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了朋友從重慶剪寄報上關于讀經問題的文章,才知道在去年的參政會中,竟有人提出過讀經的議案來。
記得還是民國二十四年吧,在上海商務書館出版的教育雜志上,有過讀經問題的專號,要我寫文章。我干脆地說道:“時下已是1935年,而中國人還在提倡讀經,是不是神經病,我也不用多講了!”又說道,“主張讀經的人,最好請他多讀一點歷史,誦《孝經》以退黃巾,結果只有做黃巾的刀下鬼罷了!”現在,時光又過了八年,在中國已是抗戰的第七個年頭了,而耳中還會聽見這種議論。想起來,真使人有無限的感慨。
主張讀經的人,雖還不知道他的尊姓大名。不過,我想總不會是通經之士吧。倘若真是一位對于中國學問有研究成就的人,我想決不會發出這種議論來的。讀經的原提案,我也沒福拜讀,不知道它的內容和辦法怎么樣。據朋友傳說,他主張要叫小學生讀經,那更是太荒謬了。這種佶屈聱牙的“斷爛朝報”,昔人窮畢生精力,到頭發白了還不能弄通的東西,卻要叫黃口小兒去讀它,廢時傷腦,簡直是對中國下一代國民開玩笑。
在“五四”時代,有人主張把線裝書丟下茅坑——這人并不是無名小卒,還是現在的黨國要人呢——在我,倒是很喜歡弄弄線裝書的,以為丟下茅坑太可惜了。應該揀出來放在圖書館內,讓少數的專家去研究它。經,也是線裝書的一部分;并且我是贊成章實齋“六經皆史”的主張,以為比較近理。那么,這一大堆史料,讓專家去研究,倒還很有用處的。丟下茅坑和捧上課堂叫小學生苦讀,怕是同一樣不可取吧。“讀死書,死讀書,讀書死”,這三段論法,拿來奉送給現在提倡讀經的先生們,我覺得是再好沒有的了。
在我們中國,實在是議論太多了。譬如說,有人主張孫總理是繼承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以來不傳的道統的,我終覺得這是對于總理的一種侮辱。從托古改制若存若滅荒渺無稽的古代大酋長堯舜起(李白不是說過:“堯幽囚,舜野死,九嶷綿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誰是”嗎?這位大詩人,倒才實是通曉歷史的呢)。以至集大成的至圣先師孔二先生止,不管他在傳說里邊,怎么樣神圣,怎么樣偉大,充其量總是一個封建時代的人物罷了。而總理是主張推翻中國的封建社會,越過歐美的資本社會,以迎頭趕上的精神來創造社會主義的新世界的;如何可以因為他和端門受命的圣人,有些轉彎抹角的關系,就想把他的銅像,抬進孔廟大成殿里去呢?倘然說,總理是中國人,吸收過傳統的中國文化,所以應該作為孔二先生的信徒,那么,人類都是猴子的兒孫,我們能不能說我們也承繼著猴子的道統呢?須知總理對于傳統的中國文化,雖然有所吸收,但也有所揚棄,決不是無條件地食古不化盲從迷信的呀!
聽說今年是禮樂年了,制禮作樂,當然是盛世的事情。說什么勝殘去殺,禮樂必百年而復興,覺得是太書生氣了。不過,我們得認清楚兩點:第一點,現在已是二十世紀的四十年代,反侵略戰爭勝利以后,世界將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中國也非例外,決不能再把過去封建時代的廢銅爛鐵,搬出來當作國寶用;第二點,就照封建時代至圣先師的說法吧:“禮云禮云,玉帛云爾哉?樂云樂云,鐘鼓云爾哉?”這兩句話倒也有絕大的真理存在著,值得我們警惕。不然,把叔孫通綿蕞朝儀的辦法,應用到三民主義的新中國來,則無怪魯諸生寧愿替重瞳效死,而不肯接受一面溺儒冠一面以太牢祭孔的泗上亭長的高官厚祿了。
【選自柳亞子著《懷舊集》上海耕耘出版社194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