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刊在今年第三期頭條位置,發表了蔣一談的兩篇短篇小說《說服》和《刀宴》,后收錄于作者最新短篇小說集《赫本啊赫本》。值得關注的是,蔣一談一貫是以短篇小說集的整體方式,從事每個短篇的構思與創作,目下已經出版三部短篇小說集,分別為《伊斯特伍德的雕像》(2009年7月)、《魯迅的胡子》(2010年5月)、《赫本啊赫本》(2011年5月)。關于短篇,我們注意到蔣一談一句有意味的回答:“這個時代,寫出幾篇、十幾篇被人稱道、贊揚的短篇小說已經不算什么,沒什么了不起。”為更多了解蔣一談有關短篇創作的想法,我刊特約了以下訪談,以饗讀者。
王雪瑛:你喜歡短篇小說,是在哪一年?
蔣一談:1987年夏天進北師大中文系讀書的時候,我喜歡的是現代詩歌,因為當時北師大的詩歌寫作氛圍非常好。中國現在有影響力的詩人伊沙、沈浩波、侯馬、桑克、徐江、朵漁、宋曉賢等都是北師大中文系畢業的。入學半年之后,寫作課郭老師布置寫作作業,同學們選擇寫詩歌的居多。我想到中學時代的經歷,寫了《異鄉人》這篇小說。這是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說,寫兩個安徽年輕夫婦在古城商丘賣夜餛飩謀生的故事,大概六七千字。后來郭老師在課堂上給同學們全文念了這篇小說,我很意外,一直低著頭,臉都紅了。從此之后,我瘋狂地愛上了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
王雪瑛:從瘋狂地喜歡到正式寫作,間隔有多長時間?
蔣一談:大學時代,閱讀是主要的,寫作筆記記了很多。1991年畢業后我被分配到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文學室工作,轉正沒過多久,去同事家做客,發現四十歲的他住兩間小平房,爐灶支在屋子外面。即使這樣,我還是很羨慕他,因為當時我還住辦公室。我問他,我什么時候能住上這樣的房子。他說等著吧,中國社會科學院有一萬多人呢,等著吧。我當時月工資不到兩百元,還要談戀愛、結婚,突然感覺到自己的無力,感覺把握不了未來的生活,還是出去闖一闖吧。1993年初我結了婚,隨后辭職待在家里寫作。這是我的第一次正式寫作。寫短篇不賺錢,就寫長篇。我在一年內寫了三部長篇小說《北京情人》、《女人俱樂部》、《方壺》。身在北京,除了妻子,我無依無靠,寫作是我當時唯一的理想和經濟來源。1994年,三部長篇出版了,賺了幾萬塊錢,比掙工資強太多了,那時候可興奮了。可是一切都發展太快,靠寫作賺錢養活家人還行,可根本買不起房子,也負擔不起未來。看見很多人沒有多少知識,依靠膽量和運氣做出版賺了錢,我下定決心,先把寫作理想摁在了箱子里。直到2009年春節,我剛好四十歲,偶爾翻看過去的寫作筆記,忽然有了寫作的沖動。寫了幾個短篇后,感覺還行,加上親朋好友的鼓舞,就在某一天,自己跟自己簽了一份協議:后半生,做一個“短篇人”。
王雪瑛:這說法有意思。應該是從某個短篇開始,你獲得了創作上的自信。
蔣一談:是啊,事隔十五年重新寫作,除了激動,我也忐忑。寫了《枯樹會說話》、《公羊》、《坐禪入門》三個短篇,感覺身體里還有一股氣,筆力和感受都在,內在的“情”還在。我能感覺到,自己還能繼續寫下去。
王雪瑛:四十歲重新寫作,誰鼓勵你了?
蔣一談:邱華棟。我們相識近二十年,彼此是很真摯的朋友,他也是我當時唯一交往的小說家。我把寫作想法告訴他,他比我還興奮,連續說:“好啊!好啊!好啊!”馬上給我推薦最新出版的國外短篇小說集。我妻子不樂意我寫,認為寫作太累,已經從二十五歲打拚到四十歲了,何必呢?看我繼續寫,她便聯合女兒一起連續諷刺挖苦阻止,說我寫得太差,別寫了,多和家人出去走走、玩玩吧。我知道她們不想讓我太累。邱華棟知道這事,就給我妻子打電話,要她多鼓勵我。有一天,我把新寫完的短篇小說《公羊》打印出來,放在桌上出去了,回來時看到妻子唏噓不已,說《公羊》寫得好,沒想到看完后流淚了。她開始支持我,起碼在女兒嘲諷我時不再幫腔。2010年10月,女兒看完《七個你》和《馬克呂布或吳冠中先生》之后,才停止了對我的嘲諷,呵,她原以為我寫不出80后、90后女孩的生活心態。后來她開始向我推薦、描述她在新加坡讀到的最新英文小說和故事。
王雪瑛:從2009年至今,你寫了多少個短篇?
蔣一談:到目前為止,寫了五十幾個短篇,新的素材儲備也已經有好幾個本子。有想法就記下來,隔段時間再看,再整理淘汰。短篇小說集出版了三本,爭取每年出版一部短篇小說集。已經出版的三本短篇小說集,其實在2009年3月就定了下來,在《伊斯特伍德的雕像》前言里面曾提到。第四本小說集已經動筆,但不再是以人物為押題作品的小說集,而是一本不同以往風格的短篇集,主題性很強,這是我的第一本主題短篇小說集。故事的主人公全是城市女性。我始終認為,中國女性的道德水準,遠遠高出中國男人,她們更為脆弱、容易迷失,她們活在男人的陷阱里,更需要文學上的關注。這本小說集計劃在明年四五月份出版。孔子和孫悟空的寫作構思,差不多也已經齊備,我想先沉一下,畢竟人物系列短篇小說集已經出版了三本,過兩年再出版這個人物系列。
王雪瑛:這確實是一個非常有挑戰的計劃。看過一些批評家和讀者對你的評價,認為你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作家,你是否有文學野心?
蔣一談:第一本短篇集的序言里,我曾寫下了這樣幾句話:“如果不把寫作筆記整理出來,這和動物生個死胎有什么區別?我會把寫作筆記本當成一把槍,但我只把槍對準我自己!”我在文學上有野心,這野心首先是為了讓自己在這個特殊的年代活得更有激情、動力和溫度,也幫助我規劃了十年寫作計劃:從四十歲到五十歲,這十年要靜心寫出幾百篇短篇小說,出版十幾本短篇小說集和兩本詩集。短篇不好寫,既然選擇了主攻短篇,那就必須下苦功夫鉆研,一步一步把自己想寫的寫出來,呈現出來。希望多年之后,自己能成為一名復雜豐富、包羅萬象的短篇小說作家,而不是一個在單一風格上自娛自樂蕩秋千做陶醉狀的寫作機械手。
王雪瑛:當下文壇,短篇是落寞的,為什么偏偏青睞它?我注意到《赫本啊赫本》出版之前,你很少在文學期刊上發表過作品。
蔣一談:寫作、繪畫是我少年時代的夢想,大學時代的讀書和寫作,終生難忘。上世紀90年代初,寫作被現實生活阻斷,但忘不掉。我一直在等待合適的時間。我是個發散思維的人,喜歡短篇的空靈、緊張和松弛,喜歡不斷變幻的靈感閃現。相對80年代,現在的短篇已顯落寞,很多作家在寫長篇,這是事實。“同行同止”這四個字常常提醒我,大伙兒擁擠著做相同的事情,絕大多數也會在同一時間地點停止下來。我喜歡獨立和自由的生活,短篇給了我更豐富、更愉快的寫作世界。“自知之明”對己對人都重要,寫作上更是如此,老天爺把時間平分給大家,也把相同數量的漢字平分給中國作家,誰能構建出獨屬于自己且有生命力的漢語文學王國,只有老天爺知道。迄今為止,我只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十月》、《山花》發表過作品,而且是《魯迅的胡子》出版十個月后發表的。《新華文摘》和《小說月報》分別選載過《魯迅的胡子》和《中國鯉》。我沒在文學期刊上過多發表作品,不是對文學期刊不重視,是因為我本人更喜歡封閉式寫作。大家都知道,現在的作家出版短篇小說集,依照行規會先在文學期刊上發表一遍,選刊選載幾篇,然后結集出版。我是作者,也是出版人,封閉式寫作更讓我有興奮感。未來短篇集里面的作品,我會選擇刊登幾篇,而不是全部。這是歐美短篇小說集的出版思路,我特別喜歡這種思路,更愿意讓讀者閱讀完整的小說集。當然,這種方法不適用所有寫作者,找到自己作品愉快的呈現方式,才是最重要的。
王雪瑛:你強調故事的創意,我對小說結構敏感。小說結構是故事創意的重要組成部分,如一棵棵造型各異的樹,有主干和枝丫,是錯落有致的美,回環往復的神奇,也因為結構的張力,留給讀者無盡的想像空間,拓展小說的意義場。
蔣一談:故事和小說的差別,就在結構和敘事方式。對小說研習者而言,結構好比手中早已熟悉的基本兵器,到處炫耀,未必是好事。如果把小說結構比作樹干和枝椏,我更喜歡留意樹干上的洞口,枝椏上新鮮或枯敗的葉片,或者鳥糞。你的這個比喻,讓我想起愛默生的句子:每一棵樹都值得用一生去探究。樹上、樹下、樹的外表、樹的內在,甚至樹的周圍都是一棵樹整體的一部分——而短篇小說,是點燃樹木任何一部分的光亮。
王雪瑛:你短篇的鮮明的特點,是將經典植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如《伊斯特伍德的雕像》、《魯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以及《馬克呂布或吳冠中先生》等。有評論家說,這猶如一種裝置藝術,帶著現代創意設計的靈氣,又有感人的現實氣息。
蔣一談:三本人物系列短篇小說集,確實是我重新寫作的第一計劃和第一寫作階段的標記。我不想改變真實人物在讀者心目中的形象,只會把他們騰挪過來放在某一個瞬間和位置,和當下的中國人發生某種聯系。伊斯特伍德是世界電影大師,他的硬朗和男人情懷影響和感動了眾多中國觀眾,我本人也特別喜歡他的作品。在《伊斯特伍德的雕像》這篇作品里,一個幾近絕望的中國女人通過雕刻伊斯特伍德的雕像,紀念雪崩中去世的男友,獲得了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之父,他的作品對現實的關注,對人性的批判幾乎是空前絕后的。我記得有一天和朋友去做足底保健,靠躺沙發上,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魯迅,想到了魯迅的胡子。這篇作品我寫了三個半月。胡子是魯迅的精神和形象符號,自然有特別的意象。我嘗試將高大的魯迅符號和當下低賤的中國人的現實生活連接在一起,將中國知識分子心中的魯迅情結和當下知識分子無奈的生活和扭曲心態連接在一起。《赫本啊赫本》寫作難度最大,她的純粹,讓人心動和心靜。可是如何讓赫本和現在的中國人發生某種關聯?這篇作品第一稿寫起來,才覺得是挑戰,前前后后寫了三稿,用了五個多月的時間。
王雪瑛:《赫本啊赫本》是如何構思并完成的?
蔣一談:這篇押題作品的構想,來自新華社的一條國際快訊《瑞士正在嚴格控制自殺旅行》,赫本晚年生活在瑞士,我由此想到赫本。我和眾多赫本迷一樣,喜歡赫本的純粹。只有不多的赫本迷了解她的少女心事。我不能將赫本和時尚聯系在一起,因為赫本本身就是時尚,她創造了她的時尚,如果將赫本和中國目前膚淺的時尚生活、時尚男女聯系在一起,會顯得滑稽。赫本從小缺失父愛,讓我想到中國父女之間普遍缺乏情感溝通的事實。登載赫本照片的六七十年代的國外雜志,在當時中國是“資產階級”的標志,極少人能看到,這些“資產階級”雜志讓我想到美國和越南之間的戰爭,想到中越戰爭。我表哥就是一位受過傷的越戰老兵,這些年我看過不少中越當年的交戰錄像,有很多感受。小說人物最后確定為一對父女:赫本是父親心中的隱痛,赫本又是女兒成長發展的動力,兩種矛盾情緒交織多年,可是父女間又不曾有過真正的溝通。越戰老兵父親身患絕癥,想去瑞士體面自殺,女兒不解,繼而對父親傾訴壓抑內心的情感,父親最終揭開內心的赫本情結,以及對生命的理解。這是小說沖突,有了沖突,就有解決沖突的可能性和方法。小說最大的難度是故事結構,第三稿時,決定選擇隱形敘事方式,用兩封書信的方式,拉出線索,故事和場景隱藏在人物敘事中,時空交錯,初看是凌亂的,只有仔細讀完,情節和整個畫面才會呈現,讓讀者自己完成聯想和拼接。我嘗試讓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文本的完整閱讀感受。在短篇的敘事方式里,隱形敘事難度最大,稍有偏差,就失去很多味道,甚至說就是寫作的失敗。全篇一萬九千字,在短篇里算是長的,但是有讀者告訴我,如果靜下心,可以一口氣讀完,中間沒有阻礙,但讀完第一遍,記不全場景和時空變化,可以再次梳理一遍,拉出完整的畫面。寫完此作,我感覺自己又前進了一步。把曾經存在的偉大人物和現實中國人的生活、情感聯系起來寫作,想法挺棒,其實暗藏風險,如果故事構想不自然,不能夠出人意料,就會落下笑柄。讀者都有閱讀習慣,喜歡預設,必須敲碎他們的預設,給他們另一個虛構的真實,他們想不到的真實,他們才滿意。
王雪瑛:《魯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出版后,有讀者說你拿魯迅和赫本作秀。
蔣一談:《魯迅的胡子》出版后,遇到不少類似質疑,讀者有批評作家的權利,也有些讀者急于發表個人的直感,沒看完作品,或道聽途說,網絡的便捷也是推手和興奮劑。魯迅先生1936年去世,到2010年,已經整整七十四年了,為什么其他作者不將魯迅形象放置在當下中國現實生活中呢?或許沒興趣,或許沒靈感,沒有機緣。《赫本啊赫本》遇到的質疑更大更多,因為關注赫本的人更多。伊斯特伍德、魯迅、赫本,是人類的公共文化財富,任何作者,包括讀者,都可以寫,都有權利寫。不問自身卻責問嘲笑他人,說明其狹窄和無知。關于寫作的發生學研究,特別重要,而這項文學研究,在中國幾乎空白,沒有教授去講,年輕的讀者對文學真諦的理解,不是在進步,而是倒退,他們已經養成表面快速理解作品的思維習慣。納博科夫說過,“有什么樣的讀者,就會有什么樣的作家。”這句話有點別扭,其實說出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文學基因的根本。因為眾多讀者,眾多中國人的文化修養,構成中國的文學基因。中國當代大作家如此之少,跟讀者普遍的文學修養粗淺有直接關系,讀者不知道如何挑剔和選擇,中國作家也許就這樣被讀者慣壞。讀者的文化課、文學課,一朝一夕就能構建完備?所謂作秀,想說就說吧,未來,我還要寫孔子,寫孫悟空,寫毛澤東,請繼續說我作秀吧,再大聲點說,我等著聽,但不會儲存他們的聲音。
王雪瑛:與《伊斯特伍德的雕像》、《魯迅的胡子》比較,《赫本啊赫本》有怎樣的變化?
蔣一談:《伊斯特伍德的雕像》,使我找回寫作的感覺,同時自己更堅信,可以將真實的歷史人物與當下中國人交集在一起的某種可能,是挑戰,也是寫作的動力。《魯迅的胡子》追求整體的溫暖和傷感情緒。《赫本啊赫本》,敘事的復雜性必須上一個臺階。我個人認為,《魯迅的胡子》是我短篇集的代表作,《赫本啊赫本》的藝術性和人物命運的呈現方式,前進了一步。人到中年,世界觀和對人對事的情感底色,已經不會改變,我只想在既放松又緊張的狀態下,鉆研短篇的虛構和敘事的種種可能性,讓作品里的人和事,更能呈現一種普遍性。每個作者都在追求一個看不見摸不著,只有自己才能感受到的東西,那就是寫作狀態。寫作需要才華和智慧,遠離聰明——“需要”和“遠離”,必須拿捏好。當然,寫出滿意的作品,離不開寫作者的整體寫作格局,以及命運的眷顧。
王雪瑛:《赫本啊赫本》中的《刀宴》,篇幅短小,意境開闊,寫出了名刀在夜色中隱隱地蘊含著鋒利的光芒,名刀的鋒芒可以在年代的潮水中穿越,歲月為什么無法磨損名刀的鋒利?
蔣一談:靈感首先來自這個小說名字。最初構思的是中國愛刀客和日本愛刀客之間的一次長談,最終揮刀比拚,話題由刀展開,涉及文化傳遞和民族仇恨。寫完不太滿意,或許以后,我會再把這個構思寫一遍,最后轉向傳統文化斷裂這個構想,個人感覺更有彈性一些。一段“苗刀”文獻,最終確定了內心想表達的東西。前一段時間發生的“故宮事件”,讓大家明白中國傳統文化的留存真相。中國文化太注重實用主義,而實用主義就是不停的“改變主義”,對傳承無動于衷。傳統基因一旦斷裂,極難再次連接復原。一把刀,曾經殺敵無數,曾經立下戰功,最后卻是刀槍入庫,無人繼續研習刀法和技藝。這把刀的現實命運,其實是在揭示中國文化的自殘。自殘是最痛苦的,毫不自知的自殘更可悲。
王雪瑛:小說集里《七個你》同樣在雜志上發表過,你快速勾勒出一個都市女孩的肖像速寫。小說有一種傘狀結構,同時展開七個面。每個不同側面都有不可克服的孤獨和憂傷。你希望她擁有一種在孤獨中生長的力量?
蔣一談:我在先鋒書店和讀者交流,有位讀者說,《七個你》其實是一個公共寫作題目,很多人都不得不面對時間的擠壓和身份的變異。這篇作品的寫作閃念,來自一次與80后女孩的交談,她說:“對我們而言,現在的時代不是浮躁,而是茫然。我們的理想和希望、愛情和事業就在前面,就在空中,可是我們就是抓不到。”身份的茫然,個人價值在城市里的消失,或許只有通過自身的身份轉換,才能找到自己,才能找到自身與這個世界的連結:“我”還存在著。后來某天看見一幅圖片,舞臺上一個女孩頭戴方巾,方巾遮蓋住了她的臉龐,一束光罩在她身上,她在沉思,還是在表演?或許是在扮演自己。《七個你》用了六個小時寫完。有讀者和批評家解讀說,女孩通過身份和心態的轉換,對抗這個堅硬冷漠的物質世界,不愿被這個同質化的世界吞沒掉。一周七天,七個你,其實每個人都可以試一試。
王雪瑛:小說集中,《中國鯉》描寫一群美國人追殺中國鯉魚的故事,整個故事讀完非常沉重。《中國鯉》給我的感受,是一種隱喻與象征,人類為了解決某些問題,往往會發明某些方法,某種新事物,或采取某些新措施,看似已經解決的問題,往往引發更大的問題。當然小說的意蘊還可以有其他的理解,比如小說中人物的感慨:中國鯉魚漂洋過海來到美國,卻面臨這樣的命運。由此想到千千萬萬移民到美國的中國人……
蔣一談:有一天無意中看《美國國家地理》頻道的紀錄片,美國人舉辦殺魚大賽的激動畫面,意識到他們追殺的是中國鯉魚。這是真實事件,船槳、木棒、魚叉、箭等武器用具全用上了,捕殺場面很血腥。美國人不喜歡吃鯉魚,他們把捕殺而死的鯉魚扔在車上,拉進工廠粉碎成魚肉粉給動物當飼料。你可以在美國超市里買活鯉魚,但買后須馬上殺死,不允許帶著活鯉魚走出超市。背景了解之后,故事構想馬上蹦出來。感覺非常簡單直接,首先想到人類族群之間的競爭和搏殺。我們周圍發生的很多事件,都暗藏隱喻和象征。我本來想寫一個非虛構故事,但我是中國人,漢語寫作視角不能令人信服。于是選擇用純呈現的敘事方法。“我”是寫作者,也是讀者,在結尾之處,“我”作為探望女兒的父親(讀者)發出了本能的想法,雖然想法有點突兀,甚至有些牽強,但這是“我”—— 一位父親(讀者)最真實的想法。我始終認為,在寫某些短篇時,結尾留下某些破綻未必是壞事。
王雪瑛:那么《芭比娃娃》呢?看似一個很寫實的短篇,被你命名為《芭比娃娃》,或者說使用芭比娃娃的意象,讓小說有一種擺脫具象的能力,很平實的小說,但不是單一的小說,不是一篇被寫實所限制的作品,說到底,你還是注重向讀者敞開更大的理解空間。
蔣一談:芭比娃娃和成人保健用品都是舶來品。在當代中國城鎮的大街小巷,我們可以看見這些成人保健店面,它們已是城鎮生活的真實符號。從另一個方面說,性在中國已經完全世俗化,甚至比發達國家更開放。底層百姓生活與性是何種關系?實在的物品和實際的性行為是隔離的,哪怕這種隔離是被生活逼迫的。在這篇小說里,我采用線性敘事,只想原原本本地敘事。
王雪瑛:小說集中有不少作品讓讀者發現,你對親情很關注,人物與父母親的現實情感是你經常關注的對象,由此想到批評家李敬澤談到你時說的話:“我看很多作家,2011年寫不清楚,就只好寫1911年,或者只好寫1921年,1931年。我倒是覺得蔣一談敢寫2011年,2011年里人的痛苦,他的左右為難,我們可以在他的小說里讀到,我覺得這就值了。”他還評價說,你在寫作和出版上完成了一個歐美作家能完成的事。你是怎么想呢?
蔣一談:感謝李敬澤先生的鼓勵。現實的中國人就在身邊,二十年前,我們根本無法想像今天的現實生活。我認為生活在現實的中國,正是寫作者的福氣。“人生就是從搖籃到墳墓的旅行,而我想在這個旅行中給自己尋找那份內省、溫暖和自由”,這是我在作品里的一句話。我喜歡觀察和感受現實,希望自己的作品有現實的新鮮感。我對過往的經驗主義寫作抱有警惕,極端地說,我現在依舊封存著我的童年、少年和大學時代的經驗,或許未來某一天會寫,我不太信賴經驗主義寫作,或者說,經驗主義寫作在我的意識里是短暫的,也不是我最想呈現的。我從一開始就希望自己成為一名盡可能徹底的虛構現實主義寫作者。我知道這是寫作上的挑戰,但這也是寫作的虛構快感。我覺得萬事萬物皆可入小說,前人描寫了人類的愛恨情仇,幾乎寫完了人性的各個層面,可為什么文學依然存在?因為人類對未來抱有幻想,人類依然渴望了解自身。我對歷史素材、現實點滴和未來幻想抱有強烈的興趣,希望自己能更多地嘗試多種題材和類型的寫作,成為一位視野廣闊、膽量很大的寫作者。從事出版近二十年,雖然我創辦的讀圖時代公司不投資文學書籍,但我結交了好多從事文學出版的朋友,對文學書籍的出版形態比較熟悉。他們鼓勵我寫作,同時特別支持我出版短篇小說集。我很感謝這些朋友。
王雪瑛:批評家林建法很喜歡你的短篇小說,認為你的作品除了獨到的構想和開闊的視野,還有非常自覺的文本意識和對現實的穿透力。他認為你是繼蘇童之后中國又一位重要的短篇小說家。你怎么看待蘇童的短篇小說?
蔣一談:感謝林建法先生。相比中國1980年代沸騰的文學思潮,如今的文學已經偏安一隅,不可能成為讀者關注和閱讀的焦點,文學形態越發多樣性,作者的身份和目的變得更復雜。這個時代允許所有人投身文學,但我始終相信,無論時代如何變化,我們后來的作者都應該向成名于1980年代那些優秀的中國作家們學習,學習他們在那個年代對文學的癡迷精神和在迷惑求索中突破敘事障礙的努力。沒有余華、蘇童、格非那個時代完成的作品的影響,我不可能至今對文學還存有這么大的幻念。蘇童是北師大中文系80級,我是87級,蘇童是我的大師兄。一入校就聽說了這個名字,很驕傲,這種驕傲感伴隨至今。我個人認為,對中國現代短篇小說貢獻最大的作家是魯迅、沈從文、孫犁、汪曾祺、林斤瀾、阿城、蘇童。魯迅確立了文學的批判意識和鄉愁情緒,沈從文為我們描繪了文學的純凈韻味,孫犁是特殊年代的珍貴文本化石,汪曾祺將短篇文本和古典筆記融合,為讀者展示傳統文本的內在彈性,林斤瀾橫跨古典和現代,是積極有力的文本探索者,阿城連接了魯迅的鄉愁意識,并將現代人的困惑和掙扎用軟刀子撕扯出來。蘇童是短篇大家,其大量的短篇小說誕生于一個特殊的文學時期,寫作上沒有傳統的羈絆,他是本能、自由地進入文學的,是天然的寫作者。獨特的地理和時空記憶奠定了蘇童短篇小說現在和未來的詩性價值。
王雪瑛:那么,你想創造一個怎樣的文學世界?
蔣一談:我不是天生的作家,我要靠后天的訓練和勤奮完成寫作,我不知道我能創造出什么樣的文學世界,但到今天,我還有心、有力追尋文學,已是幸運。筆記本積累了多年的素材記錄也提醒我:這個時代,寫出幾篇、十幾篇被人稱道、贊揚的短篇小說已經不算什么,沒什么了不起,寫出盡可能復雜豐富的現實世界,描繪出更多人物的困惑內心和疼痛命運,才是最難、最重要的。我希望能夠用中年的心、男人的心、女人的心、青少年的心、兒童的心寫出不同風格的中國人的故事和命運。
王雪瑛:你寫了很多家庭故事,對于父母和孩子相處有怎樣的理解?
蔣一談:我喜歡各種家庭故事的構想,我的家庭生活很簡單,和所有人家一樣,孩子是我們家最大的快樂和希望。她在成長,我和妻子在變老,這個過程就是生活的真諦。我在《赫本啊赫本》扉頁寫下了這兩句話:人生充滿苦痛,我們有幸來過。生活讓我們感受到不易,而不易能讓我們感受到親朋好友的存在。我對疼痛的關注勝過對殘酷的關注,我也一直在儲備呈現人物疼痛的不同方式。人生是機緣碎片的組合,國家是家庭碎片的組合。當很多寫作者都在描寫疼痛的時候,故事創想和呈現方式變得非常重要。不能簡單地將文學的呈現方式,歸屬于技術層面,它現在正變得更為復雜和立體,文學的呈現方式是寫作者智識、語言能力、精神世界和文學能量的綜合體現。
王雪瑛:你覺得自己是一個有意識形態傾向的作家嗎?
蔣一談:契訶夫的文學世界影響了我的文學觀。他樸素呈現普通人的生活,以及人物對世界和生活的理解,他不會在作品里告訴自己的人物和讀者什么是“政黨”、什么是“政治”、什么是“自由和平等”。他在呈現。
王雪瑛:作家的語言,是一個作家的氣息、才華、個性、天賦最自然的發揮。讀了你的短篇,語言簡練而明快,是為你的小說而服務的,沒有游離于小說之外的任何炫技性的表現。因為小說內容的不同,塑造人物的不同,你的語言是有變化的,比如《芭比娃娃》和《馬克·呂布或吳冠中先生》中的語言是不同的。你如何評價你的小說語言?
蔣一談:語言能力來自本能,來自持續的寫作和感受訓練,像一個人的服飾和飲食愛好習慣、性格表現內核。很多時候,一位寫作者的語言寫作習慣往往能決定他的文學命運。我遇到過好幾位漢學家,他們對中國當代文學作品有一個幾乎相同的認識:中國作家的語言要么太粗糙要么太浮夸,有很多作家還在用描寫農村的語感描寫城市。其實每一位讀者都有自己喜歡的作家和喜歡他語感的原因,氣質相投無疑是第一位的要素。你必須首先喜歡上他的語感,才會耐下心繼續閱讀他的故事,除非他的故事一次次讓你失望,你才會最終拋棄這位作家。我喜歡自然的語感,簡單樸素是一種狀態,也是我追求的語感世界。不過,簡單樸素的語言也有巨大的風險——如果寫作者的虛構能力不夠強大,簡單樸素的語言就會顯得干巴巴,這是小說語感和虛構故事的較勁之處,也是小說和隨筆的根本區別。我遇到過糾結于語言的寫作者,他們陷入語言的感受里面,好像語言是文學的深井。我覺得語言更像是寫作者的子彈,找準目標射擊才是最重要的,浪費子彈的士兵很難成為將軍。
王雪瑛:總體來說,對于寫作,你有怎樣的一種態度?
蔣一談:不會把文學當做混世的工具。我記住并相信讀過的這句話:你對文學抱有敬仰之心,文學的天使才會在你的書桌上跳舞。
王雪瑛:你在《赫本啊赫本》后記里寫了這么兩句話:我手寫我心,是寫作的一個層面;我手寫他心,是寫作的更高層面。我對這個說法很感興趣,同時也有一些迷惑。
蔣一談:這兩句話首先是對自我寫作的提醒:不要迷戀自己的經驗,經驗的力量是短暫的。契訶夫和數位短篇小說巨匠的文學世界其實是燈塔,燈塔佇立在那里,將自身的光投射到更廣闊的世界上去,它能照亮黑暗和迷失的船只,能讓深陷困境的人們得到撫慰,重新找到前進的力量。
王雪瑛:除了契訶夫,你喜歡的國外作家還有誰呢?
蔣一談:對我影響最大的作家除了契訶夫,還有卡夫卡、E·B·懷特、巴別爾、海明威、博爾赫斯、卡佛。加繆、辛格、納博科夫、馬拉默德、菲茨杰拉爾德、魯爾福、安妮·普魯、舒爾茨、卡爾維諾、福斯特、奧康納、門羅、裘帕·拉希莉等作家的作品我也非常喜歡。他們在短篇小說的寫作上給了我非常多的影響和啟發。我喜歡并相信大批評家布羅姆說過的一句話:“文學傳統會選擇真正的作家。”
王雪瑛:《赫本啊赫本》的后記中談到,你喜歡有三個“”號的短篇小說,“故事創意語感敘事節奏+閱讀后的想像空間”,其中最強調的是故事創意,你提出的這個故事創意,與我們平時講的短篇小說作為敘事的藝術有何不同?
蔣一談:關于短篇小說的教學和藝術研究,在中國高校幾乎是一片空白。在約定俗成的寫作和閱讀觀念里,短篇小說是在逼仄空間里的文本寫作形態。我不這么認為,或者說不完全認同這個觀念。我覺得短篇小說是特定時空里的寫作,可以享受空靈,可以感受坍塌。“故事創意語感敘事節奏+閱讀后的想像空間”,我想這四個詞組的前后順序或許能對短篇小說寫作者提供某種思考,每一項都特別重要。從事出版多年,悟出一個道理:同樣一個圖書選題,由不同的出版機構運作,其結果是完全不一樣的。同樣一個故事和小說題目,寫作者不同作品效果會大相徑庭。制作一把椅子,歐美創意家想到的是椅子的呈現方式。短篇小說大師門羅這樣說:“我不在意故事講述的是什么,而是故事的呈現方式。”現代創意學和文學敘事學的重合正在拓展人類的寫作思維和閱讀世界,而短篇小說的呈現方式更是對寫作者的考驗,更是寫作者體內多種能量的結合。
王雪瑛:你以怎樣的眼光打量生活?一個專注于短篇小說創作的作家,一定有獨特的方式認識生活,鉆研生活在短篇小說里的呈現方式。其實寫作的過程就是梳理自己發現的過程,呈現出你理解生活的方式。你平時怎樣積累寫作的素材,對什么現象特別敏感?
蔣一談:寫作的過程就是梳理自己發現和感受的過程。靜心思考是抓取靈感、積累素材的基石。關于素材和感受的抓取,很多作家都談過相似的感受:某個詞匯、某段語句、某個畫面、某段音樂、某個聽來的瞬間都能帶來觸動。短篇小說寫作就是抓取角落里的那道光,讓普通的詞匯、讓讀者習以為常的人物和事件重新發散出另外的光亮,是我進一步思考的動力。素材儲備、梳理和真誠的寫作態度是非常重要的。我會把平時的素材分類,以便主題小說集寫作時選用。女人、男人、母親、父親、孩子、愛情、動物、海洋、戰爭、科幻、古典文化、知識分子、旅行、移民文化等都是我喜歡的主題小說集構想。
王雪瑛:我知道很多作家都感嘆生活的同質化和寫作資源的匱乏,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從三部短篇集來看,你的寫作題材非常寬泛,不同題材的短篇給讀者提供了不同的開闊視野。你曾說,你幾乎沒有動用個人的經驗生活,強調智性寫作,為什么?
蔣一談:寫作要面對創造性退化、消失的殘酷局面,唯一的區別就是誰早一點,誰晚一點面對終局。我相信智性寫作。寫作就是寫作者揪住自己的頭發升起來,但能升多高,依靠智慧和耐力。如果作家過多依賴個人經驗寫作,一定會出現這樣一個寫作現象:絕大多數作品的氣息相似,如果蓋住作家的姓名,即使是專業文學批評家也不一定能看出,這出于哪位作家之手。文字的敘述方式相似,故事的背景和人物相似,這是同質化寫作影響的結果。
王雪瑛:你的寫作無疑是另類的,有批評家說,你是21世紀中國先鋒作家,有人認為你的作品快速被讀者和批評家認知,是市場運作的結果,對于這種說法,你怎么看待?
蔣一談:誰也阻擋不了出版的市場化,任何出版機構都不可能輕視讀者閱讀信息的反饋。事實上,《魯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出版后一個月內,新星出版社進行了非常細致的營銷推廣。短篇小說集在國內的出版困境,真正的文學讀者、出版業內人士和專業作家都一清二楚。《魯迅的胡子》出版后連續加印,入選了2010年國內七個好書榜,我也沒想到。《赫本啊赫本》出版一個月后入選新浪文學五月文學好書榜,日前又入選2011年南方閱讀盛典文學好書榜,正被更多的讀者認知。所以面對不同的聲音,甚至質疑,我更多選擇的是沉默,因為我本人特別喜歡這樣一句格言:“質疑別人的最好辦法就是自己親自去做一做。”中國作家絕大多數沒有自己的經紀人,對文學出版市場和前景了解較少,今后文學經紀人的發展空間會很大。我雖然剛剛上路,也已經遇到了幾位心態復雜的寫作者,當面夸獎作品,背后卻說其他的。我喜歡直率的交流,直率是種習慣,也是心態。所以,今后我肯定不會過多涉足文學圈子。
王雪瑛:能方便講一講你的短篇小說寫作和出版規劃嗎?
蔣一談:沒什么可保密的。我不喜歡沒有方向感的寫作。前三本小說集的寫作和出版形態是規劃好的,能給讀者和專業作者陌生又真實的感受。關于短篇的寫作和出版,我是這樣構想的:第一,單篇靈感的寫作和組合出版,第二,主題性寫作和出版,第三,橘子瓣式寫作和出版。只有這三個方面的寫作方式和寫作內容分別完成,我的短篇小說整體面貌才能呈現,也才能讓自己滿意。這個寫作和出版過程的完成還需要五六年的時間。
王雪瑛:在你的微博上看過這樣一段文字:“無論你是否接受,時間將作家分級淘汰記錄:普通作家、知名作家、著名作家、大作家、大師級作家、巨匠級作家、魔鬼級作家。魯迅是中國百年來唯一的魔鬼級作家,金庸是巨匠級作家。”你對未來寫作有什么樣的定位和期待?想成為什么級別的作家?
蔣一談:想在文學上取得大成就,需要才華和嚴肅認真的寫作精神,需要命運的支持。級別越高的作家,分析起來越簡單,最高級,一定是獨一份,且具神圣內核,他的文學精神能照亮一個國家的國民內心,他的文字能深入國民的骨髓和血液。魯迅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