瀏覽刊物,見封二右上角有一列名單,前附說明:“以姓氏筆畫為序。”像往常一樣正要翻看下頁,想起別的刊物上也有類似名單,說明是“排名不分先后”云云。忽來興致,將這兩說明比較開來。我認為“排名不分先后”直話直說開門見山,“以姓氏筆畫為序”委婉含蓄,卻又不無麻煩,數過之后總要比量吧。再說如碰上兩個或三個同一姓氏的怎么辦?或是兩個不同姓氏而又筆畫相等的怎么辦?
是“排名不分先后”的“先后”二字惹來的麻煩。名單上的顧問或編委是刊物邀請的客人,應待之以禮。可是彼此的身份是半斤對八兩,把誰排在前?把誰排在后?實在是個難題。正是這難題,恰好顯出了寫說明的先生的聰明才智,一句“以姓氏筆畫為序”給擺平了。可是百密一疏,顧問或編委們未必在乎排名的或先或后,可經這么一說明,反而意味著顧問或編委真的有點在乎的意思了。
“以姓氏筆畫為序”使我想起了“以輩分為序”。十多年前,我回了一趟家鄉,因家庭糾紛請來村長調解。村長原是我小時候玩伴的兒子。吃中午飯時,炒了幾個菜,一壺酒,表示“意思、意思”。我請他坐上座,他要我坐上座。讓來讓去,村長說了:“按官面上的規矩,論干部,我坐上座。今兒咱們論的是鄉親,你是大伯,你坐上座。”我說:“那我就僭越了。”他才幾天不當老百姓了,說話的聲腔就變了味了。橘之為枳,水土使然。
其實,在“先后”上古人反倒不遑多讓,顏真卿的《爭坐位帖》毫不含糊地冠以“爭”字。《古今譚概》中有一記載:史思明作《櫻桃詩》:“櫻桃一籃子,半青一半黃,一半與懷王,一半與周贄。”群臣奏請:“圣作高妙,如把‘一半與周贄’句移到上面就更協韻了。”史思明一聽大怒:“我兒豈可使居周贄之下”(葉夢得《石林避暑錄話》謂《櫻桃詩》為安祿山作。《唐書》中明寫著朝義即懷王,乃史思明之子,是《錄話》張冠李戴了)。
史胡兒做詩,猶如窯姐翻經,窮漢擺闊,宜貽人以笑柄,清人戴名世有一詩更謔而近虐:“一籃櫻桃半青黃,雜種吟成雜種章。顛倒肯教詩有韻,怕先周贄后懷王。”
“怕先周贄后懷王”,這話要看怎么去理解了。假如換一個思路,史思明恐亦未必無有說詞。試想懷王是啥身份,周贄是啥身份?一公侯,一臣仆。尊卑之分、親疏之別、先后之序,關乎禮,關乎德,關乎齊家治國。先圣后賢,言之諄諄。“我兒豈可使居周贄之下”不正是響當當的硬道理?而群臣的“協韻”豈不是“東向而望,不見西墻”,為“協韻”而顛倒了尊卑先后之序,豈不是亂了乾坤。用現代的新詞來套一下,史思明著眼在“政治性”,群臣著眼在“藝術性”。當然,凡事不能刨根問底,如問史思明就真的那么遵守尊卑之序,鬼才信哩,“安史之亂”四個字就戳穿了他的老底兒。
家喻戶曉的《水滸傳》里的好漢們,打打殺殺出夠了鳥氣,估摸著也要快成氣候了,也想起排座次來。弄來一塊大石頭,把一百零八人的名字寫在上面,而且是不易辨識的蝌蚪字。埋到地下,而后再挖出來,當眾將石頭上的名單念一遍,先后次序就算排完了。這八成是從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得來的啟發。
圣人的教化無遠不往,無深不至,不但強盜,且及于草林。《昨非庵日纂》有一段文字:“桃符仰視艾人而罵曰:‘汝何等草芥,輒居我上’。艾人俯而應曰:‘汝已半截入土,猶爭高下乎?’桃符怒,往復紛然不已。門神解之曰:‘吾輩不肖,方傍人門戶,何暇爭閑氣耶。’”
不知外國雜志報刊中有沒有“以姓氏筆畫為序”,如有,則化及外域,世界大“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