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張臉

何葆國

一個和臉面有關的習俗，一位父親的無奈之舉……

在歐更新他們那里，有一個“席設本宅”的習俗，就是村里的孩子考上了中專、大學，于是就在家里擺上酒席，請本村和鄰村的親朋好友前來吃上一頓，當然啦，赴宴的都要送上一個紅包。

歐更新是村里的文書，這類“席設本宅”的“告示”都是出自他的手中。他家住在村口，開著一間小賣鋪，平時村民的來往信件也都是先送到這里。眼下正是高考發榜時節，郵遞員隔三差五送來錄取通知書，每當這時，歐更新一看名字，都是別人家的孩子，心里就拔涼拔涼的。

歐更新的兒子去年落榜了，夫妻倆逼著他去復讀了一年，今年剛考完，歐更新見兒子那躲躲閃閃的眼神，心想今年的“生意”又賠了，說：“那什么——本一本二我不指望了，本三還有戲吧?”

兒子用一種怪怪的腔調說：“趙本山不是年年上春晚嗎，沒戲哪行?”

“你……”歐更新一下子噎住了，知道兒子在調侃他，眼珠子瞪大了。這時，有個村民走上門來，說：“來來來，歐文書，給我寫張紅紙，‘席設本宅——兒子叫天升學宴!”外人在場，歐更新只好放過兒子。

歐更新有一天翻開賬本看了看，這兩三年，紅包的行情是水漲船高哪!什么時候才能把送出去的紅包錢收回來呢?就說眼下吧，最好的機會就是兒子的升學宴，可是……想到兒子今年可能又落榜了，他一邊給別人寫著“席設本宅”，一邊在心里嘆著氣。

吃晚飯的時候，歐更新和老婆又忍不住一道數落起兒子來，村里誰誰誰收到通知書、都寫好紅紙“席設本宅”啦，外村的什么親戚的女兒也收到了通知書、過幾天也要擺酒啦，說到最后，歐更新氣也粗了，噴著唾沫對兒子說：“你不能讓我們老是付出，那些紅包存銀行也是有利息的啊!”

兒子撂下飯碗，說：“不就是個破通知書嗎?”說著，他噘著嘴走了。

過了兩天，兒子突然掏出一張“西泰學院”的錄取通知書遞到歐更新面前，他猛地一怔，不知是驚喜還是怎么了，竟然變得結巴起來，說：“這、這個……‘西泰學院，好，也好……不錯……”

歐更新的兒子考上“西泰學院”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歐更新估摸著外村的親朋好友也都該聽說了，于是和老婆合計一下，請定了廚師，歐更新鋪開紅紙，熟練地用毛筆寫下兩行字：

兒子考上西泰學院升學宴

席設本宅

這第二行“席設本宅”四個字，至少比第一行字大出二三倍，也比平時給別人家寫的大出一倍，寫得雄渾大氣，極有派頭。他親自把紅紙貼在院墻上，左看右看，眼里竟有點濕漉漉的，心想，唉，總算有了“席設本宅”這么一天啰!

請客前兩天，采購、備料、洗桌椅、洗碗筷，廚師和幫工都忙開了。到了“席設本宅”這一天，歐更新家的前院里擺了25桌酒席，屋后的樹蔭下也擺了5桌。他的老婆拎著一只紅提包迎來送往的，一邊說著感謝的話，一邊“笑納”了對方送上的紅包，收進了紅提包里。席間，客人不免問起“西泰學院”，說：“這學校不錯吧?”歐更新總是很謙遜地笑著說：“一般啦，不是重點，還行吧。”

晚上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歐更新和老婆清點了一下紅包，真是數錢數到手酸，不過心里卻是甜蜜蜜的，這幾年送出去的紅包錢不僅全部收回了，還略有賺頭。

直到第二天醒來，歐更新才想起兒子昨晚露了下臉就不見了，跑到他房間一看，人不在，衣物顯然收拾過了一遍，這小子跑哪去了?歐更新暗自疑惑，正在這時，手機響了，正是兒子打來的，兒子在電話里說：“我昨晚坐夜車到城里打工去了，你們放心吧，我都這么大了。”沒等歐更新發話，兒子又說了：“爸，不好意思，那‘西泰學院錄取通知書是我撿的……”

歐更新“哼”了一聲，說：“那通知書就是我故意扔在地上讓你撿的。”

兒子在電話里驚訝地叫了一聲，歐更新清了清嗓子，說：“實話告訴你吧，小子，那天郵遞員送來一大疊錄取通知書，全部是‘西泰學院寄來的，達玩意就像電信詐騙，海量寄發，蒙一個是一個，一看就知道是騙人的野雞學校……”

兒子不解地問：“那你怎么……”歐更新打斷了兒子的話，說：“學校是假的，那通知書可是印得像真的一樣，我就扔了一張在你房間門口，其他全燒了，不管怎么樣，紅包回收了，這事也算過了……我看你也不是讀書的料，就在城里好好打工吧。”

跟兒子通完電話，歐更新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這時，有個外村的親戚來了，一進門就高聲嚷著：“后天我女兒升學宴，席設本宅!”

歐更新連忙說了聲“恭喜”，順口問道：“考上什么學校?”

那親戚手一揮，說：“一般啦，不是重點，西泰學院!”

歐更新心頭一震，差點叫出聲來，他掩飾著臉上驚慌的表情，咽了一口口水，說：“還行，‘西泰學院還行吧，跟我兒子是校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