品和商品交換。因為共產主義社會必定存在社會分工，而有社會分工必有產品交換，必有“能同別的生產品交換的產品”，亦即必有商品。
　　卓炯的結論——共產主義經濟是商品經濟——固然不錯，但他的推論不能成立。“能同別的生產品交換的一切產品都是商品”并非商品定義。因為商品交換與非商品的產品交換必定根本不同。這種根本不同究竟在于什么？在于是否計較利益或價值：商品交換必定要計較利益、價值，必定要以價值為基礎，必定要求等價交換，必定要買賣；否則，如果一種產品交換不以價值為基礎，不要求等價交換，不必買賣，那么，這種產品交換便不是商品交換。對于這個道理，于光遠曾有十分透辟的論述：“什么是商品交換這種交換方式的特點呢？一句話說，就是雙方處于平等地位、在交換中比較所交換的使用價值中結晶的社會必要勞動，實行等量勞動與等量勞動交換的等價交換原則。凡是用這樣一種方式進行的交換，就是商品交換。凡是進入這種交換的生產物就是商品。”張問敏等編：《建國以來社會主義商品生產和價值規律論文選》上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37頁。
　　準此觀之，能夠交換或用來交換的產品顯然未必是商品，只有以價值為基礎進行交換的產品才是商品：商品是通過買賣進行交換的產品，是以買賣的形式進行交換的產品，是基于價值、交換價值進行交換的產品，是要求等價交換的產品。因此，馬克思一再說：“商品即交換價值量的總和”，馬克思：《雇傭勞動與資本》，《馬克思恩格斯文選》第2卷，第68頁?！案鞣N商品依照它們的價值來交換或售賣?！瘪R克思：《資本論》第3卷，第215頁?！霸谝磺猩鐣顟B下，勞動產品都是使用物品，但只是歷史上一定的發展時代，也就是使生產一個使用價值所耗費的勞動表現為該物的‘對象的’屬性即它的價值的時代，才使勞動產品轉化為商品。”⑦《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76、55頁。列寧也這樣寫道：“為了滿足社會需要，就必須在市場上買賣產品（產品因此變成了商品）?！薄墩撌袌鰡栴}》，《列寧全集》第1卷，第77頁。
　　因此，以為馬克思的名言“直接以交換為目的的生產，即商品生產”是商品生產的定義，是不確切的；由此將商品生產定義為“為了交換而進行的生產”，是不確切的。商品生產乃是直接以交換價值為目的的生產，是為了交換價值而進行的生產，是為了得到交換價值而進行的生產。商品生產為他人生產使用價值而為自己生產交換價值的生產：為他人生產使用價值是生產的手段；為自己生產交換價值是生產的目的。所以，邵祥能說：“商品生產只是社會生產中一種特殊方式，具有自身的特性。這個特性的根本特點就在于：生產者生產商品的目的不是為了自己消費使用該商品的使用價值，而是為了通過交換，將它出賣給社會上需要該商品的使用價值的人，以實現該商品的交換價值，并從社會上換回自己需要消費使用的其他商品。”邵祥能等主編：《商品經濟新論》第1卷，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08年，第73頁。
　　這樣一來，社會分工便只是商品經濟的必要條件：沒有社會分工，必無產品交換，必無以交換為目的的生產，因而也就沒有以價值為基礎的產品交換，也就沒有以交換價值為目的的生產，亦即沒有商品交換和商品生產；有社會分工，必有產品交換，以交換為目的的生產，卻未必有以價值為基礎的產品交換，未必有為了交換價值而進行的生產，亦即未必有商品交換和商品生產。所以，馬克思說：“在古代印度公社中就有社會分工，但產品并不成為商品?；蛘吣靡粋€較近的例子來說，每個工廠內部都有系統的分工，但是這種分工不是通過工人交換他們個人的產品來實現的?！豹擢?br/>　　因此，卓炯由共產主義必定存在社會分工便斷言共產主義經濟是商品經濟，是不能成立的。共產主義經濟是商品經濟的論斷之成立，除了社會分工這個必要條件，還需要兩個必要條件，這兩個必要條件也就是“不應實行按需分配而只應實行按勞分配”的兩個條件：一個是產品沒有豐富到完全滿足每個人需要的程度；另一個是人們的基本聯系是利益而不是愛。
　　如果產品極大豐富，以致誰需要什么，便可以得到什么，而決不會因此影響別人需要的滿足，每個人的需要都可以得到充分的完全的滿足。這樣，即使人們計較利益價值，產品交換也不必以價值為基礎，不必等價交換，不必買賣，因而也就不存在商品交換和商品經濟了。試想今日社會，雖然以利益為基礎，但倘若產品極大豐富，誰需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誰還會斤斤計較、等價交換？等價交換豈不毫無意義？
　　然而，共產主義的產品能夠豐富到完全滿足每個人的需要的程度嗎？不可能！這樣的共產主義社會純屬空想，是不可能存在的。不可能存在每個人的需要都得到充分、完全滿足的社會。因為需要是生產的動因，是社會發展的動因。生產的發展永遠落后于需要的增長，每個人的需要注定都永無充分、完全滿足之時；否則，社會便不可能發展了。共產主義社會產品固然極大豐富，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但水漲船高，每個人的需要也極大提高，因而永遠不可能得到完全滿足。
　　但是，由共產主義社會必然存在社會分工和產品不可能豐富到完全滿足每個人需要的程度，還不能得出共產主義經濟是商品經濟的結論。要得出這個結論，還需要一個必要條件：共產主義社會人們的基本聯系是利益而不是愛。否則，如果共產主義社會成員相互間的基本的、主要的和起決定性作用的聯系是愛而不是利益，那么，該社會的成員便都不會計較利益得失。這樣，當這些恩恩愛愛的人們進行產品交換時，也就不會計較利益、價值，不必等價交換，不必買賣，因而也就不存在商品交換和商品經濟了。就像今日社會家庭成員相互間的物品交換不必等價交換、不是商品交換一樣。然而，這種情況也是不可能存在的。因為，如前所述，“愛有差等”之人性定律決定了：在共產主義社會，每個人都自愛必多于愛人、為己必多于為人，因而必定仍然是一種以利益——而不是以愛——為基礎的社會。
　　
　　既然共產主義社會必定存在社會分工，每個人的需要又絕不可能完全滿足，并且廣大社會成員相互間的基本聯系仍然是利益而不是愛，那么，產品交換顯然必定要計較利益、價值，必定要以價值為基礎，必定要求等價交換，必定要買賣，因而必定是商品交換和商品經濟：共產主義經濟形態是商品經濟。因此，王玨說得不錯：“科學共產主義生產關系將無需否定商品經濟的存在和發展，共產主義社會仍將實行商品化生產方式！”王玨、張松坡：《現代公有制與現代按勞分配制度分析》，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1年，第88頁。
　　可見，“社會分工”、“每個人的需要絕不可能完全滿足”和“廣大社會成員相互間的基本聯系仍然是利益而不是愛”乃是商品經濟的三個必要條件：三者分開來分別是商品經濟的必要條件；合起來則是商品經濟的充分且必要條件?！懊總€人的需要絕不可能完全滿足”和“廣大社會成員相互間的基本聯系仍然是利益而不是愛”兩個條件，如前所述，乃是共產主義社會不應該按需分配而只應該按勞分配的根本原因：根據這兩個條件，如果實行按需分配便會侵犯和剝奪需要少而貢獻多者按照公正原則所應得的較多的權利，因而便是不公正的。這樣一來，商品經濟充分且必要條件就可以歸結為兩個：社會分工與按勞分配。確實，如果不是按勞分配而是按需分配，那么，產品交換顯然也就不會計較利益、價值，不會買賣，因而也就不會是商品交換和商品經濟了。這就是為什么主張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思想家都認為共產主義社會不存在商品經濟的根本原因。因此，卓炯說“共產主義經濟是商品經濟”是正確的。但是，一方面，他將社會分工當作商品經濟的充分條件，因而由共產主義必定存在社會分工便斷言共產主義經濟是商品經濟，是片面的；另一方面，他斷言“商品交換可以成為貫徹按需分配的手段”，③卓炯：《論社會主義商品經濟》，廣東經濟出版社，1998年，第11、61頁。是不能成立的。
　　然而，商品經濟可以分為兩種：計劃商品經濟與自由商品經濟。所謂計劃商品經濟，也就是計劃決定和市場調節相結合的商品經濟，是政府指揮和市場調節相結合的商品經濟；而自由商品經濟則是完全由市場調節的商品經濟，是沒有政府指揮的市場經濟，是政府可以干預而不可以指揮的商品經濟。共產主義經濟形態是商品經濟，無疑蘊涵著：共產主義經濟既可能是計劃商品經濟，也可能是自由商品經濟。卓炯認為，共產主義經濟應該是計劃商品經濟，而不應該是自由的商品經濟；因為在他看來，二者分別為私有制與公有制所決定：“私有制下的商品經濟可以稱為自發性的商品經濟（或簡稱自由商品經濟），公有制下的商品經濟可以稱為計劃性的商品經濟（或簡稱計劃商品經濟）?！豹圩烤即艘娔艹闪⒎?？共產主義究竟應該實行計劃商品經濟，還是自由商品經濟？究竟應該實行沒有政府指揮的市場經濟，還是政府指揮和市場調節相結合的商品經濟？這無疑是極其復雜難解的問題。破解這個難題的起點乃是：經濟形態的類型分析。
　　
　　二、經濟形態：類型分析
　　
　　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最理想的經濟形態無疑是計劃經濟。因此，他們與莫爾、康帕內拉、摩萊里、巴貝夫、圣西門等眾多空想社會主義者一樣，認為共產主義是計劃經濟。馬克思在回答那些質疑共產主義的先生們時，便這樣寫道：“如果聯合起來的合作社按照總的計劃組織全國生產，從而控制全國生產，制止資本主義生產下不可避免的經常的無政府狀態和周期的痙攣現象，那么，請問諸位先生，這不就是共產主義、‘可能的’共產主義嗎？”《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87頁。
　　共產主義的經濟形態究竟是不是計劃經濟，顯然取決于計劃經濟究竟是不是理想的經濟形態。因為共產主義乃是人類最美好最理想的社會，是完全符合制度道德——公正與平等以及人道與自由——的社會。因此，共產主義的經濟形態，不論如何，必非強制的、不自由的經濟類型；而無疑是自由的經濟形態，在這種經濟形態中，每個人都享有經濟自由。準此觀之，計劃經濟決非共產主義社會的經濟形態?？墒?，為什么說計劃經濟不是共產主義的經濟形態？共產主義的經濟形態究竟是怎樣的？
　　人類社會的經濟形態雖然紛紜復雜，但總而言之，無非自然經濟與交換經濟；后者又分為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至于商品經濟，則與市場經濟是同一概念。因為商品經濟也就是市場配置資源的經濟，因而也可以叫做市場經濟。只不過，商品經濟有兩個定義：“商品經濟是市場配置資源的經濟”是以經濟運行的手段的特征為根據的定義；“商品經濟是為了交換價值而發生的經濟”是以經濟運行的目的特征為根據的定義。這樣一來，經濟形態實際上便分為自然經濟、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或商品經濟三類。
　　所謂自然經濟，如所周知，亦即自給自足經濟；其基本的特征在于：生產是為了直接滿足生產者個人或經濟單位的需要而不是為了交換。那么，在這種經濟體制下，每個人是否享有經濟自由呢？從人類社會發展史來看，答案基本是否定的。因為如所周知，典型的自然經濟乃是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的經濟體制。奴隸社會自然經濟的根本特征，是勞動者的人身占有；封建社會自然經濟根本特征，是勞動者的人身依附：二者顯然意味著經濟奴役、經濟不自由。即使自然經濟是自由的，如原始社會的自然經濟，也決非人類理想社會的經濟自由。因為自給自足的經濟無論如何自由，都是人類社會效率最低、最低級、最落后的經濟體制：它是人類在生產力低下和社會分工不發達的歷史階段所不得不生活于其中的經濟體制。
　　因此，經濟自由論者分析經濟形態類型時，大都排除自然經濟，而認為只有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或商品經濟兩類。弗里德曼說：“僅有兩種方法來協調千百萬人的經濟活動。一個方法是包括使用強制手段的中央指揮——軍隊和現代極權主義國家的方法。另一個是個人自愿的結合——市場的方法。”弗里德曼：《資本主義與自由》，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4頁。瓦爾特?歐肯也這樣寫道：“標志著‘集中領導的經濟’的經濟體制是：根據一個中心地方的計劃來控制一個共同體整的日常經濟生活。然而，如果社會經濟由兩個或者許多個個別經濟構成，其中的每一個都提出并執行經濟計劃，那么就存在著交換經濟的經濟體制。除了這兩種經濟體制之外，在現在和過去的經濟實際中都不可能找到別的經濟體制的痕跡；也確實不能想象，可以找到別的經濟體制?！蓖郀柼?歐肯：《國民經濟學基礎》，商務印書館，1995年，第107頁。那么，究竟在哪一種經濟體制下，每個人才能夠享有經濟自由？
　　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同樣是自然經濟的對立面，都屬于“非自然經濟”或“交換經濟”范疇。二者的根本區別，如所周知，只在于資源的配置者。計劃經濟亦即統制經濟、命令經濟，是由政府依靠國家政權掌握資源，決定物價，通過強制命令， 亦即指令性計劃，來配置資源，解決經濟活動的三大問題：生產什么和生產多少、如何生產、為誰生產。相反地，市場經濟則是非統制經濟、非指令經濟，它不是由政府的權力控制，而是通過以價格機制或價值法則為核心的市場機制，自發地調節經濟資源在社會生產的各個部門之間的分配，解決經濟活動的三大問題：生產什么和生產多少、如何生產、為誰生產。計劃經濟是統制經濟、命令經濟，顯然意味著，在這種經濟體制下，每個人不可能享有經濟自由：他生產什么和生產多少、如何生產、為誰生產都不是由自己決定的。反之，市場經濟是一種沒有外在強制的自發的、自愿的經濟，意味著，在這種經濟體制下，每個人都享有經濟自由：他生產什么和生產多少、如何生產、為誰生產都是由自己決定的。
　　
　　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沒有政府的指揮，市場經濟僅僅依靠自身是否能夠存在發展？如果能夠，那么，在沒有政府指揮的市場經濟體制下，每個人的經濟活動便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意志進行的，每個人便享有完全的經濟自由：經濟自由是沒有政府指揮的市場經濟的結果；如果不能夠，市場經濟就必須在政府的指揮下才能存在發展，那么，即使在市場經濟體制下，每個人也不可能享有經濟自由：經濟自由注定是不可能的。那么，沒有政府的指揮，市場經濟僅僅依靠自身是否能夠存在發展？
　　
　　三、沒有政府指揮的市場經濟：如何可能
　　
　　就市場經濟本性來說，就是不必政府指揮而能夠自發地存在發展的經濟。這是——薩繆爾森說——斯密的最偉大的貢獻：“亞當?斯密的最偉大貢獻在于他在經濟學的社會世界中抓住了牛頓在天空的物質世界中所觀察到的東西，即：自行調節的自然秩序。斯密所傳達的福音是：‘你認為，通過動機良好的法令和干預手段，你可以幫助經濟制度運轉。事實并非如此。利己的潤滑油會使齒輪奇跡般地正常運轉。不需要計劃。不需要國家元首的統治。市場會解決一切問題?！彼_繆爾森：《經濟學》下冊，商務印書館，1990年，290頁。
　　可是，沒有政府的指揮，市場如何能夠自行協調千百萬人的經濟活動呢？原來——斯密發現——這是一只“看不見的手”引導的結果：“每個人……既不打算促進公共利益，也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大地促進著這種利益……他所算計的只是他自己的贏利。但是，在這里象在其他許多場合一樣，他受著一只看不見的手的指導，去盡力達到一個并非他想要達到的目的。目的不是為了社會，對于社會來說，也不會比為了社會更差。他為了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夠比為了社會利益更有效地促進社會利益?！盇dam Smith：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