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紅
融入與適應:明清漳州藍姓畬族的崛起
王建紅
據石椅 “種玉堂”存 《浯州金門藍氏族譜》載,八世祖宗訓公時,唐室板蕩,黃巢已誅,朱溫造梁。“公因世亂日熾,攜眷卷家前往濠州 (安徽省內)定縣東山洞居住,安鋤樂業,妻樂氏生照公共等傳派”。[1]“后晉高宗天福元年,各鎮從強欺弱,吞戰無休,民遭涂炭,九世宗照公,往廣東山洞耕鋤 (為)業,妻劉氏生一俊公等派下”。[2]“宋理宗寶慶朝,十六世祖常新公諱盛世,妻李氏,福清縣人,生三子,萬三郎遷福州閩侯縣”。[3]可知,趙宋王朝,藍氏入閩,流裔福州、建寧各府。“二十二世祖 (藍)琛,生三子,長子諱兆字元誨,號廷瑞公,由江西遷居福建漳州府漳浦縣廷嶺下尾 (今前廷霞美),后定居鎮海衛隆教社 (現龍海市畬族鄉),建 “世德堂”。三子季誨,明洪武初從軍興化府,開興化 (今莆田)支派。廷瑞公生三子,長子慶福、次子慶祿、季子慶壽,據藍氏宗親綜合可見族譜考證,慶福公于元至正28年 (1368)遷居漳浦赤嶺萇溪,為漳浦藍姓畬族開基祖。
明嘉靖二年 (1523),定居赤嶺、湖西的漳浦藍姓畬族,在石椅村建置宗祠,曰“種玉堂”,取 “種玉藍田”之意,藍姓畬族終于在此站穩腳跟,犁鋤農桑,開山以衍,幾成當地大族。毋庸置疑,漳浦藍姓畬族丁口繁滋,祖業榮昌,并以建堂活動及其儀式,獲取族群身份認同,實現民族識別,并完成在漢族主體地域的首次身份覺醒,是在明朝初年。
自慶福公至今,歷600余載,傳世20余代,海內外漳浦藍姓族人已超過40萬人。[4]祖堂肇建,人口增長迅速。生存發展空間狹小的萇溪,已不能容納。加之四圍漢族新移民,如湖西的黃姓家族 (其祖堂在今 “詒安堡” 內,“江夏黃氏”的 “詒燕堂”)、官潯的何姓家族、佛潭的楊姓家族、馬坪的陳姓家族等,[6]猶如一道難以逾越的鐵墻,限阻了藍姓畬族在當地繼續拓展的范圍。向外遷徙,尋找新的生存空間,成為必要選擇。“種玉堂”根據回鄉歸宗謁祖的藍姓族人分布地,梳理出宗族發展史上外遷路線之概要。
東路沿福建省海岸線遷徙,從第6代藍乾義開始,藍耀冶、藍意必、藍維升、藍維柱等先輩,經泉州、霞浦、莆田,遷往連江、羅源、再直接由羅源進入福寧、浙南,明末清初,再遷回閩東,并定居開發福寧西路山區。
中路遷徙,是第10世藍一紹、藍恩臺、藍思臺諸公,從赤嶺向北,深入福建中部山區,由華安縣官畬,再往漳平山羊隔、小芹菜、龍門、以及安溪、德化、永春等地。
向西遷徙擴張,第6世藍進奇等從漳州府漳浦縣越盤陀嶺,穿過分水關,在廣東梅州、揭陽、汕頭等地定居安業。還有慶福公弟慶壽一支,早遷入廣東大埔一代,并開宗繁衍。
另有12世藍瑗、藍引、藍林泉,第14世藍歡官、15世藍云錦、藍仲、藍愛、藍寒、藍承顯、藍承略、藍文全、藍崇德、藍仕元等遷居臺灣,藍氏在臺現有人口六萬多,主要分布于臺北、高雄、屏東、宜蘭、桃園、金門、南投等地。第17世藍有仔、藍扁仔;第18世藍金鳳、藍甘堂、藍青龍、藍鹽仔;第19世藍雨超、藍欽池、藍良善、藍來成、藍火土;第20世藍通源、藍嬰有、藍晉水、藍水乞、藍國麟、藍仙桃、藍水全、藍致富、藍五經、藍乙鶴、藍玉樹、藍俊美;第21世藍玉文、藍和在遷往印尼。還有藍姓族人遷往泰國、新加坡、緬甸和美國等國家。[6]
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段上,漳浦藍氏畬族子弟篳路藍縷,流遷分布,遍及閩浙贛粵,活動范圍構成一個相當寬廣的地理空間。展現出自明季以來,藍姓畬族在如此寬闊的地理樞紐之內,[7]演繹了與其他民族的族際互動。入軍從戎或落籍耕織,定居且擁有固定戶籍,畬軍、畬民的勇悍善戰,長期遷徙,因勢附形的社會適應能力,讓其社會影響力已不僅僅限于當年漳浦萇溪的彈丸之地,而是融入主流社會,參與并完成了與其自身生存狀況相關的社會權力譜系重構的宏大敘事,逐漸獲得了能被較為廣泛認同的的話語權與生存權。藍姓畬族的 “民族”活動空間與領地擴張的過程,也是這個族群實現從自然,到社會和政治權力身份統一的過程,并在該空間的歷史舞臺上,占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從明初遷入漳州并在漳浦赤嶺落腳,藍姓畬族后人代代相因,陸續外遷,以至清初,已經是黃冊齊民了,按律編圖隸籍,編甲完糧。當然,在向主流社會融入的過程中,文化適應難度最大。
藍姓畬族有自己的民族語言、圖騰信仰、婚喪節俗、文字敘事、家族集體記憶等,這是屬于本民族的獨特文化要素。遷入漳州后,生存維系乃居首要務。據宅內藍生仙藏 《漳浦石椅 “種玉堂”藍氏族譜》載,“慶福祖原配馮氏,副妣為佛壇一世祖楊世隆女”。[8]若不計慶福公與楊氏的年齡差異,或是否隔代等準確性的問題,單就楊氏,本為漳浦佛潭漢人,漳浦藍姓畬族開基祖如何能與畬外通婚?這與畬族族規相悖。若要理解這一選擇,就只能是慶福公因 “馮氏不能生育”,[9]另娶續弦,添補人丁。這對想在當時蔡姓、林姓和潘姓漢族居住地立足的藍姓畬族來講,是關天大事。所以必須放棄本族原有的文化符號,或逐漸淡化與當地文化符號相異的諸多自己的文化規定,盡管與異族通婚將會改變自身的血緣、亦或更多依附在血緣上的社會關系。
畬族的 “盤瓠圖”,是畬族信仰的主要標志。《畬族祖圖》描繪了畬族祖先盤瓠的傳說,盤瓠咬斷番王頭,獻給高辛帝,因其忠勇,被招駙馬,一直到死后葬于盤瓠王墓。《畬族祖圖》是畬族人祭祖時的重要供品,因此畬族人對祖圖非常重視。每年農歷二月、七月和八月十五是祭祖日,畬族舉行祭祖活動都要把該圖拿出來供奉,漳浦藍姓畬族主祭三月三。田野調查過程中發現,與祖圖同掛一室的是 “十八層地獄報應圖”[10],也是組圖。該圖文敘事的大意是,人在陽間作惡,死后必遭十八層地獄之苦。這完全是漢民族的勸世傳說,也與畬族祖圖同列?這也說明了該族群在當地接受了漢族文化要素,逐漸改變自己民族的日常敘事,最起碼讓自己的敘事增添了異質文化內容。
畬族史詩 《高皇歌》是一篇意義敞開的文本,又稱 《盤古歌》、《龍王歌》,是畬族標志性史詩之一。對本族 “根源性”的敘述,是族群的一個表征意象,投射出來的僅僅是族群起源和族群信仰的一個層次。但史詩中反映出的族群血緣和宗法紐帶,是維系著族群生存機制的有效運行。《高皇歌》中,也體現了畬族族群的個體和群體價值認同,《高皇歌》開篇敘述,初皇帝高辛的正宮娘娘劉氏耳痛難適,從中挖出金蟲一,“變作龍麒丈二長”。 結果他 “頭像狗來身是人”。[11]神祇成為半神半人的形象,人與神的邊界已被拆除,同時也造成價值認同中的邊際越界。這也是史詩被當地地域文化潛在塑造和重構的結果。這完全取決于藍姓畬族在融入主流社會過程中,為適應異己的漢族文化,而采取的族群生存機制和生存模式。
婚喪嫁娶是日常生活的關鍵環節。漳州藍姓畬族的新婚標志也明顯存在適應主流文化 “宏大敘事”的策略。畬民新婚時,須在大門和床眉粘貼 “鳳凰到此”、“麒麟到此”的祝福紅字。據 《漳浦藍氏 “種玉堂”源與流》記載,以及漳浦藍姓畬族老鄉口述,播遷路線,大體上由江西遷至霞美,再遷隆教,后回遷漳浦赤嶺,他們也套用了長汀畬民遷潮州鳳凰山,再遷漳浦、海澄定居的傳說。“鳳凰到此”除了象征吉瑞外,又說明了海澄畬族播遷路線,由于想象中麒麟的形象,特別是頭部和尾巴都象龍,因此,“麒麟到此”同樣除了取用祥瑞之意外,也象征著畬族是龍的傳人。但祖圖表現的并非如此,故而這又是一例消弭本族文化敘事,用遷徙史的重構,重塑族群集體記憶的典范。龍本是漢族人的圖騰,該新婚風俗中的 “麒麟”,用 “龍”形象的某些特征再塑他們的 “麒麟”,這樣的日常舉動,其背后的文化內涵不言而喻。大歷史敘事中,華、夷社會結構的反映與歷史情境的需要,使不同族群文化傳承具有一定的神秘性,使它不易受外界影響,從而更有利于保持穩定。但藍姓畬族歷史記憶中的高度穩定性、延續性卻只是相對的,表現出更多歷史記憶理論中的選擇性與可變性。藍姓畬族遷入福建時,正是中國社會王朝鼎革之際,面對社會變遷,行為者為了適應現實生存需要,切合實際選擇,突破原有的歷史羈絆,超越傳統文化的邊界,融入新的社會知識與實踐經驗,從而往往會實現歷史記憶對歷史原有規定和模式的重置,因而會揚棄文化發展的 “路徑依賴”。[12]
據漳浦藍姓畬族宗親整理的資料可知,從第五代到第十一代,遷徙地域基本都是畬族古老領地,所以較為完整地保留著畬人的傳統,大部分未被漢化。從漳浦藍氏第12代開始,如藍紫陶、藍理、藍繼善為代表的新一代,群體受過良好的漢文化教育,交際迂闊,見多識廣,也迫切通過科考一途或躋身行伍而入主流的上層社會。他們從行為到思維,都已基本漢化。
“七賢四杰”是漳浦藍氏崛起中的事功群體杰出代表。藍氏藍理、藍繼善出生時,適逢鄭成功割據臺、廈,福建海疆震蕩,政局不穩。漳州成了鄭氏集團與滿清反復交手的必爭之地。但藍氏一脈當時避居漳州山林地帶,受禍較小,得以受益,并尋機而起。
清代康乾年間,藍理、藍廷珍、藍鼎元平臺治理,功績甚偉。《清史稿》皆有傳,史稱 “藍氏三杰”。
“平臺首功”藍理(1649~1720),字義甫,號義山。清順治四年,藍理出生漳浦縣赤嶺鄉畬族聚居地,亂世生人,孟浪性格,一生起伏跌宕。臺海戰役中,“破肚將軍”藍理,令鄭軍聞風喪膽。康熙帝稱藍理 “臺海血戰,功在首先”,賜 “平臺首功”匾,授昂幫章京內大臣兼攝左都督,世襲騎都尉,封一等伯,后又被任命為神木副將、宣化總兵、定海總兵、天津總兵、福建陸路提督。御賜 “勇壯簡易,所向無前”牌坊和提督府各一座。康熙帝賜聯:“銅柱海疆曾著績,鐵衣戎略夙知名”。
“治臺名將”藍廷珍 (1663~1729),字荊璞。為藍理堂侄孫,以軍功提任定海營把總,后任溫州鎮標中營游擊,被譽為“閩浙第一良將”。康熙五十八年春,任澎湖副將,夏秋間改授為南澳總兵。康熙六十年夏,臺灣爆發朱一貴事起,藍廷珍奉命入臺剿撫,戰功顯赫,康熙帝授 “平臺大將軍”,任閩臺水陸提督。平臺后,藍廷珍署理臺灣,并予開發。雍正帝譽其 “治臺名將”,擢升其為福建水師提督,賜提督府一座,正門對聯曰:“復鹿耳以崇朝韜略奚似管樂,定東都于七日戎機可比孫吳”之句,褒獎嘉愛,溢于言表。
“籌臺宗匠”藍鼎元 (1680~1733),字玉霖,號鹿洲。十七歲游學到定海,拜訪堂叔公藍理、堂兄藍廷珍,世稱 “八閩才子”、“經世良才”,寫下著名鎮海之策 《論鎮守南澳事宜》。任藍廷珍軍幕,為平臺、治臺、興臺做出卓越貢獻,成為清初對外開放第一人。著 《東征集》、《平臺紀略》,連橫在 《臺灣通史》贊曰:“藍鼎元著 《平臺紀略》,其言多有可采”。雍正帝譽其為“籌臺宗匠”,任為朝廷修史館 《大清一統志》編纂。史家評論說,藍廷珍、藍鼎元的治臺方略與興臺措施,為臺灣日后于光緒十一年從福建一個府升格為清朝一個省奠定了扎實的經濟社會基礎。雍正帝任其為廣東普寧縣知縣,兼任潮陽縣知縣,后又任命其為廣州知府。被譽為與李光地、蔡世遠齊名的 “理家閩學大師”。曾被授御匾,上書 “公正廉明”。乾隆帝一日翻閱《東征集》,贊曰 “不愧為籌臺宗匠、治臺宗匠”。
藍姓畬族在清初作為一個軍功家族組織崛起,顯得頗有特點。清廷三次平臺,武將幾出藍氏一門,可依然委授重任,戡定海疆,并封官拜爵,這是制度融入的最高表現。與同朝閩浙兩地鐘姓畬族子弟鐘正芳、鐘良弼科考被拒一案相比,漳浦藍姓畬族向主流社會融入且適應,更為得心應手,并在歷史的風云際會中把握機遇,完成了家族的真正崛起。
(拙文寫作田野調查期間,漳浦赤嶺鄉黨委書記藍文華先生、副書記藍小燕女士、藍氏家廟管委會藍宏齡先生提供了寶貴的口述資料與編冊文獻;漳州師范學院藝術系藍達文兄輾轉相助,在此一并謹致謝忱!)
[1][2][3]福建漳州赤嶺石椅“種玉堂”藏《浯州金門藍氏族譜》(手抄補遺部分),第2頁、第5頁。
[4][5][6]藍榮欽:《漳浦藍氏“種玉堂”源與流》,漳浦縣藍氏祖廟石椅種玉堂管理委員會印制,2009年版,分別見第27頁、第25頁。
[7]藍圖、藍炯熹:《閩浙贛交界地:地理樞紐與畬民族共同體的建構——以歷史地理為視角》,載《福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第5-16頁。
[8][9](據本譜僅存手寫漢字辨認)原宅內藍生仙收藏《漳浦石椅種玉堂族譜》。
[10]田野調查資料《畬族組圖》(系列圖)。
[11]田野調查資料《高皇歌》(漳浦赤嶺藍姓畬族博物館內)。
[12]道格拉斯.C.諾斯:《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績效》,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作者系漳州師院歷史系副主任、副教授、博士)
責編:吳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