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志川
“文革”后期的1974年初,全中國人民在連續經歷了八年之久的“革命大批判”之后,突然又被卷入了“憤怒批判反動電影《中國》”的狂潮。這部“反動電影”的導演由于被各種媒體翻來覆去地罵了個狗血淋頭,于是“安東尼奧尼”這個洋人名字就在我的腦子里扎下了根。有趣的是,盡管當年天天跟著破口大罵這位意大利導演,痛恨他“惡毒污蔑中國人民”,我和國人卻無從看到這部電影的哪怕一個鏡頭。我把我的分析判斷完全委托給了《人民日報》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它們說安某人心腸壞透了,我就相信他壞透了。“文革”收場后,平反了那么多“冤假錯案”,卻沒有看到給老安正式平反的紅頭文件。曾在中國駐意大利大使館工作過的郁泉錫先生回憶說,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中國文化部長“向安東尼奧尼本人表示我們的歉意,而且親自登門拜訪”(2008年1月24日《東方早報》),這大約就算是“平反”了。但一直還是沒見到電影本身。前幾天我上網,無意中在某門戶網站發現一個帖子,點開,竟然就是三十多年前的這部“臭名昭著的反動電影”,頓時有了“雪夜閉門讀禁書”的快感。一氣看完才明白,難怪中國的部長要“親自認錯”。
安東尼奧尼雖然思想“左傾”,雖然對“紅色中國”素有好感,但他畢竟生活在西方,畢竟是一個國際聞名的大導演,拍電影習慣了講究生活的真實。所以,那個時候當他獲準前來中國拍攝,即使他不得不按照中方的要求“突出政治”,還是拍出了很多真實的細節,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中國的真實情況。這一切,規規矩矩的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是絕對做不到的,做得到也不敢做。只是沒想到這就冒犯了江青之流。“文革”本來把中國搞得一塌糊涂,但江青之流偏要國內外都相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一旦發現拍出來的東西不符合他們在“樣板戲”里樹立的那種虛假偽善標準,沒有像他們那樣“高于生活”,他們立即大發雷霆,并乘機大做文章,“江青還將外交部邀安東尼奧尼來華定為‘賣國行徑”,矛頭直指分管外交事務的周恩來(2007年8月14日《青年參考》)。一部平常的紀錄電影,其背后竟然藏有這么不平常的前因后果和政治機關,這是當年的我們完全不知道的。
現在看這部電影,倒是可以看出另外的很多名堂,可以看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中國某些人民群眾的生活狀況,還可以聽到許多生動并且滿含智慧的解說詞,叫我們大開眼界。比如,對我們無比自豪的萬里長城,解說詞這樣評價:“如果用一座豐碑來記載軍事藝術的無用性,那就是這一座。”一針見血,又多么出乎我們的意料。自然,安東尼奧尼當年基本上是按照中方的“革命主旋律”來拍,拍攝的都是中方樂意讓世界觀看的光鮮場景,比如北京城里商品極其豐富的農貿市場,舉世無雙的林縣紅旗渠,雄偉的南京長江大橋……本來這些也都可以當做“‘文革好得很”的“鐵證”,但在他一本正經的“歌頌”中,當時的人們絕對想不到的,安東尼奧尼竟然叫現在的觀眾看到了對“文革”的極大諷刺。例如,電影里分別記錄了北京和南京的幼兒園小朋友唱歌跳舞,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依照當時某些人的本意——您看,連無知的兒童都那么自覺自愿地熱愛偉大領袖,無產階級政治覺悟那么高,何況中國的成人了,文化大革命真的就是好得很呀!三四歲至多五六歲的兒童,話都說不清,他們滿口居然就是“思想”、“主義”,世界上還有比“文革”更荒唐更可怕的事情嗎?
這大約就是這部電影的真正價值所在:寓“反對(‘文革)”于“歌頌”中。我忍不住要喊一聲:老安不愧是大師,時間更是大師!對于那些一味強調“頌圣”的先生們,我想他們是不是應當以這部電影為鑒。在“時間”這位大師手中,哪怕是最虔誠的歌頌,最后往往也會變成最大的諷刺。更妙的是,看安導演的這部電影還讓我體會到了看推理(偵探)小說那樣的樂趣。我曾經看過一篇回憶文章,詳細描述“文革”期間外國人到中國拍攝電視新聞片,“有關方面”如何做假的情況(劉志軍:《影片〈故宮〉引出的跨國情緣》,2002年第7期《縱橫》),所以在安導演的《中國》里也尋找出“偽造現場”的地方。電影的后半部,可以看到上海豫園兩層樓的茶館,茶客們悠閑地在里面喝茶,用意是表現普通人民的幸福生活,這才被我看出了“破綻”。我推斷“茶客”們都經過特別組織和安排,不是“自由來客”,主要證據是大多數男女茶客們都胸佩偉人像章,且像章的格式、大小、材質都基本相同。這不符合當時實際。豫園茶館的茶客來自四面八方,像章怎么可能那樣雷同?除此之外,茶客們居然無一人注視過攝影鏡頭,全都像老練的演員一般“旁若無人”,這也是事先經過“訓練”和“招呼”才可能出現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