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爐小記

●馮積岐

我真沒有想到，在我們陜西的銅川有這么一個好去處，它就是陳爐古鎮。呈現在我眼前的陳爐如同一個簸箕，三面依山，一面開口，一排一排房屋登山而上，繞山而布，你家的窯洞頂著我家的院子，我家的院子踩著你家的窯頂。這里的農民居住的是窯洞，壘墻的是罐罐（燒瓷器的匣缽）。老遠看，那罐罐從城下一層一層陳列到坡頂，仿佛一個一個洞開的窗口吸納著外面清新的空氣，行走在逶迤而上的小路上，滿目是瓷器，腰一彎，一不小心，拾起來的可能就是歷史，不是唐宋，便是明清，——鋪在路上的色彩斑斕的瓷器把古老中國的陶瓷把古老中國的陶瓷文化簡約了，那些被無數雙鞋磨了一遍又一遍的瓷片就是中國千年陶瓷文化的寫照，彎彎曲曲的小路的左邊是瓷的墻體，右邊是瓷的護坡，在一條排水渠邊，上千年來堆積的瓷片從溝底溢到了溝上邊，陳爐人燒瓷的歷史一層一層一代一代一年一年安靜地堆放在這兒，成為中國千年陶瓷文化的見證。最新考古已經發現，陳爐有金、元、明、清陶瓷燒造區30多處，窯爐40多座，作坊遺址和各時代典范文化堆積面積20多處。有文字記載，陳爐人燒瓷始于唐，盛于宋，陳爐窯比景德鎮窯還早三四百年。

行走在陳爐，不僅僅你的身體在瓷之間，腳下踩著瓷，眼前掛著瓷，頭頂懸著瓷，左邊一摸是瓷，右邊一摸還是瓷，而且，空氣中也是瓷的味道——清甜中有點苦澀，滑潤中少不了沉重。陳爐古鎮的肌肉、骨骼、神經完全由瓷而構架，沒有瓷就沒有陳爐；沒有陳爐，中國的瓷文化就少了一根肋骨。

陳爐不只是因為有一千四百年燒瓷的古老歷史而聞名，使人驚嘆的是一千四百年來，陳爐的爐火未曾熄滅過。無論是兵荒馬亂刀光劍影的年代，還是天災人禍饑荒遍地的歲月；無論是血腥風雨改朝換代，還是太平盛世歌舞升平，陳爐的人們不驚不乍，安安靜靜地做瓷燒瓷。子夜時分，幾面山上燃燒的爐火映紅了半邊天。近看，家家爐火仿佛手舞足蹈歡騰雀躍；遠眺，點點火光如同懸在天穹上的星星眨眼。狗吠，雞鳴。火光，月色。偶爾，從哪個窯門傳出一聲秦腔，顯得分外蒼涼幽遠。陳爐古鎮勾勒出的生活圖景分外生動豐富。固然，陳爐古鎮不是世外桃園，陳爐的匠人們時刻要面對災情，面對爐火被熄滅的不測。可是，他們克服種種困難，像傳宗接代一樣，讓爐火生息不滅。陳爐人世世代代泡在瓷之中淹在瓷之中，他們被瓷醉了。即是貪官、兵匪、盜賊面對陳爐這樣一個龐大的瓷“場”，他們不得不對陳爐的匠人產生敬畏之情。火種不夭的神話是由陳爐的匠人們用毅力、汗水和心血寫成的。當代的陳爐人接過的不只是先人們留下的火種，他們繼承的是先人們的精神。

在陳爐古鎮，我目睹了匠人們和土為坯，轉輪就制，輕筆勾勒，刀刻圖案的過程。在陳爐依舊保持著千百年來傳承下來的最原始的手工工藝。我蹲在一個用刻刀在土坯上刻花的中年女人跟前仔細觀看，她手中的刻刀時而慢如 長夜，時而快似閃電，一刀一點，一刀一線， 一絲不茍。這個女人告訴我，刻一個瓷瓶少則 十天半月，多則幾十天。而另一個在土坯上用 鉛筆畫圖案的女人則如飛筆走蛇，就輕駕熟， 眨眼間，一幅圖案就出手了。中國的瓷文化就 是這樣從一雙一雙粗糙的手中創造出來的。這 些匠人們才是陳爐古鎮的靈魂，在陳列室，我 的目光盯著一件一件精致的瓷器，仿佛一眼就 能看出匠人們留在上面的手印和指紋。

和現代化的制作工藝相比，這些古老原始 的工藝確實落后了。可是，現代化工藝制做的 瓷器是精致的卻不精彩，現代工藝制作的瓷器 具有共性卻沒有個性，現代化工藝制作的瓷器 是商品卻不是文化。

中國千年的陶瓷文化正是從這些原始的手 工工藝中誕生的。令我擔心的是，這些匠人們 到底能堅持多久，這種工藝還能綿延多少年？ 短短的二三十年間，在中國農村，串鄉走戶的 鐵匠、木匠、焊匠、石匠、篾篾匠都銷聲匿跡 了。一臺臺的車床代替了鋸子、刨子，鍛造車 間的汽錘將鐵匠的爐火錘滅了。各式各樣的床 墊子逼得篾篾匠不再蹲在場院里打席了。陳爐 的匠人們是不是也得面對這樣的厄運呢？也 許，在將來的不久，瓷器本身會被逼得出局 的，留下來的只是昔日的文化景觀，只是歷史 文化的一些碎片。現代化的進程其實是很殘酷 的，現代化如同觀音菩薩手中的寶瓶，古老的 文化傳統的文化將被它統統地收進去。

陳爐古鎮留下來的不只是一些瓷器，瓷 片，不只是一些作坊，窯洞，陳爐的匠人傳承 下來的是陳爐精神，陳爐的匠人每年都要舉行 聲勢浩大的祭窯神的活動，陳爐的窯神不是被 供起來抬起來舉起來，而是被匠人們用繩索捆 綁著。不是匠人們對神靈不恭敬，他們害怕窯 神來年不再來陳爐，于是，采取了極端手段。 他們不讓窯神走，只能這樣膽大妄為了。由此 證明，陳爐人是勇敢的，無所畏懼的，他們對 神也敢如此，面對邪惡的勢力，面對官匪，他們還害怕什么呢？

在陳爐古鎮，我聽到了一首流傳好多年的歌謠：

罐罐壘墻墻不倒，

相好翻墻狗不咬，

路邊長滿勾人草，

大姑娘生娃娘不惱。

我覺得，這首歌謠絲毫沒有貶意，它是昔日的陳爐人勇敢，開放，浪漫，追求自由幸福生活的寫照，不僅人是這樣，連狗也能通人性。試想想，在夜深人靜之時，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去和他的情人約會，臥在門前的一只黃狗眼看著年輕小伙子從罐罐墻上翻越而入，它怕叫一聲而驚動了一對有情人，于是，屏聲欲氣，心懷慈悲，成全了青年男女。

我想，這也是陳爐文化不可或缺的一筆。 這一筆和陳爐人燒制的瓷器上的圖案一樣，飽 含真情，令人唏噓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