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蔡元培的大學理念包含有兩個內容:一是積極提倡一種新人生論,其內容包括民主、科學、自由、博愛、平等,努力普及個人自主、自覺、獨立的人格;另_項內容則是試圖將北京大學改造成為研究純粹學理的機構。蔡元培尤其強調學理研究的重要,他將學與術區分開同時指出,學是術的源頭,術是學的落實;有了學就會有術。這兩項內容在蔡元培的大學理念中是統一融合在_起的,后者為前者的基礎,前者為后者的落實。
關鍵詞 蔡元培 大學理念 哲學基礎
[中圖分類號]B25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5-0037-10
1917年1月初蔡元培出長北京大學,對北京大學進行了一系列根本性的改革,使之在短短的幾個月內發生了巨大而深刻的變化,并對當時中國的社會及其后的歷史進程起著轉折性的作用。北大在社會上的深刻、持久的影響極大地震動了當時在中國講學的美國哲學家、教育學家杜威。
杜威是1919年5月初來到中國講學的。不久五四運動爆發,杜威親眼目睹了這場學生運動的整個過程。杜威不是一個書齋學者,他對身臨其境的社會境遇特別關注。他原本打算在中國講學一年,五四運動引起了他對中國社會問題的關注與興趣,遂向哥倫比亞大學校方請求延長他在中國講學的期限。他在中國前后總共呆了兩年零兩個月,于1922年7月與另一位世界著名哲學家羅素一起離開了中國。
杜威在華講學兩年零兩個月,講學活動遍及中國十幾個省,與中國當時有影響的學者交流頻繁,親眼目睹了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親身感受了北大在當時中國社會上的巨大而深刻的影響。可以說杜威對當時的中國社會有著很深入的了解。在離開中國前夕,杜威曾對胡適說過這樣的話,他說:“拿世界各國的大學校長來比較一下,牛津、劍橋、巴黎、柏林、哈佛、哥倫比亞等等。這些校長中,在某些學科上有卓越貢獻的,固不乏其人:但是,以一個校長身份,而能領導那所大學對一個民族、一個時代起到轉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出第二個。”豈但并世大學找不出第二個,而且在整個中國歷史上也找不出第二個。蔡元培領導北京大學影響了一個時代,影響了中國社會的發展。蔡元培奠定了北京大學的精神,使北京大學走上學術繁榮發展的道路。其時中國備受列國欺凌,國內軍閥混戰,政治極其黑暗。蔡元培所領導的新北京大學的出現,“好像一座燈塔,使全國人民看見了光明,認識了前途,獲得了希望。全國風起云涌,互相呼應,這就是震撼全社會,移風易俗的新文化運動。”杜威對蔡元培的評價顯然主要的不是學術標準,起用的是社會文化的標準。我們要重視杜威的看法,杜威當時是少數兩三位具有世界性影響的哲學家和教育家。從他的話語中,我們可以知道,評價一所大學的標準不是唯一的,而是至少有兩個,即學術的和社會文化的。應該說,從對中國社會的影響說,北京大學對于中國社會的巨大影響力是世界任何大學比不上的。從這點說,北京大學應該是一流的,且應該說是世界一流的。北京大學對中國社會的影響力主要來自于當時的新文化運動。這場運動持續了約五年左右的時間。在這期間,北京大學引領了中國的社會思潮,是中國社會新思想的家園。
當然,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并不局限于當時的中國,可以說此后中國現代歷史的走向都與新文化密切相關。這就涉及到新文化運動的宗旨。
稍有中國現代史常識的人都知道,新文化運動有兩面大旗,一面是思想革命的大旗,另一面則是文學革命。文學革命有兩個方面,一是形式方面,另一則是內容方面。形式方面主要是白話文的提倡,胡適的不遺余力的提倡,使得白話文運動勢如破竹,迅速影響全國。白話文運動具有極強的工具性。從內容方面說,文學革命主要表達的是一種新人生論。而此種新人生論才是新文化運動的真正的宗旨。我們一般都將新文化運動定義為民主與科學兩項,所以民主與科學也就是是新文化運動提倡的內容。其實新文化運動的內涵決不僅此兩項,而是提出了將民主與科學包含在內的一種新的人生論。除民主與科學外,此種人生論還強調個人自決、自主、獨立的人格;主張平等、自由、博愛;積極倡導人民主權論,堅決反對專制政權,指出國家是人民的公產,而不是某一個人或某一個集團的私產,提出要建立人民民主的國家。新人生論顯然是一種關于人的價值觀的理論。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人物也是從此種價值觀立論來解讀民主與科學的。他們認為,民主不僅僅是一種良好的社會政治制度,更主要的是一種人生態度、是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準則。而所謂的科學也不僅僅是指由學理組成的知識體系或學問,而主要是指求實的而不是玄虛的思想方法或態度。
就其實質而言,上述的新人生論就是一種新的哲學思想。或者說哲學主要就是關于人生觀或世界觀的學問。所以將新文化運動的新人生論概括為一種新的哲學思想并不為過。事實上,新文化運動的創始人蔡元培就是從世界觀與人生觀,或者說是從哲學人手來進行北京大學改革的。
早在1912年冬尚在德國留學其間,蔡元培就寫下了題為《世界觀與人生觀》的文章。出長北京大學之后,他在北大實行的一系列改革的措施就是依據上述文章的基本思想提出的。所以我們要真正明嘹蔡元培改革北京大學的一系列措施就必須首先清楚他的這篇文章的思想主旨。
蔡元培在文章中說,世界在空間上是無邊無際的,我們每一個人只在其中占有幾尺之地;世界在時間上沒有終始的,每人在其中也不過占有數十年之壽命;世界的變遷無限繁復,而我們也只在其中占有極短暫的歷史。世界無邊無際,而我們人類又是那么的渺小。渺小的人類又不得不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之中。那么,人生會有什么意義呢?蔡元培指出,要確定我們的人生觀,就必須先有自己的世界觀。當其時,蔡元培深受德國哲學家叔本華的影響,認為我們的意識是由物質與形式這兩個原素組成的。而物質與形式又是相互對待的,物質決定不了意識,同樣意識也決定不了物質。于是,在物質與形式之上還必須另有自在者。蔡元培指出這樣的自在者就是叔本華所說的“意志”。“于是吾人得以意志為世界各分子之通性,而即以是為世界本性”。他認為,作為世界本體的意志是沒有目的的,或者說,本體世界為“黑暗之意志”、“盲瞽之意志”。但處在現象世界的人類是有其意志的。
正是在這個大意志的推動之下,宇宙及其中的萬事萬物也就處在不斷的進化途中。于是他從無機物講到植物、動物,最后講到人類。蔡元培說:“及進而為人類,則有家庭而宗族、而社會、而國家、而國際。其相互關系之形式,既日趨于博大,而成績所留,隨舉一端,皆由自閡而通、自別而同之趨勢。例如昔之工藝,自造之自用之耳。今則一人之所享受,不知經若干人之手而后成。一人之所操作,布置供若干人之利用。昔之知識,取材于鄉土志耳。今則自然界之記錄,無遠弗屆。遠之星體之運行,小之原子之變化,皆為科學所管轄。由考古學、人類學之互證,而知開明人之祖先,與未開化人無異。由進化學之研究,而知人類之先祖與動物無異。是以語言、風俗、宗教、美術之屬,亦漸為學者所注意。昔之同情,及最近者而止耳。是以同一人類,或狀貌稍異,即痛癢不復相關,而甚至于相食。其次則死之,奴之。今則四海之內皆兄弟之觀念,為人類所公認。而肉食之戒,虐待動物之禁,以漸流布。所謂仁民而愛物者,已成為常識焉。夫已往之世界,經其各分子之經營而進步者,其成績故已如此,過此以往,不亦可比例而知之歟。”我們不難看出,上述的引語表達出蔡元培的兩個基本思想:第一肯定了人類社會由自然經濟向商品經濟、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換是一種進步;第二,尤為重要的是,蔡元培通過對進化史的考察得出了這樣的看法,即整個世界是以“合”為最終或最后之“鵠的”。除上面所講的人類社會因交通的便利已逐漸趨同而外,無機物、植物與動物也是以“合”為“鵠的”。如“無機物之各質點,自自然引力外,殆無特別相互之關系。進而為有機之植物,則能以質點集合之機關,共同操作,以行其延年傳種之作用。進而為動物,則又與同種類間為親子朋友之關系,而其分職同功之例,視植物為繁。”
考察進化史得出的結論引導蔡元培看清楚了世界的“最后之大鵠的”是“合世界之各分子,息息相關,無復有彼此之差別,達于現象世界與本體世界相交之一點是也。”
世界的通性已如上述,那么人類的通性又是什么呢?為了說明人類的通性,蔡元培首先批判了老子的思想。老子說:“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TTS4dAT3UQsdgwFoRYDvdA==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聞,雞犬之聲相聞,民治老死不相往來。”眾所周知,這正是老子關于理想社會的描述。但是蔡元培卻指出,老子所謂的理想社會僅僅著眼于當下的幸福,沒有看出人類的真正的通性。那么人類所真正追求的是什么呢?蔡元培于是接著說道:“自進化史考之,則人類精神之趨勢,乃適與相反。人滿之患,雖自昔借為口實,而自昔探險新地者,率生于好奇心,而非為饑餓所迫。南北極苦寒之所,未必于吾儕生活有直接利用之資料,而冒險探極者鍾相接。有椎輪而大輅,由浮槎而方舟,足以濟不通也;乃必進而為汽車、汽船及自動車之屬。今則飛艇、飛機,更為競爭之的。其構造之初,必有若干之試驗者供其犧牲,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及利用而生悔。文學家、美術家最高尚之著作,被崇拜者或在死后,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得信用而輟業。用以知:為將來犧牲現在者,又人類之通性也。”人類的通性是否就是為將來而犧牲現在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然蔡元培本人是確信這一點的。而他之確信此點則完全是由于在他的哲學世界中本體的意志要高于現象的意志,而現象的意志必然要回歸于本體的意志,而成就一個“本體世界之大我”的哲學思想。從這樣的世界觀進一步推導,蔡元培也就自然而然有如下的人生觀了,“循是以往,必有菽粟如水火之一日,使人類不復為口腹所累,而得專致力于精神之修養。今雖尚非其時,而純理之科學,高尚之美術,篤嗜者故已有甚于饑渴,是即他日普及之征兆也。科學者,所以祛現象世界之障礙,而引致于光明。美術者,所以寫本體世界之現象,而提醒其覺性。人類精神之趨向,既毗于是,則其所到達之點,蓋可知矣。”“人類之義務,為群倫不為小己,為將來不為現在,為精神之愉快而非為體魄之享受,固已彰明較著也。”這就是蔡元培的新人生論及人與人之間的新的關系論。
細查蔡元培的學術思想經歷,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關注的是以人生論為核心的哲學思想,如他曾寫有《中學修身教科書》、《中國倫理學史》、《哲學大綱》、《簡易哲學》等,并翻譯過德國哲學家鮑爾生的《倫理學體系》一書。正是由于這樣的原因,所以他在出長北京大學之初就力邀陳獨秀擔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眾所周知,陳獨秀當時就是以積極宣傳一種新人生論而為當時的社會所關注。
早在1915年9月15日陳獨秀就獨自創辦了《新青年》雜志(初名《青年雜志》)積極宣傳一種新人生論,以輔導青年之修養。其發刊詞《敬告青年》(1915年9月15日)系統提出了“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而非保守的、進取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新人生論。歷史地說,這篇發刊詞揭開了新文化運動的序幕。但是頗具規模的新文化運動則開始于北京大學,時間當在1917年初,其實陳獨秀擔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新青年》與北京大學的一大批具有新思想的學者群結合在一起。新文化運動發起于北京大學,其影響迅速普及到了全中國。
實際上,蔡元培的人生論是與陳獨秀等人極力提倡的新人生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他之力邀陳獨秀擔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表明了他的基本理念,就是要以這種新人生論來影響北京大學。
蔡元培與新文化運動其他兩位領袖陳獨秀、胡適積極提倡的這一新人生論顯然是與中國傳統的人生論有著重大的差異。
上述的新人生論也使蔡元培深刻地認識到傳統科舉取士的弊病。此種科舉取士的弊病在蔡元培出長北京大學之前仍嚴重地存在著。北京大學的前舅是京師大學堂。京師大學堂名為當時中國最高學府,但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學術機構。所收的學生都是京官,被稱為老爺,都雇有當差。學堂的監督和教員則被稱為中堂或大人,大都是封建官僚。學生進入京師大學堂并不志在求學,而是攫取功名利祿。可見,京師大學堂只不過是變相的官僚衙門,當時人稱之為“官僚養成所”。畢業的學生的理想就是去做官,學生就是候補官僚。學生入學“仍抱科舉時代思想,以大學為取得官吏資格之機構,故對于教員之專任者,不甚歡迎。其稍稍認真者,且反對之。獨于行政司法界官吏之兼任者,雖時時請假,年年發舊講義,而學生特別歡迎之,以為有此師生關系,可為畢業后奧援也。”在京師大學堂求學者皆有做官發財的思想或目標,所以預科畢業者多入法科,人文科者很少,人理科者更少,其原因在于“法科為干祿之終南捷徑也”。
對于此種狀況,蔡元培當然是清楚的,也是很不滿意的。在他看來,“大約大學之所以不滿人意者,一在學課之凌雜,二在風紀之敗壞。救第一弊,在延聘純粹之學問家,一面教授,一面與學生共同研究,以改造大學為純粹研究學問之機關。救第二弊,在延聘學生之模范人物,以整飭學風。”所以蔡元培上任伊始就明確地提出改造北大的三項任務。這就是,一日抱定宗旨,到北大來就是研究學問,而無其他任何旁的目標。二日砥礪德行。三日敬愛師友。表面上看,三項任務是并列的。但這三項任務實質上就是一項,即研究學問。比如第三項任務的實質是要為研究學問營造一個和諧寬松的氛圍。而第二項,據蔡元培本人的解釋也是為了學問的研究。他說:“研究學理,不可不擯棄分心的嗜好,所以本校提倡進德會,對于嫖賭的惡習,官吏議員的運動,是懸為戒律的。”在他看來,新型的大學的理念只有一條,即“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現在看來,此番講話并不具有什么重要的意義。但在當時卻是石破天驚,具有強烈的顛覆作用。它預示著整個北京大學的性質將要發生根本的變化。在他看來,大學,尤其是北京大學這樣的最高學府,應該是為學問而研究學問的所在,而不是官僚的培養所,也不是傳授謀生手段或技藝的地方。你進入了北京大學,就應該抱定研究高深學問的宗旨。研究學問就是為了推進學問,是為了學問而學問,不是為了升官發財。蔡元培指出,你果真要達到升官發財的目的,北京有不少專門的學校。要做官可去法律學堂,想發財可去投考商業學校,你又何必來到北京大學呢?當然你也可以抱定求學的宗旨來北京大學讀法科和商業。但“入法科者,非為做官;入商科者,非為致富。”讀法科和商科的目的,在蔡元培看來,就是把法科和商科作為學問來研究。所以他“希望學生于研究學問以外,別無何等之目的”。大學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財之階梯。蔡元培的為了學問而學問的思想明顯來源于他對在《世界觀與人生觀》一文中所指出的人類的通性的看法,即犧牲當下的功利而為了將來的精神享受。研究學問也并不是為了升官發財,只是為了學問而學問。總之,北京大學是研究高深學問之所在,是純凈的獨立的研究學術的象牙塔。在這里,學問具有無上的尊嚴,是至高無上的。這就是。“為學問而學問”、“學術至上”思想在中國的濫觴。因此結論就是北京大學精神的首要的和基本的含義就是維護學術尊嚴、強調學術至上。在這里,知識是本位,學問是主體。,有沒有知識、有沒有學問是衡量一切的最高標準。正是在蔡元培的積極推動之下,北京大學逐漸地形成了用當時人所說的“學術第一”的傳統或精神。
在蔡元培看來,不僅北京大學應該是一所為學問而學問的研究高深學理的學校,其他任何院校也應該是“為研究學術而設”的。1928年4月16日在西湖國立藝術院開學式演說詞的題目就是“學校是為研究學術而設”。在這篇演說詞中,蔡元培說道:“藝術院是純為藝術的,……學校為純粹的學術機關,神圣之地”。他說:“藝術院不但是教學生,仍是為教職員創作而設,學生愿意跟他們創作的就可以進來,不然不必來這里。這次的風潮,不是真的學生,是有別的政治作用,已經為浙江省政府除去。你們可以安心上課,教職員努力創作。不愿跟著教職員創作的學生,想作別的政治活動的學生,可以離開這里,到別處去,到社會上去做政客,不要妨礙他們創作。”
這種“學術第一”精神或理念或傳統在北京大學管理制度層面的落實就是要以學問或知識來決定有什么樣的學者進入北京大學。“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對于教師來說,必須是研究和傳授高深學問的人。學者能否進人北京大學,當然最根本的標準就看你是否擁有精深淵博的學識、良好的學術聲譽,取決于你在學術界的地位和影響。因此其用人當然首先要審視你的學問和知識。這是最高的準則。而且在蔡元培長校期間也應該是唯一的標準。我聘請你來北京大學當教授,就是因為你有高深的學問和淵博的知識,你有良好的學術聲譽。而不是因為你是自由主義者或其他什么主義者。在蔡元培眼里,其他的種種如政治思想、意識形態、生活小節等與學術研究并無緊密的必然的關系者,用蔡元培本人的話說則是“悉聽自由,本校從不過問,亦不能代負責任”。所以“對于教員,以學詣為主。在校講課,以無背于第一種之主張為界限。”在“學術第一”的精神指引下,評判、錄用教員的標準也就當然以教員的學術造詣為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標準。(至于“在校講課,以無背于第一種之主張為界限”中的第一種主張是說“對于學說,仿世界各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不論有何種學派,茍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達自然淘汰之命運,雖彼此相反,而悉聽其自由發展。”這就是在“學術第一”精神前提下所演繹出的“講學自由”的原則。)
正是在這一精神的指導下,當時北京大學的校園內聚集了具有各種不同的政治思想或意識形態背景的學者,有自由主義者、有馬克思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復辟主義者。作為校長的蔡元培真正是宰相肚里能撐船,容下了各色不同的學者。“例如復辟主義,民國所排斥也,本校教員中,有拖長辮而持復辟論者,以其所授為英國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這位拖長辮持復辟論的怪異學者就是辜鴻銘(1856-1928年),祖籍福建同安,出生于馬來西亞檳榔島,曾在英國、德國學習十四年,精通英語、法語、德語和希臘語,得過英國文學碩士學位。辛亥革命后,他仍效忠清室,曾參與張勛復辟,以復辟派自居,主張尊孔尊王。蔡元培認為,辜的政治思想雖已為當時的社會所排斥,但其在英國文學領域內深有造詣(辜用英文著譯的關于中國文化和《四書》等書籍,受到歐洲漢學家們的推崇),仍然聘他為北京大學教授,講授英國文學。又如“籌安會之發起人,清議所指為罪人者也,本校教員中有其人,以其所授為古代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蔡元培此處所指是劉師培其人。劉師培(1884—1919年),劉氏家族以治《左傳》、《春秋》而聞名于世,劉師培幼承庭訓,服膺漢學,是古文經學的研究領域內的權威。他早年曾參加同盟會,不久變節,投靠清朝兩江總督端方,充當端方暗探,為革命黨人所不齒。1915年袁世凱復辟帝制時,劉師培是籌安會的發起人之一。袁氏復辟帝制失敗后,劉師培蜷伏天津。1917年,蔡元培聘劉師培為北京大學文科教授,講授古代文學,看重的是劉氏的學問知識,而不是其政治立場。蔡元培先生用人看重的是學問,是知識,即便在生活上有微疵也是“悉聽自由”。他說:“嫖、賭、取妾等事,本校進德會所戒也,教員中間有喜作側艷之詩詞,以納妾、狎妓為韻事,以賭為消遣者,茍其功課不荒,并不誘學生而與之脫落,則故聽之。”生活與學問當然有密切的關系,但兩者畢竟不是一個東西,生活不潔并不必然影響學問深淺高下,只要不引誘學生于生活上放蕩不羈,仍可作聘為北京大學教員。
上面的敘述表明,北京大學歷史上的此種“兼容并包”局面是在蔡元培的“學術第一”的精神之下形成的。“兼容并包”須以學術、學問為前提條件,并不是什么樣的人都能進入北京大學這一塊學術圣地的。“兼容并包”實質是說,只要你有學問、知識,而不問你的思想立場、意識形態,都可以有機會在北京大學這一舞臺上一試身手。如辜鴻銘之能夠進入北京大學,不是因為他腦后拖著辮子、眷戀舊的帝制的封建遺老遺少的心態,而是他對傳統國學的精深研究,有資格在北京大學占一席之地;又如梁漱溟來北京大學也不是因為他對中國傳統思想的保守心態,蔡元培當時邀他來北大,是讓他來講授印度哲學的;胡適和陳獨秀進北大也都不是他們的激進主義思想,而是其學術思想。蔡元培用人看重的是學問,只要你學問上是領軍人物,就可以進入北大,而不問你的思想、意識形態立場。可見,“兼容并包”并不是第一位的,而是從屬于學術至上這一基本原則的。離開了“學術至上”或“學術第一”的原則,對于北京大學而言,“兼容并包”也就毫無意義了。
蔡元培大學理念在北京大學的實施卻為當時中國的社會現實所阻斷。1919年5月由北京大學學生領導而引發了全國規模的五四運動。這一場運動從政治上說,學生取得了勝利。大家以為“五四”事件也就結束了。“但是北京大學本身卻成了問題。蔡校長顯然因為事情鬧大而感到意外”。于是,禁元培悄然離開了北京。為了消除同學的誤解,表明自己同情和支持學生愛國運動的心跡,5月10日,蔡元培在南下途中特地給學生寫了一封信。信中說道:“仆深信諸君本月四日之舉,純出于愛國之熱誠,仆亦國民之一,豈有不滿于諸君之理。惟在校言校,為國立大學校長者,當然引咎辭職。仆所以不于五日即提出辭呈者,以有少數學生被拘警署,不得不立于校長之地位以為之盡力也。……惟恐諸君或不見諒,以仆之去職,為有不滿于諸君之意,故特在途中匆促書此,以求諒于諸君。”蔣夢麟對于蔡元培的出走曾有如下的解讀。他說,蔡元培“從來無意鼓勵學生鬧潮,但是學生們示威游行,反對接受凡爾賽和約有關山東問題的條款,那是出于愛國熱情,實在無可厚非。至于北京大學,他認為今后將不易維持紀律,因為學生們很可能為勝利而陶醉。他們既然嘗到權力的滋味,以后他們的欲望恐怕難以滿足。”我們可以看到,蔡元培對于學生運動是有一種難言之隱,既同情,也不滿。
其實,蔡元培本人對于學生運動是“有成見”的。他在后來回憶自己在北京大學的經歷時如斯說道:“我對于學生運動,素有一種成見,以為學生在學校里面,應以求學為最大目的,不應有何等之政治組織。其有年在二十歲以上,對于政治有特殊興趣者,可以個人資格參加政治團體,不必牽涉學校。所以民國七年夏間,北京各校學生,曾為外交問題,結隊游行,向總統府請愿;當北大學生出發時,我曾力阻他們,他們一定要參與;我因此引咎辭職。經慰留而罷。(蔡元培當時對學生說道:諸君有何意見,盡可告我,定當代達總統總理,若此全體出發,不但無補于事,且難免不受干涉之辱,為君等計,還以勿出為是。)到八年五月四日,學生又有不簽字于巴黎和約與罷免親日派曹、陸、章的主張,仍以結隊游行為表示,我也就不去阻止他們了。他們因憤激的緣故,遂有焚曹汝霖及攢毆章宗祥的事,學生被警廳逮捕者數十人,各校皆有,而北大學生居多數;我與各專門學校的校長向警廳力保,始釋放。但被拘的雖已保釋,而學生尚抱再接再厲的決心,政府亦且持不做不休的態度,都中喧傳政府將明令免我職而以馬其昶君任北大校長,我恐若因此增加學生對于政府的糾紛,我個人且將有運動學生保持地位的嫌疑,不可以不速去。乃一面呈政府,引咎辭職,一面秘密出京,時為五月九日。”可以清楚地看到,蔡元培的出走既有政府方面的原因,也有他對當時學生運動的“成見”。
在蔡元培看來,五四運動的勝利已使學生不能夠抱定“為學問而學問”的宗旨。蔡元培最后悄然到了杭州,住在一個朋友家里。住處就在西湖邊上,臨湖依山,環境非常優美,“他希望能像傳統的文人雅士,就此息隱山林。”在社會各界的一再勸說之下,不得已蔡元培同意由蔣夢麟前往北京大學代理他的職務。蔣到校后,學生團體開了一個歡迎大會。蔣說道:“……故諸君當以學問為莫大的任務。西洋文化先進國家到今日之地位,系累世文化積聚而成,非旦夕可幾。千百年來,經多少學問家累世不斷的勞苦工作而始成今日之文化。故救國之要道,在從事增進文化之基礎工作,而以自己的學問工夫為立腳點,此豈搖旗吶喊之運動所可幾?當法國之圍困德國時,有德國學者費希德在圍城之大學講演,而作致國民書日:‘增進德國之文化,以救德國。’國人行之,遂樹普魯士敗法之基礎。故救國當謀文化之增進,而負此增進文化之責者,惟有青年學生。……”于此,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蔣夢麟此番話的重點顯然想讓初嘗五四運動勝利果實的學生重新抱定“為學問而學問”宗旨。
蔣夢麟前往北大代行校長之職時,蔡元培仍然在杭州養病。他在杭州接見全國學聯代表時,提出了“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的口號。1919年7月23日,他發表了《告北大學生暨全國學生聯合會書》進一步闡述了他學術至上、文化建國的理念。他說:“諸君自五月四日以來,為喚醒全國國民愛國心起見,不惜犧牲神圣之學術,以從事于救國之運動。全國國民,既動于諸君之熱誠,而不敢自外,急起直追,各盡其一分子之責任。即當局也了然于愛國心之可以救國,而容納國民之要求。在諸君喚醒國民之任務,至矣盡矣,無以復加矣!一社會上感于諸君喚醒之力,不能為筌蹄之忘,于是開會發電,無在不愿與諸君為連帶之關系,此人情之常,無可非難。然諸君自身,豈亦愿永羈于此等連帶關系之中,而忘其所犧牲之重任乎?”蔡元培首先肯定了學生的愛國心及愛國運動。然愛國固然責無旁貸,但學生自有重任在身。那么學生的重任是什么呢?于是蔡元培接著說道:“世界進化,實由分功,凡事之成,必資預備。”此番話自有深意在。從分工的角度講,學生的重任無疑在研究學問和以學問對于國家社會現象的觀察批評。愛國固然重要,但愛國的根本、文化的基礎卻在于學問,所以學生必須在學問和文化方面早做“預備”。這就是蔡元培常講的所謂“力學救國”的道理。在他看來,從事愛國運動,必然會“犧牲研究神圣學術之光陰”。學生的重任就是研究神圣之學問。對于學生而言,責無旁貸。對于中國學生講,尤其是如此。因為“我國輸入歐化,六十年矣,始而造兵,繼而練軍,繼而變法,最后乃始知教育之必要。其言教育也,始而專門技術,繼而普通學校,最后乃始知純粹科學之必要。吾國人口號四萬萬,當此教育萬能,科學萬能時代,得受普通教育者,百分之幾,得受純粹教育者,萬分之幾。諸君以環境之適宜,而有受教育之機會,且有研究純粹科學之機會,所以樹吾國新文化之基礎,而參加世界學術之林者,皆將有賴于諸君。諸君之責任,何等重大。今乃為參加大多數國民政治運動之故,而絕對犧牲之乎?”他認為,參加大多數國民政治運動也無可厚非,但要知道的是要永久的喚醒國民“則非有以擴充其知識,高尚其知趣,純潔其品性,必難幸致。……茍能應機擴充,持久不息,影響所及,未可限量。而其要點,尤在注意自己之知識,若知趣,若品性,使有左右逢源之學力,而養成模范之資格,則推尋本始,仍不能不以研究學問為第一責任也。”蔡元培點明學生的第一重任就是研究學問。五四運動之后的學生們也意識到力學報國的重要。在其敦促蔡元培回校的電報中有“力學報國”的壯志和意愿,深深地感動了蔡元培。于是他說道:“讀諸君十日三電,均以‘力學報國’為言,勤勤懇懇,實獲我心。自今以后,愿與諸君共同盡瘁學術,使大學為最高文化中心,定吾國文明前途百年大計。諸君與仆,當共負其責焉。”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但對學生而言,讀書應是救亡的基礎。
正是基于這樣的看法,他對五四運動所帶來的負面影響頗感憂慮。他曾這樣說道:“學生在求學期間,自應惟學是務,朝朝暮暮,自宜在書本里用工夫。但大家不用誤會。我并不是說學生應完全的不參加愛國運動,總要能愛國不忘讀書,讀書不忘愛國,如此方謂得其要旨。至若現在有一班學生,借著愛國的美名,今日罷課,明天游行。完全把讀書忘了,像這樣的愛國運動,是我所不敢贊同的。我在外國已有多年,并未多見罷課的事情。……而我國則不然,自‘五四’以后,學潮澎湃,日勝一日,罷課游行,成為司空見慣,不以為異。不知學人之長,惟知采人之短,以至江河日下,不可收拾,言之實堪痛心啊!總之,救國問題,談何容易,決非一朝一夕空言愛國所可生效的。從前勾踐雪恥,也曾用‘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工夫,而后方克遂志。所以我很希望諸位如今在學校里,能努力研究學術,格物窮理。因為能在學校里多用一點工夫,即為國家將來能多辦一件事體。外務少管些,應酬以適環境為是,勿虛擲光陰。宜多組織研究會,常常在實驗室里下工夫。他日學成出校,出國效力,胸有成竹,臨事自能措置裕如。一校之學生如是,全國各學校的學生亦如是,那末中國的前途,便自然一天光明一天。”但這僅僅是蔡元培個人的辦學理念;在當時的中國卻難以實現。五四以后的學生斷難抱定“為學問而學問”的宗旨。運動的勝利,使他們過分地相信各種群眾運動,并總企圖通過此種運動來達到自己的目的。1922年,北京大學因辦學經費短缺,而于此年向學生征收講義費。于是當年10月17日和18日引發了所謂的講義費風潮。學生對于教員“肆口漫罵,并加恫嚇”,這些學生“威迫狂號,秩序蕩然”。此次學潮波及全國,產生了很壞的影響。不得已,蔡元培再度提出辭呈。總之,此后的種種跡象表明,在一個充斥著內憂外患的國家內很難走上或持守“為學問而學問”的精神的。
四
蔡元培大學理念的核心是“研究高深學問者也”,我們當細細玩味這句話的真實確切的含義。
所謂“研究高深學問者也”應當有這樣的幾個含義:
第一,蔡元培的意思是來北大者,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均要以學問為第一要務,學問是本位,知識是主體;北大人當以為學術而學術,而不能有其他任何之目的。
第二,所謂的“高深學問”指的是學,而不是術。蔡元培對此有明確闡述。他在《周春岳君(大學改制之商榷)》一文中明確指出:學與術有別,學為基本:術為支干;學之與術雖密不可分,但終要以學為根本,學要重于術。那么,什么是學呢?他答道:“文、理,學也,雖亦有間接之應用,而治此者以研求真理為的,終身以之。所兼營者,不過教授著述之業,不出學理范圍。”學如此,那么術有何所指呢?于是,他繼續說道:“法、商、醫、農、工,術也。直接應用,治此者,雖亦可有永久研究之興趣,而及一程度,不可不服務于社會;轉以服務時之所經驗,促其術之進步,與治學者之極深研幾,不相侔也。”蔡元培主張大學應該是研究高深學問的所在,要偏重于純粹學理之文、理之研究。這并不是蔡元培在各學科之間硬做前后輕重的區分,他之有學與術的區分是完全從大學的功能著眼,也是借鑒了國外著名大學的成功理念。蔡元培長校之初,北大有文、理、法、工、商五科。他根據上述的學與術的區分,對北大進行改制。將工學院合并進天津北洋大學。他也曾計劃將法學院分出去,而編為本科大學,無奈由于反對者眾而不得不終止。將文、理視為大學的核心或魂是目前世界著名大學的慣例。如哈佛大學便是如此。但在中國教育史上,只有蔡元培、蔣夢麟等人有這樣的眼光。現在的中國高校,文、理不僅不是核心或魂,反倒在不斷的邊緣化了。社會將文、理邊緣化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任何社會畢竟是具功利性者多。不可理解的是,在高校內部,文、理學科,尤其是人文學科在不斷的邊緣化。關心高等教育發展的人對此不能不痛心疾首,百思而不得其解。
蔡元培所謂的“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具有強烈的反對僅僅為了當下的功利性目的而犧牲將來的超功利的思想,他論證道人類的通性是犧牲現在而為了將來,犧牲現在的幸福而為了將來的幸福。什么是將來幸福呢?蔡元培認為,將來的幸福不是為了口腹之欲,而是為了專致力于精神的修養、精神的享受。
為了更進一步看清學與術之間的區分,我們必須回溯至1901年10月-12月之間蔡元培所寫的《哲學總論》一文。
蔡元培在文章的一開始就明確地指出:“哲學者,普通義解謂之原理之學,所以究明事物之原理原則者也。”在他看來,哲學是研究萬事萬物所蘊含的原理學問。這是蔡元培關于哲學的定義。
為了更詳細地闡明哲學的確切含義,蔡元培指出,我們必須進一步從兩個方面來看哲學。一個方面是從哲學所研究的對象著眼,另一個方面是從研究哲學功能來分疏。
首先,我們看看蔡元培關于哲學的研究對象的看法。《哲學總論》一文認為宇宙之間的事物林林總總,但大致而論不外物與心兩類。由于物與心全然不同,所以“不可謂物由心生,亦不可謂心由物造。”果真如此,那么宇宙及其中的萬事萬物又怎么能夠形成呢?這樣的追問遂使得人們不得不假設在物與心之上別有一個東西起著聯系物與心,并進而形成萬事萬物的存在。蔡元培指出,這個東西就是所謂的神。物、心、神三者構成了宇宙。對此三者的研究分別形成了理學(自然科學)、哲學與神學。理學(自然科學)是研究物,哲學是研究心性的,而神學當然是研究神的。理學與神學的研究范圍是清晰的。根據蔡元培的看法,哲學的研究對象雖為心性之學,但決不僅僅局限于心性而已。凡與心性及思想相關涉的都在哲學研究的范圍之內。只以心性為對象而進行研究的心理學是哲學的一個分支,其他諸如邏輯學、社會學、純正哲學等也在哲學的范圍之內。
在蔡元培看來,哲學與理學都是以闡明事物所蘊含的普遍規律為目的的。但是這兩者之間還是有著明顯的差異。那么差異在什么地方呢?
《哲學總論》一文接著就從哲學與理學的不同功能來考察兩者的差異。蔡元培指出:理學即自然科學是研究存在于事物中的條理而組織成有系統的學問。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天文學、地質學、生理學都是在這種意義上的學問。我們可以看到,理學或自然科學是從知識分類的角度或從某一獨特的視角來研究自然界的。自然科學的這一特性就決定了自然科學都只不過是研究宇宙間事物的一部分,而從中發現一部分的規則。如生物學之考訂生物的規則,而不考訂天文運行的規則;天文學雖研究天文的理法,卻不能知地質的規律。如此等等。通過這樣的分析,蔡元培指出,自然科學分門別類的研究充其量只能發現宇宙的部分真理,而無法探究宇宙全體之真理。整體要大于部分的總和。脫離整體的部分本身既不能知曉全體的真理,也不能如實地反映部分所具有的本性。只有真正知道了宇宙全體的真理,我們也才能更好地把握部分的真理。
哲學的使命正在于極力想探求宇宙全體的真理的。“于是有哲學者,以宇宙全體為目的,舉其間萬有萬物之真理原則而考究之以為學。凡諸理學所考訂之規則,皆哲學之規則;諸理學所與之材料,皆哲學之材料也。哲學者,以此諸規則、材料為柱礎,而完結萬有諸理,以組立宇宙全體之學,故謂之統合學。”
為了更清晰明白地闡明哲學與自然科學之間的這種整體與部分的關系,蔡元培特以政府組織機構來形象地加以說明。他如斯說道:“哲學者,取諸理學所考訂之規則,以為研究之材料,猶中央政府以地方政府所報奏為材料也。諸理學者,取哲學所論定之規則,以為其原則,猶地方政府取中央政府之所布達以為法令也。”在他看來,哲學是中央政府,而理學或哲學則是地方政府。此處當然沒有學科的歧視,而是從學科的性質及其相應的功能著眼。只是需要我們注意的是,蔡元培所謂的統合學的哲學指的是純正哲學。純正哲學是不包括心理學、邏輯學、社會學等學科在內的。
對哲學功能的此種解讀幫助蔡元培在后來的北京大學學制改革中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分門別類的知識體系之間的聯系,看到了不同院系之間的關系不是形同一盤散沙,而是具有著緊密的關系。這種緊密聯系的事實基礎在于宇宙就是統一的整體。而其理論上的基礎則是哲學。我們因此可以說,在蔡元培看來,不同知識體系之間的統一性指的就是哲學。不同院系之間緊密聯系是以哲學為其真正的基礎的。
在《哲學總論》一文中,我們還可以看到,蔡元培在理論學與應用學之間做出的劃分。這一劃分后來也就成為他區分學與術的學理性的基礎。他說道:“理論學者,論究事物之性質作用,而考訂普遍一般之規則者也;應用學者,應用其規則于實際,而命令指揮人者也。”這就是說,理論學是應用學的基礎,應用學是理論學的實際應用。如此看來,沒有理論學,實際相應地也就沒有了應用學。此番理論應用到學與術的關系上,我們則可以說,學是術的基礎,是術的源頭活水;術是學的應用和實施。因此沒有學,也就必然沒有術。這套理論運用在高等教育的管理上,則是要強調大學,尤其是國家的最高學府,必須首先重視的絕對不是術,而是學。早在1912年10月24日頒發的《大學令》的第三條中,蔡元培就明確地指出:“大學以文、理二科為主”。他尤其明確地說道:“治學者可謂之大學,治術者可謂之‘高等專門學校’。”顯然,大學與高等專門學校之間既有性質之不同,那么兩者的任務也就當然是不一樣的。
學與術的關系既如上所述,那么大學的首要任務當然是在發展學問或者學理,而不應過度地倚重術。有了學必然也就會有術。其間的關系很是明確。如果徑直從術人手,結果無非是兩個。一個是既無學,也無術,不學自然無術。再一個則是不惜用重金向外國人購買術。不幸的是,我們國家一百多年來的教育由于對中西文化沖突的實質認識不清,走的是重術而不是重學的路數。不重學,其結果也就必然是中國永遠不可能走上學術獨立的道路。學術不能獨立的國家談不上真正的獨立。從這種意義上說,學術的獨立其意義有時要大于國家的政治上的獨立。或者我們可以這樣說,國家的政治獨立要依賴于學術的真正獨立。政治上的獨立可以在短時間內取得,但是真正意義上的學術獨立則需要求一個極其漫長的歷史過程。所謂“禮樂之所興,百年積德而后成”。從這種意義上,我們可以進一步指出,中國學術獨立的意義要比國家的政治獨立更為根本,也更為艱巨和困難。我們民族素來沒有做純學理研究的息想傾向,而中西文化沖突以來,先輩們錯認我們的失敗則在于術的落戶,指出我們所需要做的就是當下引進西方的術。這種思路導致我們在一百多年來跟在西方人后面亦步亦趨。蔡元培思想要遠遠超越于其先輩與后來者的地方就在于他清醒地看到了純粹學理研究的緊迫性及其重要性。可惜的是,后來者未能繼承蔡元培的思想,致使大學過分看重極具實用性的術,而置純學問的研究于不顧。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哲學系
責任編輯: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