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說,左為鄰

馮景元

很小，家父的教育，就是要尊鄰敬鄰。他說：左鄰右舍，左為鄰，左是第一的。

18歲當(dāng)兵，30歲回來時，父母早去，兄弟都各自成家，我也有了妻和子，先后搬住過兩個地方。一生發(fā)生的許多重要的事情，都與鄰居有關(guān)。感覺總是碰到好人家做比鄰，總是得到意想不到的照顧。

開始住東風(fēng)里，那是個三家大單元的通樓，里面兩間，外面兩間，中間一間，我就住中間的一間，而且是后來換去的。住里面的姓曹，單元里年紀(jì)最大，我們叫老曹大姨；外面的女人姓孫、男人姓紀(jì)，我們就叫孫姨、老紀(jì)。廚房廁所，上下水都是公用，平時各安其分，有了東西堆放，也都是不影響別人見縫插針，大都是誰先擺占下了東西，誰就用那塊地方了，沒有一個刺頭，嫌放的地方不對讓人挪的，三戶人家從沒鬧過吵過。公共衛(wèi)生搶著做，每次我一拿掃帚掃廚房過道，大姨看見，就攔，喊：馮叔，你去忙吧，讓孩子們干。然后就立馬叫出來一個孩子。

單元里孩子多，曹家兩兒兩女，最小的叫鐵蛋也十幾歲了，外面老紀(jì)的兩個兒子，都在上學(xué)。我那時在單元的大人里面，屬最年輕，加上晚婚，兒子言言很小，一歲，所以很受照顧。平時兩家人總說：孩子沒人看了，就放我們這兒。那時究竟放沒放，記不清了，但是有兩件事我記得很清：一是言言小時不好帶，總發(fā)燒，幾乎一個月跑一次兒童醫(yī)院。大姨、孫姨都帶過孩子，多穿少穿，涼啊熱的，總是給提醒著。再就是周日是我雷打不動的創(chuàng)作日，經(jīng)常是周六就把母子送到姥姥家去，獨自一人關(guān)上門寫東西。一次有外地文友來，得去接站，我本來正伏案頭，聽到消息，拔腿就出門奔了車站，竟把在廚房灶上坐了水的事，忘得死死的。我接了站，又陪文友轉(zhuǎn)了古文化街，吃了飯，好一通聊敘，等上燈前回家時，才發(fā)現(xiàn)差點闖下大禍。是兩家鄰居發(fā)現(xiàn)水燒開了人不在，及時把煤氣關(guān)了的。沒鄰居完了。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他們。再一次，終身難忘的，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那天，早晨四點多鐘，天搖地動，瞬間一片漆黑，幾天前才從唐山買來的一套涼水器皿和大鏡臺一起，轟倒在地上，滿地都是碎玻璃，我抱起兒子不知門在哪，妻子光著腳踩著玻璃碴子，嚇得滿地亂跑。這時一道手電光照進(jìn)來，是鄰居老紀(jì)，他是鐵路車輛段的，日常工作就手電不離身。那一刻他喊著老馮，推開屋門照著亮，在樓房還晃動中，把我們接出去。那時孫姨和孩子都已跑到樓下，他是拋下家人，冒著危險來關(guān)照我們的，不是比鄰，何以這樣有幸。

在那個通樓里，我們住了十二年，過得像一家人一樣。幾個孩子出來進(jìn)去，叫我馮叔。那時候電視才興，還不普及，曹家的九吋黑白電視，就放在他們外屋的門口，正對著過道，一有好電視，就打開他家門，關(guān)上單元門，把大家喚了一起看。電視劇《渴望》，中國第一次轉(zhuǎn)播的足球世界杯，都是大家合單元一起這么看的。那是一段很難忘的鄰居情。

多少年后，我們都搬走，東風(fēng)里的老樓也拆沒了，但三家人還有時聚到一起，偶爾街面碰到時，仍像很親很近的人一樣，互相打聽著，述說著，有敘不完的舊。

后來搬到體院北，住上偏單房，關(guān)上門能夠自己過時，同一層樓中單元的鄰居，又是長我者，姓王，夫婦倆都在警校。他們管我叫大馮，我稱他們王姨和老王。兩家雖然隔著門，但基本上無話不談。那時候民用電話還是“稀有動物”，老王在警校任職，他家的電話公家給安的，所以經(jīng)常說：大馮，有事聯(lián)系用我的電話。我很少用，有事寧可下樓去外面打公用，客氣歸客氣，不能討厭。但是王姨是警校醫(yī)生，碰上急事，就斷不了麻煩。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春天了，屋里還生著爐子。妻子在廁所洗衣服，洗著半截衣服，忽然捂著頭走出來，喊我說：我頭有點兒暈。我聞聲從大屋走出，怎么了的問話還沒說出口，她就忽的一下子暈倒了。妻曾經(jīng)是運動員，身體很好，暈倒是從來沒有過的，我一下不知如何，跑出去敲中單元門喊了王姨。王姨放下手中事即刻跑過來，一邊俯下身看著妻的情況，一邊四下環(huán)顧著說，有煤氣吧？我說：大白天的，不可能，我一點感覺都沒有。王姨搖搖頭：等你有感覺就壞了。說著她即刻起身，幾步上去，就把門敞了，然后將廚房、廁所的窗子全打開，要了醋，給妻灌下的同時，讓我也喝了。敢情真的是煤氣中毒，沒多會兒，妻醒過來的時候，我也稍稍有了頭暈的感覺，幸虧鄰居離得近，又是大白天，要不我們兩個真不好說了。但也有一個午夜，我剛躺下，妻家有急事，外面下著雨，電話打到老王家，兩口子披著衣服過來敲門，把我叫起后，邊叮囑別著急，穿好衣服，邊告訴我：那邊家里有事，要你過去。大半夜不好走，還囑咐我：帶著錢出去打車。感動得我一時不知說什么，謝字不停地走出去，把屋門的鑰匙都交給了他們。

人一生居家，不可能沒有意外。好鄰居，比親人都親。

摘自《渤海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