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法適用過程就是對刑法條文進行解釋的過程。因此,刑法適用是否正確與刑法解釋是否科學密切相關。目前我國刑法學界關于形式解釋論和實質解釋論的論爭如火如荼地開展,其爭議的焦點在于如何擴大或者限縮刑法文義。本文無意對上述論爭進行評議,而是結合司法實踐中兩個案例反映的問題,從刑法解釋的角度予以評析,并指出預防錯案的方法。
一、問題的提出
在刑法適用過程中,還存在僅僅從刑法條文的字面含義理解刑法規范的現象,這便是為學界普遍駁斥的形式主義。這種解釋方法用孤立的眼光解讀刑法規范,注重刑法概念的字面含義,而不是將具體規范放置于整個刑法體系乃至法律體系中考察,忽視刑法規范的目的和效果,極易使刑法變成一部前后矛盾、支離破碎、充滿非正義的法典。例如,我國刑法規定了8種金融詐騙罪,只有集資詐騙罪和貸款詐騙罪分別明確規定了“以非法占有目的”這一構成要件,于是就有人認為這2個罪名之外的其他6個金融詐騙犯罪不要求以非法占有目的為主觀要件。這種僅從刑法字面含義出發的形式解釋表面上嚴格遵守了罪刑法定原則,但往往與刑法目的相悖。不利于公平正義的實現。下面以司法實踐中的2起案例進行說明。
案例1:2008年lO月,犯罪嫌疑人孔某在北京市某區承租了一處房屋作為辦公地點。唆使白某、李某等人,冒充電視購物售后服務人員,通過電話推銷手機。孔某將其購買的客戶信息交給白某、李某等人,要求其按照手機話術,以每部1480元或1380元的價格推銷三星F488E手機。手機話術的主要內容是夸大手機功能,以“買一贈一”、“購新手機退舊手機款”等虛假承諾,誘騙客戶購買。后孔某以每部600元左右的價格從某手機批發市場購進雜牌國產手機,并委托物流公司為其發送貨物,先后騙取3名被害人4340元購物款。
檢察機關以行為人涉嫌民事欺詐、不構成詐騙罪為由不予起訴。理由是:犯罪嫌疑人與被害人之間存在真實的買賣關系,銷售手機的基礎事實和銷售意圖均真實存在,雖然存在“以次充好”、“以假充真”的虛假行為,但不符合詐騙罪中“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主觀要件。
案例2:犯罪嫌疑人王某承租房主李某房子后。因無錢支付租金。在網上發布房屋出租帖子,對前來代理出租的被害人長江公司謊稱是房主李某親戚,對該房進行代管。長江公司信以為真,便與王某簽訂了出租委托代理合同,約定每月租金3500元,共計38500元。由于王某沒有房產證,長江公司提出先支付17500元租金,并要求與房主確認,王某同意。當天,長江公司與王某通過物業電話聯系房主,王某對房主稱自己是與同事合租,現同事男朋友來了,可否由其代收房租,房主同意。長江公司確認該房子確是李某租給王某的,便將17500元交給了王某。之后王某攜款潛逃,將錢揮霍。
檢察機關以王某不構成合同詐騙罪為由不予起訴。理由是犯罪嫌疑人王某雖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但實際騙得財物數額只有17500元,沒有達到合同詐騙罪20000元的立案追訴標準。
這兩起案件比較明顯地反映了部分辦案人員機械司法、僵化理解刑法條文的形式主義傾向。刑法解釋方法包括擴大解釋、縮小解釋、當然解釋、反對解釋、目的解釋等多種。本文僅以目的解釋和體系解釋為例。談談刑法解釋的司法適用。
二、目的解釋與錯案預防
目的解釋。是指根據刑法規范保護法益的立法目的,闡述刑法條文真實含義的一種解釋方法。當不同的解釋方法不能得出正確結論或者無法得出妥當結論時,目的解釋是最高標準。
我國刑法條文規定的實行行為,是具有引起犯罪結果的緊迫危險的行為。而結合我國《刑法》第13條關于犯罪概念的“但書”規定,刑法中的犯罪都是具有刑罰可罰性的行為,“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是犯罪”。刑法總則的該規定適用于刑法分則部分,即刑法分則條文規定的犯罪行為。都是具有刑罰可罰性的社會危害性的行為。因此,將不具有刑罰可罰性的行為犯罪化處理將不利于人權保障。例如,侵犯商業秘密罪意在懲處給商業秘密的權利人造成重大損失的嚴重違法行為,如果行為人只是以不正當手段獲取了權利人的商業秘密,既沒有披露,也沒有使用或者允許他人使用,權利人依然可以繼續使用該商業秘密。則該行為就不具備給權利人造成重大損失的可能性。這時,如果以侵犯商業秘密罪定罪處罰就擴大了處罰范圍,違背了立法目的。
反過來,將具有刑罰可罰性的嚴重危害行為非罪化處理將人為縮小刑法的調整范圍,不符合刑法保護法益的目的。例如,詐騙罪意在懲治以欺騙手段侵犯他人財產所有權的行為,將“詐騙公私財物。數額較大的”規定為詐騙罪。但實踐中卻存在將詐騙罪限定為“占有型”欺詐這一行為類型,將“經營型”欺詐行為以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為由非罪化處理的錯誤傾向。如案例1所示。
筆者認為“經營型”欺詐行為與“占有型”欺詐行為都是詐騙罪的行為類型,在涉案數額達到法定標準的情況下都可以人罪。理由在于:判斷一個行為是否屬于詐騙罪的行為類型,不應僅從是否具有交易形式著手,而應當深入問題的實質,探討行為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不論是全部欺詐(“占有型”欺詐),還是部分欺詐(“經營型”欺詐),都反映了行為人通過欺騙方法獲取非法利益的目的,這種超出法律允許范圍的非正當利益的獲取意圖。就是非法占有目的。在我國刑法中。詐騙罪(刑法典第266條)與保險詐騙罪(刑法典第198條)、合同詐騙罪(刑法典第224條)雖在行為類型上存在區分,但在“非法占有目的”的判斷上并無二致。根據刑法典第198條,投保人、被保險人或者收益人對發生的保險事故,夸大損失程度騙取保險金的,也屬于保險詐騙罪的行為類型,是行為人“非法占有目的”的反映。再根據刑法典第224條,“沒有實際履約能力,以先履行小額合同或者部分履行合同的方法。誘騙對方當事人繼續簽訂和履行合同的”,也屬于合同詐騙罪的行為類型,是行為人“非法占有目的”的反映。保險詐騙罪與合同詐騙罪中的這兩種行為類型都是部分欺詐(“經營型”欺詐),具有相應的“交易”形式,但我國刑法典都將其評價為“非法占有目的”的映像。因此,全部欺詐(“占有型”欺詐)和部分欺詐(“經營型”欺詐)都屬于詐騙罪行為類型的觀點符合我國刑法的立法目的。
三、體系解釋與錯案預防
體系解釋,是指根據刑法條文在整個刑法中的地位,把一項刑法條文或用語作為有機整體放置于整個法律系統中,使刑法條文或用語的含義、意義相協調的一種解釋方法。在司法實踐中。運用體系解釋方法應著眼于法律體系整體,正確處理好刑法條文之間、刑法與其他部門法之間、刑法與憲法之間的協調統一。例如,雖然《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92條第1款推定了行為人的行政責任(逃逸的當事人承擔全部責任),但不能以此作為認定交通肇事罪實行行為的依據。因為該行政責任只是在行為構成交通肇事罪的前提下影響法定刑的選擇與量刑,而不能成為行為人應當承擔交通肇事罪刑事責任的根據。
就案例2中的王某而言,筆者認為構成詐騙罪。理由在于:
第一,王某與長江公司簽訂的出租委托代理合同不是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從民商法等部門法的角度來看,合同除了包括《合同法》規定的15種有名合同外,還包括《擔保法》規定的5種合同、《勞動合同法》規定的勞動合同、其他法律法規規定的體現市場秩序的合同,如土地使用權出讓合同、出版合同、合伙合同、商標轉讓和許可使用合同等等。但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的界定除了民商事法律外,還必須結合《刑法》第224條的立法目的進行理解。我國刑法將合同詐騙罪放在刑法分則第三章第八節“擾亂市場秩序罪”之中,也就意味著該罪的保護法益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因此,利用合同詐騙的,只有擾亂了市場秩序。進而破壞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才構成合同詐騙罪。如果侵犯了刑法保護的其他社會關系,則只能以其他特殊的詐騙犯罪或者普通詐騙罪定罪處罰。而市場秩序僅指在市場經濟中。市場主體在進入市場、參與市場交易、進行市場競爭中必須遵循的經濟準則及由此形成的有序狀態。因此,盡管王某與長江公司簽訂了出租委托代理合同,但該合同并不具備市場活動的構成要素。利用該合同實施的欺騙行為侵犯的法益也不是市場秩序,因而不構成合同詐騙罪。
第二,合同詐騙罪與詐騙罪之間是法條競合關系,不構成合同詐騙罪并不意味著不能構成詐騙罪。法條競合是指一個行為同時符合了數個法條規定的犯罪構成,但從數個法條之間的邏輯關系來看,只能適用其中一個法條,當然排除其他法條的適用。合同詐騙罪與詐騙罪屬于特別法條與一般法條的重疊關系,即合同詐騙罪規定的犯罪行為,原本完全包含在詐騙罪之中,只是將詐騙罪的某一個方面或者某幾個方面因素進行特別限定,導致合同詐騙罪的適用范圍更小。這并不意味著合同詐騙罪與詐騙罪之間相互排斥,相反,二者之間存在緊密的關聯,體現在以下兩種情形:(1)構成合同詐騙罪必須以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為前提,構成合同詐騙罪的,必定構成詐騙罪。(2)不構成合同詐騙罪,并不意味著不構成犯罪,符合詐騙罪構成要件的,仍構成詐騙罪。王某實際騙得17500元雖達不到合同詐騙罪(20000元)的立案標準,卻符合詐騙罪的追訴標準(3000元)。因此,王某的行為涉嫌詐騙罪,應當提起公訴。
四、類型思維之提倡
解釋方法與刑法思維方式之間存在緊密的聯系。在概念思維的引導下,案件事實與法律規范之間的矛盾難以解決。于是,類型思維被作為一種新型思維方法在大陸法系國家廣泛運用。概念思維是一種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強調規范與事實之間形式上的符合性。而類型思維是一種整體性思維,尋找尋求事實與規范本質的對應。概念思維強調刑法文義的穩定性,排斥刑法解釋滲入價值、目的、利益等主觀因素;類型思維注重對刑法價值、目的、利益等因素的考量,是一種實質的、規范的、價值的思維模式。因此。形式主義解釋方法與概念思維存在天然的聯系,而實質解釋則與類型思維相一致。
在刑法使用過程中,類型思維預防錯案的優越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類型思維以價值為導向,易從本質上把握事物特征,進而契合刑法目的
概念思維往往只注重刑法用語概念的形式特征,將形式上相同而實質上不同或者形式上不同而實質上相同的事物歸入同一類型,從而導致案件事實與刑法,規范的錯位,造成冤假錯案。而類型思維往往從刑法規范的本質出發,圍繞刑法目的對案件事實進行規范評價,使表面上符合刑法概念但不具有刑罰可罰性的行為不作為犯罪處理,使表面上不符合刑法概念但符合刑法規范目的的行為作為犯罪處理,實現處罰范圍的合目的性與合理性。案例1中的“經營型”欺詐行為雖屬于部分欺詐,但同樣反映了行為人非法占有目的的主觀意圖,符合詐騙罪的立法目的。再如,行為人取貨物后由于銷售方沒有開具增值稅專用發票而讓他人為自己虛開與實際貨物相對應發票的,由于對國家稅收沒有造成損失,因而不構成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罪。因為刑法設立虛開增值專用發票罪的宗旨在于保護國家稅收。如果僅僅形式上具有虛開(嚴格來說,上述情況是“代開”)為,而沒有造成也不可能造成國家稅收損失,是沒正當理由認定犯罪的。
(二)類型思維介于一般與特別間的中間狀態。容易使刑法規范避免過度抽象化和具體化
德國學者考夫曼指出:類型是建立在一般與特別間的中間高度,它是一種相對具體,一種事物中的普遍性。一方面,它是對抽象概念等的進一步區分和演繹,表現為一種具體化的精致思考:另一方面。它更是對生活要素和具體個案的提煉與歸納,體現為一種抽象化的概括思維。類型思維容易正確理解不同層次犯罪類型之間的關系,避免因“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造成處罰的間隙。概念思維是封閉和分離的,它對事物的評價結論只能為“是”或者“不是”,因而容易將某行為因不符合某一犯罪的構成要件便作無罪化處理。類型思維能夠從整體上認識案件事實與刑法規范的關系,正確處理不同法律規范之間的內在關聯,實現法網的嚴密性。例如,在概念性思維指導下,案例2中辦案人員將不符合合同詐騙罪構成要件的行為直接做無罪化處理,忽視了案件事實與其他刑法規范之間的內在聯系,使本構成犯罪的行為人逃避了刑法的處罰。
(三)類型思維是一種彈性思維。能夠使刑法規范適應復雜多樣的社會現實
社會發展不可避免地帶來法律規范與犯罪現象的緊張關系。概念思維的僵化、封閉使得其不能有效解決刑法的相對穩定性與犯罪現象的復雜多變性之間的矛盾,往往因固守概念的文義界限造成處罰的間隙。而類型思維不固守刑法用語的概念分析,而是倡導根據現實生活調整對刑法規范的認識,適當調整刑法規范的調控范圍,從而適應社會現實的變化。例如,刑法意義上的“財物”這一用語,最初僅指有體物,后來擴展到電力、煤氣、天然氣等無體物,現在又擴張到包括股票、債券等財產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