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驢記

●宋峻梁

大雪飄飄揚揚，下了一整天，大地與村莊都已經被完全覆蓋，村莊的煙囪冒著散淡的青煙，仿佛人類的氣孔。

正當人們鬧哄哄的推牌九、打麻將，烏煙瘴氣不亦樂乎，我家的毛驢咬開了繩扣，拱開了大門，悠閑地出走了。傍晚時分我發現毛驢不見了。之前，他安分地呆在棚子里，對系住自己的韁繩視而不見，嘴上沾著麥糠，嘴里嚼著棒粒兒。韁繩是拴系在一處老舊的木樁上，木樁頂上有個分叉，分叉的地方恰好可以承托棚子上一根橫梁。毛驢喜歡觀察院子里走來走去的人，這些賭徒鬧嚷嚷地來，鬧嚷嚷地走，驚得院子里雞飛鴨叫，毛驢晃晃脖子，鈴鐺花啷花啷響一陣，他抬起頭東瞧西瞧，仿佛有近視眼，又低下頭在草里拱一陣，找出兩個玉米粒，咯嘣咯嘣嚼，露出發白的大門牙。

冬天閑了，毛驢干活也少，拉車的機會也不多，毛驢被拴在棚子里的時候，比出去散步的機會多，他不時在棚子里跺著腳，他肥了，有些力量總想表達出來。我可以用手摸他的鼻子，摸他的脖子，摸他的轡頭和鈴鐺，但不敢摸他的嘴巴和屁股，這兩個地方都有武裝，手一挨近他的嘴，他就以為我手里有棒粒兒似的，大牙齒呲開，拱過來；而他的屁股最肥，毛色也亮，但就是要驅趕他，我也是手里拿著樹枝遠遠地抽一下，這樣就不怕他尥蹶子。

這些年，本地高大健碩的黑驢漸少，本地驢雖然仍不及馬之俊偉，但是傲氣有過之無不及，干活走路揚鬃甩尾，拉車趕道連蹦帶跳，而外地引進的毛驢色灰，個小，一看就比較謙虛，干活肯下力，吃得少干得多，多讓人喜歡呀！驢畢竟不是來欣賞的。毛驢力小但敏捷，犁地是重活，本來是牛干的活，不過到時候無非加個勞力跟毛驢一起使勁，就成了。重要的是，這毛驢搞運輸是強項，只要有個領頭的驢帶路，后面的排成一條線，不離不棄地跟著，準沒掉隊的，跑單幫的，組織紀律性真好。鄰村是阜城地界，每年都有一長隊毛驢車去黃驊拉鹽，毛驢不聲不響下腳趕路，可晝夜兼行，常聽見大街上蹄聲得得，那是拉私鹽的驢車在行動。

我的毛驢呢？雪地留痕，我順著蹄印追蹤出去……

他在半路上丟了幾個糞蛋子，一個與另一個離得很遠，說明邁的步子很大，尾巴搖得很歡，心情很愉快。向西出村之后，他徑直向南而去，竟然沿著村路，基本沒有偏離，路上行人幾近絕跡。但愿不要被過路人順手牽驢。路上，我發現他曾在楊樹蕩子里，來回踱步，啃噬掉幾處雪地露出的干草，然后一路向南，逶迤而行，蹤跡深深淺淺。此時，天空轉晴，陽光從云縫灑下金輝，雪地被映射得閃閃發光，猶如滿地鉆戒。

終于在一處堆放玉米秸的地頭追上他。他走到這里竟然不走了，圍著玉米秸啃著葉子，我發現這堆玉米秸是我家的，地也是我家的地，這毛驢竟然自己下地了，他前一次來是拉了一車玉米秸，下了雪竟還認得這塊地，讓我油然心生敬意！毛驢看見我跟了來，心生詫異，一雙毛毛眼望著我，眼睫上掛了白霜。我發現毛驢的眼神竟然如此安詳，眼睛竟是一雙美目，左右顧盼，略有姿態。他忽而凝望被雪覆蓋的麥地，被陽光的炫彩迷惑，又低下脖子嗅嗅，昂起頭打了個響鼻，然后歡叫起來。這叫聲是在抒發胸臆吧，仿佛人在空曠中的長嘯，每日身陷草棚的驢仿佛沒有悲哀，但自由仍然讓他感到無比歡暢。

我把韁繩在他脖子上繞好，對他說：回家吧！

我沒有呵斥，也沒有抽他，他就跟在我身后，吧嗒吧嗒往回走，他似乎知道我要為他隱瞞這個出走的秘密，表現得很順從。可是不一會兒，他竟然勾著脖子，邁開大步，趕超過我去，忽然之間撒歡跑起來，連蹦帶跳，像吃了糖塊的孩子。一個人騎車從對面過來，趕緊下車子躲著，險些摔倒，我大笑起來。

他問，干嘛呢？

我興奮地回答，遛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