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賀仲明
在中外文學史上,謳歌故鄉、懷念故鄉的作品太多了,也涌現出了許多名篇。周作人的這篇《故鄉的野菜》以自己獨特的個性留存于文學史上。作品創作、發表于1924年,后來收入作者的散文集《雨天的書》。
作品最突出的個性特征是平淡。這一點在開頭部分即體現得很明顯。在人類文化中,故鄉是具有獨特文化內涵的概念,人們想到故鄉,都會自然地產生強烈的懷念之情,寫故鄉,一般也都喜歡強化、渲染自己與故鄉之間的感情。但是,這篇作品不一樣,或者說它剛好相反,它是盡量淡化自己的感情。因此,作品一開始就特意申明“我的故鄉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并且聲明“故鄉對于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分,只因釣于斯游于斯的關系,朝夕會面,遂成相識”。也就是有意抽空“故鄉”這一概念中所蘊含的獨特文化和情感內涵,從而淡化文章的情感因素。
開頭部分定下了文章的基調,后面的內容也以同樣的特點發展。這一方面的表現是盡量將對故鄉的書寫客觀化,避免主觀感情的投入。因此,作品沒有將故鄉書寫與“我”帶有個人情感色彩的生活回憶結合起來,而是采用了知識化的方法,運用大量的引文,穿插大量的風俗知識介紹。這樣,“我”的存在被知識所取代,自然避開了個人情感的抒發和滲透,淡化了情感色彩。而且,幾段富有知識性的引文的介入,還能達到另一個效果,就是增添文章的情趣。因為個人感情的抒寫,如果完全局限于“我”,情趣難免單調,難以讓讀者產生新鮮感。但是,通過引文的方式,讓其他人的思想情感和藝術旨趣加入進來,既傳達出其他的生活畫面和風俗世界,又能造成蘊藉舒緩而又富有變化的藝術效果,藝術世界更為豐富多樣,也更為生動多姿。

通過作者這樣的結構和表現,作品確實取得了不一樣的效果。它不像許多寫故鄉的作品一樣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情感,而是顯得沖淡平和,但又沒有失去真正的感染力量。雖然作品極力避免個人情感的介入,但事實上,它并沒有真正去除掉情感,“我”的思鄉情緒,在作品力求客觀化的敘述中依然若隱若現,始終傳達出很強的情緒感染力。說到底,作品雖然努力淡化感情,卻并沒有否認感情,而真正個人感情的價值和深厚與否并不在于如何渲染,而在于是否真摯深切。并且往往是這樣,越是深切的感情就越不以夸張和外在的方式顯示出來,就像人們所說的“大悲無淚,大笑無聲”,真摯的個人感情往往質樸地體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體現在我們生活的每一細節中。所以,《故鄉的野菜》淡化情感的表達方式,不但不會讓讀者誤以為作者情感冷淡,反而會達到一個很好的效果,感情躲藏在客觀化的敘述和知識當中,若淡卻濃,具有獨特的感染力。它帶給我們的審美享受,不是激烈的情緒波動,而是心靈的些微感染,如清風掠過,雖不震撼卻長留于心。比較起我們經常見到的那種對故鄉情感反復渲染甚至不惜煽情虛構的作品,顯然更有新鮮意味,也更讓人感到真實深切。
作品如此藝術風格的背后,既是作家獨特的審美觀,也是與中國傳統文化有密切聯系的審美觀,就是中庸。中國文化很講究中庸之道,所謂“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含而不露,意在言外”,思想情感和行為方式都不宜往極端方向發展,對情感的表現更要求盡可能含蓄深沉,方式不能太直接和太外在。中庸是儒家文化的中心,也造就了中國文學含蓄蘊藉的總體藝術特征。周作人很贊賞這種審美態度,這篇作品就是他創作上的一個實踐。
當然,我們需要注意的是,這種淡雅的筆法運用在敘寫故鄉這樣蘊含深情的題材中可行,但運用在本身就比較平淡的題材中就不一定合適了。因為以淡寫濃是一種藝術境界,或者說是一種生活境界——真正的勇者往往不在外表的兇狠,真正的智者不在臉上的聰明,真正的富者也不一定衣著光鮮——因此,就能體現出一種獨特的韻味。但若以淡寫淡,把握不好,則可能會淡而無味。藝術境界的追求和探索是無止境的,文學藝術的標準也充滿開放性和多元性,但個性和創造性則是永遠不可改變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