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夢博
母親氣急敗壞:“我們花那么多錢供你讀大學,你學到了什么?”
“我學到了Rap。”
數年前的那一幕我記得很清楚。大四那年,我揣著一張專輯“畢了業”,讓父母失望透了。
也許母親認為想當Rap歌手的高中生兒子只是說說而已,也許她認為大學足夠侵蝕兒子的夢想。無論如何,表面上事情如她所愿,我考取入讀一所上海的大學,可事實上,高考前我已有另一番打算。
我知道在考大學這件事情上擰不過父母,也知道高中畢業就去混音樂圈只能讓自己吃不了兜著走。于是有了這個充分利用大學4年的緩兵之計:前兩年努力學習Rap技藝;第三年創作一張專輯;第四年簽家唱片公司我就可以畢業出師了——我說的當然不是從大學畢業。我是懷著不要文憑要音樂的小腦筋參加高考的。
事情進展得不錯,前兩年我的確掌握了Rap技巧,第三年我獨立出版了個人專輯,第四年,我一邊心不在焉地對付答辯一邊和幾家唱片公司接觸,其中包括一家聲名顯赫的國際唱片公司。
我放棄了重修兩門無聊課程的機會,拒絕文憑是計劃中的事。可糟糕的部分不僅在于我沒有拿下唱片合同,還在于我的一個發現:即便成為大公司的簽約藝人,依然要面臨緊迫的生計壓力,而絕非當初所想“大樹底下好乘涼”那么簡單。
此時,也正是緩兵之計用到了頭的時候。我能打的好牌壞牌已然出盡,唯有攤牌,任由火山爆發。
對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一個所謂書香門第來說,大學文憑并不是什么過高的期望,在某種程度上倒像是一條底線,一個基本定則。即便如此,我終究不愿違背自己,為一個看不上的東西費心。那也許是父母或家庭的底線,但不是我的。
幾年后的這個初夏,我在公交站等車,藍牙耳機里響著為第二張專輯錄制的一些作品的小樣。
站臺上,一位年輕的父親在吃力地與兒子作斗爭。這個三四歲的小朋友一次次蹦下臺階,無比好奇地想到車流當中一探究竟。每次被父親一把提了上來,他又會再度發起沖刺,如此往復樂此不疲。
在我們年幼無知的時候,他們畫一條將我們圈在其中的界線來保護我們。他們做的這一切是我感激不盡的。他們也終將明白一個道理:天地之間,我們在哪里落腳、定位何處,是他們注定無法決定的事情。這是我和命運兩者之間的事情,旁人又能夠做得了什么?
年輕的人生充滿了語重心長,你到了為自己的決定負責的年歲,卻發現生活已經被無數的“千萬不要”“絕對不能”所包圍。這很可笑,你還沒摸到自己的定位和底線,大家已經熱心地為你織好了蛛網一般交錯密布的層層“底線”,而你就像被網的飛蟲,除了望一眼自己的翅膀,偶爾臆想飛翔的姿態,能做的全部就只有在羅網中央默默注視自己的日漸枯萎。
危言聳聽是兇狠的武器,別碰這個,碰了世界就毀滅了;也別碰那個,碰了你將就此萬劫不復。生活中滿是足以毀滅一切的致命按鈕。
但我發現,當我真的穿過這條線,推開這扇門,世界并沒有毀滅。所有的“絕對不許”“萬萬不能”,所有別人在你身上拿紅筆狠狠劃出的都不是真正的底線,這些虛妄的結果只能模糊你的視界,把你變成一只待在井底卻不自知的青蛙。既然底線是那些你可以拿生命來捍衛和堅守的東西,那我猜它一定不是那些你剛剛別過又在下一個轉角遇見的廉價玩意兒。
我相信除了人類普遍信仰的、最根本的共同底線,其他的一切坐標都應是自己決定的。開始為自身決定負責的同時,我們也開始了對各自底線的探尋。這世界的愚蠢和殘酷不存在底線。在沒有底線的世界為自己劃一道清晰的印跡,真是個艱巨的任務——我也許需要參照或建議,但沒有人可以代替我做這件事,因為我的整個人生將建于這條底線之上。
為了找到這條底線,我試著碰觸那些看似危險的紅線。它們常常一觸即潰。向前一步。如果突破了它世界就會毀滅,就讓這教條世界毀滅好了;后退一步,如果突破了它你會毀滅,那才是你要找的底線。
(周廣樂摘自《大學生》2011年6月上半月圖/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