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
記憶中,一歲那年,父親請了兩個挑夫,挑著我和姐姐,還有家中簡單的行李,離開依臨長江的古城黃州,來到大別山腹地的一座小鎮。小的時候,大人們常會指著拖兒帶女外出逃水荒的河南人,說當年我在籮筐里哭鬧著出現在鎮上時,很像那些餓得不得了的河南孩子。這類戲言,讓我難過了很長時間。后來長大了,再后來開始感覺到人生的短暫與急促時,每每回想這場憑借別人的努力口述,才能重現的屬于自己的親身經歷,一次比一次明晰地認為,這也是一種只會屬于特定個人的際遇,這樣的事并不是人人都能遇上的。
有近十年的時間,每到冬天,我們這些孩子就到居所后面的山坡上,用竹筢扒那從松樹上落下來的針葉。日常生活中,都叫它松毛。經過許多把竹筢反復扒過的山坡上,真正的松毛已經少之又少,多數時候,是將竹筢伸到茅草叢中,使勁地扒那枯萎后的茅草葉,然后放在一只竹簍里,背回家當柴燒。有一年冬天,山里下過雪,緊接著雪又融化了。家里的幾個孩子扛著竹筢和竹簍上山不久,就從茅草叢中扒出一只圓滾滾濕漉漉的草球。草球的模樣很奇怪,大家圍在一起,用棍子撥開裹在上面的亂草,才發現里面躲著一只刺猬。一陣驚呼過后,我們連松毛也不扒了,用那竹簍裝回刺猬,在門口的竹林旁挖了一個土洞,將刺猬放進去。隨后大家就開始爭論應該給刺猬準備哪些食物。直到如今,我也不曉得刺猬是食草動物,還是食肉動物。那時候,我們也是按照各自的想法,有人用彈弓打來麻雀,有人鉆進茂密的荊棘叢中采摘一種名叫刺梨兒的野果,放進土洞里任由刺猬自己進食。哪曾料到,刺猬不領我們的美意。只隔一夜,迫不及待等來天亮,爬起來一看,用石塊壘得十分嚴實的洞門完好無損,洞口的新鮮黃土上有一串細小的腳印,而刺猬已經不見了。我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刺猬是如何逃走的。最有可能的是,小刺猬能夠像人一樣,將壘得嚴嚴實實的洞門拆卸開來,脫身之后重新將其復原。這個念頭讓我們立刻想到了在鄉村無一日不在流傳的鬼怪妖精的故事。這些都不是神跡,而是普普通通的神話。時至今日還能記得,一只斑鳩投入竹林發出的巨大聲響,嚇得我們幾個孩子亂成一團的模樣。
那時候,沒有一個孩子能夠充分預見,也許是哪個大人蓄意放走了小刺猬,同時又童心未泯,將洞門復又壘好,引出孩子們的加倍好奇。我們沒有如這個隱藏在暗處的大人所愿,在這件事情上久久追究下去。山間的小動物很多,新出現的野趣足夠娛樂每一顆童心。大人們想必也將靈光閃現般的童趣深埋在繁重的鄉村生活中,連自己都不記得了。剩下來的這一串留在心中的刺猬腳印,經年累月,變得比在城市里所見到的各種人的痕跡還清晰。每一次,只要想起來,就會在心中感慨,這鄉土的小小自由喲!鄉土的自由從來就大不了,鄉土也不想有太大的自由,太大的自由對鄉土來說毫無用處,如同這只小小的刺猬,能在一堆新鮮的土壤上留下一行不再受人干擾的腳印,就是一種莫大的滿足。鄉土的山水無法自由地搬遷,鄉土的氣韻不可能與都市同在,如果說,真實的鄉土就如那只刺猬,別將它關在土洞里,只要走得實在,走的時候,身前身后都沒有那粗暴的呼喚與鞭笞就行了。
摘自《一滴水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