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寂寞

●付狄鷺

一

你如果寂寞，到夢里來看我。

到我的夢里來。

在我的夢里，我可以陪伴你，安慰你。

我知道，很多年以來，你過得很孤寂。是的，正如你所說，你老了，你不懂別人，別人也不懂你。

可是還有我呵，我懂你！懂你的孤苦，懂你的恐懼，懂你的無力。

回來看看我吧——我長大了，你知道嗎？

張爺爺說我的個子比你的個子還高，只是沒有你年輕時候強壯；王叔叔說我的眼睛如你兒子的眼睛一樣，大而明亮；李媽說我的手臂像你孫媳婦的手臂一樣長，指尖也一樣?！艺娴拈L大了。

常常想，你如果看到現在的我，會有多開心。你會拉著我的手，仔細地看我，揉我的胳膊；你會掠掠厚厚的胡須，吻我的額頭；你會掐我紅撲撲的臉蛋，捏我圓圓的鼻子；你會說我長得像父親——村里人都這么說。

回來瞧瞧吧。

如果回來，穿上你平時最愛穿的對襟衫，別忘了系上綁腿，你的關節不好使，一定要小心些。你活著的時候，沒人幫你揉肩，沒人為你泡腳，你生病了，都是自己上山采藥。

好多年以前，看著病榻上日漸消瘦的你，我多想趕緊長大，多想為你捶捶背，為你揉揉肩，幫你泡泡腳。

多想跟在你身后，去溪邊打豬草。多少年以來，我一刻也不停地長大，長大，依然沒能趕上你離去的腳步。

你走得急促，我趕回家時，你已下葬。天下著雨，濺了我一身冰涼而沉重的思念。

我哭了。

這么多年以來，你過得好嗎？

二

坐吧！走了這么遠的路，你一定累了。坐吧。

我想仔細看看你。

你瘦了，面頰成了皮包骨頭；你的頭發全白了，你一定很勞累吧；你的頸椎還疼嗎？我幫你揉揉。

你的綁腿松了，來，我幫你系上。

你想念你的山了嗎？我陪你去山上走走吧。

不用擔心，我會扶著你。我長大了，你忘了嗎？我不會讓你摔倒。

來，煙袋鍋子遞過來，我來扛吧。你曾經跟我講，你的煙袋鍋子是全村最長的煙袋鍋子，我是扛不動的，今天讓我扛扛吧——十幾年前，我就念著要扛扛哩！

慢慢走。當心拐杖磕到腳，當心藤蔓絆到腿。

你知道嗎？好多年以來，我一直想像現在這樣，陪在你身邊，看你走路，看你抽煙；聽你咳嗽，或者嘮叨。

小心些。路上石子可多了。

記得我小時候常常被石子絆住，摔倒在地，放聲大哭，瘦弱的你快步上前，將我扶起，撣去我身上的泥灰，一口一口朝我的傷口吹氣。你吃力地弓著腰，撅起嘴唇，噗噗地吹著，胡子一翹一翹的，我立刻破泣為笑。

你叫我“丫頭”？你還記得我的乳名兒？

極小的時候，伙伴們問我的名字，我說我叫丫頭，是曾祖父取得名字?；锇閭兂靶ξ遥f，女孩兒小的時候都叫丫頭——她們說我沒有名字。晚上回家，我粘著你給我換名兒。你把我攬在懷里，說，就是丫頭，聰明的丫頭，可愛的丫頭。

好，依你的，朝南邊走，去看看我們的田地——很多年以前，是你的菜園。

你知道嗎？好多人找到我們家，想買下這塊地。我不讓，父親也不讓。父親想留給我，我想留給你。想你的時候，就來你的墳頭坐坐。這兒空氣鮮，陽光好，可以陪你曬曬太陽。

你看，麥苗兒長得多肥！

好，我們什么也不說，我們往山上走！

你快看，小河漲水了，遠遠望過去像一條銀色的飄帶，好漂亮；你快看，河壩邊的草又綠了，前幾天，我和爸爸還去那兒放過羊哩，草長得真快；你快看，整個村子都在我們眼前了，你看張嬸家的煙囪，直冒著濃煙，你看王伯家的羊群……

三

天黑了，你歇歇吧。

來，喝口熱茶。這是一片罐，你最喜歡喝的手工茶。

抽根旱煙吧，我卷好了。你還記得嗎？極小的時候，我最喜歡幫你卷旱煙。那時候我卷的煙不通氣，你抽得直皺眉——來，我幫你點燃，你試試看。

很好嗎？真的嗎？那我再卷一支給你。你看，我把梗兒粗的葉子放在里頭，梗兒細的放在外面，這樣才通氣——你曾經告訴我的。

你看，門前那塊地，不，現在成了小河 壩。很多年以前，每年春天，你都往那塊地撒 些旱煙籽。等二十多天，田里生出好多幼苗。 你可忙壞了，澆水，施肥，鏟草，殺蟲。我偷 偷蹲在你屁股后面，學著你的樣子，一根根拔 草。你退一步，差點把我擠到田埂下。高興的 時候，我在地里蹦跳，把你的煙苗踩傷好多。 你的大巴掌剛剛舉起，我已調皮地溜到溪邊去 了。我回頭朝你眨眼，嘿嘿地笑。

來，你坐下，我想為你泡泡腳。

我想聽你講故事，講你五歲時便逝世的母 親，講你十歲時瘋了的父親，講唯一疼愛你的 姐姐——那位我不曾見到的慈祥的太太。

你不要哭，我幫你擦去眼角的淚。你不要 哭，這些事情都過去了。你不要哭，我講故事 給你聽。

你離開的這些年，我做了許多事，又仿佛 什么也沒做，僅僅長高了個兒。

我逐漸長大的這些年，你的兒媳婦走 了，她和你的兒子埋在一起，他們曾那么相 愛，會好好照顧彼此，你放心吧；像巨傘一 樣罩著我們屋頂的鐵桃樹，不在了，我記不 起吊車什么時候來過，仿佛在很久以前，又 仿佛在昨天；河道變寬了，發過幾次洪水 后，形成了好幾個小壩，偶爾有小孩子在壩 上野炊。

好多人好多事，都變了模樣。老井還是原來的樣子。

只是沒人吃它的水，沒人打理，周圍雜草 叢生……

怎么了？你睡著了嗎？

好，我不講了，我不要吵醒你。

只要你常常回來，我會跟你講很多很多故 事。

來，我為你蓋上毛毯，你安心地睡吧。

不要忘了——

你如果寂寞，就回來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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