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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鳥人(小說)

2011-10-09 04:38:26文丨張曉帆
海燕 2011年2期

文丨張曉帆

孤島鳥人(小說)

文丨張曉帆

張曉帆丨

上世紀70年代出生。熱愛文字和行走,曾出版小說《看不見太陽的日出》、報告文學《后爸后媽》等。現供職于大連晚報社。

我遠遠地就看到成群的鷗鳥在那座小小的砣子上空盤旋。傍晚的陽光是金黃色的,令湛藍色的天空更加通透。將軍砣上灌木雜草長得足有半人高,鳥的叫聲此起彼伏。

這座砣子仿佛遠離塵囂。

編導老陸

太陽島的鄉長有一個不大體面的名字,叫喬大超。縣里比他級別高的領導說到他時故意叫他喬大操喬大操,但是鄉里的干部就要恭恭敬敬地稱他“喬鄉長”了。

我到太陽島采訪海上捕撈的新聞,這是我們陸編導親自點的題。上個月他剛剛競聘節目編導成功,野心勃勃地要創造出一種新的新聞播報形式。我們的節目段從晚上21點開始,那可是家家戶戶看肥皂劇或英超意甲的黃金時間。能把家庭主婦從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劇情里拉出來,把大老爺們從兵戎相見的烽火戰報里拽出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陸編導也知道他面臨嚴峻的形勢,雖然在競聘會上把胸脯拍得啪啪響,可輪到玩真格的,他似乎也沒有什么特別高明的招數,除了把主持人換成兩個年輕時尚更像流行音樂欄目主持人的大姑娘小伙子,并且告訴他們要“說新聞”而不是“報新聞”外,再就是讓我們這些記者玩命地跑。

電視臺與別的單位相比,最大的好處就在于領導與記者之間的關系比較融洽,我們跟陸編導就有點沒大沒小,從不稱呼他的職務。一般來說,我們在跟陸編導正面遭遇時叫他老陸,背后則叫他小陸。

老陸一再告誡我們,一定要改變從前坐在臺里等人開車來接你出去采訪的習慣,新聞是跑出來的,不是坐著等來的。所以我們一干兄弟連同一班姐妹拼了命地跑,每天一大早就從臺里把機器領出來,然后到老陸那里聆聽他有什么新的真知灼見,順便把自己的采訪計劃跟他匯報一下。

臨來太陽島前,老陸說,當今這世界,環保問題越來越受到重視。四月正是貓了一冬的漁民捕撈的季節。他表面上讓我采訪漁訊,暗地里卻希望我發現些類似胡撈亂捕破壞生態的新聞。誰都知道,現在批評報道好賣,老百姓已經聽夠了頌歌,他們也明白腐敗分子根本消滅不了,而新聞媒體曝光總能給人點心理平衡。

老陸一點都不體諒我們這些跑來跑去的小記者,誰不想抓個石破天驚的揭露性報道?可得罪人啊。尤其是政府部門,你今天批評了他,指不定哪天就落到他手里,被他反打一耙子。再說,新濱市就這么大點地方,抬頭不見低頭見。都得罪遍了,還想不想混了?

所以,喬大超一舉杯,我就直點頭:“放心放心。喬鄉長的功跡我一定廣為傳播。太陽島這些年進步的確不小。”

說完了,我就在心里罵自己:“T M D,一點骨氣都沒有。”

但是喬大超卻很感動,也很興奮,市臺表揚十秒鐘,相當于他埋頭苦干三年。

喬大超于是不顧我飯后還得坐船返回的事實,頻頻舉杯。

幾個陪同的鄉干部見鄉長高興,也都高興起來。正喝得熱乎,院子里響起了炸雷一樣的喊聲:“喬鄉長!喬鄉長!”

我看到喬大超的手竟然哆嗦了一下,斟得滿滿的酒也灑出來了幾滴。我聽到他嘟囔了一句:“又來了!”

一桌子的鄉領導都放下酒杯,涌到院子里了。

一個三十七八歲的漁民,黑紅臉膛,頭發干生生的,泛著鹽的白,是被海水浸了,又遭太陽灼曬,這是這個捕魚大島的漁民特有的發質。

“他叫何清天,太陽島有名的鳥人。”主管林業的曹副鄉長跟我耳語。

我知道“鳥人”是當地的罵人話,意思是說這個人倔、傻,驢脾氣。何清天看起來可不像鳥人,他有一副好身板,個高,肩寬,腰細。額上抬頭紋很重,眉毛明顯地立著:“喬鄉長,鳥都回來了,可萬順這兩天還派人上砣趕海,說是鄉里允下的,是這么回事嗎?”

喬大超的臉上出現了尷尬而忍耐的表情,他高聲說:“行行,我知道了,這事讓鄉里出面跟他說,你就不用操心了。”

“那好吧。”鳥人何清天看起來倒容易打發,鄉長一高音,他就沒了脾氣。

“還有,”何清天又說:“小房的門窗又讓人給砸了,我得重新換,鄉里能給我批倆兒錢不?”

“那是不可能的。你也知道,咱鄉里財政不景氣,鄉干部的工資都欠著,哪有錢給你?”喬大超朝何清天睨著眼睛。

何清天垂了頭,嘴唇動了幾下,沒整出動靜。他呆呆地立在院子里,眼看著一干人回了屋子,重新坐到酒席上,重新舉起杯來。

我看到他在太陽地里站了很長時間,才慢慢轉過身子,往回走。

席間的氣氛也沉悶起來。

“媽的,這個何清天,我非找個機會收拾他不可。你們知道嗎?昨天我老婆上砣趕海,他竟然把我老婆也趕跑了!”喬大超突然一頓酒杯,拍起了桌子。

“真該收拾他,看幾個破鳥,就不知道姓什么了。這幾個破鳥也是,哪個地方不好抱窩,年年春天跑將軍砣上!”派出所趙所長也跟著義憤填膺。

“這個何清天是做什么的?”直覺告訴我,何清天身上有故事。但是看喬鄉長趙所長一干人的神情,我知道何清天肯定與鄉里沒搞好關系。

出乎意料的是,太陽島的領導們似乎很愿意告訴我何清天的一切,于是我知道了有關一個漁民和幾只鳥的故事……

獸醫何秉義

說是五年前同一季節的一個早晨,從縣上開過來的客輪剛剛在太陽島碼頭上靠岸,隨著黑壓壓大包小裹肩挑背扛的漁民人流,走出來兩個一看就是大城市來的人,一老一少,老的是個福態態笑咪咪的老太太,少的是個瘦精精戴眼鏡的小伙子。

這一老一少兩個人不像是來島上尋親訪友的,因為他們一下船,就從挎包里翻出一張照片,拿著照片專找在碼頭上干活或閑轉悠的上了年紀的漁民說話。

巧了,他們碰上的第一個人就是何清天的爹,六十歲的何秉義。

在太陽島,何秉義也算是個人物,他是獸醫站的老獸醫。一輩子打他手上過的牲畜不計其數。有病的醫病,驢性的醫性,該結的結,該騸的騸,手藝高超著。所以當他滿六十歲該退下來時,獸醫站一本正經地給他發了個反聘書,請他重回站里主掌生殺砍剮大權。

何秉義從這倆人手里接過照片后,昏花的老眼竟然一亮——照片上,是兩只乖巧漂亮的鳥。這鳥奇怪,長了張鴨子似的嘴,長長的,扁扁的。老何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樣長又扁的嘴怎么找食兒吃呢?

那倆人觀察著老何頭,看他眼睛發亮,立刻跟上一句:“大叔,您憶憶,這鳥您見過沒?”

何秉義是見過世面的人,他一下子就聽出來這倆人的口音是京城的口音。他知道,碰上有來頭的人了。

何秉義點點頭:“見過。”

那倆人立刻臉上放光,說話都結巴了:“大叔,您在哪兒見過?”

老何頭瞇上眼睛想了半天,悠悠地說:“就這里。”他用胳膊繞著碼頭劃了一圈。“我小時候,就在這塊看到過這鳥。”

那小伙子推推眼鏡,迷惑地向周圍脧視著。碼頭上又臟又亂,到處都是黑乎乎的油污,由碼頭通往太陽島深處的土路煙塵四起,攬客的小貨車橫沖直撞。小伙子搖搖頭:“這里也沒有鳥啊。”

“我小時候,這里可不是這樣。”何秉義肯定地說:“現在不行了,這碼頭修的,把鳥都嚇跑啦。”他再次仔細看照片:“就是這鳥,混在海鷗群里,有二三十只,我當時還琢磨,它是個什么鳥呢?我咋不知道它的名兒?”

“隔了這么多年,你能肯定是它嗎?”小伙子問。

“我小時候過年,家里給了我一萬塊錢,就是現在的一塊錢,我花五千買了只黃嘴叫子。我愛鳥,打小就愛,所以就留心。”

一直沒發話的老太太說:“老人家,你說,現在咱們這些島子上還能有這種鳥嗎?”

何秉義搖搖頭:“現在的鳥可照著以前少了,也就是海鷗、白鷺什么的多一些。”

小伙子這時才說了真話:“大叔,我告訴你,這照片上的鳥叫黑臉琵鷺,你沒瞅見它的喙就跟琵琶似的?所以就得了這么個名兒。”

老太太接下來說:“這種鳥現在全世界剩下的還不到六百只。我們估摸著太陽島一帶應該有這種鳥,因為它每年春天都在咱中國的東北到朝鮮這片地兒產卵繁殖,所以我們倆特意來找這鳥。”

那小伙子指著老太太說:“我們是鳥類研究所的,專門研究黑臉琵鷺。她是郝教授,我叫于翔。”

何秉義頓時肅然起敬,搓著一雙手說:“歡迎歡迎。”

“既然老人家曾在這片兒看到過黑臉琵鷺,我們想請您老替我們租條船,找找這種鳥。”于翔說。

“好說好說,我的兩個兒子全有船,就讓他們帶你們去找吧。”何秉義一拍胸脯。

……兩天過去了,何秉義跟大兒子何清天陪著郝教授和于研究員轉遍了太陽島周圍海域,看到了大白鷺、黑鸕鶿、海鷗、黃嘴白鷺幾十種鳥,就是沒有發現照片上的黑臉琵鷺。兩天時間里,何家父子倆倒是聽到了許多黑臉琵鷺的事兒,原來這是一種瀕臨滅絕的鳥,數量比大熊貓還少。它每年春天飛到中國、朝鮮繁殖,冬天到臺灣越冬。它的膽子很小,特別是在產卵繁殖的時候,要是有什么東西打擾了它,它就不孵蛋了,會飛走,直到找到新的安全的地方,才肯重新交配,重新產卵。

郝教授與于研究員臨走時,把照片給何家父子留了下來,并且說:“以后你們沒事時,繼續找這種鳥,如果找到了,國家肯定會給你們獎勵的。”

何家父子真的繼續尋找黑臉琵鷺,這一找就是兩年。

其實在郝教授跟于研究員來的第二年,何清天就在離太陽島足有五十海里遠的將軍砣上發現了一對黑臉琵鷺,但是這個有點心計的漁民沒著急報告鳥類專家。他也明白非得做了窩下了蛋孵出小鳥后,這新的黑臉琵鷺繁殖地的名兒才能落在將軍砣頭上。

觀察到第二年,黑臉琵鷺果然在將軍砣上孵出了小鳥,而且由頭一年的一對發展到三對。何清天這才蠻有把握地報告了北京的專家。

郝教授與于研究員再次來到太陽島,他們很興奮。因為何清天報告的情況如果被證實,將是瀕危鳥類研究課題的重大進展,全世界首次發現了黑臉琵鷺朝鮮繁殖地以外的另一個繁殖地,而且這一繁殖地還是在中國!

兩位專家再次來到太陽島之前,何清天已經搬到將軍砣上住了。砣子上沒水沒電,只有一間四面漏風的石頭屋,他愣是在小屋里住了一個月,等來了郝教授和于研究員。

女朋友吉吉

我回到新濱市電視臺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到老陸的對面,把在太陽島上聽到的關于鳥人何清天的所有細節說出來,然后,我等著他給我下指示。

果然,老陸的瞇縫眼隨著我的敘述愈睜愈大,最后他一拍桌子:“這是個得獎的題材!”

我點點頭,關鍵的話留給領導說,是當下屬必須掌握的藝術。

但是老陸沉吟了一會兒又說:“這片子并不適合我們這檔新聞節目。”

我早就預料到他會這樣說,下一句話也是我事先想好的:“要不,給專題部?”

“不行!這么好的題材怎么能讓給他們!”老陸果然很果斷:“如果單純地報新聞,就太浪費材料了。這樣吧,你套拍。”

“套拍”是干電視的行話。一個題材,弄出兩部片子。先走一條新聞,再走一個專題片。我感興趣的,當然是專題片,甚至在回來的路上,我連片名都想好了,就叫《孤島鳥人》。它應該是個充滿藝術氣息與思索意味的短片,我相信這個題材留給我的表現空間特別大。

我告訴老陸至少要跟拍兩個月,因為黑臉琵鷺的產卵與繁殖集中在六七月份。老陸果然慷慨答應六七月份我的工作量酌減。

想到馬上就能有一個得大獎的專題片在我手里誕生,我頓時有點得意忘形。我前年大學畢業后費盡周折調到這座城市,扛了一年多的攝像機,還沒碰到過什么重大題材呢。我急著證明自己給吉吉看。

所以我馬上打電話給吉吉:“親愛的我回來了,晚上一起吃飯好嗎?”

吉吉在電話里的聲音有點懶洋洋的:“我今天晚上有應酬啊。”

我親愛的吉吉可不是一個沒有理想的女人,不但對我的要求高,對自己的要求也很高。她跟我是同行,不過她是耍筆桿子的,在新濱市發行量最大的都市報當社會新聞記者。別看她是個女孩子,卻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闖勁,因為寫批評報道而在這座城市小有名氣。她總是嘲笑我膽子不夠大,總是告訴我像我們這種剛進入新聞圈子的小記者要想迅速出名必須搞批評報道。可她哪知道,電視臺與報紙總歸是有區別的,所謂樹大招風,全市人民都盯著電視呢,更別說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們了。在電視里當一回反面角色跟在報紙上曝一下光是有著本質區別的。

我就求她:“兩天沒見我了,不想我嗎?”

“那好吧,我把應酬辭掉。”吉吉雖然不情愿,但口氣已經軟下來了,她當然知道“想”的含義。

“行了,不就是一頓飯嗎?他如果真心想請你,今天不成,明天還會來請。”我的醋勁并不是沒有道理。女人作了記者,就算不上是“好女人”啦。白天跟男人一樣到處亂跑,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晚上還要跟男人一樣應酬,吃飯喝酒。我都不敢想象和吉吉結婚后的情景。

在我們經常約會的“不見不散”吃晚飯時,我有些心猿意馬。天氣暖和了,吉吉穿得少了,黑襯衫的領口露出一抹雪白的脖頸,讓我聞到她的體香。我突然笑了,問她:“你聞到我身上的海腥味沒有?”

吉吉抽抽鼻子:“怪不得,我剛才一見到你就覺得腥腥的。”

“不管什么人上了太陽島,用不上半天,都一身海腥味。”我說。我想起那座面積比澳門還大一點的窮島上,到處都曬著煮熟的海紅。那里的女人,每到春天,睜開眼就煮海紅,然后把海紅攤到每一個能見得著陽光的地方。曬過一兩個太陽后,她們用長長的鐵爪撓敲打海紅,直到把海紅殼都敲成碎片,曬成一個個小小的硬硬的核的海紅肉掉出來。然后她們兩個人一組,抬著巨大的篩子篩海紅,把殼兒篩下去,留下海紅肉干。這些海紅肉裝到編織袋里,一袋袋碼在院子里,等小販子上門收購。這些年來,海紅干一直在落價,每斤能賣上兩元錢就很不錯了。

我把這樣的情景向吉吉描述了一番。城里長大的吉吉,雖然因為作記者的緣故,有機會接觸底層社會,但她也想像不出幾百里外的海島上的女人有著怎樣操勞的一生。

吉吉聽得瞪大了眼睛,然后說:“其實太陽島上的女人也很值得寫,起碼可以作一版圖片報道。”

“有時間,你上島去拍她們吧。”我說,“不是說女人最懂女人嗎?”

吉吉笑了:“如果我生在島上,我不會像她們那樣生活。我會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如果讀不成書,我也要嫁給鄉長,過全島最好的生活。”

我打了個寒顫,看著吉吉。她似笑非笑的,我不知道她的話是真是假。

與一切在大學里談戀愛的年輕人一樣,我們的愛情開始得稀里糊涂。

那時候同宿舍的哥兒們都有女朋友了,大家便替我著急。我安慰他們說,要找就找個讓所有人都吃驚的。他們就說,那你干脆去追吉吉算了。

吉吉是真正的新聞科班出身,而我是學歷史的。我們常常可以在校園里看到漂亮的吉吉急匆匆地走過,目不斜視,腳底生風。新聞系的女孩子,與別的專業的女孩子完全不同,她們表現得都特有社會責任感,特憂國憂民。

但是哥兒們的慫恿卻激活了我的斗志,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把吉吉追到手。我記得有個作家在一本書里說,越是高傲的女孩子內心越脆弱,越容易被打動。大家之所以害怕接近她,其實是被她表面的高傲給迷惑了,所以我決定采取最直接的方式。

那是一個中午,吃飯的時候,校園里的廣播像往常一樣準時響起。在“校園點歌”開始之前,我說了一段話。我說:“我叫田歌,是大家都熟悉的校園廣播主持人。今天,我借助這份權力,為自己謀一個小小的私利,我想告訴新聞系的吉吉,我已經愛上你了。”然后,我將劉德華的《愛你一萬年》緩緩推至大音。我靠在椅背上,聽到心臟怦怦怦跳得像一面山西大鼓。我想象得到坐滿了大學生的食堂里像有一枚炸彈剛剛爆炸,想象得出吉吉的臉紅得像一面旗幟,她把頭埋在飯盆里食不知味,周圍嗡嗡嗡嗡的議論聲她全然沒有聽見……

因為我的“假公濟私”,我丟了校廣播站站長的職務,還受到了一次警告處分。但是我贏得了吉吉的芳心,我覺得值……

“這個何清天,將來會是悲劇下場。”吉吉的話把我從回憶中點醒。她正在飄滿辣椒的大瓷碗里撈水煮魚片。

雖然是北方人,吉吉卻喜歡吃辣的,這都是因為她在南方讀了4年大學。

雖然追求的初衷是爭強好勝,當我真的跟她談上時,才發現這北方女孩真不賴。吉吉聰明、熱情、善良。畢業時,我們正處在如膠似漆的狀態,我沒法想象離開吉吉怎么生活,所以我丟了檔案丟了戶口跟吉吉一起跑到這座北方城市里,她應聘報社記者,我應聘電視臺的記者。好在現在的人越來越不在乎那些身外物了,只要能干活兒,誰管你有沒有戶口?

兩個人真的在一起了,卻不提結婚的事了。我一沒房子二沒錢,根本沒資格求婚。再說我們兩個人眼下這種狀態,也不可能承擔起一個家庭。吉吉向來認為,女人最重要的是獨立,有自己的事做,而且“出名要趁早”,所以她工作努力,勇往直前。她用同樣的標準要求我,如果不是因為大家都知道我們的戀愛關系,而且圈里最忌諱新聞串聯,她早就把自己的線索與我分享了。我得承認,在新聞敏感性上,吉吉比我強。

“什么?”吉吉的話讓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你看,他只是個漁民,卻明白黑臉琵鷺是世界瀕危鳥種,丟家舍業地上砣子上保護。他其實跟那幾只黑臉琵鷺一樣,是珍稀動物,正逐漸從我們的生活里消失。他的境界,鄉長之流的官僚根本理解不了,他們只想著怎么利用好手中那點職權,他們意識不到這幾只黑臉琵鷺對于太陽島的意義。如果你去采訪何清天,他們一定不高興。除非你把他們的功勞擺在前面,但是那樣又不真實,也削弱了這部片子的份量。”吉吉認真地分析著。

我不得不承認她的見地遠在我之上。有時候,女人的直覺比男人的理論更深刻。

她這樣一說我覺得還真得好好考慮一下,如何讓鄉領導滿意,又不失片子的深度。

“你說何清天一上砣就是四個月,很少下來?”吉吉突然笑著問我。

“聽說是這樣的。那砣子離太陽島挺遠,他弟弟來回給送淡水和吃的。要是趕上刮大風,他就只能干挺。”我說。

“你說,他連續那么多天不親近他老婆,怎么熬得住?換了你,行嗎?”吉吉的笑容有點鬼魅。

我這才明白她的問話的用意,不由得血脈賁張。我伸出腿去,在桌子底下勾住了她。

吉吉深深地看我一眼,她說:“你得先洗澡,我可不想聞到你滿身腥氣。”

鄉長喬大超

六月底,我給喬大超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想上砣拍鳥。

果然,喬大超在電話里說:“幾只破鳥,有什么好拍的?”

我用吉吉教我的話說:“咱們太陽島能下決心保護世界瀕危鳥種,證明了你這個鄉長的魄力和遠見,值得報道,應該讓上級領導知道你做的工作。”

喬大超果然被打動了,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他說:“你不知道,何清天那個鳥人,把幾只破鳥看得死死的,誰都不讓上島。”

原來是這樣。喬大超是說一不二天高皇帝遠的鄉長,卻似乎打怵與何清天打交道。看起來何清天為了鳥真的是六親不認了。

“我自有辦法說服他,只要你帶我上島。”我說服喬大超。

喬大超的家筑在一個高地上,院子里跟所有漁民家一樣堆著海浮子、破漁網、海虹殼,彌漫著濃濃的海腥味。只不過,他家的房子高大一些,地上抹著水泥。喬大超的老婆長得肉滾滾的,紋著僵硬的藍眉毛,鑲著藍眼線,還把頭發弄成時髦的鐵銹色。這讓我相信他們的生活水準已經遙遙領先于島民們了。

喬大超的老婆用敵視的目光打量著我,她說:“那個鳥人,不讓我上砣趕海,他以為他是誰啊?”

喬大超喝斥他的老婆:“閉嘴,干你的活去!”

我干笑了幾聲,問喬大超:“砣上的小屋能住人嗎?”

“依我看住不了人,不過何清天倒是每年夏天都在那里住,已經好幾年了。”

“我想在小屋里住一宿,跟蹤他的護鳥行動,行嗎?”

“有什么好拍的?”喬大超斜著眼睛看我,“鳥人讓住你就住。”

喬大超對我的采訪明顯不感興趣。我決定刺激刺激他,于是讓他在炕沿上坐好,扛起機器對準了他,我邊調整鏡頭邊問他:“請問喬鄉長,鄉里是什么時候在將軍砣上發現黑臉琵鷺的?”

喬大超立刻老老實實得像個小學生,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在哪里了,舌頭也打起了架。這是大部分人面對鏡頭都會犯的毛病,我們管這個叫“暈鏡頭”。

“是五年前的夏天,嗯,我們發現黑臉琵鷺來到太陽島的將軍砣上交配產卵。”喬大超突然說起了普通話,在說到“交配”時甚至有些扭捏,我努力克制著才沒讓身體因為發笑而顫抖起來。

“發現黑臉琵鷺后,鄉里都采取了什么保護措施?”我繼續問。

看起來,喬大超對這一問題沒有準備,一時語塞。我看到他搔了搔頭,這個動作令他的身體放松了許多:“我們鄉的漁民何清天現在在砣上看著鳥,保護那些鳥。他不讓別人上砣揀鳥蛋,還不讓人上砣趕海。”喬大超似乎又想起了老婆被逐之恨,咬牙切齒起來,“他以為他是誰呀!”

我在心里說,這句話得剪掉。

喬大超磨磨蹭蹭,一會打電話喊派出所趙所長,一會打傳呼叫曹副鄉長,人終于都聚齊后,已經是中午了。喬大超又說,吃了飯再上砣不遲。我雖然著急,卻只能順著他。我生怕他反悔,不帶我上砣了,那我的專題片大獎可就飛了。

我們的小船終于接近將軍砣時,已是下午五點了,我遠遠地就看到,蔚藍遼闊的大海上,成群的鷗鳥在那座小小的砣子上空盤旋。傍晚的陽光是金黃色的,令湛藍色的天空更加通透。將軍砣上灌木雜草長得足有半人高,綠意蔥蘢,鳥的叫聲此起彼伏,這座砣子仿佛遠離塵囂。

我早已扛起攝像機,拍下逐漸駛近的畫面。

小船的馬達聲驚動了鷗鳥,更多的鳥飛了起來,我看到砣子一側的崖壁上有間小屋,屋里走出一個人。我想他就是何清天。

鏡頭里的何清天叉開雙腿站著,他臉上的表情怒氣沖沖的,他一定不喜歡聽馬達聲。

果然,何清天一點面子都不給喬大超,他看都不看我就說:“黑臉琵鷺正筑巢,你們一下子上來這么多人,把鳥嚇跑了誰負責?”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被何清天指責,喬大超覺得很下不來臺,他也高聲起來:“鳥是國家的,不是你何清天個人的,記者來采訪,難道你還不讓嗎?”

“國家的怎么了?國家的鳥要是沒有我何清天保護,會發展到這么多嗎?反正在國家接手以前,不管誰上這個砣,都得問我何清天是不是時候。”何清天毫不示弱。

“再說,于研究員說了,記者采訪,得有省林業局的批文,你有嗎?”他頭一次把臉轉向我。

但是我一直扛著攝像機在拍,根本沒有機會回答他的提問。

喬大超沮喪地坐到礁石上,從兜里摸出煙點上了。何清天則轉身進了小屋。

我放下攝像機跟過去。我對何清天說:“我是市臺的記者,我早就聽說你只身護鳥五年的故事,我很佩服你,希望能為黑臉琵鷺做點事情。我拍這部片子,是為了讓更多的人知道黑臉琵鷺,讓更多的人關心這種瀕危鳥。”

我知道能夠打動何清天的,就只有黑臉琵鷺了。

“保護黑臉琵鷺需要錢,國際上有很多自然保護組織,如果他們知道咱這塊有黑臉琵鷺,一定會投資保護的。”我對自己說的話并沒有把握,可是眼下的情況只能硬著頭皮這樣說了。

何清天果然被我的話打動了,他說:“什么時候、在哪里拍,你得聽我的。”

他一開口說話,我就知道這是個善良的人……

喬大超當著攝像機的面指示何清天:“我們鄉領導班子很重視這項工作。”他用手劃了一個圈子,把趙所長跟曹副鄉長都圈在里面:“要好好保護這些鳥,它們在科學研究上意義重大,有什么困難,可以跟鄉政府提出來,我們全力支持這項工作……”

我看到何清天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真誠的感動。

鳥人何清天

以喬大超為首的鄉領導班子終于走了,我跟著何清天到黑臉琵鷺筑巢的地方查看。

何清天說,黑臉琵鷺特別機警,它們總是把巢筑在懸崖上,而且還要探出崖壁三分之一。他說這種鳥的膽子特別小,人一打擾就不孵蛋了,而且每個繁殖季節只下三枚蛋,所以這種鳥越來越少了。

我說,還有一個原因是它的嘴又長又扁,不好取食。而且它又很能吃,每天要吃六七斤的魚。

何清天見我說得在行,對我明顯熱情起來。他不知道我那點可憐的知識是臨時抱佛腳,從網上查出來的。不過我也看出來了,何清天一個人呆在沒有水沒有電的砣子上,寂寞是免不了的,能有個人陪著他跟他說說話,他還是很高興的。

我發現,何清天現在的舉動,已經不像是為了獲得研究所的獎勵。一見到鳥,立刻把我給忘了,他頓時變成了一個鳥類專家,滿嘴專業名詞,目光炯炯,透著慈祥。何清天脖子上掛著望遠鏡,一個兜子里揣著傻瓜相機,另一個兜子里揣著紙與筆,目不轉睛地觀察在砣子上盤桓的鳥,每隔兩分鐘就往紙上記下幾行字。

他讓我想起了趙本山的小品,套用一句臺詞就是:事情不好啊,這個漁民不玩魚,玩起鳥來了!

何清天一邊撿起細枝碼到鳥巢上,一邊自言自語似地說:“這個時間正是黑臉琵鷺取食的時間,我才能這樣靠近它們的巢。過兩天它們開始孵蛋了,我就不能太靠近了。但是那時候我會給它們喂食,黑臉琵鷺孵蛋時,體力消耗很大。而且它們的取食地離這里挺遠,為了爭取時間,它們有時干脆餓著。我讓弟弟從碼頭買鮮魚喂它們。”

“它們會吃嗎?”我好奇地問。

“一開始我喂它們,至少得隔著一百米,現在,我把魚放在十幾米以外后離開,它們會走過來吃。去年新生了三只小鳥,大鳥不在時,我手里拿著魚喂它們,它們直接就來叼了。”何清天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做這些工作,有工資嗎?”我問他。

何清天搖搖頭,臉色沮喪起來。

“那你為什么還要做這些事?”我關了機器,對何清天的好奇心已經超過了采訪計劃。

“我也不知道。說實話,我一開始指望國家能給我獎勵,于研究員跟郝教授都說,誰發現了黑臉琵鷺誰就會得到重獎。可后來,我跟這些鳥處出了感情,特別是頭一年來砣上的那兩只琵鷺,它們每年都來,孩子已經有六個了,還帶來了別的種群。每年一到春天,我就盼著它們來,它們來了,我要是不上砣,就覺得心里面慌得難受。”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也是一只黑臉琵鷺,飛遍了全世界可是找不到一個能安心生活的地方。我知道這種鳥早晚得死光了,恐龍不就滅絕了嗎?還有大熊貓、白鰭豚,可是我不甘心這么大個地球就容不下它們!”

“這鳥多好看,多有意思。你看那公的琵鷺,追求母的的時候,在她身邊跳舞,翅膀一下一下地拍著母琵鷺,要是母的也跳起舞了,公的就上去跟它交配。還有,你說奇不奇怪,一到繁殖季節,它們的臉就變成黑的了。”

我發現“交配”這個詞從何清天的嘴里說出來,要比從喬大超的嘴里說出來自然多了。

何清天直起身子,站在砣子的最高點上,他面對大海,舉起望遠鏡,指著遠處天空上的一群黑點說:“黑臉琵鷺取食回來了!”

我相信他能在一群鳥中一眼就認出屬于自己砣子上的黑臉琵鷺。太陽將落了,逆光站著的何清天,就像那塊孤獨的將軍石。

我知道,何清天把腳下的砣子看成了他的領地。

晚上,我睡在何清天的小屋里。清天告訴我,上砣護鳥五年來,頭一次有人在他的小屋里留宿。我聽出他的話語里的感激味道。“白天還好說,我觀察黑臉琵鷺,幫它們筑巢,巡視砣子,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到了晚上,實在太難熬了。要是再下個雨刮個風的,我弟弟送給養的船出不了海,我可就慘了。”何清天的話令我想起吉吉的問題。黑夜里,我的臉有點紅。這一點灼熱的感覺引發了我的靈感,我趕緊爬起來,把機器打開,雖然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可是我讓何清天打開了他與外界惟一的聯系——半導體。

一個小小的紅色的指示燈在我的鏡頭里亮起來,然后是一個女音:“剛才最后一響,北京時間三點整。”

將軍砣出名了

六七月間,我一共上島三次,每次都在何清天的小屋里住上一夜,我們成了不錯的朋友。何清天是很聰明的人,我第二次上島,他就明白該怎樣把機位給我留出來,怎樣令鏡頭更有表現力。我想,如果條件允許,何清天是會做出點事情來的。

第三趟上島拍攝時,黑臉琵鷺開始忙著做向南方遷徙的準備。一只新出生不久的小琵鷺從懸崖上掉下去,折斷了翅膀。何清天給小琵鷺縫合傷口,又用蛋清拌上萄葡糖喂它。小琵鷺被救活后,卻沒法飛回大自然,它的父母已經走了。何清天只好把它帶回太陽島,一直奇怪何清天為什么舍家撇業上砣護鳥的島民們紛紛跑來看這只小鳥……

老陸看到這里,拍案叫絕:“好!自然界的生靈最終走入人類世界,雖然它與人類和平相處,可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不由得佩服老陸,領導就是領導,關鍵時刻畫龍點睛。老陸在片子的結尾墜上一句:“看著何清天和小琵鷺,我不由得陷入了人與自然的困惑中……”

老陸反復看了幾遍素材帶,最后說這部片子的基調很重要,你得強調何清天深刻的孤獨與苦愁,要把當地政府的態度表現出來,哪怕暗示也可以。這樣處理,片子鐵定了會得獎。其實老陸說的我已經想過了,但是我始終下不了決心這樣剪,因為我知道在太陽島那樣一個封閉的地方,一名鄉長對于一個普通漁民來說意味著什么。但如今老陸把這想法提出來了,我也就沒必要裝好人。我于是說這樣純藝術的表現方式對何清天本人恐怕沒有什么好處,老陸用詫異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是個剛參加工作的毛小子,說出了讓內行人笑話的話。我這樣說就是為了讓人笑話,是啊,何清天會遇到什么麻煩,與我、與電視臺有什么關系?

看起來,老陸明顯對我不放心,在我編片子這幾天,他動不動就出現在編輯室,時不時要求“從頭放一遍”。

經過一個月的修修剪剪,《孤島鳥人》總算完工了。按我的想法,應該在市臺先播一次,聽聽各方面的意見。但是老陸認為一旦片子露了,不光太陽島有可能來找麻煩,就是別家電視臺,也可能根據片子提供的線索,拍個《鳥人何清天》什么的出來。老陸斷言片子的拍攝手法并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這個題材鐵定了會得大獎,他要求我將片子封存起來。

《孤島鳥人》拿下年度電視專題片金獎時,已是第二年的五月。在廣西南寧舉行的盛大頒獎晚會上,現場放映了《孤島鳥人》。銀幕上出現愈來愈近的將軍砣,鷗鳥盤桓,天空湛藍……我的電話突然響了。我聽到何清天模糊的聲音:“田記者,將軍砣被他們承包出去了,成了養殖區,你能不能幫我呼吁一下?”

我還沉浸在獲獎的巨大喜悅中,一時沒能聽明白何清天的話,我說:“承包好啊,承包你不是可以多掙點錢,好保護黑臉琵鷺嗎?”

何清天的聲音在頒獎現場巨大的嘈雜中掙命般地響起:“不是我承包,是承包給萬順了,每天都有人上島趕海養殖,黑臉琵鷺都不敢筑巢了!”

我終于聽明白他的話了,我說:“等我回去,我幫你反映!”

接下來吉吉的電話也打進來了:“祝賀你獲獎!網上正在直播頒獎儀式!”

親愛的吉吉,我終于讓你為我驕傲了一把。

吉吉如約在機場等我,她穿了一件紅色套頭衫,像一兜火那樣熱烈。她把一捧花塞進我的懷里,還當眾給了我一個吻,我都快被她的熱情搞暈了。

我以為自己得了金獎,臺里會跟吉吉一樣反應熱烈,可是大家一點表示都沒有。上班第一天,只有老陸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這個月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你還一條任務都沒完成,抓緊點,不然要扣獎金的。”

我突然明白這是在電視臺,哪個作新聞的沒得過幾個獎呢?雖然我這個獎是金獎,是全國性的金獎,可如果沒有物質獎勵,誰又會關心它的級別?

意識到這一點讓我十分沮喪。吉吉一直夢想拿到中國新聞的最高獎,但是新濱市是個小城市,發生讓全國都關注的新聞事件的機率太低。如今我拿了獎,對于吉吉來說跟她自己拿了一樣高興。她每天晚上都熱烈地問我:“怎么樣?你們臺長沒親自表揚你一把?”或者說,“臺長沒跟你談正式聘用的事?”

我無法破壞她的快樂,只好支支吾吾地應對。

何清天竟然也知道拍他的片子得了金獎。他在電話里憨厚地說:“這下是不是全世界都知道將軍砣上有黑臉琵鷺,是不是馬上就能有人給這些鳥投資了?”

我沒法告訴他全世界并不知道他的黑臉琵鷺,我只是答應他在合適的時間里再去一次太陽島,好“解決”一下將軍砣被承包為養殖區的事。

金獎效應在一個月后慢慢顯示出來,何清天隔段日子就會向我匯報一些消息。他說省林業局和市林業局都來過了,打算把這里確立為自然保護區;接下來他說有個臺灣的鳥類保護組織想要投資保護,但是鄉里認為,鑒于臺灣與大陸的歷史關系很復雜,不能隨便答應他們的投資,這事不了了之了;后來他說幾乎每個星期都有記者和研究人員上島,他已經控制不住了,每次都是鄉長親自帶人來,他抗議也沒有用;那些人拍照片寫論文,把他辛辛苦苦做出的筆記要走不少,只留下一張張借條。

后來何清天的電話漸漸少了,我卻頻頻在報刊雜志里看到關于中國發現世界上又一處黑臉琵鷺繁殖地的報道。這些報道里,關于何清天的話一般是“據一漁民介紹”,喬大超的名字倒是頻頻出現,還有丁翔與郝教授。作為研究鳥類的專家,他們用許多專業名詞敘述發現黑臉琵鷺繁殖地的意義及他們為保護這些瀕危鳥類所做的貢獻。

喬大超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十分熱情說:“田記者,我代表太陽島鄉政府感謝你,這下我可出名了,我們太陽島也出名了。只是,你給何清天那個鳥人鏡頭太多了!”

看來,喬大超鄉長并沒有看明白自己在這部短片中的角色。

我再次對老陸心生敬佩,他太了解我國鄉干部了。

何清天被解職

夏天快要過去了,我的工作一直沒什么起色。像《孤島鳥人》那樣好的素材,我再也沒有遇到過,每天只在老陸的率領下拍些水管爆裂路燈不亮連環車禍等雞毛蒜皮的新聞。

我得金獎的事已經被大家淡忘了。或者,從一開始起,就只有我自我陶醉,動不動就在深夜時分拿出那個被我摩挲得锃亮的獎杯看一看,以鼓勵自己日漸麻木的心。

九月,我在海邊拍一個解放軍戰士勇救落水兒童的新聞時,突然接到了何清天的電話。即使隔著六百多里路,我仍聽得出這個漢子的聲音帶著哭腔:“田記者,他們把我趕下島了,琵鷺都飛光了,我沒完成保護的任務,可怎么辦啊?”

我吃了一驚,發生了什么事?還沒到遷徙季節,黑臉琵鷺為什么會飛光了?

那個解放軍戰士正站在一塊礁石上比劃“我就是從這里跳下水的”。我急忙沖著手機說:“晚上七點我給你打過去。”

晚上,我跟何清天通了一個小時的電話。雖然何清天情緒激動,講得東一頭西一句的,但我好歹理出了這半年來在巴掌大的將軍砣上發生的事情:

《孤島鳥人》在全國電視臺巡回播出后,何清天成了當地的名人,喬大超也減少了把“鳥人”掛在嘴邊的次數。省林業局為保護黑臉琵鷺專門撥款一萬元,令喬大超真正認識了黑臉琵鷺的價值,他開始考慮如何控制黑臉琵鷺和將軍砣。他也沒什么高招,找一個聽話的人是最好的辦法。他已經把將軍砣和周圍的海域一并承包給了養殖大戶萬順,為了讓這種承包關系名正言順,喬大超干脆讓萬順跟何清天一起當起了護鳥員。

何清天把黑臉琵鷺當成比命還重的寶貝,無法容忍別人分享護鳥的樂趣,可他拿不出理由反對鄉里的決定,只好別別扭扭地同意了。好在萬順除了查看養殖收獲,從不在將軍砣上過多停留。這個頭腦靈活的買賣人另有舉措:他在太陽島碼頭樹起一個廣告牌,上面畫著兩只正交頸的黑臉琵鷺,還建了一座琵鷺莊園,大廳里每天播放獲金獎的電視片《孤島鳥人》。如果有游客想看黑臉琵鷺,他就讓手下人開著船駛近將軍砣,游客用望遠鏡捕捉黑臉琵鷺飛在空中的身影,也會興奮得大喊大叫。孤獨的小屋和倔強的何清天,都成了萬順的旅游資源。他當然想把游客帶到砣子上,最好能親手摸摸這種全世界僅存六百只的鳥,摸一下起碼可收費十元。可有何清天門神一樣守著,他的野心只能暫時收斂起來。

將軍砣之外的熱鬧與何清天無關,他忙得很,不光要給鳥巢做安全防護網,一如既往地驅趕一批批想要上砣揀鳥蛋的鄉親,還得應付各路新聞記者、科研人員、鳥類專家、政府官員們。何清天執拗地堅持上砣的人必須有省林業局開具的證明。何清天一次又一次地跟試圖登上砣子的人瞪眼睛。何清天防賊一樣盯著上來的人的腳步。何清天得罪的人太多了。所有的矛盾都積攢著,終于在八月爆發了。

受鳥類研究所委托,一群玩電影的要上砣玩出一部科教短片,內容包括專家發現黑臉琵鷺繁殖地、專家為保護黑臉琵鷺風餐露宿、黑臉琵鷺在將軍砣上的幸福生活等等。為了能讓電影人順利上砣,喬大超三顧茅廬,屈尊找何清天談話。一開始,何清天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因為八月正是黑臉琵鷺孵蛋的時間,何清天說這個時候的鳥一旦受到驚嚇,就會連蛋都不孵便飛掉。他說六年前將軍砣上的黑臉琵鷺只有兩只,現在卻有二十五只,他可不想讓它們感覺新家也不安全。

喬大超最后氣極敗壞了:“告訴你何清天,別以為你護了幾年鳥就是有功人,如果我不讓你護鳥你就護不成!”

何秉義先軟了,勸兒子向古人學習。他說:“清天啊,自古以來,要做大事就要能屈能伸,你現在是做大事,能不經歷磨難嗎?”

何清天想了一宿,想明白了一件事:這些年來,沒有護鳥工資,沒有人理解和支持,都可以忍受。可如果護不成鳥,如果不能每年春天看著黑臉琵鷺一只只飛回來,看著一對對的黑臉琵鷺筑巢、跳舞,然后交配、產卵,如果沒了這一樂趣,活著便沒什么意義了。現在,是他求喬大超允許他護鳥,而不是喬大超求他讓他護鳥。

何清天答應了攝影組上砣的要求。何清天只提出了一個條件:攝影組必須在指定的范圍內拍攝。

可是攝影組不是平面記者,也不電視記者,他們拍的是電影,一啟動至少得四個人,導演、攝影師、場記和劇務。再加上攝像機、發電機、電線、話筒、編輯機,小小的將軍砣一下子塞得滿滿當當。

這還僅僅是個開始,活干起來了,何清天才明白,敢情電影是這么拍出來的:十幾分鐘的短片,得拍幾百分鐘的素材。光是一個專家與鳥群在一起的鏡頭,導演就喊了三次停。

何清天委屈地說,專家是人,可以聽導演的話一遍遍走場,可我的鳥不是演員,憑什么讓它們飛了一遍又一遍?更何況它們正孵著蛋!

何清天憋了十天,到第十一天,他終于忍不住了,跟導演大吵起來。何清天不知道,這十天來,導演也在忍耐他。導演走南闖北,哪個地方不把他們當爺伺候著?就這個鳥人何清天,一天到晚盯賊一樣盯著他們,這也不讓那也不許,大大阻礙了拍攝的進度。

當天晚上,何清天接到通知:他所租住的看海小屋轉租給萬順了,他必須馬上搬走。

何清天突然發現,自己在砣子上已經成了多余的人。小屋里放滿了拍攝器材,砣子上遍布電線,就連黑臉琵鷺的鳥巢旁,也布下了黑乎乎的擴音器。

那是個黃昏,何清天坐在小屋的土炕上,看著窗外一如既往藍著的大海和天空。鷺鳥一聲聲叫著,這是他早已熟悉了的叫聲,他聽得出它們是吃飽了還是仍餓著。他想應該再到崖邊巡視一圈,半導體說這兩天有大風,黑臉琵鷺又總是把巢筑得探出崖體三分之一,它們的警惕性真高啊。何清天想這種鳥兒一定是吃足了人類給它們的苦頭,才有這么強的自我保護意識。可自我保護意識再強,也抵不過人類的力量。

何清天哭了,眼淚一顆顆順著粗糙的臉流下來。何清天知道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來了。何清天覺得胸口就像被什么沉重的東西壓著,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何清天突然想到了那只一直被他養著的小琵鷺,今年春天,它的父母一回來,何清天就把它放飛了。可是它不認識自己的父母,它的父母也不認識它們的兒子。何清天叫它鷺鷺,鷺鷺認得何清天,它不害怕何清天,因此也不害怕所有兩條腿的人,這為攝制組拍攝黑臉琵鷺的特寫鏡頭提供了方便。

何清天聽到馬達的聲音,他知道弟弟駕著船來接他了。何清天很想最后看一眼鷺鷺,可是鷺鷺取食去了。它們取食的地方很遠很遠,而它們又需要不停地吃,所以也就不停地飛來飛去。何清天想鳥跟人一樣,活得都不易啊。

何秉義站在太陽島碼頭等待兩個兒子。何清天見了何秉義,再也忍不住,爺倆兒在碼頭上抱頭哭起來。

這幾年來,何清天的老婆已經習慣了每年夏天一個人忙了家里忙海上。這個季節,別人家的男人每天都要出海捕魚,可何清天回到家里后,只呆呆地坐著,擺弄他的望遠鏡和護鳥記錄。老婆知道他的魂丟了。話又說回來,就是何清天想干點什么也不成,家里的船早賣了,兒子的學費都是何秉義拿的,何清天根本不琢磨如何賺錢養家。

只坐了一個上午,何清天就坐不住了,開了弟弟的船朝將軍砣駛去。

何清天從望遠鏡里看著攝影組在砣子上的一舉一動,一邊流著淚。

何清天天天駕著船圍著將軍砣轉圈子。第三天,何清天突然被太陽島派出所叫去問話。攝影組來報案了,布在砣上的一百多米電線丟了,懷疑是何清天干的。何清天指天跺地地發誓,趙所長漠漠地聽著,最后說:“這樣吧,電影拍完前,你不要離開太陽島,也不要再到海上轉悠!”

吉吉說的對,何清天是個悲劇人物!

吉吉惹麻煩

第二天,我把我跟何清天所通電話的內容告訴了吉吉。吉吉一開始還笑嘻嘻地聽著,聽著聽著,她的眼睛愈睜愈大,看著她的表情,我突然后悔了:我不應該把何清天眼下的處境告訴吉吉,告訴一心想抓大稿子寫爆炸性新聞的吉吉。

果然,我的話音剛落,吉吉就說:“把何清天的聯系方式給我!”

我說:“這事兒你管不了!”

吉吉說:“你難道沒意識到這是個絕佳的新聞嗎?”

我硬著頭皮說:“我沒覺得這事有什么意思。”

“沒有意思?”吉吉很氣憤:“這要比你那個《孤島鳥人》更有意義!你那是給小資們看的自我陶醉的理想主義,而我寫出來的,將是最深刻的現實主義!我們的社會就這么可笑,何清天視鳥如命,舍家撇業,可等待他的只有孤獨,沒人理解他,更沒有人支持他!”

“你打算去太陽島嗎?”我傻乎乎地問。

“對!”吉吉說。她把小臉揚起來,臉上滿是圣潔的光輝。我幾乎可以想象到,當高大的黑紅臉膛的何清天向吉吉訴說自己的遭遇時,他粗糙的淚水會一直流到吉吉的內心深處,吉吉注定了要筆走偏鋒。

“我只有一個建議,你必須同時采訪喬鄉長和派出所趙所長。如果有必要,你還得采訪攝影組。”我掙扎著說。

而吉吉已經開始給港口打電話,詢問明天開往太陽島的船幾點出發了。

我預感到吉吉要給自己惹麻煩,也給何清天惹麻煩。可阻止她是不可能的。

吉吉坐船去太陽島的第二天,我被老陸派到北京采訪網吧大火燒死二十四名大學生的新聞。昏天黑地的兩天過去后,我終于在臨回新濱市之前,在機場給吉吉打了個電話。我想問問她采訪的情況,想告訴她稿子別急著發,我幫她看過后再發也不遲。

但是吉吉在電話里說:“稿子已經見報了。”

我的頭立刻嗡地一聲變大了,傻了半天,我才問吉吉:“多大篇幅?”

“兩個版。”吉吉說:“我第一次一個人寫兩個版的報道!”

吉吉越興奮 ,我就知道問題越嚴重。

廣播里開始通知登機,我急忙掛掉了電話。整個飛行的過程里,我一直在想,吉吉有沒有采訪喬鄉長和趙所長?兩天的采訪時間,吉吉要在路上消耗大部分的時間,我已經不指望她能采訪攝影組,如果她采訪了喬鄉長和趙所長,總還不至于寫一篇一邊倒的稿子。

我一下飛機就買了當天的都市報,在第二版第三版,我果然看到了黑色的通欄標題,何清天哭嘰嘰地指著遠處的將軍砣,那樣子好像在說:“我多么渴望回到砣上護鳥啊。”

一瞬間,我為女朋友的能干而驕傲。一個女孩子,單槍匹馬跑到那么遠的海島上,容易嗎?更何況她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寫出了這么多字,還拍出了這么好的照片。我得承認這張照片把何清天的神態抓得很好。

只是接下來,在我看完整篇報道后,我的這點驕傲完全消失了:吉吉犯了新聞采訪的大忌。她完全站在同情何清天的角度上,把一個漁民幾年來孤身護鳥,卻遭到鄉領導阻撓、養殖大戶破壞的過程寫得一波三折,她批評專家和攝制組無視黑臉琵鷺的生活習性,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破壞鳥的生存環境。報道很感人,文字也很犀利,讀起來很過癮。可這是批評報道,被批評的人注定了不高興啊,我的吉吉。

我知道新濱市的都市報到達太陽島至少需要兩天時間,或許,今明兩天吉吉還可以過太平日子。

事實證明我低估了太陽島的通訊水平,因為就在見報當天上午,喬大超在新濱市的種種關系網就已經把報紙傳真到太陽島鄉政府了。喬大超看了報道后完全懵了,他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個吉吉,也不明白新聞記者怎么可能不先到鄉政府報到就跑到一個漁民家里,更不明白這個吉吉為什么要替何清天說話,把自己樹成鄉政府、攝制組,乃至鳥類專家的敵人。半個小時后,他清醒了,很快發現了報道的破綻:通篇全是何清天的一面之辭,吉吉給他們留下了極大的反擊空間。于是,喬大超首先以太陽島鄉政府的名義給縣委宣傳部打報告,稱都市報的報道嚴重失實;然后把曹副鄉長、趙所長、萬順全都召集到鄉政府,商量反擊對策;之后,他把報道分別傳真給攝影組和專家們。

于是,都市報社的領導先后接到太陽縣委宣傳部、攝制組、鳥類專家的抗議書,然后新濱市委宣傳部也打電話來過問此事。當天下午,太陽島鄉政府傳來了關于報道八大失實處及要求登報道歉并恢復相關人員名譽的文件。吉吉一次又一次被報社領導叫去問話,在聽了吉吉關于采訪過程的描述后,社長長嘆一聲:“吉吉啊,你的初衷很好,何清天也值得同情,可你的確給我惹大麻煩了。”

第二天,社長親自動身乘船去太陽縣。縣委宣傳部、太陽島鄉政府、報社三方領導鄭重會晤。好在,吃了喝了之后,這件事總算被暫時按下。

而何清天,毫無疑問,永遠不會再有出頭之日了。

吉吉跟我分手了

一個月后,喬大超率領鄉領導來新濱市參加秋季漁業產品展示會。他特別打電話給我:“你認不認識都市報的吉吉?”

我猶豫了一下回答他:“認識。”

“你能不能讓我見見她?”

我想了半天,這件事對吉吉打擊挺大,報社為此扣了吉吉一個月的獎金。在社領導的眼里,她已經由一個能沖能殺能打硬仗的記者降低為采訪原則都不懂的新手。

“好吧,我來做個和事佬。”我說。

吉吉跟我去赴宴前,并不知道自己要見的是什么人,我也沒告訴喬大超吉吉會出現,我只說帶女朋友一同過來。

但是吉吉與喬大超一見面,我就知道了她對他的反感。雖然我只介紹說這是一位鄉長,沒有挑明他是太陽島的鄉長,可是吉吉討厭他。喬大超的淺薄與無知全寫在臉上,頭腦空空卻感覺良好,吉吉的美麗與高傲讓他看直了眼,他愈發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明知道是我的女朋友也要笨拙地油腔滑調幾句,似乎能過過嘴癮就占著了莫大的便宜。

我硬著頭皮在他們之間周旋,我拼命灌喬大超,我想只有把他給灌醉了,一些話才能夠說出口來。吉吉幾次提醒我沒有必要跟這些人如此拼酒,她哪知道我用心良苦?

終于,喬大超舌頭硬了,他眼巴巴地瞅著吉吉,翻來覆去地說:“你們城里人真是幸福啊,田歌你真是幸福啊,我要是有這么漂亮的女朋友就是殺了我也行啊。”

喬大超的話令我想起他肉滾滾紋著藍眉毛藍眼圈的老婆。我突然有點同情喬大超了,他或許并不是真的就與何清天水火不容,他只不過是太浮淺太自以為是太把自己當領導了。

吉吉看我根本不理她一次次的提醒,干脆明確表示要先“撤”。

我拉住她的手,然后舉起酒杯,對喬大超說:“你還記得前天打電話告訴我說最想見的人是誰嗎?”

喬大超愣了,他努力地皺起眉頭,擺出一副思考的樣子。可是我知道,眼下他的腦袋里除了酒精沒有別的。

我接著說:“所謂解鈴還需系鈴人,何清天是個傻子,咱們可不是傻子,對吧。”

喬大超直勾勾地看著我,拼命點頭。

“要是你同意我的話,咱們就干了這杯酒。”我一飲而盡。

喬大超不明所以,但他也一飲而盡了。

“我的女朋友吉吉,她一心想寫個大新聞,她沒有錯。你喬鄉長一心想當個好父母官,你也沒有錯。”我的舌頭也硬了,“你不是最想知道是誰寫的那篇報道嗎?就是她,吉吉。”

我把吉吉鄭重地亮出來。

喬大超愣了,然后,他的臉上竟然露出靦腆的笑容:“吉吉小姐,我今天晚上沒說什么錯話吧。”

吉吉也愣了,她看看我,又看看喬大超。她咬了咬嘴唇,什么也沒說。

“何清天,他是個大傻逼!”喬大超突然大聲地說:“你怎么會替他說話!像你這么漂亮嬌貴的姑娘,你怎么會替那個鳥人說話!”喬大超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他舉起酒瓶子,把吉吉的酒杯斟滿,他說:“來來來,讓何清天見鬼去吧,咱們是不打不成交,你和田歌再去太陽島,我款待!”

我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可是我沒想到,吉吉她舉起喬大超給她斟滿的那杯酒,慢慢地一滴不剩全倒在了我的腦袋上。然后,她在滿桌子人眼巴巴的目光中,高傲地昂起脖子,走了……

我那么辛苦地從別的城市追到新濱市,可是吉吉還是跟我分手了。她說,你比喬大超和趙所長更令人惡心。她說何清天只是一個漁民,可他明白自己為什么活著。她說你這一輩子就配扛著機器在街頭巷尾轉悠,拍些三條腿的豬兩條腿的蛤蟆,發條新聞就樂得屁顛屁顛的,發不出來就喪著個臉。最后她說你當初追我的勁頭都哪去了?

責任編輯丨孫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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