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鷹

小劇場戲劇在歐美最早是以實驗探索精神為動力發展起來的,上世紀80年代進入中國時正遇上我們的“戲劇危機”,小劇場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中國戲劇克服危機、謀求生存的“另類空間”,所以中國的現代小劇場戲劇于發展之初就在實驗性之外多了一層實用性。時至今日,我國當代公眾文化消費的樣態觀念跟隨“全球化”浪潮已經走入了“全民娛樂”大格局,雖然在我們的小劇場里仍然能看到一些有人文情懷、實驗精神的演出,但在更大范圍的演出中,小劇場戲劇最初也最本質的文化標簽“實驗性”、“先鋒性”已經難覓蹤影。中國特色的小劇場戲劇發展十分明顯地呈現出將“實用性”進一步演變成“實用主義”的傾向,這種“實用主義”與社會上成風成潮成趨勢的“消費主義”、“泛娛樂化”文化價值觀碰撞后,產生了大量以娛樂為手段、以贏利為目的的純商業性演出。當然,歷史發展本身自有其道理,我們沒有必要像以前那樣過分強調小劇場戲劇的實驗性、先鋒性,然而令人不能不感到擔憂的是,在我們日趨娛樂化、商業化的小劇場中摻雜著一些在國際小劇場中十分罕見的“三低劇目”——低創作投入、低藝術質量、低道德水準,以迎合大眾的名義刻意低俗,以取悅大眾的名義追求無聊,為牟取票房利益不擇手段,全然不顧在文化意義上對觀眾也對自己應負的責任。
包括小劇場和大劇場在內,我國的戲劇發展現狀中涌動著一股強勁的潮流——簡單地以牟取經濟利益作為驅動力,簡單地用經濟指標、市場業績取代戲劇藝術原本的價值意義。戲劇與商業當然不是全無關聯,但也不是簡單重合,面對我國戲劇藝術發展的未來,無論是強調“文化責任”還是明確“娛樂道德”,都要客觀清醒地認清“戲劇”與“商業”之間的關系與淵源。
戲劇藝術(這里專指我們所說的話劇)在誕生之初并沒有商業屬性,它脫胎于古希臘的敬神儀式,古希臘悲劇從“神話頌講”發展為“神話扮演”,以敬神的方式表達對人類的靈魂關注與對命運追問,這是“精英戲劇”的發端;古希臘喜劇則是“酒神的狂歡”,以“娛神”的名義“娛人”,這可以說是“大眾娛樂”的雛形。而這些都是以“祭祀活動”的方式進行的,是以人的精神需求為動力的,其中沒有功利目的,當然也沒有商業利益。戲劇“關注靈魂、追問命運”的精神歷經兩千多年的發展演變一直是戲劇文化的主流,其主要原因在于它一直處于都市文化的焦點而且一直被精英人群所關注。
商業因素對戲劇藝術的“大舉介入”并不始于當代而始于資本主義經濟興盛發展期,有商業眼光的人發現戲劇演出作為一種社會性文化活動在商品經濟環境中有可能被用來牟利,于是戲劇的潛在商業性被激發出來。商業對戲劇的介入可以說是一場帶有深刻隱患的偉大革命,一方面戲劇的商業化傳播將這門藝術更快更廣地推向大眾,讓更多觀眾有機會享受戲劇藝術的獨特美質;另一方面商業先天的“贏利”基因也轉移到了戲劇身上,給戲劇帶來了由唯利是圖走向庸俗低級的危險。
在現代經濟文化的結構體系中,運用政府投入和社會資助兩種保障機制對包括實驗戲劇和主流戲劇在內的所謂“非贏利性戲劇”的支持,已經成了在商業戲劇參天大樹日漸壯大的同時保護戲劇文化生態平衡發展的普遍的政策措施。在藝術和商業之間保持適當距離,在實驗性發展和市場化推廣之間維護合理差異,這從總體上有效避免了戲劇的文化品質和藝術屬性被“商業”完全同化。
放眼國際戲劇成熟的生存樣態,其發展機制主要在于“實驗、主流、商業”三者互相依存、互相影響、互相推動的關系上。在這個關系模型中,戲劇藝術的發展像一支時間之箭,實驗戲劇是鋒利的箭頭,主流戲劇是長而堅實的箭桿,商業戲劇則是寬寬的箭羽,這也可以理解為戲劇藝術的實驗精神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戲劇藝術的發展。追求藝術實驗的戲劇最應該出現在小劇場里,最應該出現在年輕戲劇人的創作中。可是我們的許多年輕戲劇人和民間劇社卻常常致力于在小劇場里制造笑聲,其中許多笑聲又常常是廉價的。這種現狀的出現,除了社會大氛圍中“文化消費主義”的影響之外,也與我國缺乏對實驗性藝術創作更大力度的扶持有關。年輕戲劇人因為熱愛話劇而進行話劇創作,同時他們又不得不僅靠話劇演出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于是以娛樂性演出獲取經濟利益便成了他們合乎邏輯的選擇。但問題在于如果追求娛樂,搞所謂“小制作商業戲劇”成了趨之若鶩的時尚主流,小劇場戲劇、青年人戲劇最具本質特性的“實驗精神”就會從根本上被消解。原本應該成為箭頭的“實驗戲劇”直接與“商業戲劇”這個箭羽相粘連,一支向前飛奔的箭就會變成原地打轉的圓環,話劇藝術發展的內部機制將出現影響久遠的“危機”。
其實,無論在小劇場還是在大劇場,既便是謀求商業利益的娛樂戲劇,發展到一定階段也必須追求品質講究格調,包括情感內涵的品質格調和演出呈現的品質格調。在低檔次的質量層面上追求市場效益的短期行為只能破壞大眾對話劇的觀感和認知,只有高品味、高質量才能給大眾帶來真正的娛樂滿足,這就需要娛樂產品制作者具有一種“娛樂道德”意識。“娛樂道德”可以簡單地理解為“娛樂界從業人員有責任向受眾提供制作精良的娛樂產品,同時使其內容涵義不違背主流文化價值觀并具有基本的人文關懷精神,至少是無損社會的公序良俗。”娛樂既然是大眾的娛樂,就要對大眾負責,以“低創作投入、低藝術質量、低道德水準”的粗制濫造向社會輸送娛樂消費品,無論在道德層面上還是在審美層面上,都是一種對消費群體的損害。

而另一方面,我們的主流戲劇院團,無論是否轉制,無論所屬何處,其文化職責首先都應該是向社會提供主流戲劇作品,所謂“主流”并非單指“主旋律”,而是指講究精神質量、追求高尚品味、具有文化內涵。如果把社會的文化形態結構比作金字塔,處于塔尖的就是高品質的主流文化,它應該提供給民眾高尚雅致的精神產品。如果主流戲劇院團過分追求經濟利益,將會在有意無意間淡化了自己的文化責任,將會把自己在社會生活、時代發展中的職責定位降低到金字塔的基座部分,等同于一個制作通俗文化產品、以提供大眾娛樂為主業的民營商業戲劇制作公司。
戲劇的發展應該有兩個不同的方向:趨向于主流藝術的非贏利戲劇和趨向于大眾娛樂的商業戲劇。這兩個方向在實踐層面當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但卻應該有屬于各自的價值定位、運作模式和目標追求,也應該有各自不同的政府支持、社會資助和媒體評價。我希望我們政府的文化投入能對真正有內涵有品味的藝術戲劇及真正有實驗探索精神的青年戲劇,給予更多雪中送炭式的實質性支持;我希望我們國家能盡快制定針對非贏利戲劇的社會資助政策而非僅是鼓勵民間資本對商業戲劇的投資;我希望我們的大眾傳媒面對戲劇受眾能有更多的藝術性批評和文化性推介。這些是戲劇藝術除了商業傳播之外的另一條并行的發展途徑,這是戲劇藝術能夠整體、平衡、持續地走向未來的社會性保障。
戲劇無論是趨向藝術還是趨向娛樂,都不能忘記自己首先是社會性的文化產品,它無論如何都會對受眾、對社會產生文化影響,這種影響是潛移默化且深刻久遠的。在這個前提下我認為在主流戲劇的藝術發展策略方面有必要更多強調“文化責任”意識,而在民營戲劇的娛樂產品制作方面,則應該逐漸明確“娛樂道德”觀念。戲劇可以給觀眾娛樂,但引觀眾發笑肯定不是戲劇的最終目的。表達對生活世象、情感困局、生命價值的感悟和思考,才是戲劇真正應該做也真正能做好的事。我們應該理直氣壯地明確一個本來無可爭議的基本概念,即戲劇的第一屬性是藝術,是文化,其商業屬性是附加的,是一種傳播手段,是一種生存方式。如果為了傳播和生存而淡忘乃至丟棄了自己原本的價值意義,如果戲劇在借助商業手段向大眾推廣并牟取利益的同時,不能保持自身應有的理性、格調、名節和尊嚴,戲劇藝術在商業喧囂中的“迷失”和“沉淪”就將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