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
在各種翻譯中,譯詩是最難的。因為它不能像譯文那樣,僅止于準確地達意;詩是語言藝術(shù)的頂峰,它的美和妙,如果換一種表達方式幾乎無法傳神。但是為了交流,詩還是要譯的。
譯詩有兩種:一是不同文字之間的翻譯,如把英文譯為日文,把藏文譯為漢文;二是古今文字之間的翻譯,如把近體詩譯為白話詩,把新詩譯為舊體詩。業(yè)內(nèi)人士都承認,無論哪一種翻譯,操作起來難度都不小。
1985年,我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的成員訪問匈牙利時,他們讓我留下一組在匈牙利寫的詩,譯為匈文后在他們的雜志上發(fā)表。他們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只有詩人才能譯詩,因為他們認為只有詩人才能理解另一個詩人的原意,才能潤色出真正的詩來。非詩人譯了詩人的詩,會受到“糟蹋詩歌”的嘲笑??梢娝麄儗υ姸嗝醋鹬亍K麄冞z憾地告訴我,在當代的匈牙利詩人中,沒有人懂得中文,只能先由懂中文的人直譯為匈文,再請一位詩人進行合乎詩的要求加工潤色。
蘇聯(lián)詩人馬雅可夫斯基說過:“譯詩——是件難事,譯我的詩——尤其難。……因為我在詩里引用了日常的口語,如(例句從略)試試看,怎么譯?……只有你感覺到了整個語言的結(jié)構(gòu)時,這種詩對你才是既容易了解而又俏皮的,但也還是像語言游戲似的不可譯。”(《致波蘭讀者》)
上世紀五十年代,蘇聯(lián)著名漢學家費德林在翻譯毛澤東詩詞《蝶戀花·答李淑一》時,對于“我失驕楊君失柳”如何譯束手無策,因為楊和柳既是可以“輕飏”的兩種樹木,又是毛的妻子楊開慧和李的丈夫柳直荀的姓,在俄文中找不到這樣重疊的對應詞。他求教于我國的文學家茅盾,茅盾也沒有辦法譯出,只好替費德林寫了二百多字的注釋。
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被譯為外文以后,有的外國讀者說:兩個鳥在樹上叫,一群鳥在天上飛。你們的詩圣就是這個水平嗎?我想,問題不在杜甫,而在翻譯,任何外國文字也難于達到漢字在舊體詩中所營造的境界。
類似的事例是,我買過一本中文的諾貝爾獎獲獎詩選,想認真地向這些世界大家學習,結(jié)果讀完以后大失所望,而且大惑不解:這樣的詩連詩味都沒有,怎么能獲諾貝爾獎?但我不能否定那些詩人,很顯然是由于翻譯造成的原因。
在我國,詩歌有著長達幾千年的押韻傳統(tǒng),同人們對詩歌的共識和審美習慣緊密相連。我們知道,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名作《自由,愛情》在我國曾經(jīng)有過三種譯法,一種是孫用譯的“自由,愛情!我要的就是這兩樣,為了愛情,我犧牲我的生命;為了自由,我又將愛情犧牲?!痹僖环N是興萬生譯的“自由與愛情,我需要這兩樣。為了愛情,我犧牲我的生命;為了自由,我又犧牲了我的愛情?!边€有一種是殷夫(白莽)譯的“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边@三種譯法,意思和語言都是不錯的,為什么只有殷夫的一種流傳開來了呢?原因明顯而簡單,就是它較之前兩種譯法,發(fā)揮了漢詩精練、押韻、節(jié)奏感強的優(yōu)勢,更符合中國人對于詩歌的要求和欣賞習慣,大大減少了背誦的困難。
因此,相對而言,把新詩譯為舊詩比把舊詩譯為新詩更容易具有詩味。最近我又試了一下,我將網(wǎng)友靈木子的一首短小的新詩譯成了五言古體。她的原詩是:“我如同咀嚼糖飴一般,咀嚼/這個夢,它/讓我流了千百次的淚/我沒有找回,你飄忽不定的身影”。(《我一直不愿醒來》)
我的譯詩是:“似嚼飴糖味,不教夢境碎。君影追不見,空流千回淚。”
詩人馬蕭蕭評論原作是“情真意切的新詩”,我的譯作是“詞高意妙的古體”,看來各有千秋。新詩語言活,舊詩易背誦。作為詩,我總覺得容易背誦是非常重要的。
說來說去,各種譯詩大多只能達其原意,而不能保其原味,甚至會是徒勞無益地“把饅頭還原成面粉”。要想欣賞到原汁原味,唯有去讀原作。
詩是高貴的,因為它不可復制。
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